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踏進六公主的寢殿時,頓覺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氛撲面而來,她眉間微蹙,眸光流轉,便將殿內的景象一一收入眼簾之中。
六公主的請帖之上,除了自家姐妹,莫伊汐是前幾日才見過了的,秦三小姐也曾到安遠侯府走動過,雖不太熟,但相貌卻是認得的。只有忠勇伯府的大小姐李蓮蓮和威北侯府的二小姐林玉姿,是她不曾見過的。
但這二人甚好分辨,李蓮蓮年齡與六公主相仿,尚有些嬰兒肥的玉臉圓潤可愛,一雙眼楮大而明亮,與從前的六公主一般天真活潑,但比之卻少了幾分跋扈,多了幾分可親。
而林玉姿卻不然,似乎是秉承了威北侯府的門風,她與林恕一般長相雖好,但眉目之間卻透著一股狂妄之氣,見沈棠進來,臉上還帶著目空一切的鄙夷。
沈棠心下暗自有些慶幸,幸虧威北侯府來向大哥退了親,不然以大哥的人品心性,配這個林玉姿,豈不是要委屈一輩子?
六公主斜斜地倚在美人榻上,悶悶不樂,一言不發,任憑沈紫嫣和沈紫姝如何巧舌如簧,也絲毫都不見悅色。
這時,她瞥眼見到沈棠進來,竟一下子從榻上起了身,徐徐走到沈棠面前,「你來了。」
沈棠細細地打量著這曾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之驕女,她的氣色並不太好,精神也有些不濟,臉上的表情很是復雜,既慚愧又羞澀還有幾分別扭,眼神中甚至還帶著期盼祈求之色。
她心中一時有些感慨,便柔柔地說了一聲,「我來了。」
六公主向她輕輕頷首,便引著她去了內室。
八寶琉璃紫金鼎中,點的是安神香。
沈棠睫毛微閃,柔聲說道,「這安神香雖能助你安睡,但卻不能多點。若是點得多了,以後要離了它便就難了。」
六公主軟軟地在床頭坐下,雙手扶著頭,竟嚶嚶地哭了起來,「我也知曉多點這香于身子不利,但若是不點它,我一閉上眼就是那些煩心的事,怎麼也睡不安生。」
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沈棠,「大表姐,從前是我的錯,不該听信沈紫嫣的讒言,無憑無據地便將你恨上了,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現在翩翩知錯了,大表姐能不能救救翩翩?翩翩不想嫁羅渠,翩翩再也不想嫁給他了」
沈棠低低地嘆了一聲,「如今的形勢如何,公主定是知曉的,皇上的聖旨早就下了,公主與羅世子的婚事早已經公告天下,開弓沒有回頭箭,覆水難收,早就已經沒得選擇。事已至此,公主便是不想嫁,也只能嫁了。」
六公主聞言渾身一震,身子不由軟了下去,她呆呆地靠在床頭,眼楮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頭頂的琉璃瓦雕梁柱,低低地呢喃,「不能不嫁……那便是死路一條了。」
沈棠雖然對六公主並無好感,但此刻見她頹喪失魂的模樣,心中卻還是一軟,她想了想,說道,「有一句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知道公主听說過沒有?」
六公主驚疑地問道,「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棠點了點頭,「其實,公主的處境雖不算好,但卻也算不得最差。往前細數,含章公主嫁的是一個年近四十的鰥夫,安樂公主嫁的是一個素愛虐待女人的莽漢,香蕊公主被嫁去了北疆游牧部落和親,不過兩年便就香消玉殞了。」
她語氣微頓,接著說道,「便是當朝的二公主您的皇姐,尚的駙馬也不過是安平伯這樣的沒落勛貴,家中也沒少了三妻四妾各通房。與她們相比,公主是否可略放寬下心?」
六公主臉上的戚容稍褪,但目光中的幽怨卻更濃烈了,「可是羅渠,竟在我們的婚事大定之後,還讓他的妾侍懷了孩子。這對我,豈不是天大的譏諷和侮辱?」
沈棠淺笑著說道,「公主想得差了呢您若是心中有羅世子,將來嫁過去之後,自然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嫡子。要知道,嫡庶之別,可不是那般輕易就能跨過去的一道坎。更何況,那兩個妾侍不過是婢女出身,婢生子,便是再得抬舉,又能頂得了什麼用?只要公主收斂脾性,懂得忍讓迎合,羅世子也不能隨意便對您如何,時日久了,總也能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六公主遲疑地問道,「若是我心中再沒有羅渠了呢?」
沈棠笑得更濃了,「那便簡單多了,只需要一個忍字便可。看眼下這局勢,公主所需忍耐的時間,也並不需要很長,少則半年,多嘛,也絕不會超過兩年」
