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姐弟在廳里同叔嬸對峙的時候,陳媽卻是面對著昔年夫人住過的院子對著阿靜感慨不已。
如今老爺、夫人都不在了,院子還是那院子。記得昔年建這院子時,不過是在老地頭建起的,夫人為著換地,給族里沒少花錢打點,最後是幫著族里不少人一起修建,這才換得這片大院子的地。夫人道︰「既是朝廷規定三間五架超不得,爹為翰林,伯父為翰林,相公為進士,總究也不過是三間七架。不能超制,多建幾處便是了。」那時二老太爺仍在翰林院供職,夫人一手籌措。建得快要完工時,大老太爺听得二兒子去信至京,忙著阻止。後來,夫人沒辦法,蓋起來一半的房子拆不得,只好將整個大院一分為二,東頭長房的改成了很大的四合院,而二房的都成了一個個小獨立院。彼時還嚴禁設曲廊,各個院子到如今,也沒人再料理,竟然還是原來光景,也沒有連在一塊。
後來三爺四爺娶親,周夫人還感嘆,也好,這樣至少哪房夫妻有個口角,也听不真切。
陳媽視線在屋里轉了轉,這才發現當年夫人抬進來的嫁妝大都已然換了。推開主屋的門,原來夫人置辦的梳妝鏡如今也不知哪里去了?看著這些家什,似是熟悉,終究記起來了,這是三女乃女乃原來屋里的……
她抹一下淚,對著阿靜道︰「阿靜,你我終究沒護住夫人的那些……」再無心細察,既然小姐日後要同叔嬸一起過日子,如何說得這些事?
阿靜剛給小姐與少爺鋪好床,此時也嘆口氣。陪著陳媽走出來,在桌邊坐下來。見得點心,便問陳媽可吃些?
陳媽搖頭,見得桌上這麼多禮盒堆放,又感慨起來︰「如今三舅爺雖然家敗,可是三舅女乃女乃卻給小姐置備這麼多,也真正不枉前些年夫人對沈家的關照。」
阿靜也瞧著這一桌子禮物道︰「這只怕是送給長房的吧?小姐可曉得送哪樣合適?身邊也沒人個提點的。唉……」
陳媽听了,心酸得難受至極,便也打開了盒子瞧了瞧。待瞧到一把犀角梳子時,一愣。忙揀了出來,道︰「這?這是哪個作主要送這物事與長房的?快,阿靜,且打開這些盒子瞧瞧,可莫要有別的物事犯了長房忌諱了。沈家不曉得內中情由,如今家里上下也沒人顧及小姐,若是送得不好,一番好意倒成了壞心眼,可莫把小姐給害了才是。」
文簡生怕陳媽被趕走了,一出廳門,便掙月兌姐姐的手,一路跑回去。文箐急得亦在後頭緊緊跟著,卻叫不住弟弟,只好讓小西提著燈籠快去前面阻止他。
可是奈何文簡雖小,孩子跑起來那速度大人一般都追不上,小西提著燈籠,被風吹得晃晃蕩蕩,跑得亦是氣喘,涼風入口,免不得打幾個哆嗦。方抓住文簡,卻被他身子一擰掙月兌了,帶得差點兒亦摔倒。文箐趕過來,她是痛得直抽氣,二話不說,指著文簡,繼續追。
小西這下也只得拼了命一般往前跑,肚子咕咕叫一聲,今日忙個沒停,如今也有些筋疲力盡。她提著燈,又擔心文箐沒有燈便摔倒,故而行在中間,叫道︰「簡少爺,四小姐腳上有傷呢,跑不得……」說話聲被風吹散,文簡一根筋地仍是往前跑。
雪下得很大,一粒一粒的,打在臉上,文簡根本沒管這些,還沒跑上台階,只見屋里仍有燈光,氣喘吁吁地叫道︰「陳媽陳媽……阿靜」
屋里陳媽剛擦拭完地上餈粑粘跡,還來不及擦一把手,就听得少爺的聲音好似又驚又急,嚇一跳,馬上打開門栓,拉開門。文簡夾著風撲進她懷里,緊緊捉了她衣襟,哭道︰「陳媽,嗚嗚,陳媽,我以為你不在這了……」
文箐出門時,根本沒穿木屐,這會兒,鞋底亦有些濕,上了台階,跺了一下腳,方才想到另一只腳帶著傷,小西去扶她,差點兒二人摔下去。她進屋,听得弟弟嗚咽著那句話,本來要訓導的話亦是卡在嗓子里,吞下去了。
陳媽一邊替少爺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心著給他解了棉袍上面的罩衫,哄道︰「少爺,我在這呢,哪都沒去。來來,換鞋,烘腳……」
