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夫人大病了一場,王淑靈衣不解帶侍湯奉藥,母女倆漸漸親熱和睦了起來。其他人都雖嘖嘖稱奇,卻樂觀其成,唯獨這王念智見他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獨自個兒倒顯得多余了,遂嫉妒不已,便借題發揮抱怨了幾句。因說起冷夫人教王淑靈過去侍奉卻獨獨將自己拒之門外,心中愈加憤恨難平。
貼身小廝梟獍ぇ聞言知道這位主子又鑽了牛角尖,因勸道︰「瞧您說的,太太這麼做還不是為了您的身子著想嘛,怕過了病氣兒給您。天下哪有太太和您這般融洽親密,形影不離的母子啊,真是老話說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呢。別說旁人了,就連我們這些底下人眼巴巴地瞧著都眼熱呢。」
王念智听了這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一點,遂啐道︰「胡唚什麼?你才知道幾個典故就在這兒賣弄。什麼叫張冠李戴,穿鑿附會你懂不懂啊?」
梟獍舌忝著臉諂媚地笑道︰「奴才哪懂這些啊。還不是哪回在外邊听了一字半句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順嘴就禿嚕了。爺您是做大學問的人,滿肚子的詩書,往後還要求您多教教奴才,免得奴才出去大字不識滿嘴村言的惹人笑話。」
王念智自小喪母由冷夫人養在身邊,早就習慣了在她面前惟我獨尊,並且也早早兒將冷夫人看做了自個兒的私己,她的舐犢情深,憐愛關懷,無微不至都理所應當該屬于自己,沒娘的孩子本就敏感多疑,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驚起心中千層驚濤駭浪,自然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冷落與委屈。更何況冷夫人在旁人面前雖然冷冷淡淡,不苟言笑,可是對王念智卻是溫婉賢淑,細語柔聲。
這王念智先天本就有缺,後天又有這樣一位似母非母的女人教他盡享溫柔與體貼,心里老早就有了不該有的荒唐念頭,自個兒心心念念的人,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他人染指,便更不願意見到冷夫人與王崇業親好恩愛,這樣雙重嫉妒之下,未免失了分寸,此時听得梟獍這般殷勤奉承,心里的火兒也早就消了一大半了,因冷笑道︰「罷了罷了,既然你如此好學,又不是個榆木腦袋。爺也少不得勉為其難了。等會子就跟我去一趟母親那里,睜大了你的眼楮好好兒瞧一瞧什麼叫做噬指棄薪え,心有靈犀。」
梟獍心道這位爺還真是牛心古怪,不撞南牆不回頭,人家一家子和好如初親親熱熱的,非要過去自討沒趣兒。便勸道︰「爺,您的身子一向也不牢靠,況且大比之年越來越近了,還是留在房中溫書,將來中個狀元舉人的,也好光宗耀祖不是。那時候您眼里還有誰,何必這會子去爭那個閑氣呢。」
王念智一听這話,登時沉下臉來,甩手狠命地一拍桌案,震得手心通紅。那桌子的尖角劃過,留下了一道血痕。因恨聲道︰「該死的東西,什麼時候輪到你這狗奴才教主子做事兒了。再多說一句,我就命人割了你的舌頭。你信是不信?」
梟獍知道這位主子表面上溫和卻是個說做到的,頓時嚇得慌了手腳,頭搗蒜一般連連磕著地面,發出咚咚咚響亮的悶聲,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道︰「主子饒命,奴才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和奴才一般見識。」說罷,連滾帶爬地一溜煙稟報去了。
王念智此時臉上依舊恢復了往常那謙和文雅的模樣,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衣襟,一徑來到了冷夫人的正屋前,一進房門,便瞧見王淑靈滿面笑容,嬌憨可人,手里不住地比劃著,不知說了些什麼,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就連一向嬉笑不行于色的冷夫人也禁不住抿著嘴角,眼楮里滿是寵溺。王崇業更是捻須微笑,連連點頭,面上似有贊許之意。瞧著她們母慈女孝,其樂無窮的模樣,仿佛只有自個兒才是不相干的外人,怎麼擠也擠不進去。那景象美的教人忍不住有了瘋狂的念頭,想要一把火燒個干干淨淨。
王念智不由得握緊了長長衣袖下的雙拳,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手心的方才被桌案犄角劃出的傷口越發疼了,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上前含笑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殷切道︰「兒子給父親母親請安,這幾日母親病著,兒子未能侍奉左右,實在枉為人子,不知母親這會子身子可好些了?兒子今日去城郊棲霞寺里跪求了一道平安符,祈求母親身體康健,青春永駐。」說著從長褂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疊成如意形狀的黃紙,恭恭敬敬的捧過頭頂遞了上去
