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淺淺一笑,「我早料到皇上不會輕易放過我,心中早有了警覺,因此進宮前已經作了一些準備。等到聞了瓊漿的味道時,我便猜到了皇上要打什麼主意。我自小研習藥術,嘗過百草,秋草根雖然能引起人的幻覺,使人發狂,但于我卻是無礙的。」
她忽然頓了一頓,眉頭微微一蹙,但不過是轉瞬的時間,臉上重又恢復了淡然的神色來,她繼續說道,「因事前有了準備,所以皇上說春申殿的時候,早就有人去了那里,將里頭原本的安排全部打亂。至于太子……」
沈棠冷冷地嘲諷道,「便是這莫名其妙的太子,將我推向這樣危險的境地,我心中這股悶氣,自然要好好地出一出。因此,我便使人請他去春申殿一聚,他自然是信了。」
榮福若有所思,「我見他的樣子,竟是以為綿雨就是你,這又是什麼緣故?」
沈棠眯了眯眼,「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一點小小的**藥,和秋草根的效果差不多,只不過在春申殿燃燒了半刻,太子就著了道。綿雨是一早就給太子準備好的,她在我身邊呆了兩年,舉手投足刻意模仿,太子神情恍惚之下,見了她自然以為是我,接下來的事情……便與我無關了。」
她看到榮福臉上的神情怪怪的,不由說道,「我早說了手段不太光明磊落,是你非要听的。」
但她話音剛落,榮福卻隨即靠了過來,臉上漾著討好的笑容,「這個……這麼好用的話,能不能給我一點?」
沈棠笑著搖了搖頭,「像這些使人致幻的藥物,若是掌握不好量,很容易出事。當初我離開淮南的時候,曾跟師父發過誓,絕不隨意將毒藥贈予他人,也絕不能隨意用藥害人,這回若不是皇上和太子欺人太甚,我也萬萬不敢用這藥。」
她見榮福的神情甚是失望,心中不由一軟,無奈地說道,「若是郡主不過想要些開玩笑的小東西,倒也可以。」
榮福這才又高興了起來,「說來听听,都有什麼有趣的?」
沈棠指了指碧笙,笑著說道,「若要說這些促狹的小玩意,碧笙才是行家里手,郡主大可向她討教一二,保管您受益匪淺。我的說完了,該郡主了吧?您打算如何處置沈紫嫣?」
榮福攤了攤手說道,「那丫頭討厭地緊,又不能直接弄死她,還能有什麼法子?當然就是把她嫁了唄」
沈棠垂眸想了想,「沈紫嫣才不過十二歲,便是替她擇了夫家,通常也要等個兩三年才好出嫁,郡主的想法怕是要落空吧?。」
榮福不客氣地拍了拍沈棠的肩膀,笑著說道,「你自己也說這是通常,自然也有不通常的情形。你看六公主,也不過才十二,比沈紫嫣可沒大幾個月,不也是嫁了嗎?你放心,人家我都挑好了,還是老熟人。」
沈棠狐疑地問道,「老熟人?」
榮福嘿嘿一笑,「你就等著瞧吧,我榮福可從來都是有仇必報的性子,沈紫嫣這樣害我,以為只不過去家廟吃幾天素便算是完了嗎?若不是還要把她嫁出去,不能傷了她的臉,我早就揮了幾鞭子過去了。」
說完,她竟再不理會沈棠好奇的眼神,轉而向碧笙靠了過去,「碧笙丫頭,咱們來探討探討吧」
碧笙的性子本就跳月兌,骨子里又有著江湖人的豪邁,見榮福郡主沒有端起了架子,便也放了開來。兩個人你嘀咕一句我嘟囔一句,不多時,便已經熟捻了起來,嘰哩咕嚕地說個沒完,還時不時地發出幾聲怪笑,讓沈棠和隨侍郡主的玉兒听了,渾身忍不住地打了幾個寒顫。
八月十五夜宴上的驚心動魄,雖然皇上下了明旨不許朝臣談論,但在有心之人的刻意散布下,卻還是在民間悄然地傳了開來,沈棠果然才名遠播,與之相對的卻是太子的急色失德。
皇上匆忙頒布了旨意,將太子與三妃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六。
太子作為國之儲君,欽天監選定大婚日期是有很多講究的,從時辰方位生肖八字,經過層層排算,才能得出一個最好的黃道吉日。
這個過程通常需要短則需要三月,長則需要半年,準備婚事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般而言,從選妃到大婚,至少也要經過半年的時間。
但這回太子的婚期卻甚是匆忙,其間不過經歷了三月多。
這消息不過是讓沈棠唏噓,但隨之而來的另一道旨意卻讓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皇上竟然不避諱兄不娶弟不迎的風俗,將三皇子的婚期定在了太子之前。
九月二十六,真是個尷尬的日子。
與太子大婚只相差了不過十數日,內務府也好,禮部也好,都將整副心神投入到了太子的婚事上,三皇子的婚禮想來便不會太過隆重。
這也就罷了,三皇子向來動心忍性,是個能克已自制的人,他所圖謀的是天下大業,所期許的是將來帝後登基,對這樣的小事並不會十分在意。
只是,從旨意頒布到大婚日期,不過區區一個月的時間,實在是太過局促了。須知,旨意頒布之後,從京城到西昌和閩東也需要不少時間,而不管是自西昌而來,還是自閩東過來,便是快馬加鞭,也要小半月。更何況,載著嫁妝和新娘子,是絕跑不快的。
皇上這回,莫非是想要正妃趕不及婚禮,讓三皇子一個人拜堂?
