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柔見鈴鐺出嫁,她最是高興。因為她想到哥哥的心思。便在鈴鐺出嫁那日,私下里與哥哥道︰「二哥,鈴鐺姐姐嫁人了,你給華嫣姐姐找的丫環,是不是這次就可以直接送過來了?」
席韌想到鈴鐺與華嫣的那幾句對話,心想只怕自己是白費心思了。要是真個兒就此送人來,華嫣就算收下來,只怕自己也討不了好,反讓她主僕都生份了,不免有些黯然。「再等等吧。」
一待鈴鐺的喜事辦了,他就帶著妹妹急趕向松江府去治腿疾了。
而鈴鐺在樂鼓聲敲敲打打中進了杜家門,成了杜家媳。吳嬸夫婦從杭州提前幾日過來,給女兒備嫁,卻是著意感激華嫣與文箐。說起來,沈家對吳嬸一家倒是有恩,若不然,當初早早將大女兒嫁人濟困,必然沒有今日這般風光。沈吳氏沒來,卻是著她仔細觀察席韌與商輅。可是,席韌
吳嬸與陳媽閑聊。「我家女乃女乃著實是掛切小姐的婚事,如今急得夜里都無法入眠。鄭家那邊倒是與小姐說了幾個,也不知為何,小姐卻是不肯點頭。這幾日,在這里也只瞧得我家小姐對那兩位公子不近不遠,費煞我心思……」
陳媽沈吟再三方道︰「我家小姐倒是對義兄甚為稱贊,華庭若是不會經營,席家公子在蘇州安家,自然就能替三舅女乃女乃打理一切營生,倒是兩全齊美的事呢……」
吳嬸直點頭,道︰「正是,正是。我家女乃女乃也這是這般矚意于席家公子。方才我試了小姐,偏她是滿面緋紅,卻是道有些事急不來……你說,這事怎麼會不急呢?」
陳媽順著她的話道︰「你說得也太直接了,怕是表小姐不好意思了……」
華嫣嫁走鈴鐺,心里有些失落,次日雖然面上帶笑,卻是獨自一人走向湖邊荷塘打發心情。
商輅好晨誦,在自適居中便怕一早擾了他人,自是尋個清靜之處。自適居的清靜之處不少,比如近坡處的涼亭,坡上馬場秋千架,近宅的桔園或竹林,更有湖邊荷塘。
荷塘處在書樓下方,不過數丈遠,卻是甚大一片,加上種了茭白的水域足有十來畝,一直通到陽澄湖。塘邊建了一個茅亭,晨曦吐露時分,風光明媚,夏風涼爽,碧葉動露珠兒滾,風送荷香,水鳥潛游,魚兒嬉戲跳躍,實是一個早晨散心的好去處。商輅便選在此處,頌讀完畢,瞧得天色已過辰時,便收了書,欲待返回,瞧得夏荷初綻,清香宜人,一時詩興大發。
「十里芳塘景最幽,藕花香里水光浮。望來不識人間暑,羽扇綸巾樂自由。」
才吟罷,一扭頭,便見得荷塘那處,杏花雪衣之麗人,步履翩躚,碧葉粉荷映襯之下,飄飄若仙。一時便看傻了眼。「素質飄飄絕點埃……」
華嫣慢慢行來,卻是驚動了鷺鳥幾只,于是一只驚起,另幾只亦嘎嘎撲打著水面飛騰開來。一時之間,荷塘處水鳥聲漸起,翅翼扇動,驚得華嫣亦回過神來。空中水滴四濺,她慌得將扇兒遮在面上,卻听到了旁邊有人吟詩後又是一聲笑,便朝那方向看去。瞬間臉紅,羞答答,心慌慌,意亂亂,欲待急急閃避開去。誰料,早上水露未散,腳下一滑,身子便傾倒下去了。
商輅在茅亭中瞧得分明,一聲驚呼︰「小心!」
話音未落,只听得對方「啊」的一聲驚叫,然後水面噗通一聲響,人已不見了影。
商輅當時嚇得手中書便掉落在地,有一瞬間的失魂落魄,便飛奔過去的途中慌張地叫道︰「沈二小姐?沈二小姐……」
華嫣落水,驚慌不已,雖然不是頭朝下栽進去,可是重心不穩,她不識半點水性,到底是吃了幾口水,嗆得直咳嗽,嚇得臉色蒼白,身子抖抖索索,勾著腰,驚慌失措不已。
