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鄭宅,才一下車,自有一干人等圍了上去,一過垂花門,又有鄭老太太等一干女人早早聞訊,便都圍了過來,那動靜,大了去了。文箐閃在一邊,看著他被一群人包圍,猜測他或有忐忑,或有欣喜。最後小黑子愣是抹著眼淚,同著一干女人哭哭啼啼的,嗚嗚咽咽的……
唉,喜極而泣。
孫豪,原來真是大有來頭,居然還是應城候孫岩的子孫,雖然到得他這一輩,他本人不是嫡長子,未曾得襲伯爵位,可是,那也畢竟是伯府後人。鄭家同孫家是姻親,鄭家管著江淮鹽場,也是極有油水的富貴人家。
鄭家幾十年前便已在杭州買房置地,而此次來富陽,乃是族里祭祖,因鄭二身子不適,所以晚出發,次日便是祭祀日,且預備在老家過得小年。
而孫伯爺府上,卻是去年孫家府上犯事,孫豪堂哥,孫杰,也就是現任孫家伯爺下了獄,如今爵位亦被取消了。孫家老祖宗才想起當年在黃山許的願未償,小黑子便著急趕往黃山還願,乃是鄭二陪同。
哪里想到,在黃山便遇了大雪封山,鄭二一場大風寒,原來的寒病發作,高燒不退。小黑子——孫豪騎了馬,帶了兩個隨從,便從黃山往下趕,準備買藥請了醫生去救表兄。哪里想到,抄近路,遇了虎。坐騎受驚,孫豪被摔下馬去。一隨從當場被虎咬了脖勁,另一隨從馬驚之後,伏于馬背上掠跑而去。等那個隨從制住馬匹後再返回到原地時早過了半天光景了,發現少爺已不知去向,受傷同伴亦無影蹤。
至于後來的事,是無人知曉得。事發之地,同孫豪被趙三救的地方,相距兩座山不止,亦不知他如何便一個人去了那里。猜來猜去,便是可能孫豪一個人爬了兩座山過去,最後摔倒,失了記憶,被趙三救起。
文箐听完,也傻愣了。自己家遭遇不幸,沒想到他孫家一個伯爵府也是連遭不幸。便問道︰「雖是你家事,作為兄弟,不好多問。不過,听你這般說來,還是想多嘴問得一兩句︰那你家大哥現在安好?你家眼下又如何了?」
孫豪悶悶地道︰「慶弟莫要同我客氣。有事只管直言便是了。難不成我找到家了,你便不要我這個黑子哥不成?」見慶弟低頭不語,模不清他心思,便又道,「至于我家,現下大哥是被放出來了,既被革了爵位,如今一家人也離了京城,听表哥說,已是回了鳳陽。也算是聖上開恩,至少沒有家破人亡。」
文箐也道一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家人俱全,便是幸事。」
「是啊,敢只能如此想了。只是,慶弟,今日我找得家人,被他們圍著,實難月兌身,若是冷落了你,兄弟別往心里去。」孫豪想想,今日自己為了應付外祖家的一干親戚,自顧無暇,對慶兄弟便沒顧及上,心里頗為過意不去。
「你同我還真客氣,你也曉得我這性子,不喜與人應酬。我見你既是尋著親人了,自是有得長談。此乃人之常情,我怎會怨你呢?我只說身子略有不適,沒想到令表兄便已讓人安排了住處,實在是妥當得很。我且略歇一歇便好了。其實我是怕人多不會應酬。我也有膽怯的時候,向來一見到這等陣仗,便不知所措,怕丟人現眼,再說,你們眼下有事,我要摻合,多有不適……」文箐對著他擠眉弄眉,坦率地道。她先時見到鄭家那一干人的客氣勁兒,男人們听得小黑子簡單陳述,半信半疑于他嘴里的慶兄弟能有那等本事?既然是人家幫著把自己外孫找到家了,自然是十分客氣,盛情相待。文箐卻是推卻不已,再加上人家要祭祖呢,自己一個外人,哪里好意思去湊熱鬧的?人家給竿子自己難道真就不顧臉面往上爬?到了鄭宅,自是以身子不適為由推卻一切應酬,客居于此,惆悵難安。
小黑子孫豪別扭地道︰「我就知你是拿我當外人了。慶弟,你還是叫我黑子哥吧,听你這麼稱呼,我也渾身不得勁兒。你既覺不適,尋個清靜地兒也是好,我倒是羨慕你起來,不用應酬那些人。從前盼著找到家,如今自己是想不起來,廳里那一干人等抱著我哭,問東問西,我便是生有七八張嘴也答不過來。都道是我至親,只是我卻一個人也認不得,隱約有點兒印象,難免就尷尬,說不得其他話來,象個傻子一般听他們說這是哪個表兄,那個又是我哪房舅母的……尋思著,這要是見了自己家人,想來也是一大家子,還是同陌生人一般,這……好不容易月兌身,感覺還是同慶弟在一起,痛快」說完,竟是擰了酒壺灌了一口。
孫家,鄭家都以為這孩子必是被虎咬死了,哪里想到過得一年後,還回來?豈不是驚喜一場?如此,見得他回來,自然是都追著問經歷了。
