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听到低喚聲,于清瑤醒過神來,抬起頭,看看在叫她的柳絮,再看看堂前院里站的一堆奴婢,不禁微覺悻然。
都怪那人,說出那樣的話,害她這會兒竟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面失神。雖然心里著惱,可是想起之前自宣華院中出來後,林華清說的那些話,她還是忍不住心里怪怪的。
林華清的皮相生得太好,哪怕說的是不知真假的話,那樣深深地凝視,都會讓人覺得砰然心跳。
奇怪的,就算她自己一個勁地說著,他說的都是假話,不過是本性風流,隨意調戲,可過後卻仍不由自主地一再回想起他的目光,他的話。
很奇怪的,雖然經歷了痛苦的童年,可是林華清的心底卻似乎沒有太多的仇恨。哪怕是在她面前也不過淡淡地說︰「我要一方悠然天地,知己相伴……」听起來,倒似富貴閑人想要避世隱居的架勢。曾幾何時,她的願望也不過如此。
那時候,她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問︰「既然如此,你怎麼不離開侯府,另立門戶?」一句話問出,她才覺自己逾越了。
卻不想林華清竟然正色答她︰「若我現在一無所有,卻自立門戶,那是無能的逃避。」他回過頭來,望著她,燦然而笑︰「我若另立門戶時,定然是該風風光光,名正言順地了開這座宅院,絕不要讓人笑我是喪家之犬。」
那一刻,她在那人身上忽然看到些她之前從沒有留意到的東西。可是,到底是什麼,她卻又有些說不清楚……
回過神,瞥了眼低聲輕咳的柳絮,于清瑤笑了笑,轉目去看那些下人中站得最前的四兒和五兒。一群奴婢,除了四兒、五兒正值花樣年紀,其他的不是年紀大就是年紀小。最關鍵的是,除了幾個僕婦外,一干丫鬟里頭居然都是梳著雙丫髻的。
雖然早從柳絮口中听到消息,可是于清瑤真看到,還是忍不住驚訝。滿京城的人都知道林華清是個風流,花名在外的人,可偏偏他這後院里,別說妾,居然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沒有妾,倒還好說。一般世家子弟,未娶正妻之前,少有納妾。像她家風流三哥一樣婚前有妾有子的另算了。可通房丫頭,一般來說,貴族公子初曉人事時,身邊就會安排這樣的丫頭了。怎麼林華清那麼風流的人,反倒身邊卻沒了這樣的人呢?
因初來乍到,對原本就在蘭院中做事一眾僕婦,于清瑤並沒有多敲打,不過粗粗認識了一遍,又叫柳絮開了錢匣,每個人賞了一吊錢。沒有由柳絮經手,錢由她手中親自賞出。于清瑤看著那些僕婦丫頭一個接著一個跪在面前說著吉利話,千恩萬謝,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
錢不在多少,可由誰的手接過,卻是關鍵。若是柳絮賞出去,就另是一番滋味了。她要這些人都知道,這座蘭院中,現在是由誰當家作主。
兩個大丫頭四兒、五兒,自然不能只賞一吊錢,于清瑤逐散眾人後,直接賞了兩人一人一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小銀錠。卻是之前過年時田氏賞她的,足有一兩重,正是一貫千錢。也當得大丫鬟的一個月月例了。
「你們兩個的名字卻是有趣,听著像是姐妹……」她低聲說笑,四兒听了便立刻脆聲應道︰「奴婢等的名字是四爺起的。那會兒,奴婢還怕這個四字是犯了他的忌諱,可四爺卻怎麼也不敢改。只說在奴婢等之前,他屋里已經嫁出去三個丫頭,這樣順下來,奴婢可不是真得叫四兒嘛!」