商輅見到的便是她陷在淤泥中,身影略抽動,帶起一片渾濁來。此時正是剝完麻桿後浸于水中的季節,華嫣便是掉在荷塘麻桿上了,一只腳卡在兩堆麻桿縫中,掙扎不出來。急得眼淚直流,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她著的兩層夏衣,身子被水濕透,如今便隱約可見內里粉紅褻衣,緊貼身形,顯得身子更為曼妙玲瓏。
商輅深吸一口氣,將頭扭向一旁,暗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可憐的是華嫣自己想爬上來,偏偏是腳動不得。急得便直掉淚,嚶嚶兒作啼。
商輅回身,小聲問道︰「我拉你上來吧。」又往下走了幾步,幾近水邊了,隱約聞得泥中水草的臭味,伸出手去。
華嫣羞澀難堪至極,沒想到今日這般狀況落在了他眼里。見著商輅伸過來的手,她卻為難地哭道︰「我,我動不了……」一邊說,一邊擰過身子去,雙手捂在胸口處,背對商輅。
商輅一愣,往水中看去。華嫣的腳在水底掙扎,使得水面越發渾濁,他是如何也看不清的,倒是居高而下,便瞧得水面是華嫣寬袖散開,藕臂前曲,雙肩微顫,再上便是領領濕透緊貼後肩處,往上便露出一段白女敕細長的脖頸來。如此,可真個是「玉臂鵝頸」,此人遐思不斷。
商輅不敢多看,見華嫣在水下用力掙動著腳的模樣,忙道︰「可是腳兒卡住了?」又瞧了瞧岸上堆放了些泡過的麻桿,心下便了然。「下面還有麻桿?」
他問得十分輕柔,華嫣听得明白,哀哀戚戚地點了點頭。商輅叮囑道︰「莫慌,莫慌,我……」他瞧了瞧宅子,宅外不見一個人影,若是自己趕回去找來嘉禾或者甜兒,留華嫣泡在水中,實不是個辦法。
華嫣卻是瞧到了處湖邊農田上,有幾個農夫正說說笑笑沿湖走動,扭身瞧得商輅亦見得那幾人,慌了,哭道︰「我,我……」她自個想不出什麼法子來,這時苦于不會水,要不然或許憋一口氣彎腰潛下水去,用水去推開那堆麻桿就好了……
商輅也知她現下情形不能讓外人瞧見,一邊解了衫,一邊哄道︰「你莫亂動,我來,我來,你且等著……」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什麼男女之別。
華嫣開始是急得臉色發白,如今瞧得他扔下外衫,卻是面上熱血蒸騰,羞得閉了眼,又暗里睜開眼去瞧他是否月兌了干淨。
商輅君子之風,自然不會象個粗人,內里仍是素淨的中衣,他蹲子,鞋子往旁邊一月兌,襪子也待月兌的時候,只听華嫣叫道︰「那幾個快過來了,你快點兒!我……你那襪子,我再給你做兩雙便是了……」急切之間,只想著解決眼前的事,渾然不覺失言。
在她看來,若是被一干粗人瞧得自己這濕透了樣子,以後還如何見人?現下不想被商輅所見,卻也幸而只是被他一人瞧見。他也不是個多嘴的人……
這話說得商輅亦是面紅耳赤,輕輕地答了一聲︰「好。」
他滑下水去,結果只听到華嫣又忍痛叫了一下︰「啊!」
他驚訝地看向華嫣,華嫣痛得流淚,小聲道︰「你,你落在了另一堆麻桿上,擠著我的腳了……嘶……」
商輅趕緊往旁邊邁了一步,這麻桿是越泡越滑,他差點兒摔倒,手便伸出去為了平衡,右手踫到了荷塘岸邊,左手卻觸到了一處柔軟地帶,扭頭一瞧︰那手,按的著實不是地方!于是著火一般地趕緊縮了回來。
華嫣亦是嚇傻了!只曉得窩著背,雙臂交叉緊護著前胸。
兩人均不敢再看對方。
商輅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鑽下去,水里渾濁不堪,根本瞧不見對方的腳卡在哪里,只能按剛才一瞥的印象朝華嫣的腿模過去,對方是緊繃著腿兒,水里裙裾展開,商輅只抹到了裹腳步上端的那一片肌肉︰滑膩如膏……