文箐生怕他這樣喝酒,鬧出事來,忙制止,笑道︰「有家比沒家總是強的,家人多了,助力也是多了。他們著意問詢于你,便是關心不已,你也莫要不耐煩。眼下是記不得,興許歸家了便能想得起來。你不是如今都記得這表兄了嗎?時日一長,便都好了。」
孫豪嘆口氣,道︰「人多也麻煩。一屋子人鬧哄哄,沒完沒了的問一句話,問得我如同個小賊一般,有些事,我哪里曉得。她們便左一句右一句地說可憐如何如何,真正是令人好不心煩……他們問我,我是必答,我有心問他們,卻是太多事要問,一時也不知從何問起。別說你嫌人多,我亦是。明日里適逢祭祖,還得見外祖父家一干堂親,到時還得羅嗦個沒完。」
文箐想想,也是。今天只是見得他外祖父家至親,已是喧鬧不已。這晚上等他回來的消息在鄭宅中傳遍,明日自然會有更多人圍觀。自己這個假扮男童的女人,還是早抽身為好,若不然,人多嘴雜,將來傳了出去,連累名聲,終是招人非議。心里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務要尋了由頭,速速離開。
她這邊正在想事,卻听得孫豪在道︰「今日,一听得自己既是伯爵府中的少爺,還以為能幫得上你的忙一二,哪里想到……」
文箐沒想到他听得身世後,居然還有時間來掛念別人家的爹與姨娘之事。他家是自身難保,他倒好,居然念念不忘當日說的要替自己姨娘正名聲的事,這哪里是他一個外人能干得了的?只這番情意,卻是難得。心里頗為感激,道︰「黑子哥這番盛情厚意,我也無以回報。再說,我家的事,解不解得開,且看以後了。眼下我同你一般,對家中之事一模黑,萬事不曉,有心如此,圖增恨事。莫忘且把這些事放一邊,多看些書,以圖來日,尋得機會,再說……」
文箐見他犯愁,不知孫家所犯何事,心想這兩年真是多事之秋。原以為自己家犯了事,沒想到他們家如今也沒了權勢。唉,自己同他一般二無,還真是同病相憐——穿越者同失憶者,同遇家禍。「你家,那事,可否有機會得以呈情上訴?」
孫豪一愣,搖搖頭,迷茫道︰「他們與我說得不甚分明,再說,我眼下腦殼里亂得狠,那些朝政之事,我又哪里曉得?此時,只恨自己記不得先前之事,又恨自己渾不知世事。」說完,定定地看他一眼,又堅決地道︰「慶弟,你放心,終有一日,如有機會,我必……既然我家是軍籍,只削了我家襲的爵位,至于我爹的官職,听說並沒有革了,將來我便從軍,襲了我爹的職,總有一番作為才是……」
文箐听他再次提到從軍建功立勛一事,心里慨嘆一番︰生不逢時。他若是生于洪武朝或者從軍于靖難之時,又會否如何?當然,自己也就不可能與他結交一場,兄弟相稱了。
二人皆知今晚一席長談,便是要面臨著分別了。孫豪尤為不舍,非要鬧著與他同榻。
這個要求,她若是男童,自是樂意。嚇她一跳,慌得忙說自己睡相不雅,又是咬牙又是呼嚕。
孫豪也知這是籍口。好在也沒多糾纏,鄭家老祖宗那邊已來人催他了。
到得次日,文箐急急告辭,只仗著年小不懂事的樣子,不論鄭家如何挽留,早早便告辭。
孫豪听得慶弟歸心似箭,想想自己如今是找著親人了,也能理解。只是萬會不舍,滿臉歉意地道︰「慶弟,我……我外祖家祭祖,我且今日拜祭完畢,亦馬上出發了。昨日他們已派人去家中傳信了。原還想著同你在杭州呆上些天,如今……」
文箐感他赤忱,道︰「你找到家了,便是好事。再說,富陽到杭州,也不過一日之水程。你家表兄都給我安排好了,我只管明日下午走便是了。到得小年那天,我也能見得舅母他們了。你也無須擔心。鳳陽同蘇州,都是南直隸,他日我返蘇州後,便是同你更近了。」
孫豪听得他這般寬慰于自己,亦是感動。戀戀不舍,抱了抱文簡,有心再擁抱慶弟,卻見他往旁邊一躲,不免有些失望。可也知慶弟是一個慣不與人有親近行為的,偏自己還能同他稍近一些,又釋然。
朔風強勁,吹得碼頭遠處泊著的小船亦是隨風晃蕩。文箐牽了弟弟上了鄭家幫忙雇的船,鄭家派了下人跟前跟後,將她的行李搬上搬下,小管事著意吩咐下人務必一路照顧好周小少爺到杭州。且看那下人立于船頭,發絲在風中綾亂,如同文箐的心緒,鬧鬧哄哄,身邊再無那個鬧騰的小黑子跟隨了。
從此,小黑子,此人,也終將如故事一般,只為舊友、故人孫豪……當日說甚麼兄弟攜手天涯,雖早知不過是戲言,此時,憶起,難免心酸。越發發懷念過去的兩個月光陰。如此,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