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生意並不是很好,但是也並沒有冷落到可憐的程度。今天是星期三,沒有什麼名目,酒吧里喝酒的也只是普通的情侶或者寂寞的單身男女而已。
寧威站在吧台後看著艾艷艷忙里忙外,偶爾也打打下手,很快就感到很疲憊。像是注意到寧威臉色不好,艾艷艷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這是樓上的鑰匙,你先去休息吧。」
寧威拒絕了。剛動完手術,又站了一晚上,他感到說不出的疲勞。但是工作就是工作,何況這才第一天?
艾艷艷也不強求,只是偶爾對寧威流露出擔心的神色。凌晨四點半,將最後一個喝醉酒而在店里呼呼大睡的男人架上出租車,一天的營業也就宣告結束了。
盡管在商議工作內容的時候,艾艷艷首肯過會為寧威提供住宿場所,寧威還是小心翼翼地問艾艷艷,自己可不可以在酒吧內的長椅上將就一夜。
「不可以。」艾艷艷斷然拒絕,隨後說︰「跟我來。」
寧威默默地跟著艾艷艷從酒吧的後門走出去,爬上狹長的樓梯,來到小洋房的二樓。那似乎是艾艷艷的住所。洋房外面看上去古老陳舊,里面的裝潢卻相當奢華,牆面和地面都是大理石鋪成的,房頂上則是巨大的水晶吊燈。艾艷艷從房間里找出來一根浴巾,扔給寧威。「你先去洗澡。」
寧威順從地走進了浴室,洗去了一身疲憊。接著,艾艷艷也洗了澡,將默默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寧威拉進了自己的房間。
……
兩人並排躺在床上,呼吸都有些急促,汗水浸濕了兩人的頭發。房間里的冷氣開得很強,寧威打了個寒戰。艾艷艷抽著煙,吐出了淡淡的嘆息。她將寧威的手拉到自己的面前,細細地審視著。
「很厚的繭。」艾艷艷下了斷言。
寧威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你在害羞嗎?。」艾艷艷嘲弄地問。
「沒有。」
「你學過樂器吧。」
「沒有。」
「學了很久對不對?」
「不對。」
「你在撒謊。」
「沒有。」
「你家家境不錯吧?。」
「……不對。」
「你是離家出走的對不對?」
「要你管。」
「你這人很沒勁誒。」
「大概吧……」
艾艷艷無趣地轉過身,背對著寧威,很快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寧威閉上眼楮。時隔三個月後,身邊的空間終于又被另一個人填滿,而且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寧威的嘴角泛起一絲嘲弄的笑意。竟然真的為了工作出賣色相了啊?還真像是自己會干出來的事。可是,不論是寂寞、悵然若失還是滿足,他一概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像是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也許,這又將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吧。寧威終于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失眠的理由,因為自己的心再也找不到可以安心停駐的港灣。僅僅嗅著陸青嵐的味道,就在陸青嵐的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這樣的自己令寧威難以置信,卻也無可奈何。陸青嵐是寧威自己放走的,因為寧威無法幫助陸青嵐實現的夢想,如今有另一個男人會幫助陸青嵐實現它。然而,一直到此刻寧威才懂,陸青嵐對自己的意義,遠遠不止一個戀人或者一個伴。失去了陸青嵐的現在,寧威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為了什麼活下去。
為了幫妹妹賺學費?為了籌錢讓父親減刑?為了還從老師那里借來的債?可是,那然後呢?當一切塵埃落定,當妹妹有了自己的人生,那麼自己呢?是不是,生命也該走到終結了?這不是寧威第一次想到死,卻是感覺最真切的一次。想到只要自己賺夠了錢還了債,也讓妹妹衣食無憂之後,就可以有「死亡」這樣一個甜蜜的逃避之所,寧威的心中不由感到一陣輕松。他望著窗外的天色迎接黎明。天空由深黑漸漸變成淡紅,再變得湛藍。不知不覺中,又過了一夜。