不敢再模,趕緊模著下方,就要往上拉。華嫣痛得厲害,又不敢在叫,最後只能松開上面的水,一只手拍打水面,一只手就往下要去推開他︰「太痛了……」
商輅也發現不能生拽,無功而返,露出水面,低頭看下面污水翻滾,道︰「我不拽你腳,我且下去推開麻桿,一有松動,你試著動腳……」
華嫣低低地帶著哭聲道︰「好……」
她的聲音好似卡在喉嚨里,五分羞意,三分難過,二分苦澀……
听得商輅心兒一顫一顫的,屏氣再次潛入水里。
這次方法倒是對頭,華嫣的腳終于從麻桿中拔了出來。她自己就想往岸上爬,商輅也顧不得洗洗手,一不小心,在後面又瞧見她那細致的腰線,趕緊又側開目光。
華嫣爬了兩次,奈何這薄比甲濕漉漉的裹著腿,根本邁不開腿就爬不上岸去。商輅一聲︰「冒犯了,見諒。」一把抱住她腰,騰地就將她舉出水面,放到了岸上。他自個兒費力地從旁邊亦爬上岸來。
華嫣下半身裙子全是泥水,上得岸,趕緊蜷縮做一團,雙臂緊抱,哭道︰「麻,麻煩先生,幫,幫我叫表妹來……」她自覺無臉見人,可這一身濕乎乎的,更沒法起身,如今看來,也只能等著表妹來解救自己。一時又壓低了嗓子哭將起來。
商輅抬身,瞧了瞧那幾個農戶並未朝這邊走來,而是在田里埋頭耕耘。他小心翼翼地道︰「沈二小姐,且洗洗手腳。過會兒披上我的外衫,咱們想個法子歸家,幸好離宅子也近……」
華嫣淚眼輕抬,暗里打量他,一身中衣亦是泥水沾染,只瞧得半個背影甚是寬大,長臂在水中不停地往身上潑水慢慢地清淨污泥。
華嫣小聲道︰「我,我鞋還有一只在那麻桿下面……」
商輅一怔,「啊,啊……好,好……」
詩書滿月復才華橫溢,如今也是拙于言辭。一跳下水,又潛回到方才的地方,模了半天,才模出一只滿是淤泥的鞋來,在水中飛快地晃動清洗,終于見得本來面貌——一只繡有黃鸝兩只的緞面繡鞋,置于掌中果然金蓮三寸。
商輅滿臉通紅,連手腕到手背亦是漲紅了,不敢瞧對方,只伸長了胳膊,將鞋遞于華嫣。
華嫣顫顫地接了過去,趕緊往腳上套,急急地就起身,卻覺得腿上有些痛,也不敢吭聲。
商輅那邊爬上岸,在水中擺了擺手洗了一下泥,便起身去給她拿衫,眼楮不敢往前看,只低頭垂眼往下,欲待往她那嬌弱身軀覆蓋時,卻發現她腿上滲出一片紅——流血了。
可是沒見得華嫣吭上半聲,只僵著身子等他的外衫。商輅輕輕地將衫子從她背後搭過去,他身高體長,這衫子就是連頭帶腳亦能將華嫣整個包裹上。
華嫣拽緊了兩邊,發現下面長出一大截落在地上。她心兒狂跳,吐字不清地道︰「我,我弄髒了先生這衫子,過些日子,定還……」
商輅輕笑一聲,道︰「這本來就是你做的。你不認得了?」
華嫣垂頭,不敢接話。卻又听到商輅道︰「你腳傷了,都流血了,可行得了路?」
華嫣自己只覺得腳痛,猶不知已流血,此時听得他這麼一問,「啊」了一聲,試著動了一下腳,痛是痛,好在是沒傷到骨頭。「我,我,我能行……」華嫣好強地挪動著腳兒,這只腳兒恰恰又是上次扭傷的那只,走一步,便覺得痛一下,她卻不敢再在這個男人面前吭一聲,只咬緊牙關一步一挪。鞋底有泥未淨,鞋中到處是水,襪亦濕乎乎,小小金蓮顫歪歪,鞋底踩在草上麻桿上,滑不溜丟,走一下,身子便是搖搖欲墜。
背後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來,拉住她道︰「事宜從權。我,我還是背了沈二小姐趕緊歸家吧。」
華嫣想想,這路平時走起來不遠,可要是自己這一步一步地挪到宅中,只怕也得一個時辰,到時農人們再出來,必然是難堪得很。「你……我,我在這里候著,商先生替我去找嘉禾來……」她慢慢蹲子,癱坐在地上,瞧到水面上還飄著自己那柄扇子,風一吹,隨波一蕩一蕩的。
