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空中下了一場薄雪,陰雲亂雪又急又密,眾人忙亂了一夜,宋先生收起了針包。擦了擦額角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如何?」舒少白看他收了針包,方才上前詢問。
宋先生卻眉頭輕蹙,搖了搖頭,「尚未知曉。」舒少白繼續守在薛藍田的榻前。宋先生出了門,又見到了紛飛亂雪中的那襲紅影。紅素手執一把長柄皺紋傘,純白的,沒有一絲勾勒。杏眸藏在傘後,含著半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顧丘山竟然把這個都傳給你。顧氏遺針,不是向來只傳給顧家人麼?」
「宋某在郁府的時,曾傳授暖煙醫術。」宋先生扶手淡淡道。
「怪不得。書在徒弟身上,你要教她必是先學會的,看來是我愚笨了。」紅素輕輕笑出聲來。「可惜溫良玉的用法,你還是不知曉。」
宋先生卻笑笑,「非我所應得之物,得之無益。」
紅素淡淡一笑,「先生果真看得開,只是不知,當年在顧小姐的事情上先生是否也這般放得開。」
這就是紅素,能在任何時候看穿人的痛處,然後狠狠地戳下去。整個世界就像是瞬間拋了錨,靜止不動。宋先生的眼中劃過一抹痛色。
「星盤落定,天命使然,你們兩個注定沒有可能。」紅素輕輕笑著離開了,那麼得意而濃麗冷峭的一個女人,為何眼中也會有一絲惋惜神色。
曾經看過這樣一句話,愛既不高尚也與浪漫無關。它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顯露出直接和殘酷。沒有伎倆,沒有幻術,沒有前景,沒有余地。只有考驗和真相。這就是俗世平常凡人之間的愛。
但是,又是和天命相比,兩個人的愛又是那麼脆弱不堪。注定無緣,四個字,就判定了一生。其實,不是無緣,不過是有意踫上了無意,所以才半生孤寂。
薄雪浮上了青舊衣角,宋先生久久佇立,望著仿佛沒有窮盡的素雪帶著聲勢浩大孤涼紛紛飄落。眼中浮出的是那抹雪中執傘的薄紫倩影,如雪的顏,漆黑的發,那是十五歲的顧靈素,那時,伴在她身邊的還是他。
日光如過隙的白駒,恍惚間又是一日過去了,晝夜交錯的黃昏,天邊有雲在燒。琉璃燈火映得人面憔悴。星漢西流夜未央,舒少白繼續守在薛藍田的榻前,姿態執著,就像是守候了億萬年。
而此刻的薛藍田正在那個好似靜止一般的純白無垠的世界中尋找著歸路。天地一色,她在其中不過是蜉蝣一般渺小的一個點痕。忽然間頸上的溫良玉像是被什麼牽引一般,發出了淡紫色的微弱光暈。漸漸的光暈慢慢翻轉匯合,在薛藍田的眼前幻化成了一個模糊人形,極淺淡,極微弱,稀薄的仿佛輕輕一觸就會散去。
「你是誰?」薛藍田忍不住輕輕發問,這個身影好熟悉,竟像是在哪里見過一般。
「我是顧靈素。」淡影緩緩開口,嗓音清泠若珠玉落盤。
「你是郁暖煙的娘親?」薛藍田微微一怔,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她。
淡影微微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我是佔據你女兒身體的靈魂了?」薛藍田心中有些惴惴。
淡影又點了點頭,說出了讓薛藍田大吃一驚的話,「其實是我把你引來的。」
「什麼?」
卻听顧靈素緩緩開口。「當年公山家為暖煙算過一命。她的命輪很模糊,連公山家都能不確定。只知道她十歲的時候有一大劫,命數雖應盡,但是卻可起死回生。當時我不明白,本想等到她十歲的時候請人來化解,可是後來我卻沒有等到她十歲。」
是啊,顧靈素在郁暖煙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可是既然這樣她又是怎麼把她的靈魂從異世引來的?薛藍田微微皺起眉梢,看向顧靈素。
顧靈素知道她的疑惑,緩緩道,「我的靈魂被鎖到了溫良玉中,暖煙十歲的時候果然遇到命劫,靈魂抽離出了身體。恰好此時,有一星盤相恰之人出現,我便把她的靈魂引到了暖煙的體內,希望可以保住暖煙的肉身。那個人,你也知道了,就是你。」
「啊?」薛藍田驚道,可是當時顧靈素同樣只是一縷孤魂,如何能把她的靈魂引到郁暖煙的體內的,而郁暖煙原本的靈魂呢?剛剛遇到她的時候她說要去她該去的地方,那又是哪里?有太多的疑問她還沒有搞明白,卻見那襲淡紫色的薄影越來越稀薄,漸漸的趨于透明。
薛藍田看到愈來愈模糊的光影急急喚道「你要去哪?」
光影消失,天地間空留一陣若有若無的余音,「為了把你們的靈魂轉移,我已經耗費了太多的精元了。這一次看來是最後一次的凝聚,不過你放心,我會在玉中保護你的。」
「什麼?」薛藍田還沒弄懂是怎麼一回事,便覺得純白的天地忽然旋轉起來。就像是有人在拿著一只巨大的攪拌棒,一下一下地攪拌著牛女乃般,把這素淨的空間攪出一個大大的漩渦來。
一股強大的吸力襲來,薛藍田被猝不及防地吸進漩渦中,越陷越深,快要窒息。
燈影斑駁的室中,更漏一聲一聲,光陰婉轉,舒少白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態,看著那雙微闔的雙眼,神色溫柔。忽然,露在錦被外的縴長指尖輕輕動了一下,舒少白有些不可置信,欣喜,卻漫出一絲淡淡的緊張。
她還會像昨天那樣,醒來然後用那雙柔軟的手死死掐住他的頸項麼?
蝶翼般的睫毛輕輕一顫,然後緩緩舒展開來,眼中是春睡方醒一般的朦朧。水蔥一般的素手輕輕向上攀附,經過他淡青色的領口,攀上了他的脖頸。舒少白的眼中重又閃過一絲痛意,難道她還是沒有醒麼?
但是那雙素手卻沒有預想中地停留,而是經過了頸項繼續向上攀去,最後停到了他的面頰上,輕輕地掐了一下。「哈看看疼不,有沒有做夢?」
重看她時,眼中已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面上掛著惡作劇後的濃濃笑意。
舒少白幽暗的雙瞳中似有萬千星子灑下,緊緊握住了停在面上的那只手,聲音啞啞的,「藍田,果真是你?」
薛藍田被他看得微微怔住,點了點頭。隨後,直坐了起來和他平視,忽然大吼道,「我腦殘了你也跟著腦殘是不是,我叫你走你為啥不走,萬一我當時刺下去了呢?」
原來她還記得當時的那個場景,她果然回來了。舒少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當下,薛藍田回視著他那雙如春水破冰一般的雙瞳,漸漸的淪落,就如同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