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月上中天,萬籟寂肅的時分。落花汀中卻是青燈長明,一盞青銅長信宮擺在案頭,燈身刻成並蒂蓮花的模樣,燈芯燃著昏黃光暈,照著案頭的一抹剪影。黃花梨木的寬大桌案上擺滿了薛藍田從書房中搜羅來的醫書︰《頤生微論》、《本草通玄》、《素女脈決》《靈台秘典》???淮陰侯府中的醫書收藏甚豐,竟和當年郁府的瑯嬛閣不分伯仲,想來這些年為了西陵霏的病,沒少費心思。
薛藍田一手支頤,一手泛著書頁。一卷卷醫書層層疊疊,好些的書頁已經泛了黃。屋中香爐中燃起椒木裊娜的香氣,燈火迷離,薛藍田揉了揉酸脹的眼楮,伸了個懶腰,繼續埋頭苦讀。
案上還有前幾個舒景恆請來的老御醫開的方藥。薛藍田拿著紙頁深鎖著眉頭。離魂證,《怪證奇疾方》中記載,肝虛邪襲,魂不歸舍,病名離魂。前幾位老御醫的辯證沒錯,再看手中方劑,人參、龍齒、赤茯神各-錢,水一盞,煎半盞,調飛朱砂—錢。鎮靜安神,益氣寧心,本應奏效,可是在西陵霏身上卻起不到半分效果。那麼又該如何醫治呢?今天白日里已經夸下了海口,七分把握,可是她自己心里確實在沒有底。
正愁眉不展之間卻听到「啪」的一聲,書頁被人合上。薛藍田被嚇了一跳,抬眼看向舒少白,「干嘛又嚇我」
「都這個時辰了,還不睡覺。」舒少白微微蹙了眉頭,眼中帶著淡淡的威脅意味。
薛藍田兩手捧著頭,「你以為我不想睡啊,看書看得頭都大了。翻了這麼多書還沒找到最適宜的方法,早知道就不夸下海口了。」
舒少白眼中挑起一抹促狹,「看你今日里信誓旦旦的,以為你成竹在胸,哪想你???」
薛藍田兩手扒著下眼瞼,一臉悲壯,「人家是因為沒看到這些老御醫的方子,誰知道居然都沒效果啊。」
舒少白看著她的鬼臉無奈地笑了笑,「還好你說只有七成把握,今日就至此,若想看明日再看也不遲。」
「不行,這麼多書不抓緊,哪能看完。咱們的時間已經耽擱夠多了,萬一趕不上壽宴,我倒沒什麼,倒是你,我怕壞了你的大事。」薛藍田月兌口而出,說完後才反應過來,忙噤了口。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事事把舒少白放到第一位了。
舒少白听了此話,先是一愣,隨後幽寒的雙瞳中暈上了一層明麗光暈,聲音溫溫啞啞的,「看看自已的眼楮都熬成什麼樣了,我可不想讓人看到我舒少白的夫人變成了烏眼青。」
薛藍田心中一跳,面上似有火在燒,嘴中卻仍然不饒人,「誰是你夫人了你可別亂說啊~我只是想???」淡如遠山的眉黛輕皺,想了片刻,雙眼一抬,「我只想著,到了帝都你就能把那幾千兩的診金還我了一個子都別想少。」
舒少白輕輕一笑,「好,你說什麼都依你。」隨手卻把燈芯拂滅,室中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薛藍田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著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人牽住,向著前面走去。窗外皎潔的月光透過窗隙盈盈灑進來,映出兩人一前一後的依稀側影。忽然,後面的那抹淡影像是絆到了什麼,身子往前一栽,只听「哎呦」一聲。隨後又有一聲淡淡的嘆息傳來,夾著一絲無奈。
「哎你干嘛啊」又是薛藍田的驚呼聲。
舒少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月影投到他的眸中,灑下一片流光,「若不抱著你,萬一絆倒些什麼,咱們可賠不起。」
薛藍田面上又是一燒,幸好熄了燈,否則看到她通紅的臉一定少不得又是一陣揶揄。
舒少白把薛藍田穩穩擱在床上,隨後走到了簾子那頭,躺到了自己的一半床上去。薛藍田听到那邊床板發出的輕響,終于長噓了一口氣。卻聞那邊清淡的嗓音繼續傳來,「小孩子,正在長身體,還是乖乖睡覺的好。」
薛藍田狠狠地瞪了過去,接著心中又是一黯,果然他只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不過也是,現在這具身體不過十四歲,確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遂漫不經心地盯著天花板,「放心,少睡一宿不會影響我生長激素的分泌的。」
「嗯?」單音上揚,薛藍田暗叫不妙,完了,又說錯話了,遂急急道,「你就當我說的都是夢話,睡吧。」
半天,直到那邊傳來了輕淺的呼吸聲,薛藍田才心中惴惴地睡了過去。
這夜里,薛藍田做了個夢,夢中滿是今天白日里那些模糊的光影,不過破碎又支離。恍惚間,仿若自己變成了其中的主演。赤蝶翩躚激起漫天的血色,自己孤身站在斷崖前,茜紅的裙角被風鼓起,前方是被血色染紅的淒涼夜色,身後站著的卻是那抹熟悉的身影,那是舒少白。
她回過頭去,想要叫他,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只見著他深沉的目光中似有悲色,猝不及防間斷崖坍塌,她若一只斷翼的赤蝶直直墜下,下面是一排排直指蒼天的刀刃,在空中都能感到那種森然的寒意。空中似乎有人在吟唱禱告一般的詩篇︰
我要用愛情最冰冷的刀鋒,驚醒你的記憶,讓它在午夜里疼痛,從此不會再忘記???
不會再忘記,忽然,薛藍田感到腦中一陣尖銳的刺痛,一下子驚醒過來。刺目的天光落進眼中,灼得生疼。原來已經到了近午時分了。
薛藍田揉了揉發脹的頭,赤著足踩到了地板上,室中無人,想來舒少白已經出去了。她自行洗漱了一番,推開了房門,外面是一場新雪,落在庭中馥郁的繁花上,呈現出一種違和的美感來。薛藍田輕輕踏出房門,院子中間的方亭中似有一人。
舒少白輕輕回過頭,隔著亭中珠簾,看向在門口呆愣著的薛藍田,緩緩一笑「怎麼?還沒睡醒?」
薛藍田望著日光下泛著淡淡光暈的熟悉側影,微微一笑,走到亭子里去。「干什麼呢?」
卻見他輕輕執起石案上的一只茶碗,遞給了她,「自然是等你吃飯,先坐下,飯馬上就到了。」
薛藍田執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兄弟,你可真貼心。」
舒少白笑笑,「彼此彼此。」
薛藍田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起來,想起了那個噩夢,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剛剛,我想到了如何治療西陵霏了。」
舒少白的目光淡淡地看過來,嘴角微微上揚,「哦,這麼快就想出來了。」
薛藍田點點頭,「一會兒咱們就過去,不過,你還是先要把她打暈,否則,我沒法施針。」
舒少白笑意更沉,「好說。」
此時,院中流水淙淙,明麗的花枝上被著一層薄白新雪,庭中紗幔輕垂,遠遠觀望,人影如畫,歲月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