六公主的睫毛微微地顫抖著,過了良久,她終于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大表姐,那日青鳳樓上听到了沈紫嫣姐妹的真心話後,我才恍然大悟,我真心以待的人,竟會利用我的真心去害人,反過來還嘲笑和踐踏我的真心。我以為這便是我長到十二歲來最可怕痛苦的事情了,但後來……」
她的聲音越發淒厲孤寂起來,「後來,三哥受著傷被抬了進來,可是父皇卻遲遲不來,便是最後來了,腳還未站定,卻又匆匆走了,因為他要趕著去安慰受了驚的太子殿下。沒過幾日,父皇便下了旨意,把我與羅渠的婚期改到了八月初十。而羅渠更是迫不及待地讓他的妾侍此時懷了身孕,若不是父皇默許,他又豈敢如此?」
六公主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如同決堤之水急風驟雨般地淌了下來,「從此,我便知曉,父皇的心中只有太子一個孩子,我們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甚至……他還會為了太子,親手謀害三哥,親手推我入萬劫不復。」
她的聲音忽然重了起來,「我一個居于深宮的女子,若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又怎會見著羅渠?又怎會被他的皮囊所傾倒?現在想來,這不過是一場預謀已久的邂逅罷了。想通了凡此種種的我,又豈會還將羅渠放在心中?」
沈棠凝著眉,低聲問道,「那你決定要忍了嗎?。」
六公主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忍。不管他們怎麼做,做什麼,我都會忍,我要忍到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倒下去的那一日。」
她重重地咬著那兩個字,「他們」。
沈棠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淒涼來,天家,是最不該有親情的地方,皇上只對太子生了親情,于是便只能對其他的子女無情,因而父不父,子不子,很快便要因這份執念,而撼動江河,天地變色了吧?
她輕輕捏了捏六公主的手,柔聲說道,「公主心里有了主意,那甚好。既如此,您就該將自己打扮起來,容色煥發,笑臉盈然,這才算真的忍得。」
六公主想了想,便從妝台之上取出了脂粉,在臉上輕輕掃了幾下,然後綻放出笑容來,「大表姐,這樣可還使得?」
沈棠微微有些詫異,不過一月間,六公主的轉變天翻地覆,倒讓她心下有些不踏實之感,但隨即她便又有些了然,摔得越深,爬得才越高,在深宮中長大的六公主,若是開始願意去學,想必會比任何人學得更快。
這……才顯得更可怕。
但這些不過上她心中轉瞬的想法,迎上六公主待著殷殷期盼的眼眸,她只能報以淺淺的微笑,「姿容秀麗,芬芳怡人。」
等六公主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時,與方才的頹然已經截然不同,眾人所有些納悶,但到底都是年輕少女,只不過玩了一會,便就各自釋懷。
沈棠抬眼望去,只覺得沈紫妤與林玉姿之間流轉著詭異的氣氛,這兩人之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時竟給人劍拔弩張之感。
她心中一動,想到了上回小四便是在宮中遇到了林氏姐妹之後,才起了那心思的,只是那日任自己怎麼問,卻始終都問不出話來。
若不是記恨到了骨子里,小四是不會輕易下這個決心的。
她正自沉吟,這時,莫伊汐靠了上來。
「棠兒姐姐好」她笑得嬌憨,語音甜美動人,「那日別後,伊汐便想念姐姐得緊,難得有個能聊得到一塊的人,伊汐正想著什麼時候能再去拜訪姐姐呢這會,那麼巧,又讓咱們在六公主這兒遇著了,這算不算天大的緣份?」
沈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請帖雖是昨日才布下的,但自己是六公主的表姐,于情于禮,自己都會出席這聚會的,說起來,還真算不得是什麼巧合,也就更別提什麼緣份了。
想著,她的嘴角便翹了起來,「那日人多事忙,沒好好招待伊汐妹妹,我正發愁什麼時候能與妹妹再好好聊聊呢。定是六公主知曉了我的心意,這不,就安排了這個機會,讓我們姐妹好好聚一聚呢」
莫伊汐笑得更甜了,「我來得早些,方才見六公主的殿外有一座涼亭,那四周的花兒盡都開了,煞是好看,不如,姐姐與我去那兒坐一會?」
沈棠微微頷首,「我也正想清淨清淨。」
她轉身吩咐碧笙,「我與莫二小姐去殿外的涼亭小坐一會,你去替我們拿些茶水蔬果來。」話剛說完,再回頭的時候,便發現莫伊汐已然先自裊裊婷婷地走到了前面。
沈棠的臉上浮起了興味一笑,「她倒還挺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