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因為瑜哥兒那一句似是而非文縐縐的話語弄得心神不寧,正巧念遠被王崇業使人請了過去,便吩咐翠微叫了貞兒過來。屏退左右,主僕二人相對無語,房間里長久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寂。
貞兒似乎也能感覺到雨霏的不快,垂著頭只管擺弄著壓裙擺玉佩上的素色絛子,好半晌方訕訕地問道︰「郡主殿下這會子怎麼還沒歇息。叫婢妾來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雨霏的目光從手指上的金摺絲玳瑁護甲慢慢兒移開,似笑非笑地瞅了貞兒一眼,笑道︰「也沒什麼,只不過方才听瑜哥兒說了幾句話,覺得這孩子真是長大了。心里有些感觸,找你過來韶韶。」
貞兒眼楮里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彩,忙笑道︰「哦,那婢妾倒是要好好兒听听了,殿下博覽群書,尋常的話語必定不能如此上心。」
雨霏自嘲地苦笑了一聲,若有所指道︰「正是呢,還是你最明白我的心思。要不然也不會教瑜哥兒說那些話來討好了。」
貞兒笑容僵在唇邊,扭過臉去頗不自在道︰「殿下說什麼?婢妾怎麼都听不懂呢。瑜哥兒雖然自小與婢妾交好,也有些情分,可畢竟主僕有別,婢妾哪有本事教他呢?」
雨霏清冷的眸子里滿是失望與痛心,因沉聲道︰「時方春和,鳥獸孕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且不想以弓馬一技之長與諸人爭高低。ぇ這幾句話真是說的極其漂亮冠冕堂皇,句句都透著仁愛淳厚的君子風範。難怪子陵听後喜不自禁,對瑜哥兒贊不絕口。就連我這個做娘的也覺得臉上風光不少。」
貞兒見雨霏嘴角雖然微翹,但那一絲笑意卻遠沒抵眼底,心里也有些發慌,縴弱的手指不住地絞著絲帕,一臉局促囁喏道︰「瑜哥兒天生聰穎,機敏好學,就連家學的夫子也曾對他稱贊有加,這幾句話兒雖是孩童戲語,卻是句句發自肺腑。有這樣純孝懂事的孩子,殿下和郡馬爺自然是好福氣。」
雨霏見貞兒依舊死鴨子嘴硬,左右也不肯說實話,偏生這時眼前浮現的竟是杜若那日疏離戒備試探的模樣,心里又是傷心,又是憤慨,如今見貞兒也是這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滿肚子的邪火不知該如何發泄,遂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跟我說實話。瑜哥兒才多大,竟然能背出史書上的句子來,這一招藏拙示仁豈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就能想得出來的。你的心思倒也巧,只可惜我平生最恨那些假仁假義,裝模作樣的人與事。你和杜若是我最信任最親近的姐妹,如今杜若走了,變了,連你也對我藏著掖著,哄著騙著。教人怎麼能不痛心不難過」
也許是太激動太傷心了,雨霏覺著小月復一陣陣抽搐,腸絞胃翻,痛得她不由得矮去捂住了肚子,額頭上滲出了點點汗珠。
貞兒嚇得頓時慌了手腳,急忙上前來一把扶住雨霏,連聲喊道︰「小姐,你怎麼樣了?可別嚇我啊。」又轉頭欲呼喊外邊侍立的丫鬟婆子。
雨霏緊緊拉著貞兒,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好些,忙強笑著攔道︰「不礙事的,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罷了。肚子里的這個也不老實,又踢了我一腳。」
貞兒慘白了臉,使勁搓著雨霏冰冷的柔荑,又倒了杯酸棗茶來,熱熱的瞧著她喝下,見她的臉上漸漸有了些血色,這才安下心來,滿臉羞愧地喃喃道︰「都是奴婢的錯,害的小姐這麼生氣,要是動了胎氣,那婢子真是萬死也難贖罪了。可奴婢發誓,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壞心。瑜哥兒自小就與我相依為命,在在我的心里就是我的親生骨肉。雖說他現在過繼給了郡馬爺,可那畢竟只是個虛名。如今小姐又有了身孕,奴婢真的不能不為瑜哥兒的將來擔憂。」
雨霏搖頭嘆道︰「難道你忘了,當時我在侯爺和肖氏面前提出要收養瑜哥兒時是怎麼說的?將來不管我與子陵有多少兒女,瑜哥兒都是我們的長子嫡子。別人不明就里也罷了,你明明知道瑜哥兒就是我的親生骨肉,怎麼也這麼糊涂」
貞兒淚珠驀然涌了出來,一滴一滴打在大理石地面上,不一會兒便浸濕了一地,好半日方哽咽道︰「我知道小姐心疼瑜哥兒,可郡馬爺心里會怎麼想誰又能琢磨得透呢。瑜哥兒和他到底沒有父子血緣,更何況又是他最恨人的孫兒,是他潛在的威脅。奴婢每夜都夢見以前侯府里不明不白死去的那些稚子,心里真是害怕極了。」
