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菊芬看透了兒子的心思,她知道他言語不多但極有心計,頑強而不張揚,主意定了誰也難以改變。她致死不放心的是張力維咽不下這口惡氣,要同柳王明斗下去。一個涉世不深的毛頭小子,怎麼也不是一個惡棍的對手,何況冤冤相報何時了?媽媽是滿懷著悲傷、充滿著遺憾、一萬個不放心地離開了人世。
何菊芬被柳王明投進監獄後,因為是國家工作人員犯罪,所貪污的又是救災經費,性質惡劣。被判六年有期徒刑,因為她在獄中改造的表現,減刑一年。
出獄後的何菊芬走進的是一個冰冷寂寞的家。門框、窗戶上破殘的蜘蛛網在風中搖弋,推開廳門,黑暗狹窄的廳堂,一張小方桌上擺放著丈夫圍著黑紗的遺像。一股幽怨陰森的氣氛在她身邊迅速包圍了她。她沒有眼淚,眼淚在獄中已經流干。兒子離家前已經把屋里收拾得很整潔,床鋪上被褥卷在靠牆的一端,蒙上了床單。五斗櫃、寫字台、三條腿的沙發都用廢舊報紙蓋著。兒子知道媽媽愛整潔,收拾得很細心。滿屋子灰塵,依稀可見的鼠糞,玻璃窗上的雨痕抹去了小屋曾經有過的溫馨。五年的歲月對于人生不是太長,而何菊芬卻是環地球走了幾周那樣遙遠,使她從人間走到了地獄,一個女人該有的,現在她都失去了。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忍心拖累自己的孩子,在張力維收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從容地吃了一瓶安眠藥,帶著微笑離開了人世。出獄後的何菊芬,生活過得異常艱辛,沒有工作,斷了生活來源。兒子遠在北京,何菊芬的弟弟妹妹都勸她回縣和父母一起生活,她不忍心自己這副樣子給老人家難堪,也不能再拖累自己的弟妹,都是有家室的人,一個人繼續在鄉下的小鎮上住著。
折磨死一個母親的最好辦法是不讓她見到自己的孩子。
生活上的拮據,她都可以忍受。鄉政府看在她任過副鄉長的份上,又有關心「兩勞回籍」人員生活就業的精神,安排她在鎮上的居委會做臨時工,給一點生活費。加上弟妹的接濟,日子勉強可以過得下去。熟人、朋友瞥過來的冷眼,籠罩在身邊的冷漠,她都可以接受。唯獨使她接受不了的是長時間見不到自己的兒子。還在牢房里的時候,她有一種出獄的期盼。眼前的寂寞、無助反而有一種無期折磨的惆悵。剛剛回來的一段時間里,何菊芬又是寫信,又是電報,又是電話,務必要兒子回來見上一面。
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年的「十、一」國慶節,張力維回來了,從下汽車的那一刻起,母親就一直拉著他的手,拉到家里。母子倆抱頭一陣痛哭。那一晚,媽媽一直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入睡。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他一眼醒來看到的是媽媽的微笑。張力維心頭一震,伸出雙手,撫模著媽媽憔悴的臉,心痛地說︰「媽,一晚都不睡,那怎麼受得了。」
「兒子,你知道嗎,看著你睡在媽的身邊,媽比什麼都開心。」媽媽尖尖的手指攏進他的頭發,有滋有味地摩挲著。
「你記得嗎,你小的時候,媽媽要是出差或是下鄉幾天沒見到你,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你床頭,先把你看個夠,然後再去做家務事。我在你床頭坐得最長時間是兩天一晚。」
「干嘛呀?」
「那是你兩歲的那年,正逢汛期。媽媽去湖區防汛,負責一座七千畝大堤防洪搶險,在堤上和老百姓一起堅守了二十三天。後來你爸爸打電話告訴我,說你身上生了很多癤子。已經高燒了兩天,喂了藥給你吃也不見好轉,到醫院給你輸液,你死活不干,甚至趁醫生不注意自己拔下針頭跑回家,不知道怎麼辦,要我回來看看。」
「我怎麼沒印象?」
「你小時候就很機靈,我們沒辦法。醫生說不打針不行,可有沒好辦法。後來同醫生商量,先給你打一針催眠藥,讓你睡著。再給你輸液。就這樣,你迷迷糊糊睡了兩天一晚,我就這樣坐在你身邊看了你兩天一晚。」媽媽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消瘦的臉上泛著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