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叮咚、叮咚。」
雨點,打落在屋檐、瓦頂的聲音刺激著沉睡的眼皮。
「漣兒,你要醒過來了嗎?」
黃漣眉頭皺了皺,因為耳畔響起的那個聲音。
「漣兒,外面現在正在下雨呢,你還記得我有一次跟你聊天時無意中向你提到蘇陌城麼?」
蘇陌城嗎?
她記得啊。
那是剛到肥水鄉的那天,剛吃過了晚飯後,林莫寒就拉著她在肥水鄉里到處亂走,說要好好打探一下她「兄長」的消息。
當時,當真丟臉死了。
林莫寒每每看到一個人就抓住她向人家問有沒有看到她的兄長,然後就開始沉甬而長的外貌描述,又說跟她的耳朵長得像,又說聲音也有幾分相似,當即馬上叫她開口說話給人家听听——害那些人,用怪異的目光瞧著她看,那些目光,像是在說「丟人啊,長這麼大居然是個智障的,不然也不會跟兄長走散了」,害她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後來真忍受不了了,連忙拉著他就走,拼命問東問西地轉移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望他千萬不要再想起為她尋找哥哥。
于是,林莫寒就對她說起了自己在蘇陌城里有一位生死之交,說到此人如何的厲害,為人又如何的有趣,而且「有勇有謀」,把人家直夸上了天去,直到與他分手以後回憶了起來,才知道他口里所說的那位生死之交,正是廣寒樓的幕後主人。
但她必須說,這林莫寒真的是太盲目了,那個人真有他所說的那麼好嗎?在她眼里,他口中所夸耀的生死之交不過是只狡猾的狐狸,她在那人身邊故意試探林莫寒口里所夸耀的所謂「有勇有謀」,卻明顯失望。說起有趣,還是當時陪在她身邊極易害羞又單純的林莫寒有趣多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蘇陌城下雨時的景色特別迷人?一天的忙碌過後,坐在窗前,沏一壺熱茶,听著雨打在屋檐、瓦頂上的聲音,緊繃的精神能夠得到舒緩,真的是很好的享受。」
她記得。
因為當時林莫寒說起這事的時候,說得入了迷,當時她見他居然回想事情卻顯得如此的入迷,仿若此刻正听著雨聲,于是,湊臉去看他,結果,他踫巧轉過臉來,卻因為她不合時宜的靠近,一時心慌意亂地,腳竟踩空,堂堂一名名滿天下的神捕,就這樣當著她的面栽到了田地里。
多狼狽啊!
七尺男兒,一**被田窪里的水給弄濕了,一腳踩在田上,另一腳滑稽地掛在斜坡上。
那時,她笑彎了腰。
真的從未見過這麼容易害羞的男子,也沒有見過這般好欺負的男子,而每每欺負他後,心里頭所潛伏的心癢就會奇妙地變得更濃幾分。
「漣兒,快醒過來吧,真想跟你一同分享這樣的美景。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都三天了……」
感覺手被輕輕地握著,涼涼的手心踫到了他手中的溫熱。
林莫寒是練武之人,每次逗他時,握著他的手總會訝異他的體溫之低,後來自葉懷風口中知道,他正是那個「御前第一神捕」,才知道一切與他常年所修煉的內功有莫大的關系。瞧他的無功路數,應是師承天下第一快劍何落痕一脈,據說這何落痕隱居在極北嚴寒的寒煙山,內功以寒陰之氣為主,所以,他的體溫也受內息影響,顯得偏低。
但是,他的手現在為什麼這麼熱?就像是火團似的。難道,他在生病麼?
擔心的念頭才冒起來,又被狠狠地打壓下去。
想起林莫寒對自己所設的局,還有那對分明銳利深沉的眸子卻裝出澄清如鏡的樣子騙了她,只覺得腦袋沉沉的,黃漣的意識,又再次渙散了起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睡夢里,那雙澄清如鏡的黑眸,一直纏繞不去。
等到黃漣真正醒過來睜開眼楮的時候,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半碗還冒著熱氣的熱湯。像是誰來不及喝完,就被叫了出去似的樣子。
黃漣翻身下床,伸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意外地,沒有了酸痛之感外,竟還覺得渾身舒暢。
是因為睡了個好覺的關系麼?
忽然注意到外面鬧哄哄的,而房內的黃漣思量著自己的處境,走到八仙桌前,指尖不自覺地輕輕敲動桌面。
熱湯甘甜的香氣盈入鼻翼。
黃漣心中一動,小嘴微張,終于發覺自己口腔之內亦帶著同樣甘甜的氣息。模了模唇瓣,注意到不遠處的銅鏡內映出了自己的容貌——彎彎的眉毛,大而圓的眼兒,怎麼看都合該是自己瞧了十幾年的相貌。暗暗心驚,想不起自己是何時把偽裝的面譜取下的,又憶起自己在昏沉間听到林莫寒對自己說話時的語調與那段如幻似真的溫柔。
搞了半天,原來不是她在做夢,而是他真的在照顧自己。
為什麼?
