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為了祝我家女乃女乃過壽,高興。特此二更以饗大家。晚上再奉上另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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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嫂問得小姐的心結是因為「鬼使神差沖動之下去看花轎」之後,便也悔道︰「小綠之親事,還是我提的。本來想沖喜,哪里想到……這都怨我,要不是我湊熱鬧,起個哄,非得趕在那時候提甚麼親,又哪里來這般子事……」
文箐沒想到自己這邊不停拷問,而陳嫂那邊亦為此事心不安想來也沒少自責,心中不忍。古代沖喜的事,歷來都有,她一片忠心為主,急著想周大人的病好,哪里又能料到後面的事?這會兒,她反倒過來勸陳嫂道︰「陳媽,你萬勿這般說。小綠如今同郭三郎亦好得很,如今又有子息,這般姻緣他只有感激于你的,你何須自責。小綠當日也說要不是多了她,也便沒這事了。這當子話,哪里能那般說來。」
陳嫂道︰「小姐曉得這般道理,為何也自怨?」
文箐一愣神,才明白陳嫂這是拿她自己來反說,只得還嘴道︰「看來,我是身在局中了。」
如果世事不可測,那自己也只是一盤巨大的棋中的一枚棋子,牽一發而動了全局。所有的偶然湊一塊,成了必然。
陳嫂這時方道︰「小姐曉得便好。這也是夫人念念不忘的。當日小姐同夫人講得此事,夫人便一直想在心頭,深怕小姐為此事思慮過重,交待我x後要是察覺,定要開解于小姐。正如夫人所講,這都是命啊……要是小姐自怨,那姨娘豈不更是……」說到這當兒,卻也停下來了。
文箐听得外頭動靜,是姨娘在叫文簡的聲音。忙去開門,卻發現姨娘並沒有叫得文簡回屋里,而是自己回房了。
難不成,適才說的一番話她便正在外頭,全听得了?還是只听到後面幾句?
文箐驚出一身冷汗
陳嫂好意勸自己多想著點活著的人,要自己多照顧體貼姨娘,只是哪里想到說著說著後來的話便拐到別的地方,這要引起了誤會,讓姨娘再加深自責,豈不是好事沒辦成,反而使得事情往壞處發展,變本加厲了?
文箐忙對陳嫂道︰「陳媽,我去瞧瞧。」
陳媽拉了她一下道︰「小姐,你且等等。我適才其實是想同小姐說的話,原不是這些。只想說姨娘其實是個烈性子的,只是這幾年才變得外表看起來極柔,可骨子里仍然剛烈得狠。小姐要是同姨娘說及一些事,萬萬要曉得哪些事能提,哪些事不要提……」
姨娘性子烈?
文箐是真吃驚她是一丁點也不曉得這個,還一直以為姨娘就是個沒主見的隨人搓成泥的軟而懦弱的嬌花。
听完陳**交待,也顧不得再問原由,只著急去看姨娘,便點頭應道︰「我曉得了,仔細著些便是。」
進了姨娘房里,卻發現姨娘正在研墨,準備抄經書。想來是周夫人房里原來留下來的經書,她都搬了過來。
徐姨娘見得女兒跟了進來,只抬頭看了一眼,仍然繼續抄寫。
文箐想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好意思,強作無事一般,道︰「姨娘,你抄那般多,手只怕也累酸了吧?。」
姨娘看了看有著明顯舊傷疤的手,只淡淡地道︰「不累。抄了,心便能靜一些。以前也曾抄這些,只後來老爺強令不讓我抄,才作罷。如今老爺夫人都不在身邊了……」
以前一直抄?自己卻以為只有周夫人才抄得這個。原來此前是姨娘的「專利」?
