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彌漫,一燈如豆。如意花樣明紙糊的窗欞上隱約可見兩個模糊婆娑的身影。只听得一個中年男子低沉的聲音道︰「事情都辦妥了?可別留下什麼痕跡。」
另一人弓著腰語氣里滿是市井潑皮的痞子氣,因賠笑道︰「瞧您說的,做這種事情我手下的兄弟又不是第一回了。保管干干淨淨的,若有一絲兒差池,您就把我卜老三的腦瓜子擰下來當球踢。」
那中年男子冷笑道︰「你少跟我貧。這種混話還是留給你翠紅閣的相好去吧。這桌上是兩包一百兩銀子,拿了趕緊走人,在外邊管好自個兒的嘴。若是教我听著半點風聲,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卜三呵呵訕笑道︰「您老也是做大事的人,咱們兄弟可是提著腦袋在底下混的,這點銀子就想把人打發了,也忒小氣了點。」
那中年男子聞言怒道︰「卜老三,別以為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別人幫我辦事了,這價錢可是早就談好的,怎麼著,你如今出息了,竟然也學著那起子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的無賴坐地漲價了。」
卜三笑道︰「瞧您老這話說的,也忒難听了。我卜老三是什麼人,哪能這般齷齪不講信譽呢。只是這回幾個兄弟都受了點傷,這會子還躺在醫館里直哼哼也不知能不能救得活。喏,還有一個被關進了大牢,總需要一些銀錢安撫打點吧。總是為您老的事兒弄的,您總不能見死不救不是?」
那中年男子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扔到地上,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不屑地啐道︰「拿去拿去,給弟兄們打點酒吃。往後有什麼事兒找管家就是,少來我這兒亂竄,免得被人瞧見叨 得越發大了。」
卜三看著那一錠金子,咽了口吐沫,忙不迭地撿起來用發黑的黃牙狠狠咬了一口,一邊急不可待地把兩包銀子攬入懷中,一面笑呵呵奉承道︰「您老放心吧,我卜三可是最講道義的,拿了銀子自然滾的遠遠的,往後您老人家往東,咱們兄弟肯定往西,保管連影兒都不來煩您。」
說罷,打了個千兒,感恩戴德地退下了。走出門來,殷勤的假笑瞬間凝固在嘴角兒,望著西北角隱隱約約的紅光,對著忽明忽暗的窗格呸了一口,低聲暗罵道︰「真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忙乎了大半天就給了這麼點,還不夠藥錢呢。斷子絕孫的胚種,守著金山銀海哪里使去使不了,趕明兒帶了棺材里去。」
昏暗靜寂的屋內,只剩那中年男子一人悠閑地哼著小曲兒,屏風後卻傳來一個女人冰冷鄙夷的笑聲︰「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兒,竟然還能這般心安理得,真真教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呢」
那中年男子得意地笑道︰「無毒不丈夫。自古成者王侯敗者寇。我這麼做還不是咱們這一大家子,若真成了事,你也能封個一品夫人好好兒風光風光不是?」
那女人冷笑道︰「罷了罷了,你自個兒權欲燻心不惜糟踐身邊的至親,少拉扯上別人做借口。什麼誥命夫人,你還是留給別人吧,妾身命小福薄怕擔當不起。」
那中年男子冷哼道︰「我這可是為了宗族代代相傳的清白血脈在清理門戶呢。他不過是個身份不明的野種罷了,跟咱們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的,倒教你打抱不平義憤填膺起來了。自個兒的親生兒女都沒見你這般上心呢。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
那女人尖銳刺耳的笑聲回蕩在靜謐無聲的夜空里,竟壓過了遠處隱隱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的叫嚷哭喊聲︰「我也想蒙著眼楮裝作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听不到,清清靜靜地過自個兒的日子。可你偏偏見不得我安生,一有這等腌事兒必故意兒讓我听見,時時刻刻折磨我,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那中年男子呵呵拊掌,嘴角微翹,奸笑道︰「我們是夫妻,自然應該真心以待,有福同享。但凡有什麼喜事兒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你的夫君馬上就要成為這府里說一不二真正的主人了,咱們這麼多年在那蠻荒之地受的氣遭的罪如今終于可以一吐為快。難道你的心里就一點兒也不為我高興嗎?」。
那女子聲音里有著說不出的犀利與冷漠︰「夫妻?虧你說的出口。成親的第一晚我就同你說過,這輩子休想我能給你這衣冠禽獸什麼好臉色。名字冠上你們家的姓氏,軀殼被鎖在這冰冷的宅子里,死後連魂魄也不得自由,就只剩這一顆心還冒著一絲熱氣兒,還是屬于我自個兒的。」