不到七點,寧威就起床了。身邊果睡的艾艷艷顯然還沒有睡夠,發出不滿的嘟囔聲。想不到這個早就不再年輕的女人,睡姿卻很可愛,微微噘著嘴,像個小孩子一樣。寧威穿上衣服,刷了牙,用冷水洗了一夜無眠後帶著濃濃倦意的臉,出了門。
上午他要輾轉兩地,教一個即將升初三的男孩和一個高一的女孩子念書。下午他想去外婆家看看寧靜。
在去男孩家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寧威站住了腳步,怔在原地,將左手伸向口袋。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顫抖,因為手機的鈴聲,是那個陸青嵐專用的鈴聲,只有從陸青嵐的手機上撥出的電話,才會讓寧威的手機唱起這樣的歌。
寧威怔怔地注視著手機上陸青嵐的頭像,卻遲遲沒有按下接听鍵。
兩個月了。兩個月以來,寧威無時無刻不祈望著陸青嵐的來電。可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真的接到了陸青嵐的電話,他連按下接听鍵的勇氣都沒有。
他在心中自嘲地想︰「傻瓜,你以為事到如今,陸青嵐還會給你打電話嗎?一定是陸青嵐的母親借用陸青嵐的手機撥的電話而已。」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隱隱期盼著,期盼著電話那頭會響起陸青嵐的聲音。可是越是期盼,他就越是不敢按下接听鍵。因為他怕如果電話那頭不是陸青嵐的聲音,他會崩潰……
星期四的清晨,街道兩旁都是快步趕去上班的忙碌人群。時間還早,太陽卻已經很曬人。陽光透過馬路兩旁高大的香樟樹,在人行道上投下了斑斑駁駁地光點。人行道中央,一個高大的男孩呆呆地凝立著,注視著自己手中的手機,他的手機在顫抖。他的手機中播放著歌手梁靜茹的流行歌曲︰「無條件為你不顧明天的安穩,為你變堅強相信你的眼神,不敢想不敢問,有一天壞的可能……」男孩的兩旁,行人快速地擦過,偶爾嫌他礙事一般地將鄙夷的目光投向他,然而直到他的手機停止了聒噪,他都沒有移動半分。
手機的屏幕上,陸青嵐的照片消失了,轉而變成了一行冰冷的小字︰「您有1個未接來電。」寧威渾身無力地垂下了拿著手機的手,仰起頭,望著盛夏湛藍的天空。他緩緩閉上了眼楮。
理智緩緩回到了他的腦海里,他才忽然明白過來,一定是陸青嵐的母親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陸青嵐,陸青嵐才會打電話來吧?那他會是怎樣的口氣呢?是同情?是憐憫?是嘲笑,還是請自己不要再打擾他的生活?寧威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沉沉的絞痛,不論如何,他不能讓陸青嵐看到他的狼狽,因為他明白他們回不到從前了,而他也絕對不願意讓陸青嵐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來陪一無所有的他。現在的他,無法給陸青嵐夢想,也無法給陸青嵐未來。現在的他甚至連自己都養不活,只能是一個累贅。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來接听陸青嵐的電話?
寧威緊緊地撅住自己的胸口,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依然是陸青嵐。
寧威死死地攥住手機,他的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來,從手到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著。他好想接起電話,好想听听陸青嵐的聲音,哪怕一句「喂」都好。
就這樣,接起來,然後掛掉吧?寧威顫抖著手,捧著自己的手機,將拇指慢慢移向接听鍵。
忽然,他垂下了手,仰望著天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嘴角泛起了自嘲的笑容。寧威用右手攥起拳頭,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扣了幾下,喃喃地說︰「好危險,差點就輸了呢。」
左手的拇指輕輕按下了紅色的「拒接」鍵,手機立刻靜默了下來。寧威將手機放回了褲子口袋里,深深吸了口氣,向著家教對象的家繼續走去。他明白,他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