說到底,她是打第一眼印象開始,覺得同姨娘打交道不知說甚麼好,不如周夫人那般好似說深說淺都無所謂,故而對姨娘都是流于表面的招呼與應付,就比如對同事對鄰居你常問︰「吃過了嗎?。」「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倒還真是極少了解她真正的性情,或者說是完全被她外表的柔弱與美麗給迷惑了。
文箐覺得自己真是失察,也確實太疏忽了。如果自己是她的親生女兒,確實不應該。也許,從今日起,該認真拿姨娘作一個血親來看待了。
有了這個心理,文箐亦靠了過去,挽住姨娘的手臂。這顯然算是第一次十分明顯的親近行為了。「那是多久以前啊?打我記事起,怎的不記得啊?」
姨娘身子略微有些動,也不知是不是緊張了一下,但手頭上的筆是放了下來,道︰「那時你還小呢,才不到一歲。」
文箐點點頭,道︰「哦。我說呢,要是我知事了,定會記得姨娘愛抄經書這事。」
「記不記得又有甚麼打緊?只要我心誠些,多抄些,能保佑你們姐弟平平安安,我便知足了。」姨娘嘆口氣道,想著當初被老爺同夫人救出火坑後,周轉打听得自家被退親不說,甚至連家人因羞于門庭,便只道自己早沒了,拒不承認為自家兒。那時只覺天下無自己容身之地,差點兒遁入空門,去做了姑子。可惜庵里按律不能收下自己,只因自己年少未到出家的年紀。後來還是夫人派人請了自己出庵,到了周家後來做了姨娘。那時便開始了抄寫經書,以求保佑自己能順遂平安過余生。
文箐想著自己倒底是個女兒,不能說「你日日抄這些經書莫不是把家里當寺廟了?不會經營,總是要幫著理家才是一個母親該做的事吧。」,只順著她的話接下道︰「我曉得在姨娘心里,我同弟弟是排第一位的。那我便將姨娘抄的經書教于弟弟,每日里誦上一些,也保佑姨娘同家里所有人都平安。」
「你有這個心便是好了。倒是不需得如此。」姨娘終歸心疼自家女兒,想著要是把兒女都教成無欲無求,萬事皆休,豈不是真應了老爺當日的話?彼時自己為求心安,成日成夜里抄經書,老爺便也怨自己都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又如何能修成夫妻安于一家?」自己為此擱筆,再不提這個。莫不是菩薩怪自己心不誠,志不堅,才如此讓自己經歷這些苦難?只是為何不是自己來應孽,卻是好心的老爺同夫人?
文箐搖搖頭,仍然倚在姨娘懷里,道︰「這可不好。我前幾日還念了《論語》里,記得有這麼句‘有事,弟子服其勞’。對于先生,作弟子的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母女呢?姨娘抄經書如此辛苦,我寫的字不如姨娘,自是不好在姨娘面前賣乖。身為子女,難不成我同弟弟還不能天天背誦嗎?。」
姨娘听女兒一套一套的說辭,只是中間的「母女」二字,卻極為打動人。心想,女兒心里仍是想著自己的,也認自己這個親娘的,便感慨萬千。過得片刻,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夫人。拉了文箐立起來,正色道︰「箐兒,這事可不能如此說夫人教你養你不容易,她便是你母親你也曉得,我雖生得你,可同你相處時日並不多,倒不是我有所怨怪,實是我照顧不過來,幸有夫人教養你。姨娘也不是一個不曉世事的,妾室所生子女大多都是正室夫人教養,我卻能教養你弟弟,實實是夫人的恩德。可惜我是辜負了夫人,沒能把他教得同你這般好……」
文箐見她一邊說,一邊流淚,中間幾次哽咽不能語,說到「不是我有所怨怪」時,臉上神情卻是恨不得掏出心來培給人家看以證明是心底真話。如此說來,也真是對周夫人無怨無恨了。
這樣的兩個女人,事涉當年教養文箐一事,一方才起了關于兒女方面的話題,另一方已經道「我曉得你的心,哪里會怪你」,雙方何曾真正完全听明白對方要說的?雖嘴上說「我信得過」,互道姐妹之稱,只是再敞開心相互培白,卻也是無法同親姐倆一般親近,都怕對方不相信自己的真誠,反而成了相互不去言及的話題。