見于清瑤微怔之後笑起來,四兒忙又笑道︰「好叫太太知道,四爺身邊的兩個小廝,一個叫阿大,一個叫小子,奴婢們就說四爺取的名字都是怪怪的,他偏說鄉下人都說叫個賤名好養活,他那是為咱們好還起這樣順口的名字。」
聞言失笑,想想,倒像是林華清的作派。正自說笑,雪兒已經領了陪嫁家人進了院。眼看著跟在雪兒身後的一群人,于清瑤一時間倒說不清心里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前世里,她嫁與杜東元時,身邊只有一個雪兒,哪有什麼陪嫁的家人呢?這世卻是不同。隨著她嫁入勇義侯府的,除了雪兒、柳絮兩個貼身丫鬟外,還另有兩家陪嫁家人。這兩家人,都是安樂侯府的家生子,從祖上就是安樂侯府的奴才。雖然說在府里並不是多麼受重用的人家,可至少表面上的忠誠還是有的。
這兩家人一戶姓陸,和雪兒倒是一個祖上的。另一戶則是姓于,是早年的某任老侯爺親自賜過姓的。從前也曾在侯府里風光一時,可是到了這輩上,卻已經敗落。
因為是陪嫁過來的家人,這會兒,也就沒有那麼多避諱。兩家的男男女女,都一通帶到了蘭院,就在院里候著。
雖是頭一遭見著這些人。可是雪兒和柳絮早就把這兩家人的底細打听得清清楚楚,有什麼本事,犯過什麼錯,都一一向于清瑤說明。所以這會兒見到,于清瑤倒也不覺得陌生。
那于家當家的男人,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不知是不是一直過得不好,連背都佝僂了。可是他的兒子,那個叫大力的青年卻是身強力壯,看起來就是有一把力氣。除了剛進來時給于清瑤行過禮過,就一直梗著脖子,站在父親于得貴後面,看起來倒很是精神。
而陸家,最惹人注意的卻是那個穿得干淨利落的婦人,雖然面容平凡,看著也有三十多歲了,可一雙眼卻很亮。而被她牽在手上的女兒也生得一雙好眼,不過十二、三的年紀,生得極是水靈,皮膚也白,雖有幾分像雪兒,卻比雪兒更漂亮三分。
雪兒背著人時,就和于清瑤說過,她這個沒出三代的堂妹香墜打小就漂亮。她的堂嬸早年還起過心,想把小堂妹送到五少那里,卻沒想到最後她們家成了陪嫁的。
一眼粗粗掃過,于清瑤心中已有了成算,笑著啜了口茶,她合上手中的茶蓋,不徐不緩地笑道︰「母親既然選了你們兩家做我的陪嫁,那想來你們兩家必是好的,我心里對你們也很是放心。可是,既然你們現在的賣身契是在我的手中,成了我的奴僕,那有些話我卻要先說清楚的。」
放下手中的茶盞,她的目光自那陸家嬸子臉上又移到于大力身上,最後卻是落在了于得貴臉上。
「你們也都是家中老人,想來听也听過我的事了。我自認是個性子好的人,像那些虐待奴僕的事,是做不出來的。不過,我的性子雖好,可生平最恨的卻是被人瞞騙……」說著這話的時候,她抿起嘴角,輕輕地笑了起來︰「似那種背主忤逆的小人,便是落得再悲慘的下場,世人也只會拍手叫好……」
聲音冷淡,帶出一股肅殺之氣,可偏偏她的臉上卻仍是帶著雲淡風輕的笑。「莫被我嚇到了!我這個主子的性子是真的很好。凡是忠心做事,老實做人的,我自然會好生相待……」
抬眼瞥了眼柳絮,柳絮便再打開錢匣。原本已經半空的錢匣,這會兒又已經裝得滿滿的。柳絮甚至有意無意地把匣子傾斜了些,正好讓立在堂前的眾人看個清楚。這一次,沒有親自發賞錢,于清瑤只是端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啜著茶,看著眾人一一上前,自柳絮手中領賞。
安樂侯府的人和蘭院的舊人,不能一樣對待。如果她也似剛才一樣親自打賞,這些安樂侯府出來的老人,只會瞧不起她。說不定還要在背後說些什麼「到底是庶女,哪有半分侯府千金的架勢」……