明明對她費盡心思地設了丑陋的圈套,活像她與他之間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轉過眼嘛,又在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衣不解帶的照顧?!
分明就是個兩面人!
這樣的人,不宜接觸。
如今,林莫寒又把她獨自留在房間里,不是很害怕她會逃走嗎?為什麼?難道是……
暗暗運功,意外地發現體內的真氣順暢,內力渾厚,並沒有不妙之處,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嬌縱的高斥︰「放肆!林莫寒,你若再擋在本……檔在本姑娘面前,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門外,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響起,像是有很多人一同地往這邊走來。
有男有女,有武功高深的人,也有虛軟只是半調子的人,當然,也不乏不懂武的弱女子,只見人影拉扯,又是一陣推攘和爭執。
看來,是林莫寒的計謀起效了吧,這公主啊,來得未免也太過神速了吧?
玩味的想著,黃漣的唇上,泛起了深刻的笑意。
果然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啊……
自從漣兒平安歸來卻又病倒未醒,林莫寒就忙著日夜照顧,十分大意地,忘記了一件後果極是嚴重的事情!
什麼事情?
自然就是此刻站他的面前,穿著一身火辣辣的紅,一頭被呵護得潤潤生輝的黑發此刻幾乎被氣得要全部豎起來的若彤公主了。
這若彤公主,是皇上的獨女,兒子眾多的皇上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會倍加呵護了。所以,這若彤公主也就自然被寵得無法無天了。
吃要最好的,菜只吃最里面最柔軟最鮮女敕的部分,肉要從被活活打死的動物身上取用,每晚用刀在幼鹿身上割一刀放出鮮血一杯,供她護膚美顏之用。
不過是听說海棠花的花瓣可以吃,就讓朝廷官員五百里加急地急急送來一池的海棠,卻因為發現另外的玩意更吸引更有趣而說不要了,當某宮女勸說好歹也嘗嘗這花兒的味道時,竟生氣地命令下去,這宮女以後只能以花為食,否則立斬不赦。並且,當日會被外族賊人擒去,只因她貪玩出宮,招惹了是非。而當他捕獲犯人,事後在審訊時旁听才知道,這些賊人之所以從守衛森嚴的大內走動,全因為她閑極無聊畫了大內地圖,命人流出去並且必須輾轉送到那些賊人手里!
這一切一切,只是她閑極無聊而為自己設計的一場小游戲!
太多太多的罄竹難書了。
所以,縱使她的身份是尊貴的公主,但他還是無法真心地投以該有的敬重之心。
尤其,漣兒尚未轉醒,若讓這嬌縱的若彤公主折騰出什麼事兒來……反正,無論如何,即使沖撞了鳳顏,他也一定得組織她進去!
「你,讓開!」
看著眼前那雙快要噴火的眼眸視若無睹,林若寒就是檔在門前不肯退讓。而若彤公主背後的一行人,有宮女有太監,還有大內侍衛,卻礙于皇上對林若寒的看重和林若寒那高強且快若閃電的身手而不敢妄動半分。
可就在若彤公主咬住紅唇說出那句︰「你當真不讓?」時,林若寒背後本是緊緊關死的房門卻突然打開了。
眾人錯愕地看向門後,尤其是林莫寒,既驚又喜的表情復雜地在臉上同時出現,可到了最後,剩下的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怎麼了,大家不是要開門的麼?」
門後站著的,是由黃漣所易容的公子。
說是易容,倒不如說是梳起了俏麗的劉海,讓一頭青絲乖乖地被一條長長的青色發帶系縛于腦後,並把發如數服帖地拐至左胸前,營造出一種極是儒雅、慵懶的味道。
眉,還是彎彎的眉,卻比往日看起來細密濃黑了幾分。
眼,還是彎彎的眼,但染上了懶懶的笑意,七分的玩世不恭,三分的銳利。
此刻的黃漣,一身單衣,胸平如鏡,站沒站相地讓自己整個人倚住了身前的林莫寒。
身形看起來雖然比一般男子單薄了些,可是眉清目秀地,一身難得一見的水靈,擁有著南方公子的貴氣又因為外族的扮相而顯得野氣。
「你……是誰?」
那邊的若彤公主,臉色劇變,卻又是一副極里忍住的表情。
瞧若彤公主咬牙切齒地,恨透了自己光明正大地貼著林莫寒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黃漣心中頓時大樂。玩味地伸出指頭當著眾人面前逗弄林莫寒那已經開始微微泛紅的耳根,一邊沖著若彤公主示威般的眨眼,一邊無辜又慵懶地打了個呵欠,黃漣掩嘴笑道︰「兩個大男人同窩在一張床上嘛……姑娘,你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想知道我們在床上做了什麼,但是,這些純私人的事情怎麼可能告訴你啊,對了……你認為我是他的誰?」
一翻話說罷,只見若彤公主狠狠地倒抽了口氣。正想再接再厲,不料林莫寒轉過來︰「漣兒,你在玩什麼游戲?」
听到只有彼此才听見的低語,黃漣瞧著林莫寒那紅得不成話的臉,頓時只感心癢難耐。
他喊她漣兒而非妖女呢!
