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暗香閣的東廂房內,寧兒呆呆地看著雞翅木如意卷草紋方桌上的兩個紙包暗自出神,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來回回好幾次,心里卻愈發忐忑難安,左思右想仍舊拿不定主意,一時想起肖夫人那陰冷刻毒的臉兒,一時又想起表姑娘柔聲細語的勸慰,眼看外邊天色漸漸暗沉,黃昏日照又到了快用晚膳的時辰。
杜鵑進來準備點起燭火,卻一眼瞥見寧兒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里一沉,忙趕著叫了一聲︰「我的小姑女乃女乃,你怎麼把這玩意大喇喇地拿出來了,還不快收起來,教別人瞧見了可了不得呢。」
寧兒嘆了口氣,輕聲道︰「憑良心說,郡主娘娘待我也算是好的了。我卻在背後這般算計她,怎麼想這心里都過不去。」
杜鵑幾不可見地翹了翹嘴角兒,臉上閃過一絲鄙夷的神情,想起臨來這兒之前自家小姐的諄諄囑咐,忙掩去眼里的睥睨之色,將語調降了下來,柔聲安撫道︰「姑娘快別這樣,這內宅的事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你對別個仁善,別個可不一定對你留情。姑娘總在老太太,太太面前說郡主的好話兒,依我看那也是個不能容人的主兒。姑娘到這院里的都快一個月了,別說是教你貼身服侍郡馬爺了,就連他的衣角都沒讓你踫過。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就是把老太太的話兒當耳旁風,當眾給你沒臉兒呢。虧得姑娘還時時處處在老太太面前替她打掩護說好話兒,也忒不值了。如今這院子里,誰都踩咱們一頭,姑娘你不在乎,我可都替你叫屈呢。」
寧兒听了這話,猛然想起那日念遠對自個兒的冷淡與厭惡,不由得淚盈于眶,垂頭喪氣猶自喃喃道︰「這都是我沒福兒,不能討郡馬爺的歡心。白白辜負了老太太的一番美意。連累姐姐也跟著我受委屈。」
杜鵑忙啐道︰「哎呦我的好姑娘,你可千萬別說這種喪氣話兒。什麼有福沒福的,那還不是要自個兒去爭的。就憑你只顧這里淌眼抹淚兒就能教郡馬爺正眼瞧一瞧你了?」又低下頭去貼在寧兒耳邊低聲道︰「表姑娘不是把那價值千金的好玩意兒賞你了嗎?既然郡主娘娘那里的明路兒走不通,咱們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機會難得,要是等郡主娘娘肚子里的小爺落了地,你可就更沒戲了。姑娘就算不為自個兒,也要為了外邊辛苦操勞一輩子的老子娘著想吧,他們的將來可全都指望著你了。」
寧兒緊蹙秀眉,像是吃了個酸棗子一般,臉都皺成了一團,低下頭去好半晌不言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急得一旁的杜鵑直跳腳兒,這才拉著她坐在自個兒身旁,幽幽道︰「姐姐是表姑娘身邊第一等得力的人,卻跟著我這樣一個不爭氣的主子。好姐姐,這些日子多虧你陪著說些體貼的知心話兒,這日子我才算熬了下來。有些話兒我也不想瞞著你,這桌上的兩個紙包,有一包的確是表姑娘賞我的好東西,另一包卻是太太給的,教我加在郡主娘娘的飲食里。我估模著應該是落胎之類的藥粉。本想支吾敷衍過去,可太太卻說我若是不做,就教我的老子娘好看。我實在被逼得沒法子,心里害怕,又不敢同老太太說,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杜鵑看著寧兒緊緊拉著自己那一雙不住顫抖著的柔荑,眼里閃過一絲不屑,想在國色苑時除了小姐和畫眉,誰不對自個兒服服帖帖,殷勤逢迎。原想著將來跟著小姐至少能混個姨娘風光體面,沒成想竟然忽的被派來伺候這個連三等丫鬟都不如的寧兒。老太太房里出來的又如何,憑她那副前怕狼後怕虎整日就知道躲在房里自怨自傷的懦弱樣兒料也混不出什麼好前程來。也不知小姐打的是什麼主意,偏偏教自個兒過來看住她,要不是看在小姐許下的那些個誘人的好處份上,什麼姐姐妹妹的,憑她那副蠢鈍如豬的樣子也配?