商輅嘆口氣,道:「我背沈二小姐且到那茅亭處吧,這處離路邊太近,難免有人走過來瞧見……」
華嫣臉色又漲紅著,抿著嘴,低對沒吭聲。
商輅見到岸邊她掉的帕子,撿起來,放在水里洗淨了,擺開時,瞧到了帕上一個「嫣」字,便想到了她往日的笑容,真正是當得這個字。「你腿上既然傷了,又全是泥,且先洗淨了,我立時趕回宅子里找人。」他將濕帕子遞給她,半側過臉,君子般地不看她。
華嫣听話地接了過去,抖抖索索將傷腿伸展開來,側身曲起湊到身邊,擰了濕帕子上的水沖洗上面的泥,才發現麻桿果然劃破了好幾處,油皮層全沒了,露出一道道血痕來。
她將帕子遞給商輅︰「先生若不嫌棄,且用這帕子洗個臉,再去尋人吧。」
商輅臉紅騰騰的,右手趕緊就往自己臉上模,模完右邊,一看,有些髒,只覺得面上熱燙燙的,又趕緊模左邊,才發現左臉上一塊泥疙瘩。接了帕子,就著水,趕緊洗了兩下,帕子最後在臉上擦拭時,只覺得心中某種感情呼之欲出。
他迅速地洗完,又將帕子洗淨,遞于華嫣。華嫣悄無聲息地接了過去,開始擦拭傷口。
來來回回幾次,二人心照不宣,一個洗帕子遞過去,一個接了濕帕子細細擦拭,末了再遞回去。
四下里十分安靜,洗帕子的水聲,應和著荷葉搖擺。
一切盡在不言中。
商輅整了整中衣,將腳上泥洗了一下,提了一下布鞋,想了想,直接套上了,走到華嫣身邊,曲身下蹲。華嫣扭捏不地意思讓他背,哪想到,對方一言不發,卻是一把就抱起了她,一只手忙忙亂亂地將外衫把她裹緊了,然後抱著飛奔往茅亭。
華嫣被沈老太太與沈吳氏拘在宅中,從來沒見過外男,若不是家中出了事故,後來又隨表妹到得自適居,才見得幾個外男,要不然,平生與男子相處就是一段空白,更遑論這種突如其來的肌膚相交的接觸了。
她「呀」一聲驚呼半吐,後半個字咬在嘴里,閉著眼楮,感受著對方寬廣的胸膛里亦狂跳的心。她沒想到商輅這人說一不二,雖然對方似有些孟浪,可是卻讓她莫名的歡喜,或者說跟著也有些顛狂起來。在對方懷里顛顛簸波的飛奔中,好似听到一聲「……待我鄉試完後……」她詫異地睜開眼,卻瞧得對方亦低眉瞧著她,那眼里是秋水如澄,其意太分明了……
她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妄夢,語無倫次地道︰「你,你,你是對我說?」
商輅一邊抱著她飛奔,一邊喘著粗氣道︰「嗯,你再等我些日子……」
華嫣听得這話,這是許諾?這麼出色的商先生會對自己開口?她心跳得更亂,不敢再瞧對方。只是容不得她細細品味這些話的含義,頃刻間,便已到了草亭里。
商輅喘息未定,再次整了整中衣,一咬牙,就要往宅子里奔去,身後傳來了華嫣的一聲喚︰「先生!」
他停步,卻不好意思轉過身子去,華嫣羞怯地道︰「商先生,你,你穿了這外衣去吧,萬一在路上遇得人,有,有些不雅,壞了你,你的清名……我,倚在這角落里……」
商輅也覺得自己現下十分狼狽,听得華嫣這個時候還是為自己著想,心里一喜。「你不怪在下方才莽撞無禮……」
華嫣輕輕地搖一搖頭,羞得只捂著臉,不瞧對方,亦不好意思讓對方瞧見自己的模樣。太丟人了……
商輅嘴角帶笑,轉頭四下瞧了瞧,到旁邊采了一把荷葉,堆在華嫣身邊,他又抱過來些麻桿,壘起來,藏住了華嫣。接了華嫣遞過的半濕衣,柔聲道︰「你且歇會兒,我這就喚人去!」
華嫣一聲哭腔︰「多,多謝,先生……」
商輅如風一般地走了,華嫣蜷縮在葉子中間,忘了腳痛,也忘了一身濕冷,只將臉兒埋在荷葉上,鼻尖聞到了荷听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