流年逝水,舊事隨風,人這一生不過彈指匆匆。此境如昨,回首,已是滄桑待盡。
還是那株朱槿樹,華蓋亭亭,遠遠的便可以望到它灼灼如火的一樹繁花。五年前的那個初春,舒景恆親手把它種下。五年前的這個庭院中,畫棟雕梁,彩錦翻飛,如今卻是斷井殘垣,蒼苔泠泠。唯一不變的就是那株朱槿。可是朱槿花開,伊人卻非昨。
薛藍田事先寫好了方子,素白的雪浪紙上,清秀墨跡未干,琥珀、挑仁、莤草、旋覆花、川楝、絲瓜絡、半夏、白前、香附???舒景恆派人去煎了藥,舒少白陪著薛藍田到西陵霏所在的小院中。
稀薄的冬陽透著棉絮一般的淡雲,朱槿樹下依舊是那抹淡紫身影——清冷的眼,淡煙似的眉梢,手中執著塵音鏡,喃喃。時光仿佛在這里靜止,一如初見的模樣。
「你趕快把她弄暈,就像昨日里那樣。」薛藍田在離西陵霏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抬眼看向舒少白。
舒少白淡淡看了她一眼,「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
「我怕她看到我那套明晃晃的針具又激動了。」
舒少白嘴角動了動,雙指疾點,薛藍田還未反應過來西陵霏就已經睡去。
薛藍田定了定心神,攤開了顧靈素傳給她的那套顧氏遺針。治療這種精神疾患,便要刺十三鬼穴了,她第一次刺這幾個穴位,不禁有些微微緊張。針尖在天光下泛著淡淡金光,薛藍田口中喃喃念著歌訣,手下卻是不停。
一針鬼宮,即人中,入三分。二針鬼信,即少商,入三分。三針鬼壘,即隱白,入二分,男子先針左起,女子先針右起。單日為陽,雙日為陰。陽日、陽時針右轉,陰日、陰時針左轉。
一輪刺完,薛藍田已是滿頭大汗。舒少白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塊方巾幫她輕輕拭了拭。薛藍田渾身一凜,見鬼一樣地看著他,這家伙行為越來越反常。「你沒事吧,要不,我給你扎兩針?」
舒少白雙眼一沉,薛藍田忙拿過方巾,「呵呵,那個確實挺熱的哈。」
這番針藥並治,幾日後,西陵霏的精神確實慢慢好轉起來。漸漸的已不用每次都要把她打暈,有時見到薛藍田甚至還會溫溫一笑。治病的地點也移到了離薛藍田他們住的落花汀最近的倚梅居。病情有了明顯的好轉讓每個人都暗舒了一口氣,只是,卻一直未敢讓舒景恆前來探看。
但是不讓他探看卻不代表他不會來探看。每每夜深之時,倚梅居的碧紗窗外都會有一襲意態蕭索的的落寞身影,映著慘淡月色,顧影成殤。
今夜里,地上結了一層清霜,一輪滿月掛在黛黑的夜空上,映出人影淒涼。倚梅居中西陵霏想必已然睡下,寂靜的深宵,更漏聲聲分明,青紗帳里紅燭已熄。舒景恆站在庭中,抬首望向當空皓月,初次相見的時候,月光也如今日這般完滿。
他忽然有些忍不住想去看看她,哪怕一眼也好。五年了,他都只敢遠遠觀望,從來都不能踏近分毫。明明只隔了一重院門,卻好似橫絕了滄海,再無觸踫的可能。
倚梅居的門扉是深褐色的,上面刻著梅山映月。內外室之間橫了一座巨大的屏風,上面繡了她最愛的朱槿花,花枝重重,把他的視線阻斷。舒景恆在屏風前躊躇,卻仍不禁踏上前去。
西陵霏靜靜地躺在床榻上,鴉翼般的睫毛遮住了微闔的雙目,嘴角輕輕抿著,睡態安祥得如初生的嬰孩。舒景恆淡青色的寬大袖口垂到床沿上,一只手從里面探出,停在西陵霏的眉骨上方,卻遲疑著,不敢觸踫,他怕驚擾了她的夢境,他怕,她還是那樣恨著他。五年前若是他早些趕到,是不是就會有不同的結局?
指尖停留了半晌,仍舊沒有勇氣。露重更深,靜好的月色映在他幽寒的雙瞳中,卻趕不走那一絲隱隱不滅的陰霾。地板上再次響起玄色雲靴叩問的稀疏輕響,空氣中帶著若有若無的一聲幽嘆,最終仍是孤雁單飛,只影離去。
「景恆?」忽然他听到身後有人淡淡地叫住了他,明明是熟悉的聲音,卻不敢確認,怕一轉頭,這一切又變成了一場夢境泡影。
西陵霏睜開了微闔的眼角,一雙春水寒眸中泛著盈盈輝光。單手撐著額角,娥眉淡淡蹙起,「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太長,太可怕,我如論如何都醒不過來。還好,景恆,我一醒來便看到了你。」
舒景恆喜極而泣,忙轉身緊緊擁住了西陵霏,口中喃喃,「你醒了,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西陵霏卻是一臉蒙昧,一雙素手捧著舒景恆烏黑的發絲,濃麗的眉眼帶了一絲疑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然不知道。哦,對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說罷,若雪的雙頰染上了一抹緋紅。
舒景恆卻愣愣地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隱痛。
西陵霏的記憶仍舊停留在五年前——熙和元年的初秋,他們新婚六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可是如今卻是熙和五年的初冬,時隔五年,卻像是滄海桑田。
「你怎麼了?」西陵霏是何其聰慧的女子,自然看出了舒景恆的異樣。
舒景恆看了她半晌,眼神復雜而深邃,最終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般,嗓音低啞,似是嘆息,「今年,是熙和五年。」
「什麼?」西陵霏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只是定了一下,蝶翼般的睫毛緩緩垂了下來,「你知道麼,我做了一個那樣可怕的夢。可怕的,只要我一想都會渾身發抖。原來,我這個夢做的是真的。」忽然有兩道細長的水痕從眼角劃過,西陵霏抬起了頭,動作極慢,像是快了半分她就支撐不住一般。「我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舒景恆只是定定地看著她,沒有解釋,沒有動作,像是化作了一座石雕。
「是你,對不對,是你害了他」西陵霏又開始激動起來,舒景恆任由她廝打,涼薄的唇角緊緊抿著,沒有表情。西陵霏手中沒有了塵音鏡,也沒有了可以化為赤蝶的朱槿花,只是出于本能地打上去。
忽然空氣中一聲清冽的女音乍響,「那不是舒景恆,那是舒景榮,司空破給他施了攝魂術,要他幫自己奪取你的塵音鏡。」薛藍田點亮了案上的燭台,幽暗的室中一下子明麗了起來。舒少白站在門邊,淡淡看著空中的那輪圓月,仿佛一切都事不關己一般。
西陵霏停止了廝打,有些怔怔地看向室中的女子。濃麗的眸子淡淡地眄過來,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說的是真的?」
薛藍田狠狠地點了點頭,「這世上再不會有另一個像淮陰侯這般珍重你的男子,這五年來,他一直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