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覺得如五雷轟頂,腳步沉重,沒想到姨娘的事居然已傳到武昌府來了這就意味著,這事在岳州府那兒算是大事一件了,只怕街頭巷尾可能都已開始翻了周家的底了。
裘趙氏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發直,便緊張地看向裘訟師。裘訟師朝她搖搖頭,輕聲說了句︰「別的,說不得。你且扶她先上咱們的船再說。」
文箐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席家船的,等回過神來時,已到了裘訟師所在的船上。趙氏給她鋪好床,讓她坐下,遞了杯水于她。她亦是不知不覺喝了,才听到文簡拖著哭腔很是擔心地叫自己「姐姐……」
文箐覺得此時有些無助,對著裘訟師夫婦,好似抓著了一塊浮木。舉目四望,此地此時再無半個親人,往常家里有事,總有個親人在身邊。她突然害怕起來,這種害怕完全不同于當初被賴二他們拐賣時所產生的,那時至少還知道有周家做靠山,就算逃不出,好歹最後他們可能會找上自己來。再說,那時自己身上沒有人命,又是穿越初來乍到,對周家人還無很深感情,自然是沒有牽掛。如今呢?唯一的血親,徐姨娘生死難測,連陳嫂他們亦不在自己身邊了。
半晌,文箐方才哽咽地道了句︰「先生,他們說的,只怕是我家的事……」
裘訟師點點頭道︰「我曉得。前日我們從岳州府碼頭過來,已聞得此事,說是原來周大人家的家眷,便打听了下。只在碼頭上看到你們的畫像,道是周家孤兒弱女再次被拐賣,正四處尋覓。適才听你所言,既然席家船是受你家人所托才一路照顧于你,顯然卻不是拐賣。那你這是?」
文箐心神不定,亦听出來裘訟師的試探與猜測之意,她點點頭道︰「先生,你想得不差。我此次確非被拐賣,實是家里突然出了這事,姨娘是個弱女子,我亦幼小不懂事,一時無計可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求保全我們姐弟。只是當時,姨娘卻道自個兒是萬不會被定罪的,我才……」
裘訟師听得她語氣里滿是愧疚不安,心里長嘆一口氣。听得她承認是主動逃離岳州,而不是被拐,再加上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如今想來,顯然是周家姨娘為了保全兒女,又怕再生枝節,干脆拋卻了性命也不願給他們添上一絲麻煩,絕了可能的後患。
文箐接著便是越想越不安,緊張得甚至一把手便伸出去只抓了裘訟師的袖子道︰「可是我適才听得他們說我姨娘的事,實在擔心姨娘得緊。他們道甚麼‘可惜’,是不是我姨娘出了事?我現在難受得很,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裘訟師,你前日听到的消息,可有她的下落?她是不是上了公堂?被判刑了嗎?。」
裘訟師眼神有點閃躲,略略沉吟,方才揀了一句話道︰「倒也听說……沒上公堂。」
文箐神魂不守,略有些語無倫次,只是緊追不放地問道︰「那她這事,會被判刑嗎?我是說,族伯對姨娘那般,她一時情急,失手錯殺了……裘訟師,你對刑律是懂得的,大明有沒有律條,這個真的不會定罪?我姨娘當日再三保證,說是她性命無憂,我才帶了弟弟……要是她出了事,我,我,我……」越想,越是覺得難受得厲害,心里堵得慌,便是越說不出話來,最後流著淚,抽泣起來。
文簡見得姐姐哭,嚇得不知發生甚麼了,只听姐姐一口一個姨娘,便勸姐姐道︰「姐姐,不哭……」過會兒,亦大聲跟著哭起來。
趙氏拍拍文箐,勸她勿要傷心,然後伸出另一只手,幫她牽了文簡的手,這就一手攬一個,亦是十分悲傷地坐在床邊,轉頭向裘訟師求助。
裘訟師朝趙氏微微擺擺手,見文箐抽泣稍停,看著她那雙朦朧淚眼,心中實是不忍,只用一種很肯定的語氣對文箐道︰「你也休得著急。大明律令確有這麼一條,兄欲……欺弟媳,遭反抗,意外致死,弟媳自是無罪。」