冷夫人忙拉了王念智上榻坐在自個兒左面,趕著叫了一聲︰「我的兒,難為你有這個心。外邊人多眼雜,車慌馬亂的,萬一閃著磕著了可怎麼好。」一時心里後怕不已又傳了小廝梟獍進來,冷下臉來狠狠地罵道︰「偏听了他的話,說到哪里去就去,也不回一聲。要是有個好歹,你有幾條命也不夠抵的。」
梟獍連聲喊冤︰「爺都說了,這事兒非要自個兒親自去,菩薩念著他的一片孝心,太太的病自然就能好了。爺非要去,奴才攔也攔不住啊。這不,手還磕破了呢。」
冷夫人一听這話,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忙拉起王念智的手來來回回反復翻看著,又百般摩挲,連聲問道︰「我的兒,這是怎麼能的,還傷著哪里了。快給我瞧瞧,又一疊連聲命人去請大夫。
王淑靈見狀,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想自個兒這些日子日以繼夜地在榻前侍疾,人都瘦了一大圈,娘親卻從未露出如此關切疼惜的神色,看來不管自己怎麼努力,終是比不上哥哥在娘親心目中的分量。眼里一酸,險些低下淚來。
王念智偷眼瞥見王淑靈那頗不自在的模樣,心里自是得意非凡,卻低頭故作慚愧道︰「母親快別這樣,這點小傷不打緊的。只因寺里的主持說,這道平安符要至親之人的鮮血涂染才能靈驗,兒子就……就……」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冷夫人聞言登時紅了眼眶,一把將王念智擁入懷里,哽咽道︰「好孩子,你這樣能這樣待我,真不枉咱們素日里的情分。我就是有一天不在了,也再無遺憾了。」
眾人感動得無以復加,都賠著落了幾滴淚,獨王崇業微擰濃眉,肅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隨意損傷。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是讀聖賢書的,怎可信這些旁門左道。這一回念你孝心可嘉,下次再犯定要責罰。」
王念智忙躬身曲背,連聲告罪道︰「兒子見母親久病未愈,心急如焚。萬般無奈只得出此下策,還望父親大人海涵。」
冷夫人登時拉下臉來,轉頭對王崇業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我也乏了,教尹姨娘伺候老爺歇息吧。留著智兒和靈兒陪我說說話兒。」
王崇業見方才還和顏悅色的冷夫人這會子卻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當著兒女的面拉不下臉來,只得悻悻地去了。
冷夫人手里不住撫模著那枚薄薄的平安符,像是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一般愛不釋手。王念智見狀便趁熱打鐵道︰「這玩意也不值什麼?母親竟然如此喜歡,兒子明兒再去求一道就是了。只是今日和主持方丈說起母親這病來得蹊蹺,不知該如何化解。主持雖給了兒子這道平安符,卻也明言,怕是有什麼命格相沖之人在母親身邊,就像天上的參商二星一般,只能遙遙相望,若是略微親近,恐怕會給其中一個帶來災禍。」
一旁的王淑靈聞言,頓時花容失色,手一松,竹制雕花托盤上的碗碟掉了下來,濃黑的湯藥混合著鮮亮的蜜餞,散落一地。
冷夫人聞聲,轉頭見一臉狼狽的淑靈又想起方才王念智的那番話,登時勾起了心中的隱痛,滿臉厭惡地睥睨了淑靈一眼,冷冷地責備道︰「怎麼回事?連個碗都端不穩。這麼大個姑娘家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王念智強忍住心中的欣喜,眨著一雙放佛無比真誠的眼楮,打著圓場︰「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大好,還是快回去歇著吧。母親這里有我呢。妹妹盡管放寬心。」
冷夫人也冷笑道︰「是呢,咱們九姑娘可是嬌弱尊貴的千金小姐,又是老爺的掌上明珠,可千萬別為了我時日不多的病人累壞了身子。不值當!」
眾人聞言,知道冷夫人的心病又犯了,也不敢相勸,都低著頭權當瞎子聾子。王淑靈一張小臉蛋漲的通紅,一雙白女敕的小手不住地繞著腰間玉佩上的穗子,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捂著帕子沖了出去。
冷夫人卻毫不在意,只管拉著王念智,滿臉溫柔與欣慰,低聲嘆道︰「想當初你只是個剛滿月的小嬰孩,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相貌堂堂,溫文有禮,姐姐若在在天有靈,看你成家立室,子孫滿堂,大概也能瞑目了。鼎鼐伯的孫女兒是個端莊賢惠的孩子,正是你的良配。等你娶妻生子,我的心事也就了了,將來到了那邊也能對姐姐有個交代。」
王念智一听,心中一緊,忙不迭地拒絕道︰「兒子年紀還輕,只想把全副精神都用在讀書明理,揚名立業上面,婚配的事兒還是容後再議吧。」
冷夫人以為他對男女之事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著這事兒也不急于一時,遂微微一笑,遂問起了其他諸如飲食起居,詩書文章之類的瑣事。母子倆聊得異常盡興,直至三更方罷。
與此同時,暗香閣的東廂房里,寧兒看著手里的兩包藥粉,愁腸百結,不知如何是好……
ぇ梟獍︰即梟鏡。相傳梟為食母惡鳥,獍為食父惡獸。比喻凶惡忘恩的人。給自己的貼身小廝都起這個陰森的名字,可見這王念智可不是一般月復黑的主呢。
え噬指棄薪︰母子之間相互眷戀,心靈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