「母親與我的陪嫁中,在郊外,有一座農莊,正需要人去打理。于管事,我知道你從前也曾在農莊里管過事。不如,你便去為我打理那農莊吧!」
沒有現出驚喜之色,于得貴只是應了一聲,上前謝恩。平靜地看他半晌,于清瑤嘴角的笑意更濃。
「那莊上到底是產了什麼,田地都租給了哪些人,租子收得如何,你又對那莊上是個什麼看法,日後打算怎麼打理……此去農莊,要細細想清了,記好了,過得七日後,寫在紙上呈給我。」
于得貴怔了怔,想想,才沉聲道︰「小、太太,您看那莊上該怎麼辦,怎麼說,老奴怎麼做就是了……」
「那農莊,我還未曾去過,既不知根知底,又不曉得農事,又如何知道該怎麼辦呢?于管事,你也不必這麼謹慎。我既然敢委派你去打理農莊,自然會看重你的意見。你也不必藏著掖著,有什麼主意盡管直說就是……還有,你這一家人,都隨你去莊上就是。彼此間有個照應。若是日後另有差事,我再喚人召喚就是……」
听到于家人都去農莊上,陸家嬸子立刻撇了撇嘴,露出一絲嘲弄之色。反是于大力,連同他母親和那兩個不過十歲左右,模樣平凡的妹子都現出喜色。
將眾人神情都一一看在眼中,于清瑤也不說別的,只笑著叫柳絮給了盤纏,出了書信,便雪兒先送于家的人出去。只留了陸家的人在院中等著問話。
和于家,皆由于得貴作主不同,這陸家的當家人明顯是陸家嬸子。于家的人才一出去,她立刻就笑著湊上前︰「太太,老奴之前在府里時,也曾侍候過老太太的,只是後來嫁了人就沒福氣再見老太太的面。剛才我一瞧太太,那通體的氣派,真是和老太太一模一樣……」
听得忍不住抿唇淺笑,于清瑤淡淡道︰「原來陸媽媽是侍候過母親的,如此我倒是失禮了。」
「哪有啊,奴婢可當不起太太賜座……」陸嬸子呵呵笑著,還要謝座,卻發覺于清瑤根本就沒有要賜座的意思,臉上的笑轉為干笑,她仍陪著笑道︰「太太,老奴雖然現在不中用了,可好歹對大戶人家的規矩都知道,您看,您進進出出的,可不也是需要個辦事的媽媽跟在左右嘛!」
「陸媽媽說得極是,早前,我還和母親說,不妨把許媽媽也賞了我算了。可是母親總說許媽媽她還真是舍不得,不肯把她的賣身契轉給我,只肯先讓我用著,算是幫我幾年……明個兒,還真要記得把許媽媽帶回來才是。」
她的話才說完,陸嬸子已經變了臉色,囁嚅著,雖然眼底有憤憤之色,卻到底沒敢說什麼。扭頭去瞧,雪兒卻仍然沒有轉回來。
于清瑤也不去看她,只是笑道︰「我記得陸媽媽從前也是針線上的,不如,先就負責針線上的活計吧。咱們蘭院里放在府里馬廄里的車馬就由陸富貴管著……」看著忙恭聲應聲,一副老好人模樣的陸富貴,于清瑤笑了笑,又道︰「香墜就留在內院里,先做個小丫頭。柱子還是個孩子,倒也不必和你們夫妻倆一起住在外宅那頭的院子里,也就留在內院里,先充個小廝罷了,也幫著院里的丫頭們在二門上傳傳話好了……」
陸嬸子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于清瑤卻已經掩面打了哈欠,連她說話的機會都不曾給,只是笑著道︰「柳絮,之前我和四爺說過讓他的小廝在外面候著,領人去雜役大院那頭。你這會打發個丫頭帶著陸媽媽他們兩口子過去吧!」
柳絮應了一聲,卻沒有直接去叫人,而是笑著喚了四兒,讓她指派人帶了陸氏夫婦出去。又讓五兒把那蹲在那兒一直啃著手指頭,才七八歲模樣的男娃領到後面耳房去。又笑著拉了香墜︰「這個妹妹看著真是水靈,一雙手又軟又細,想來是沒做過粗活的。太太,您瞧著該怎麼安排呢?」
她這話還沒說完,那香墜突然跪在地上,叫道︰「太太,奴婢自小跟著母親學過怎麼侍候人的。您就留我在您身邊侍候吧!奴婢一定會盡心盡力地侍候您和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