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在杜鵑的利誘挑唆下,去小廚房洗手做了一碗桑葚百合甜湯呈上,眼巴巴地盯著雨霏毫無戒心地舀了一匙慢慢兒送入口中,卻不料她忽的將碗碟推開,搜腸刮肚地吐了起來,底下的丫鬟婆子亂成一團,捶背,打扇,端漱盂,斟茶奉水,忙得不可開交。好半晌,雨霏那煞白的臉龐微微恢復了常色,又漱了口,方才笑道︰「本宮這些日子害喜越發嚴重了,倒浪費了妹妹的一番心意。」
寧兒一臉的不自在,心中懊惱不已,縴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這湯涼了,奴婢去小廚房重新做一碗送過來。」
雨霏搖頭不以為然道︰「不必這麼費事兒,我這會子喝了也要吐出來的,倒別糟蹋了好東西。先放那里吧,等會兒教翠微再熱一熱也就是了。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寧兒強笑著殷勤道︰「奴婢不累,郡主這會子既然沒有胃口,不如教奴婢陪您說說話兒可好?」
話音剛落,就听得門外一陣清脆愉悅的笑聲,瑜哥兒奔奔跳跳沖了進來,一頭扎在雨霏懷里,撒嬌笑說︰「娘親,今個爹爹帶我去城郊狩獵了呢。外面的空氣真的好清新都帶著鮮花的甜味兒,連樹木也比咱們府里的要高大些,一大片綠油油的草躺上去真是舒服極了,連天上的雲朵也格外白些,娘親要是和我們一同去就好了。」
念遠身著寶藍緙絲金柿蒂形如意紋樣馬褂,月白色素紡綢里行裳隨後而至,望著瑜哥兒笑道︰「等你母親肚子里的小女圭女圭落了地,咱們一家四口同去城外踏青,如何?」
雨霏一邊用帕子輕輕擦著瑜哥兒額上的汗珠,一邊兒柔聲問道︰「可吃過東西了?廚房里還留了飯菜和你最喜歡的桃花糕呢。」
瑜哥兒模著渾圓的肚子,嘟著嘴打了個飽嗝說︰「爹爹帶我在天然居吃過了,我覺得那里頭的燜爐小燒餅最好吃,特意包了兩包帶回來,一包給娘親,一包給貞兒姐姐。我還在集市上買了一個麒麟風箏送給娘肚子里的弟弟。」
雨霏刮了一下瑜哥兒的小鼻子,寵溺道︰「瑜哥兒真懂事,什麼時候都想著弟弟。將來一定是個貼心的好哥哥。」
瑜哥兒驕傲地答︰「那當然,孩兒將來要做孔融,把好東西都讓給弟弟。」
底下的丫鬟媳婦聞言,一個個都抿嘴笑著,獨寧兒瞧著這一家人甜甜蜜蜜,似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模樣,念遠從進門起連瞧也不瞧自個兒一眼,心里妒恨交加,登時陰沉下臉來,怨毒惱恨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雨霏。
許是感覺到了這股冰冷的怨憤,念遠轉過頭來冷不防瞥了寧兒一眼,微微皺眉冷冷道︰「你怎麼在這?」
寧兒垂頭絞著帕子,羞羞答答細聲細氣道︰「奴婢給郡馬爺請安,小廚房的灶上還炖了一碗綠豆杏仁粥,最是清肺降火的。春日干燥,郡馬爺又在外邊奔波勞碌了一整天,這會子喝再合適不過了。奴婢這就給您端來。」
念遠眉心微擰,臉色暗沉,因攔道︰「不必了,你還是給老太太送去吧。郡主要靜心養胎,今後沒別的事兒,就不用過來伺候了。好好兒在自個兒的屋里呆著吧。」
寧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不甘還要說話,卻被一旁的碧紗連拉帶拽送出門去,一面還笑道︰「新姨娘走好啊,天黑路滑,當心腳底下。若是不妨摔個狗吃屎可不好看呢。」
一邊又指桑罵槐地訓斥底下的小丫頭道︰「手都折了嗎,新姨娘這麼尊貴嬌弱的人怎麼能干這種盛湯奉粥的粗活呢,也不攔著點。萬一燙著踫著,教老太太知道了,可少不了你們的板子。」
那些小丫頭聞言紛紛抱怨寧兒道︰「好姑娘,你要獻殷勤也別帶累咱們哪。郡主娘娘的正屋是什麼地方,便是郡馬爺要進去都要事先通報呢,你就這麼大剌剌地當自個兒家似的在里邊轉悠,也忒沒眼色了。」
另一個管事媳婦嘲諷道︰「誰教人家是從老太太屋里出來的呢,有靠山腰桿子自然硬些,你們這群小蹄子也只有眼紅的份兒。」
其中一個三等小丫鬟不滿地低聲嘟囔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上趕著去討人嫌。」