皇貴妃這回倒不曾生氣,在經歷了幾次皇上的殘忍無情之後,她已經再不會為這個絕情寡義之人生出一絲半點的怨氣來了。但是她著急,十分著急,急得團團轉。
沈棠無奈地想,為今之計,便只有派輕功卓絕之人,再加上千里快馬,飛速趕到西昌和閩東,將新娘子先送過來,至于嫁妝什麼的,可以慢慢運過來。
好在安遠侯素來老謀深算,好不容易與孟劉兩家牽上了頭,自然防著好事生變,因此早就提議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早作準備。
孟氏的家主又對皇上存有戒心,劉氏的家主也不是省油的燈,因而雙方一拍即合,暗中都已經將女兒送到了京城,至于嫁妝什麼的,只要有錢,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在京中暗中置辦了。
沈棠得聞,不由地暗嘆祖父果然老奸巨滑。
日子便在這種緊張忙碌中匆匆流過,一晃便又過了半月。
沈棠如同往日一般早早地起了身,早早地去頤壽園給老夫人請安。
自從榮福嫁過來之後,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整日不是歪著便是躺著,臉色也很是不好,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說是心病,夜里多夢睡得不好,陸續開了許多帖藥,用了都不見效。
沈棠也曾替她把過脈,得出的結論卻也是一樣的,老夫人的身子並沒有哪里出了毛病,只不過是因為休息不好,胸中懷有心事,因此才傷了神思。
但所謂心病仍需心藥醫,若是老夫人心中的結解不開,那便是再喝多少藥下去,也是無濟于事的。但老夫人堅稱自己心中無事,任人如何勸解也絕不承認分毫,幾次過後,大夫人也好,沈棠也罷,都歇了讓她一吐真言的心思。
但每日的請安卻仍舊是歇不得的,沈棠過去的時候,莫氏早就在了。
她含著笑與沈棠寒暄了幾句,便對老夫人說道,「母親,我听說般若寺的靜虛長老雲游回來了,他的醫術高超,若是能求得一副良藥來,你的身子便能好起來了。棠兒的夢魘之癥不就是靜虛長老治好的嗎?。」
沈棠聞言心中一動,便笑著說道,「大伯母說得是,靜虛長老頗有幾分本事,又專治疑難雜癥,不如咱們就去請他來看一看吧?。」
莫氏搖了搖頭,「靜虛長老的規矩,他是絕不登俗家之門的,若是有求于他,請他看病的,須得誠心誠意地去到般若寺。母親的身子雖然憔悴,但只要讓馬車行得慢一些,穩一些,想來也是無事的。您看,可好?」
老夫人想了想,便點了點頭,這一月多來,整夜整夜地被噩夢纏繞著,她早就已經心神俱碎,情知若再拖下去,怕這條老命就要生生地被折騰沒了。
莫氏是個行動派,當即便吩咐門上套了車,然後與沈棠一起攙扶著身子綿軟無力的老夫人進了馬車,各只帶了一個貼身的丫頭,便匆匆忙忙地趕著去了般若寺。
山路不平,馬車便行得更慢了。
沈棠似有所感,便徐徐地掀開窗簾,入目的便是當日她與碧笙生死一線的那片林子,那斷樹早已經讓般若寺的僧人收拾了去,但卻留下了樹墩子孤零零地杵在那。
她的腦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片紫色的衣料,她今日故地重游,而那衣料的主人此刻卻不知道身在何處,是極寒之顛,還是已經在回京的途上。
不知怎得,那絲帕上蒼勁有力的「等我」兩字,仿佛有魔法一般,悄然地鑽進了自己的心里,影響著自己的感情,總讓她在寂靜的夜里想起他那讓人臉紅心動的話來。
他說,我心悅你,願迎你為妻。
正當沈棠陷入既甜蜜又青澀的遐思中時,莫氏又忽然出聲問道,「當日棠兒被人襲擊,便是在此處嗎?。」
這聲音里含著濃烈的情緒,但沈棠卻一時分辨不清是什麼,她正在細細揣測,卻忽然想到自己遇襲當日,同時也是大伯父中箭之時,大伯母許是因此而想起了大伯父吧
她輕輕地答道,「是,就是這里。」