周夫人生怕姨娘或者女兒來日怨怪自己曾經奪了她們幾年相處的時間,以致于日後親生娘倆再見面,卻如陌人。自己彼時一番好意,並不是要奪人親女,沒想到反而造成這種親母女感情在同一屋檐下不如養母女之間的情形。
而姨娘呢?卻一是礙于妾室身份,正室夫人教養所有子女,那是天經地義的;另一個最重要原因是因為女兒才使得周夫人唯一一次懷孕還沒了,自己便是虧欠了周夫人。所以多多少少為了彌補這種虧欠,女兒送給周夫人教養,自己也便心安些。故此,這兩種理由均如高山一般堅實地聳立在姨娘心頭上,在同女兒關系上,便不好流露出對她的關心,干脆便將這感情藏深深的,轉移到兒子身上。可是正因為是藏起來的,其實心底還是極渴望的。
誰都不是壞人,誰都不好過。也許正因為沒有人是壞人,所以才會如此。假設其中一個是惡婦,那麼她強搶對方的親生兒女過去撫養,認為理所當然,不會有虧欠感;可是另一個卻會認為他既是惡人,活該沒得兒子便是報應,是老天爺給自己的一個公平說法,恨對方便也恨得正當。
可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是真理。有時你好,我好,反而大家在內心中都有別扭。你讓著我,我讓著你,也可能讓出一條不見底的溝來。這是文箐後來琢磨了很長時間才想出這個道道來。
文箐給她抹了把淚,柔聲道︰「姨娘快不要哭了……適才陳媽便是同我講母親在世時,就怕你怨怪自己,才著意讓陳媽同我講得當年她為何才把我從你身邊帶走一事。母親已是不安了,你如今再要為此事而自怨,豈不是讓母親在地下更是不安?我听了陳**話,倒是覺得,母親是好意,只為了解姨娘當時的困,亦不曾因我而沒了親子遷怒于我,否則也不會那般盡心教養于我了。而姨娘彼時是不得已,並不是不要我。我都曉得的,你們兩個都是為了我好……」
姨娘此時抬起頭來道︰「你曉得?」
文箐一邊拼命地點頭,一邊道,「我自是曉得姨娘的心。血脈還是相牽的……母親的教養之恩不能忘,姨娘的生恩亦不能忘。再說姨娘對我來說,也不止生恩。這不,也在教養我嘛……」
「我以為你也怪我,當年沒留下你在身邊……你不怪我便好,便好……」
「姨娘定要安心。我自是不怪的。哪里有女兒因為那點子事便嫌怪母親的道理?」文箐著意哄了她好起來,如今只有讓她堅信,自己肯定也是同她一般,有母女情意才是。
見得姨娘好轉了些,便道︰「姨娘,我看書上道‘心誠則靈’,又道甚麼‘佛自在心中,非究于形外。’照此說來,想來只要咱們誠心求安,經書便是少抄一些,燒給爹同母親便是了。再者,對于爹同母親來說,弟弟更重要啊。姨娘要是成天抄經書,哪里有時間顧得上弟弟?我同弟弟如今也只有姨娘這一個血親了……」
文箐只差沒直接說「活人比死人重要」,想想適才陳嫂只怕也是這個意思。自己才從陳嫂那邊被開解,哪里想到一到姨娘這里,便不由自主地進行了角色轉換,立馬也變成了一個開解者?但願真能有效。
只見姨娘亦點點頭道︰「嗯。你說得好。文簡還小著呢,如今也只有我們娘仨了。你放心,我曉得你同陳媽日日盯著我,怕我想不開……我清醒過來後,便是曉得我舍不得你們,現下還不能下去陪老爺呢……」
文箐想到剛才急急進來的目的,也是怕她想岔了,真出了意外。只是沒想到反而被姨娘說破。听得姨娘這句承諾,內心是真松口氣,從此夜里不用緊盯著姨娘怕她想不開了。「爹哪里著急你去陪他了?他定是想讓你陪著我同弟弟,越久越好,陪上八九十年都不嫌多……」
姨娘被她突出其來的一句說愣了,女兒顯然是沒大沒小地開自己一個玩笑,一下子便把剛才的悲傷情緒全卷走了。不過這種感覺確實好,真有點似夫人同女兒日常時一般了。
文箐也沒想到這一句,真能讓姨娘振作起來。從那天始,不僅是文箐,姨娘亦少了好些悲戚,不再過份沉緬于各自的悲傷中,開始著意周圍的生活起來。也因此,敏感的文簡亦接收到這種信號,也變得喜熱鬧起來。
親娘倆的關系也因為那日,有了突破。
其實,生活,還真得少些迂回,多些坦誠肺腑,方能做到溝通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