文箐心神方安定些,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一直擔心姨娘是騙我,當日她說有這律條,我還讓她發誓來著。原來真有,那就好……」可是她一說完,身子都快癱掉了,就如一直拉滿的弓上繃緊的弦,時間拉得過長,直至箭終于射出去後,便突然松了。
裘趙氏此時亦嘆了句︰「你姨娘倒真是個烈女子,敢于那般行事……」
裘訟師卻用眼神制止她繼續說將下去。
文箐當時沉浸在姨娘不會被定罪的喜悅中,自是未曾留意到這些事,只以為說的是姨娘敢于殺了欺侮她的族伯一事。過會兒,她想著既然此事已經從官方上來講,是水落石出,也算是塵埃落定了,那自己同文簡又何必再奔波?便抹了淚,頗有些著急地站起來道︰「既然現在無事了,我想,我還是回岳州府吧。這船,我不坐了。多謝先生與嬸子,我且找船返岳州去。」
裘訟師卻伸手攔住她,張了張嘴只說「不妥」,然後未再繼續說話,另一手撫上額頭,過會兒放下來後,方道︰「只是,你要是再去岳州,要是你姨娘他們都離開了,豈不是正好錯過去了?再說,岳州滿地是你們的畫像,你可想好如何應對?且得找個拐子,說你逃將出來了?」
文箐想,這一個謊言套一個謊言,卻是不得不撒。她堅定地點頭道︰「既然說被拐也是個幌子,我便說我逃出來便是了。反正上次我亦從賴二那里逃出來過,想來也可信些。」
她這番話,亦是當初徐姨娘同她說的,當時二人都覺得可行。
只是裘訟師听了,卻一個勁兒搖頭,皺著眉頭道出所謂的很「不妥」之處︰「適才你又同我講是席員外將你帶到武昌……我想,你若這般便返岳州,卻是大大不妥。我思來想去,你們家這事只怕不是外面傳說的那般簡單。便是自有那經驗豐富的公差盤問起來,又豈是你這小小年紀能應付得了的?」
這話讓她猛然清醒了些,才想到自己是瞞著席員外的,自己這要回去了,可真個是把他們一家拉進了漩渦。裘訟師句句都說到實處,真正是一語中的,不愧是經常給人寫狀紙的,一眼便瞧出來事實非如傳聞所言,實情自不是周成要奸姨娘,而是她。
她突然之間,亦發現自己說不出口來。那晚在姨娘面前說,大不了把周成奸童這事說將出來,如今才發現,真的開不了口。最主要是,現在說出來,等于姨娘所有的證詞都被推翻了。奸童,只有她一人說出,豈能信服于眾?可是在蘇州又有幾個被周成害過?文箐無從得知,便是曉得,也沒法讓人出來作證,只怕周成一家更是反口要誣自己現姨娘謀殺族伯。故此,姨娘的供詞要是有哪處穿幫,那周成便極有可能就被人懷疑不是因要欺弟媳而被殺了,而是姨娘同周成有口角,有心暗害了。如此一來,周家族里,要鬧翻天了……
想到此處,文箐發現真相說出來,不僅是沒人信,反而害了姨娘同自己。這時,不禁打了個冷戰——果真,有時真相說不得,一旦說出,往往便是凶相隨之出現,因為丑陋與悲劇會接踵襲來。
裘訟師見她仍在舉棋不定,又道了句︰「我適才在武昌府碼頭邊,亦看到你們的畫像了,我偷偷地撕掉了。只怕這沿江州縣,都有可能被張貼告示。你這要是回岳州,船家一干人等只怕也涉及在內。你說的是家人委托席員外,那只怕你那位家人要吃些官司了……」
文箐更是吃驚,既然沿江會張貼畫像尋自己姐弟,只怕官府是真當自己被拐賣的,回去還真是麻煩。一時覺得頭疼得厲害——回去,可能真的會同姨娘他們錯船而過。另外,也極對不起席家與船家,只怕還更會牽連到吳七。只是,不回去的話,自己還是擔心姨娘,也不知到底如何了。便有心想找剛才同船家聊天的人打听一下周家其他人的情況。
裘訟師卻阻止她繼續出去打听此事,道︰「你現下去專門詢問,難保不被人懷疑。再者而言,他們還不如我在岳州打听得來的消息的多呢。我是因為認得你,听說這事,特意去打听了詳情。哪像他們都是道听途說,傳了也不知多少人的嘴,只怕好多都未必是真的。」
文箐想想,也是。她現下一時沒想清楚到底如何辦才好。看來,只好跟著裘訟師到九江,先回杭州等著姨娘他們到來再說。