莫氏的眼神犀利而淒楚,她狠狠地盯著那片除了幾棵樹墩外,再找不到什麼痕跡的林子,直到馬車漸漸行遠,遠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靜虛長老替老夫人請了脈,然後下筆如有神般寫下了洋洋灑灑兩大張方子,他遞給了莫氏,肅然交代著說道,「老夫人受噩夢困擾日久,已然掏空了半個身子,若不是這回來得及時,恐怕後果不堪設想。這兩張方子拿回去交替著用,兩個月後再來一趟。」
他又微笑著對老夫人說道,「您吃齋念佛,持經誦念,又替菩薩塑了金身,在本寺常點明燈,是個篤信佛祖之信女。又何必那樣執著?須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心中有佛人自安。您哪,還是要看開一些得好。」
靜虛長老雙手合什,重重地念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老夫人的表情從驚懼轉向迷惘,最後終于趨于平靜,她竭力躬了躬身,感激地說道,「多謝長老提點,老身醒得了。」
莫氏扶著老夫人去了禪房歇息,沈棠卻並不離開。
靜虛笑著問道,「大小姐的夢魘之疾都好了嗎?。」
沈棠點了點頭,露出恬淡怡人的笑容來,「長老的方子果有奇效,那回用了一個療程,便將那頑疾給治好了,到如今快近半年,都不曾再犯過。」
靜虛輕輕一嘆,「不識崇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大小姐的醫術盡得了一中兄的真傳,我那方子你本該是開得出的。」
他並不理會沈棠面色的驚訝,沉聲說道,「我既與你舅父是忘年之交,自然也就識得你師尊。來,坐下吧,我知曉你今日的真正來意,趁這會我還有些空閑,便將那些前塵舊事與你說一說罷」
沈棠恭順地跪坐下來,微微屈著身子,以示恭敬,「小女洗耳恭听。」
靜虛長老的手中輕輕地轉動著佛珠,他神色看似平靜,但眼神中卻顯露著悲愴,他又嘆了一聲說道,「你大約並不知道,你舅父曾向我師尊學過武藝,對,就是般若寺先主持明淨方丈。但因本寺從無記名弟子一說,因此這段關系便就藏了起來,除了幾個親近之人,並無他人知曉。」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室內踱來踱去,「那年你母親過世,他捧著你母親的骨灰和遺書痛哭了一陣,終于還是決定將你們姐弟帶回淮南親自撫養。安遠侯因心中多少存了幾分內疚和自責,因而也同意了。臨去淮南前,你舅父便將探查害死你母親的永寧伯府大小姐一事交給了大師兄,便是如今的方丈靜觀。」
沈棠的睫毛微微閃動著,她低聲問道,「舅父那時就懷疑是秦氏害死了我母親?」
靜虛長老點了點頭,「你母親跟著唐一中學過幾日醫術,雖然天賦並不如你,但卻已經比尋常的大夫要好上許多。她素來身體康健,又懂得醫理,便是一胎雙生,也不該留下如此嚴重的崩漏之癥。雖然你父親一再讓她傷心,但為母則強,你母親本是個性子剛強的女子,斷然不會因此而自傷。」
他語氣微頓,「這樣說來,便只有受了人暗害這一個道理了。」
沈棠凝神細細想了想,又問道,「那主持大師可查出來了什麼嗎?。」
靜虛長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秦大小姐是用一味叫桑雪的西域奇毒來害你母親的,那桑雪因是西域宮廷秘藥,因此當時大周的醫者竟無一人能識,便是唐一中也不知。主持師兄本想借此線索繼續查探下去,看看這西域秘藥是如何流入我大周,秦氏又是如何能得之,但所有的線索便就停在了此處,再努力也無法繼續了。因此,主持師兄便就撤下了人手,停了下來。」
他略作停頓,繼續說道,「但你舅父卻從來都不曾放棄過。」
沈棠心中想道,舅父這些年來,一年出入京城不知凡幾,除了完成青衣衛統領所該完成的任務之外,想來其他的時間都用在了追查當年真相上了。
她眼神微微一黯,惆悵萬分地說道,「可舅父卻從來都不曾告知我和弟弟這些。」
靜虛長老輕輕地搖了搖頭,「你舅父也算半個佛門子弟,知曉有仇恨的心是妄心,妄心是在纏心,妄心是生死心,一旦心中有了仇恨,就再不得安寧。他並不願意你姐弟活在仇恨心下,但他自己卻無法掙月兌這仇恨之苦,因此他便瞞下了你們,一心只想自己將這心結解開。」