阿靜讓小西自己也清理一下,她則扶著小姐坐下來,給小姐理了理頭發,一手是雪意,勸文箐月兌下罩衫來。文箐現在倒是更著急換鞋子,一月兌了衣,著的棉袍也顧不得烘烤,馬上坐下來,疼得再也忍不住了,叫道︰「小西姐,快,幫我取棉拖來,痛死我了。」
陳媽剛給文簡月兌完鞋,見他襪子是干的方才放了心,卻听得身後阿靜一聲驚呼︰「我的小姐啊……您這是怎麼啦?竟傷成這般?都出這麼多血來了。」
陳媽轉身一瞧,卻見得小姐月兌了鞋後,襪尖上血都漫開來了,也有些慌神︰「小姐,我可憐的小姐,你怎麼弄出這傷來了?可是纏足了?哪個纏的,竟這般讓你流血?這要是夫人見得,定會心痛……」
文箐也沒想到,自己當時趁文筠去接陳媽回來時,只因要換鞋,卻發現腳似有腫了,綁的紗布太厚,穿不進,便解開帶血的紗布,重新只纏了一層紗。沒想到,這一來一回的,鞋面還是擠著腳,把傷口全磨掉了,血浸透襪面來。追文簡的時候只著急他不要出事了,還沒想到痛,一進屋,精神一松懈,只吸氣緩解疼痛。
她苦笑道︰「先時在舅姆家還真纏了一下,只是沒想到,磕傷了,又解開來,方才急著追弟弟,也忘了。無事,陳媽,阿靜,莫要擔心了,不過是小傷罷了。」
小西見四小姐說得好似輕松,可覷得她扭過頭去,暗里吸一口氣,顯然是痛得很。這要是筠小姐或籌少爺,定是大呼小叫起來,非得把一屋子人招過來,然後讓大家安慰了,方才會停了哭泣。果然四小姐同六小姐不一般。
陳嫂小心地給她月兌了襪子,卻見得前腳背腫得高高的,三個趾頭皆流血,第二個趾頭中間血肉模糊。恨不得痛在自個兒身上,哭道︰「小姐,你怎麼這般不當回事啊?傷得這般厲害,你還說無事。可有藥?若不然,我明日買了送過來。」
文箐對小西道︰「那床上包袱里便有藥,你且替我取些來。」小西取了過來時,只听得陳媽仍在一個勁勸小姐莫要這麼折騰自個兒身子。文箐笑道︰「陳媽,我听說纏足兒皮肉都要毀幾層的,這不過是腳丫子傷了三個。阿靜當時在歸州與岳州,可是沒少勸我纏足兒的事呢。」
阿靜沒想到小姐還記得這件事,臉紅,道︰「誰那般嚇你了,怎麼會皮肉毀幾層?」
陳媽听得,便責怪阿靜︰「你又未曾纏足,自是不曉得纏足的痛苦。夫人當年亦纏過,後來痛得緊,索性放開了。這都是老夫人當年同意了的。北地,可是沒幾個人纏的……唉,當年在北京,也沒人說這事。我瞧著,甚好。」
文箐听得,心里松口氣。道︰「那沈家呢?外祖母可是說了,沈家……」
陳媽听得皺眉頭,小聲道︰「小姐,你痛成這般了,還想那些做甚?再說,你當年在成都府說不纏足兒,老爺與夫人都同意了。這事,夫人還說日後歸家同沈家那邊說呢。他們若是嫌棄你,那上次……」她終于意識到這話題不能在小姐面前多說,便道,「總之,這纏足的事,先把這腳傷養好了才是。小姐,這得多痛啊,你竟是一聲不吭的。」
她接過小西手里的溫熱帕子,慢慢擦拭,然後敷了藥,纏上紗布。見得小西遞過來的棉拖,很是在意地看兩眼,道︰「這物事,倒是稀奇,穿腳上,不冷嗎?。」
文箐安慰她︰「舅姆那邊給做的。就是腳尖沒有鞋面擠壓,省了痛,也方便省事,哎……也不用彎腰提鞋了,在室內又有腳爐,冷倒是不太冷。」
阿靜對沈吳氏印象本來好,見得小姐夸,也感慨起來︰「三舅女乃女乃倒真是有心了。當日還替我在老太太前面說了許多好話來……」
文箐見小西立在那里很是手足無措的樣子,便朝她輕輕一笑,道︰「小西姐,麻煩去廚房替我討些熱水來,趕上陳媽在,我好好淨身子,莫要真讓蚤子隨我在這床上安了家……」
可小西到里間去看,才發現婆子亦可能粗心,備置這個沒細檢查,哪個也沒想到要去浸水,細細一瞧,才現板縫之間隱約透光,這要是裝了水,還不噴得屋里到處是?她出來,遲遲疑疑地道︰「四小姐,只怕,今日洗不得了。」