文箐這心神不安的樣子,自是讓已經學會察顏觀色的小大人文簡亦跟著不敢多話,一躺下來,便緊緊地縮在她身邊,不停地叫「姐姐,姐姐……」
文箐一時之間,便越發覺得文簡太可憐了,這麼小年紀,便失去了爹娘,留下自己這個姐姐,還是個靈魂不是他原來的親姐的。這麼一想,同情心大發,抱緊了文簡,胡思亂想,好不容易暈暈沉沉地入睡。
在夢里,終于又見到了姨娘,她一直道︰「箐兒,弟弟就將給你了,你好生照顧……」後面許多話都是那天晚上說的,越說越輕,只有一句便是︰「姨娘只怕……」只怕什麼?她听不清,便急著在夢里追著姨娘跑……
且說裘趙氏經過這半下午的走動,自是一身無力,心緒低落得很。進了門,低聲問道︰「你怎的便看出她這次不是被拐的?」
裘訟師點好燈後,頗有些得意地小聲道︰「這得多虧我這火眼金楮,這幾年給人打官司也不是白打的。此次再見時,我看她神情不象是被拐。若是被拐,她早就象上次一樣找官差了。她自己亦說是那日便出來投親的,我並未听她說拐賣一事。我尋思著,只怕事情不會象傳言所說那般簡單。」
裘趙氏由著自家男人扶了上床後,抓住裘訟師的一只胳膊問道︰「周家小姐既問她姨娘的事,你為何不讓我說將出來?你那般,不是騙人嗎?。」
裘訟師給她將被子掀開一角後,直起身來,正色道︰「我哪句都是實話,她只問她姨娘在刑律上會不會受罰,按律自是不會受的;也沒上公堂,不是?我何嘗騙了她?只是沒把所有的事說出來而已。」
趙氏一邊費力地彎腰月兌鞋,一邊悶悶地問道︰「那她姨娘沒了,亦說不得了?只是她既想回岳州,自有家里下人照顧,興許還能見得她姨娘最後一面,我見她也是個重情的。你怎的百般阻撓她,不讓他們姐弟回岳州?」
裘訟師一臉慎重地道︰「她姨娘的事,你可千萬別流露出來半點兒。別看她年紀小,卻是個警覺的。有個風吹草動,都能想到。告訴她岳州府的事,她回去了又如何?她姨娘為了他們姐弟,連命都搭了。她要是就此貿然返岳州,到時官府再查,哪里還能象這樣?從長計議,還不如速速投親,到杭州這一路走走停停,自是一個來月便過去了,到時想找借口也好說。眼前能離開岳州那個是非之地,對他們來說,是好事,我自是不會害他們。」
「可憐的兩姐弟……他們也真是命苦,多遭罪……」越氏咳了一下,躺子,過一會兒又起身,不放心地道︰「那咱們還送他們去杭州?你不去江西謀職了?」
裘訟師想了想,柔聲對趙氏道︰「有些事,你就是想多了,這病才去得慢。這事你且別操心了。你只需放開心思,把病養好了。到了九江,再看情況吧。去江西,還是杭州,對你我來說,又有甚麼差別?都是離了故里,遠走他鄉。」
須臾,裘訟師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了句︰「且到了江西,看情形再說吧。畢竟,若是不管他們姐弟二人,雖然也無旁人指責。可是,自道義上講,卻有些不妥。從人情上看,他們好歹同我也還算是故交一場,要是沒有他們去年被拐一事,我們如今也走不到一塊。幫他們,也算是感謝他們成全了你我吧。」
關于明初寡婦再嫁一事,有必要說一下。朱元璋給平民好多實惠,可是作為他登帝卻極推崇朱熙禮學,所以對婦女要求很嚴格,這個從當尼姑上面就可以略見一斑。由此,寡婦再嫁,並不是什麼「初嫁由爹娘,再嫁由己」,而是需得夫家同意,既便夫家同意。對于雙方來說,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極大多數都是偷偷模模地不敢大肆聲張進行著。當然,這個後面章節可能會有再涉及一二。
另外,關于酒的事,古代歷來禁酒,原因就是飯不夠吃。造酒卻要耗費大量糧食,所以在明代,雖不象宋代那麼明令實行專賣制,可實際上是提高了酒稅,以限制酒。故,宣德九年,實為大旱,糧食減產,饑民增加,酒價都上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