沈棠听了心中一熱,鼻頭卻微微有些發酸,不知怎得,眼眶中有溫熱的液體流出,滑下她玉一般的臉龐,悄無聲息地掉落到了衣衫之上,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舅父離奇遇害,一日不曾查出緣由,我的心便一日不安;一日不曾查出真凶,我便要多受一日吞心蝕骨之苦。想來舅父與我,都是一樣的。」
靜虛哀嘆了一聲,「三年前,你舅父曾來過一趟京城,那時他志得意滿地說,已經將真相查得八九不離十了。他還說,等證據齊全了之後,他要將這些皆都攤在安遠侯父子的面前,讓他們在你母親靈前跪下懺悔。」
沈棠忙問道,「真相,是什麼?」
靜虛的臉上哀色更濃了,他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你舅父當時不肯說,我們見他如此胸有成竹,獲勝在握,便都認為不久以後,終將真相大白,因此就都不曾詳問。誰料到不過兩月之後,便傳來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
沈棠低低地沉吟,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她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顫抖,臉色也頗有些難看,她急急地問道,「這麼說來,舅父也是極有可能因為查到了些什麼,而被人殺人滅口了?」
若非如此,便不能解釋舅父的死因。
他身為青衣衛的統領,不論武功還是謀略都頗了得,手下又有這麼多強兵猛將,除非是遇到了什麼艱險卓絕的任務,又在極其險峻的狀態之下,否則絕不會那樣輕易就丟了性命。
但三年前邊境平靜,藩地安泰,既無摩擦,也無戰事;朝堂之中皇帝世家朝臣眾皇子之間也甚是和諧,與今日之分為兩派,勢同水火截然不同;也並不曾听說各府各州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那就絕對不可能會是什麼艱難至極的險境。
靜虛轉動著佛珠的手動得飛快,卻並不回答沈棠方才的問題,他沉沉地說道,「尚有一事,須要向你說明。你母親過世不到半年,永寧伯夫人就帶著秦大小姐上門來求藥,她舌淡苔白,脈沉細無力,身畏寒怕冷,四肢發涼,腰膝酸軟,是腎陽不足、精氣衰少的癥狀。若是不及時治療,將有不育之險。」
沈棠微微點頭,「我便是听說您治好了秦氏的不育之癥,才想到來求您治一治夢魘的頑疾。」
靜虛嘆道,「我心中對這秦氏甚是不喜,但醫者仁心,當一視同仁,因此便治了她。但我心中卻很是狐疑,京城雖然比淮南略涼一些,但卻還不是最冷的所在,當時正逢初春,天氣驟暖,可秦氏的手腕卻是冰冷之極。她體內寒氣之重,可見一斑,令人甚是不解。」
沈棠低低地呢喃道,「秦氏。永寧伯府。」
她想到了那日碧螺巷外,北街之上,碧笙跟蹤到的那個身影,當年將舅父的尸身送回淮南的那人,在宮中出現過後,卻又躍入了永寧伯府中。
靜虛見她怔忪,輕輕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年幼時到寺外擔水,不慎踩到了蛇身,因此被蛇咬了兩口。那時還不曾拜入師父門下,不曾習過佛法,因此氣盛,回了寺中便撩起了竹竿想去打蛇。師父見了便問我,那被蛇咬處,可還疼著?那傷口頗深,自然是疼的。師父便說,它咬疼了你,你就恨它,那你踩疼了它,它也恨你,也該咬你。你們雙方因恨結怨,可你是人,你該早些放下心頭的仇恨。我當時年幼,便道我非聖賢,做不到心中無恨。但師父卻說,聖人不僅只是懂得化解自己的仇恨,更善于化解對方的仇恨。我因此頓悟,成了師父座下的弟子。」
他雙手合什,又念了一聲法號,然後嘆道,「人的煩惱就十二個字,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放下仇恨,才能立地成佛。」
沈棠一窒,正想辯駁。
這時,禪房的門外卻響起了一個溫柔敦厚的聲音,「長老,您可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