陳媽見她神色不太好,也不多問,徑直去看了,才發現那浴桶情況,便出來對文箐柔聲勸道︰「是啊,洗不得啊。小姐,這天氣,都落得這大雪。你身上又有傷,洗不得。屋里爐子也少了些,那些熱水還不一下子就涼了?若是招了風凍病了可不成。明日正午若是有太陽了,再洗吧。不過是蚤子,先年又不是沒鬧過,那年遇災,全家都鬧了。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文箐听得這些,只感激陳媽她們想得周到,這大冷天,真要月兌光也還真的只能洗個戰斗澡,這若真是頭上有虱子甚的,哪里滅得了?可一想到要換衣衫,這才發愁︰帶的衣服就是怕有蚤子,都讓人拿也去了。
阿靜听得她這般發愁的小女兒語氣在唉嘆,笑道︰「小姐,你在廳上,長房二女乃女乃那邊卻遣了人過來,送來兩套,道是文小姐的,約模你能穿得。我瞧著,倒是可以換了。」
文箐有些發愣︰二伯母動作可真快。「我今日去見了他們,只是行時匆忙,禮都沒來得及備出來。沒想到……」
阿靜一拍巴掌,點頭道︰「那明日去送禮,穿他們家的衫子,正好算是領情。」
陳媽將衣衫抱過來,瞧了瞧,發現這都是嶄新的,比了比,覺得小姐穿著應該是合身的。「小姐,那桌上的可是要送給長房的?」
文箐看了眼桌上的那些盒子,道︰「正是。你們沒來前,我正愁,也不知送的東西可拿得出手。可巧,你們來了,且幫定個主意。」
陳媽略掃了眼小西。文箐心領神會,柔聲囑咐小西道︰「瞧我,都忘了。小西姐,你還沒吃飯吧?來,先拿幾塊點心,墊下肚子,快去廚房吃吧。我這里有陳媽與阿靜,幫我擦洗後我自睡了。你呢,吃完可以去瞧瞧六妹,看她那邊是否要幫忙。」
小西一听這話,便立馬告退,半點也沒多停留。
阿靜已經指著身邊的一堆道︰「陳媽已替小姐想到了。這都分出來了。小姐,您瞧,這三分送給大*女乃二女乃女乃三女乃女乃正合適。只是這里有把犀角梳,若是送給長房太太那邊,卻是很不妥了……」
文箐訝道︰「可我瞧這犀角梳,晶瑩如練,入手極潤,三舅姆說甚好。我尋思著伯祖母這邊,既是翰林家,且這雕的梅花極是雅致,送于她也甚是體面。」
陳媽揉搓了一下巾子,停下手來,認真地道︰「小姐,這事兒,三舅女乃女乃哪里曉得原委。只是,我听夫人道起過,長房太太年輕時頭發便少,如今那滿頭發髻亦大多是假發。前幾年,二太姨娘不太曉得內里情由,便送了一套飾物,內里有梳篦,哪里想到,由此,得罪了……」
文箐沒想到長房老太太那里有這麼一個忌諱,好險。幸而有陳媽在,若是沒有,豈不是自己貿然送禮。結果是馬上便得罪了長房。今日方得罪叔嬸,明日再得罪長房,自己豈不是與周家全體為敵了。想想,有些後怕,不由爬緊了陳**手︰「陳媽,幸好,幸好我有你……」
陳媽見她這般緊張,怕是被自己的話嚇壞了,忙拍拍她的手,道︰「無事無事,小姐。那些禮備得甚好……」
文箐又問阿靜二人可吃得了,其實不問也曉得,定是沒心情吃點心。陳媽先時只道吃不下,文箐忙說道︰「你不曉得,為這個,我弟弟同三叔四叔吵起來了,非要讓廚房給你們端些飯菜過來。」
听得陳媽與阿靜感動不已。二人還真是吃了幾口。文簡沒吃飽,這會兒也抓著吃了起來,文箐亦是陪著吃了一兩口,心事重重。
陳媽閑不住,曉得小姐好潔,這會子忙著把兩個爐子上的熱水倒在盆里,卻听得文箐叫道︰「陳媽,莫要管這些了。先說緊要的事兒。方才在廳里,我同三叔三嬸他們說了,今日肯定沒人來趕你,你且同我細細說了這其中的原委。家里,到底發生何事了?」
水聲停了一下,陳媽試了一下水溫,道︰「小姐,我先替你擦洗身子吧。那些事,都是陳媽所為,莫要問了。」
文箐看向阿靜,只見她低著頭不吭聲。顯然是方才自己離開,陳媽必是與阿靜說了些甚麼,于是才這般了。若是她們這樣不對自己坦言,那自己何苦在廳里得罪那一干人?