那中年男子惱羞成怒,恨聲道︰「既然你知道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還裝模作樣地別扭什麼。那顆破爛浪蕩的心你就自個兒留著捧好捂著,當心一個不留神摔在地上就裂成八瓣了。就算是軀殼我也認了,那死鬼在陰曹地府也只有羨慕的份。」
話音剛落,便傳來了衣衫絲帛的撕裂之聲,女子拼命掙扎的高聲叫罵和男人粗實低沉的喘息聲,半晌,一切方歸于平靜。只有半空中清冷潔淨的新月悠悠蕩蕩不知何處安身……
那夜,城西的王記成衣鋪走了水,夜黑風高,熊熊大火直沖雲霄,點亮了整座城的驚惶,焦慮,恐懼與慌亂。神嚎鬼哭,霧慘雲昏,待到天亮之時,整條巷子已經漆黑一片,梁傾牆頹,廊柱東倒西歪一夜之間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夷為平地。
念遠昨晚聞訊就帶人急匆匆趕了過去,一夜未歸,雨霏心中憂慮不已,左思右想,輾轉反側,也不知怎地一顆心起起落落,一下下地往上撞像是隨時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一般,實在無法安睡就只能擁著翡翠寒衾靠在床沿,呆呆地望著頭頂的紗帷,直至清澈明曦的晨光漸漸透過那糊了霞影紗的窗格一點點傾泄了進來。這時方听得門外傳來一陣低沉的腳步聲,床帳一掀,念遠那疲憊困乏的面容便映入眼簾,不過一晚未見,竟像是隔了十年八載劫後重逢一般。
念遠一見雨霏那憔悴倦怠仿若瘦了一圈的臉龐,便知她定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以致一夜未眠,心中一暖,口里卻嗔怪道︰「怎麼都這會子了還不歇著,多大的人了,自個兒的身子自己都不知保養,還不趕緊躺下,當心著了涼,等會子又要喊肩窩子酸痛了。」說罷,月兌靴上床,輕輕半擁著雨霏,拉過妝花錦被嚴嚴密密地將她裹好。
雨霏見念遠的臉上雖然略有些燻黑的污漬,卻不見其他傷痕,這才安下心來,不知不覺口齒纏綿,眉眼干澀,一時困倦上來,將頭輕輕地靠在念遠堅實溫暖的肩膀,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強忍住困倦,關切道︰「外邊情形怎麼樣了?」
念遠拉過雨霏冰冷蒼白的縴手,輕輕拍了拍,安撫道︰「昨夜火勢甚為凶猛,從咱們的成衣鋪子起直燒了整條街巷,連九門提督和順天府尹都驚動了。好在打更的發現的早,及時叫醒了大伙兒,只是燒了些財物,其他人倒還安好無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其實念遠今早親眼目睹離自家成衣鋪最近的一戶人家一家四口都葬身火海,燒成了焦炭難以辨認。其中一個還是懷了八個月身子的孕婦。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直教人不寒而栗。念遠怕雨霏知道了心里徒增驚怕與恐懼,故而避重就輕,只揀好的說。
雨霏輕攏黛眉,貝齒咬著下唇,若有所思道︰「這些天咱們名下的鋪子接連出了岔子。先是當鋪,又是金鋪,現在輪到成衣鋪了。也不知這背後的人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是謀財,這樣玉石俱焚鬧得陣仗也太大發了些。若是素日和咱們有嫌隙想借機報復,卻既沒有動咱們的根本,又有打草驚蛇之嫌,這手段也太明顯太拙劣了些。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念遠柔聲勸慰道︰「當場抓住了一個縱火的潑皮,已經帶回順天府衙關押候審了,想必不幾日就能揪出幕後元凶。這回也許只是個誤會,你就是素日里想太多了。昨個太醫來請平安脈,還說你思慮過重,郁結于心,若不安心靜養于孩子可是百害而無一利呢。這會子還只管擔心這些沒要緊的事兒,你自個兒說應不應該?」
雨霏眉頭微皺,繼而笑著嗔道︰「青天大老爺,小婦人知罪了,您就開恩吧。太醫昨兒不過就順嘴那麼一說,你就一天十遍八遍的韶叨。我的耳朵可都要起繭子了呢。」
念遠聞言,一邊伸手輕輕往雨霏的胳肢窩內撓了兩下,一面笑道︰「都是要當娘的人了,還像個孩子。我才說了一句,你就拉扯上這麼些,不給個利害,你也不知道。這回可不饒你了。」
雨霏觸癢不禁,左閃右躲笑得喘不過氣來,口里連連求饒道︰「郡馬爺,小女子口無遮攔,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這一遭吧。」
兩人正在玩鬧間,忽听得窗外有丫頭輕聲道︰「郡主殿下,三王府的側妃娘娘來看您了。」
雨霏一愣,這才想到她說的原來是好久不見的杜若,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急切,忙理了理鬢發,朗聲向外吩咐道︰「快請側妃娘娘前廳上座奉茶,本宮梳洗更衣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