寧兒面色僵硬,轉頭透過撒花紗簾,偷眼瞧見桌案上那碗孤零零被冷落在旁的甜湯,染了鳳仙花細長的指甲狠狠地戳向掌心,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房中昏黃柔和的燭火營造出一種溫暖和謐的氛圍,雨霏摟著瑜哥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輕聲詢問著白天在圍場里發生的事兒,因問起今兒獵到的戰利品。瑜哥兒臉上的笑容登時散了一大半,垂頭羞慚說︰「孩兒今日未發一箭一矢,所以……所以……」紅撲撲的臉蛋像秋天成熟的隻果一般,雙手不住地揉搓著,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雨霏先是一愣,便又柔聲安撫道︰「瑜哥兒年紀還小,不用爭這一日的長短。騎射功夫皆是循序漸進,半點也急不得的。倒是讀書明理才是大丈夫的立身之本。」
瑜哥兒抬眼見雨霏臉上還是素日里那般柔和慈祥,並無半點責怪之意,便松了口氣,因正色道︰「孩兒一無所獲,並不是不精于騎射,而是因為時方春和,鳥獸孕育,孩兒不忍傷生,以干天和。所以不想以弓馬一技之長與他人一爭高低。」
念遠拊掌笑道︰「霏兒可听見了,咱們瑜哥兒小小年紀便有純孝仁義之心。真是難能可貴,將來必為可造之材。」
雨霏听著瑜哥兒這幾句一本正**縐縐的大道理,心下一沉,臉上閃過一絲憂慮的神色,用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瑜哥兒,一時重華軒那邊使人來請念遠過去,說有要事相商。雨霏便屏退左右,拉著瑜哥兒那雙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的小手,柔聲款款地哄道︰「好孩子,告訴娘,方才那些話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別人教你的。」
瑜哥兒眨巴著一雙清澈的眼眸,猶猶豫豫說︰「若是我說了,娘親能答應不生孩兒的氣嗎?」。
雨霏點頭謹容肅聲道︰「那是自然,娘心里有個疑問,只想听一句實話兒。若是瑜哥兒實在不願意說,娘也斷不會勉強的。」
瑜哥兒將頭埋進雨霏的懷里,臉漲的通紅,好半晌方吞吞吐吐說︰「是貞兒姐姐教我的,她說這樣可以讓娘親和爹爹高興,更加喜歡疼愛我呢。」
雨霏長長地嘆了口氣,循循善誘道︰「好孩子,你可知道那些話的真正含義嗎?」。
瑜哥兒臉上露出了自得的表情,驕傲地說︰「孩兒明白,貞兒姐姐教了我的。這幾句話就是說︰「我們心里要有愛,現在是春天,母獸正是孕育小生命的時候,我要把它射死了,連它那沒有出生的幼畜也就一同死了,這是不仁義的事情,我們不能這麼狠心。」
雨霏點頭連聲稱贊道︰「這才是一個小孩子家該說的話兒。那些虛偽客套華而不實的言語不學也罷。你要記住,要時刻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做一個表里如一的人,這才能教娘真正高興。」
瑜哥兒緊抿薄唇,咬著下齒,鄭重其事地答應說︰「孩兒知道了,今後一定不再說那些假的虛的話兒了。」
雨霏摟著瑜哥兒,秀眉微蹙,眼角收緊,又強打精神說了幾句閑話兒,就命人打發瑜哥兒下去洗澡了。自己一個人歪在花梨鏤雕南山幽谷蘭若香遠圖的美人榻上,望著掐絲琺瑯花卉紋菊瓣式燭台上忽明忽暗 剝作響的燭火若有所思。
翠微端著黃地牡丹紋琺瑯碗進了屋,因說道︰「這碗甜湯奴婢剛剛熱過了,郡主真的要喝嗎?」。
雨霏漫不經心地答道︰「拿過來吧,要沒了它,我今夜就更別想睡了。」
翠微肅聲勸道︰「依奴婢看還是倒了罷,寧兒那丫頭心里也不知在盤算什麼。人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殿下不可不防。」
雨霏擺了擺手,神色疲憊道︰「前些日子她送來的湯水不是讓那只懷孕的母貓試過了都沒事兒嗎?況且她在咱們這里也呆了一段時日了,若是真想下藥,還能等到今個。這幾日也多虧了她的藥膳,我才能睡個安穩覺,快別一驚一乍的自個兒嚇自個兒了。」
翠微無法,只得放在案上,見雨霏一臉憂色,便關切道︰「殿下臉色不好,莫不是還在為了瑜哥兒方才的話兒不痛快。」
雨霏苦笑道︰「難道我的臉上寫著不痛快三個字嗎?看來我還是做不到喜笑不行于色,隨便一件小事兒就教人瞧出了端倪。」
翠微輕聲安慰道︰「殿下是性情中人,為人處事自然學不會那套虛情假意,裝腔作勢的作風,又何必自責呢。」
雨霏笑道︰「你總能用一些平實的言語寬慰鼓勵我。許是我有了孩子就多愁善感了些,都快忘了自個兒初來這里那意氣風發毫無顧忌的模樣了。罷了,你去幫我把貞兒請來吧。有些話兒我要當面和她說個明白。」
見翠微遠去的背影,雨霏又陷入了沉思︰這寂靜的深夜,幽邃莫測的大宅到底還要吞沒多少人的純真與誠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