雨霏長嘆道︰「子陵絕不是那等陰險卑鄙,氣量狹窄的小人。他平日里是怎麼待瑜哥兒的你也都親眼瞧見了,竟是比那親生父子還親熱幾分。況且子陵從來就沒有在乎過名利權位,他所思所想的不過是替母親討個公道罷了。退一萬步說,就算日後不幸被你言中,子陵真的厚此薄彼,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護瑜哥兒周全。這孩子從前已經夠苦的了,我這個做娘的豈能叫他再陷入那等任人欺凌惶惶不安的境地。可你今個這樣做真是畫蛇添足,原本是想讓瑜哥兒討得我和子陵的歡心,教我們覺得他仁孝純善,是個將來可以委以重任的可造之材。卻無意間教會了瑜哥兒虛情假意,欺世盜名。富貴榮華,高位厚祿固然是天下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可我時時刻刻擔心的卻是瑜哥兒德不立,名不揚,黑白不分,不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今個的事兒雖小,但癬瘡之癥可以毀七尺之軀,螻蟻之穴能潰千里之穴。難不成你想看著他將來變成一個道貌岸然像那個畜生一樣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偽君子嗎?」。
貞兒被雨霏這幾句疾言厲色的重話說的面紅耳赤,羞慚不已。捂著臉抽泣道︰「都是奴婢一時想歪。我真是沒臉再見小姐和瑜哥兒了。」
雨霏抽出帕子,輕輕地替貞兒擦干了兩頰的淚痕,降低了音調,柔聲緩緩勸道︰「快別這樣,教別人瞧見了笑話。我知道你也是一心為瑜哥兒好,又怎麼會責怪你呢?說起來也是我的不是,上回表姑娘就挑唆過瑜哥兒這些有的沒的,我卻沒有很在意,只想著他小孩子心性,哄一哄也就過去了。卻沒想到在旁人眼里瑜哥兒依舊是這樣名不正言不順身份尷尬的主子。放心吧,日後我會多注意的,斷不教人輕看了他。」
貞兒被雨霏這副莊重嚴肅的模樣和鄭重其事的言辭所折服,心里懸了多日的一塊大石頭這才輕輕落了地。遂連連點頭道︰「奴婢明白了,只要瑜哥兒能堂堂正正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奴婢便再無所求了。」
雨霏搖頭勸道︰「你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別總是想著別個,你也該為自個兒的將來打算了。」
貞兒聞言,神情一僵,垂頭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聲音顫抖著,頹唐道︰「我的將來就是鎖在這個重宅深院里靜靜地老此殘生了。」
雨霏見貞兒那年輕秀麗的臉上露出仿若老嫗般憔悴滄桑的哀戚神色,心里一酸,險些滴下淚來,上前拉著貞兒那一雙縴弱的柔荑,款款勸道︰「年紀輕輕,滿嘴死呀活呀的,也不怕忌諱。只要你願意,大膽地走出去另尋一片屬于自個兒的廣闊天地豈不更好?」
貞兒微微蹙眉,滿眼疑惑地望著雨霏那真誠的面龐,不解道︰「小姐說笑了,奴婢如今這樣,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鬼。無波無瀾過一生也就罷了。還能有什麼別的指望?更別說出去另覓新的生活了。」
雨霏正色道︰「路都是人走出來了。你一味只知道在原地徘徊悲傷可能會錯過很多風景。況且你變成這樣全是為了我,我又豈能坐視不理,任由你自怨自艾,自生自滅?這件事兒我也在心里盤算許久了。趁侯爺不在府中,我準備足夠的銀票以養病為由將你送去莊子上。那里如今都是自己人,你且安心住下,斷不會有人為難你。過上幾個月就報個因病而亡,大老遠的誰還會巴巴兒跑過去追究一個姨娘的死活。到時候再安排人護送你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房置地,嫁個忠厚老實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和和美美的過日子該有多好?不瞞你說,我要是能過一天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做夢都能笑出聲來呢。」
貞兒淚盈于眶,眼中的感激與向往不言而喻,心里翻江倒海猶豫不決,因低聲道︰「小姐能不能讓我回去想一想,過幾日再給您回話。」
雨霏聞言便知貞兒心里已有些松動,看她的面色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枯槁全無生氣,因瞥見案上那碗桑葚百合甜湯,便笑道︰「你方才說這幾夜都沒睡好,我這兒剛巧熬了安神定氣的甜湯,過來咱們一起喝了它,晚上就能睡個安生覺了。」說罷,吩咐翠微又分出一碗來,笑盈盈地遞了過去。
主僕二人對坐著唧唧呶呶地說著閑話兒。誰知沒過多久,貞兒臉色突然變得青紫,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直往下掉,身子一歪便軟軟地從椅子上滑了下去。雨霏見狀,心里一驚,伸出手去想要拉她起來,月復中卻一陣絞痛,仿佛有什麼東西直往下墜……
ぇ出自《清史稿?杜受田傳》,這幾句話是當年咸豐皇帝奕和自己的弟弟爭奪儲君位子的時候,恰逢道光帝帶皇子在南苑狩獵,因六阿哥奕所獲獵物最多,當時還是四阿哥的咸豐的老師杜受田便教他在道光面前說了這幾句話,竟然頗得聖心,引得龍顏大悅,從而最終致使道光傳位于四阿哥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