那眼神,那語氣,分明是不知道她與他口中的妖女是同一個人?!
哎呀,這游戲似乎變得沒有預期中的好玩了,枉她剛才變裝時那麼的期待,多希望看到他的臉變得青面獠牙般的可怖!還以為可以當眾揭發他是個雙面人的事實呢!
但失敗歸失敗,他的臉紅成這樣,她的心真的是好癢好癢哦!
怎麼會這樣?
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一個人,既讓她討厭到極點,又心癢難耐得不知所措。
而兩人的對望,還有林莫寒那紅得不成話的臉,讓那一直瞪住兩人的若彤公主狠狠地咬住了已經開始發疼的牙根。
「林莫寒,你說,這是你從哪兒找來的旦角!」
「好酸的口氣呢,姑娘。」
黃漣回過神來,玩味地看著那氣得快要頭腦生煙的若彤公主,猛地伸手托住林莫寒的下巴,踮起腳就是輕輕地一啄。
「你!」
若彤公主氣得狠狠地一手指住了她,最後,一摔衣袖,二話不說地就領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離開。
暗自向那群人做了個鬼臉,得意地咬住了自己的唇,黃漣笑得十分開心——怎麼說她都是堂堂一名人人喊打的魔教妖女啊,而那被呵護著長大的小玫瑰,除不去一身的刺,又不懂得向心儀之人坦誠愛意,要想跟連名聲名節都可以拿來玩的她斗,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太好笑了?
才自鳴得意著,身邊的林莫寒卻猛地把她拉進了房里,並且迅速地關上了門。
黃漣疑惑地看著他紅得要命的臉,見他試著深呼吸,嘴皮動了又動,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癢、好癢。
看著這樣的林莫寒,黃漣只覺得口干舌躁地,體內邪惡的細胞蠢蠢欲動。
「漣兒……」
林莫寒總算吐出了聲音︰「漣兒,我的爹是個很死心眼的人。」
他的爹?
黃漣眼楮眨了又眨,聰明如她,竟然猜不出林莫寒提起他爹的用意。
「我爹自小就與我娘認識,在還不知道我娘是個女紅妝時,就已經對我娘牽腸掛肚、總是心疼又不放心。可能是因為太死心眼了,或許就在第一次把背交出來,讓我娘依靠了一次以後,心就再也塞不進第二個人了吧!」
眼楮眨了又眨,還是不知道林莫寒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但是見到他的臉色漸漸地恢復了過來,並向自己走來,黃漣直覺危險,連忙往後退。
「我想,血緣真的是很奇妙的。我的長相,與我爹酷似,但是,沒想到連這份死心眼也跟他一樣。」
心,莫名其妙地因為他的注視而狠狠地跳動著,黃漣繼續後退,而林莫寒照樣接近著並開口︰「那天晚上,當回到屋子里不見了你,又看到牆壁上那該死的妖女的留言,第一次,我亂了分寸,本以為你與旁人無異,只要為你尋回了失散的兄長,助你解除了不會有幸福的婚約,就會各自說聲珍重,不再有相見的機會。可是,我卻因為你被劫走而有了舉劍鏟平魅宮的沖動。其實……那魅宮,我娘與那前教主也有些淵源,我比誰都清楚魅宮其實不算是什麼邪教,但我就是有了那樣的沖動。善惡不分,沒想到自己也有那樣的念頭,只為了……把你救回來。」
背,撞到了八仙桌,知道退無可退,黃漣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林莫寒不合禮教地欺身過來,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她大概已經猜出了七、八分,只是,在他那澄清如鏡的眸子里,她竟看到了自己一臉紅暈的狼狽。
是……他對她下了什麼藥吧?
即使面對葉懷風時,她的心也不至于悸動如此啊!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見林莫寒的胸膛幾乎要壓在自己身上,黃漣慌忙以手抵住,混亂的心跳聲,不知是他的或是她的,害她一時亂了分寸,竟自掘墳墓地問出了絕不該在此情此境問出口的話,讓他順理成章地,說出了她很怕他說出的心里話︰「我是想跟你說,我的背雖然沒有被你靠過,但是打從那一夜在林中遇到了你,當你一頭撞進了我的懷里後,我的心,就認定了你。」
認定了……
黃漣受驚非淺,倒抽一口氣,正想開口婉轉拒絕,卻教他逮到了機會,十分順理成章地,在告白後來了個定情之吻。
天!他、他的吻……
原以為像他這麼會害羞的人必然不懂吻,可結果咧!她卻教他吻得暈頭轉向的。
她、她、她……
她很想象以往那般氣定神閑地說一句船到橋頭自然直,而後,笑面風生地把困境扭轉乾坤。
可,她卻沉淪在他的吻里,直到他突然暈倒壓在她的身上,她才狠狠地十分狼狽地回過神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獵人,可是,看著他因為高燒而昏厥過去的睡臉,她才可悲地意識到,自己成了獵物,並乖乖地,進了他的籠子里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