心里這樣想,嘴上卻換了另一副說辭,臉上閃著異常真誠的光彩,任誰看了都以為她是真心替寧兒著想的好姐妹,因一本正經地低聲道︰「妹妹既然信任我,將這麼重要的秘密都說與我听,做姐姐的豈有不幫你的道理。我既然虛長了幾歲,不是自夸,看事情到底比你通透些,依我說,竟是兩個都用雙管齊下才保險些。妹妹別怕,萬一有個好歹,還有太太在後邊頂著呢,要殺要剮,要吵要鬧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寧兒心里暗潮洶涌,猶猶豫豫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無辜,又是郡馬爺的親生骨肉,我實在是下不了手。」
杜鵑狠狠地戳了戳寧兒的鬢角,款款道︰「好妹子,你怎麼就這麼糊涂呢。這孩子若生下來可就是郡馬爺的嫡長子,妹妹將來若是生下一男半女的,便是再得寵那也是庶出,又不是長子,還不是由著別個欺凌。難道你真的不想自個兒的孩子將來繼承爵位,成為這侯府里說一不二的正經主子。到時候,母憑子貴,你可就是老封君了,金銀珠寶,山珍海味享用不盡呢。」
寧兒本就是個不知事兒的,只知道一味的盡心盡力伺候主子,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听得她雲里霧里,滿臉不解地問道︰「瑜哥兒已經過繼給郡馬爺了嗎?不管怎樣,這爵位也輪不到別個的頭上啊。」
杜鵑聞言氣得連連跺腳,真想砸開寧兒的腦殼,看看那里邊裝的是不是漿糊,真是恨鐵不成鋼,遂不留情面地大口啐道︰「你真是白白跟了老太太這麼些年,她老人家的精明你竟然沒學到半分,連這點也看不明白。瑜哥兒再好,到底不是親生骨肉,郡馬爺就是再大度,也斷不會教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繼承這麼大的家業。頂多給點薄田爛鋪教他自生自滅也就全了往日的情分了。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看得出來,這一房誰先生下兒子,誰將來就能做這府里一半的主。我听說這落胎的湯藥極傷身子,若是郡主娘娘日後不能生養了,那可全都是你的天下了。」
寧兒一听這話,這才如夢初醒,如火一般燒灼著她本來純淨的良心,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華美如夢的一幕,自個兒鳳冠霞帔端坐在填漆戧金百壽萬字紋羅漢榻上,周圍奴僕成群,珠圍翠繞,滿室馨香,那些曾經冷言冷語,蔑視欺壓自己的下人全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滿臉殷勤,滿嘴奉承著。這才是真正的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寧兒最後的那點良知終被遺棄在地,任由那強烈而急切的欲念碾壓得干干淨淨。
寧兒心一橫,已有了一番計較,順手抓起桌上那兩包藥粉,緊緊地放在胸前,眼中射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寒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姐姐說的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可是老太太的人,不能任由別個欺負敷衍卻不知道還手,就算不為了我自個兒,為了孩子,我也要豁出這一遭。」
說完,邁著堅定僵硬的步子,向小廚房慢慢走去。沒過一頓飯的工夫,手里就端著一個畫琺瑯黃地牡丹紋碗進了正屋。
雨霏此時剛巧用過晚膳,正坐在鏡台前梳洗卸妝,一見寧兒,便笑道︰「妹妹來了,可用過晚膳了沒有?今個小廚房的人參烏雞湯炖的極好,本宮留了一碗正要命人給你送過去,可巧就來了。趕緊趁熱嘗嘗吧。」
寧兒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一臉的不自在,怕人瞧出異樣來,忙低頭推辭道︰「殿下對奴婢實在是太好了,但凡有好東西都想著,奴婢真不知該怎麼報答才好。」
雨霏不以為然地笑道︰「這有什麼?妹妹這些日子為了本宮這心神不寧不能安枕的毛病也費了不少心。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寧兒心里一緊,手抖得更厲害了,碗里的湯汁險些潑了出來。因顫聲道︰「奴婢粗手笨腳的,也就在這些藥膳上還有幾分本事。今兒為殿下做了一碗桑葚百合甜湯,對于孕婦心腎不交,煩熱難眠可是最有效的。您喝了今晚定能睡個安穩覺的。」
雨霏看著那清滑透亮的汁水在白色瓷里的碗中來回搖蕩,鮮亮的百合,晶紫的桑葚點綴其間,真是說不出的誘人,因笑道︰「難為你有心了,只是本宮方才剛用過晚膳,這會子也喝不下。你且先放著,本宮等會兒再用。」
寧兒急道︰「這湯要熱熱的才好喝,一會子涼了可就沒效用了呢。殿下要是怕燙嘴,奴婢這就給您吹吹。」
碧紗不屑地撇了撇嘴,上前接過寧兒手里的碗,鄙夷地啐道︰「這些粗重活兒怎麼敢勞煩新姨娘,還是讓我來吧。新姨娘大概平日里不慣做這等事兒吧,瞧那吐沫星子都快噴上去了。」
寧兒冷不防手里一空,心中著急正要搶回來,耳邊卻傳來雨霏輕柔平緩的聲音︰「罷了,還是拿過來吧。別辜負了妹妹的一番心意。」
話音剛落,便見雨霏用銀匙輕輕地舀了一匙香氣四溢的汁水,慢慢地往口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