文簡卻是听懂了,噘著嘴道︰「陳媽,你是好人我信你的。可叔皮他們都逼姐姐趕你走……姐姐說你定沒做,便同嬸嬸和叔叔吵起來了……」
阿靜自然是偷听到了周騰說要趁文箐吃飯的功夫,趕走自己二人。這樣,小姐回來,找不著自己,自是以為自己不告而別。
當時,急急地回來關門不出,陳媽說不能連累小姐,可阿靜堅持,道是今天能進來已經不錯了,總得讓小姐曉得這原委,要不然,小姐以後在族里動不動被人指摘,那還了得。
陳媽听得這句,蹲在地上擦地面,滴著淚說自己這是給小姐添麻煩了。小姐若是得知實情,只怕會鬧將起來,到時周宅不得安寧,自己成了大罪人……
而阿靜回屋後等了這半天,沒發現人來趕,有了文簡這句話——原來是小姐在扛著這事。心里只覺得又酸又痛。
陳媽听得掉淚,道︰「小姐,陳媽是沒做,可是寧願背了這名,要不然……」
文箐越發肯定這背後有難言之隱,想到常德的田莊,心里約模有些影子,心里迫切地想證實,此時哪里會輕易放過?今日若沒問個明白,便真個就一直糊里糊涂下去了。或是不了解,不爭辯,日後哪有機會再見面?
她態度堅決地道︰「我不管。陳媽,你要背這名,我只想曉得這到底怎麼一回事?我現在被你們蒙在鼓里,完全分不清哪個對我好,哪個我能信得過……」
陳媽听得這句,沒想到小姐竟這般想三爺與四爺,忙道︰「小姐,莫要多想,這家里上下,自是個個都想您好的。怎麼會有哪個對小姐壞的……」
「我不管,你們只當我無知,便一個兩個皆不將實情說與我听。反正,叔叔嬸嬸們那邊,今次我是全得罪個遍。你要再不說清這事,我明日便問伯祖母去」軟的不成,她來硬的。
陳媽驚叫道︰「使不得啊小姐,莫要去」
文箐鐵了心地道︰「你不道清原因,我只有找她了。怎麼使不得我偏去問個究竟。既是她發話要趕你,她那便是知情的。」
「小姐,真的使不得。長房太太不曉得的……我……」陳媽一臉為難,見小姐真是犯上了固執,那可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阿靜勸陳媽,道︰「陳媽,小姐說的沒錯,三爺四爺又哪里曉得你的為難?還是將實情說與小姐听吧。小姐心中自有判斷的。少爺這過了年,便要見族里一干人等……」
陳媽听得這話,只是在一旁抹淚,連替文箐擦洗身子的手亦是無力地落下去。
文箐見難以撬開陳媽那如蚌殼緊閉的嘴,見得旁邊爐上水壺還沒放上,抬起腳作勢要往爐火上擱,迫道︰「陳媽,你不說出實情來,我今次便把這腳毀了反正你與阿靜不在我身邊,我沒了母親與姨娘照顧,除了弟弟,也沒人心疼了……」
這一下,嚇得陳媽手上的帕子便在直了,抱了文箐的腿,道︰「小姐,莫這般啊。你腳傷成這樣,陳媽心痛啊……再要毀了,我這罪只會更大。」
文箐不收回腳,仍是威嚇她。陳媽沒奈何,哭道︰「小姐啊……我講,我講……」
阿靜在旁邊摟著文簡,抹了下淚,道︰「小姐,你不曉得,當日陳管事與陳媽受了多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