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里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
這一刻,他終于可以體會,崇禎帝自縊、李自成自刎時的心境,假如今夜難逃劫數,他會借監前車。
「大帥,切不可喪失斗志,」張昌冶道,「兩軍對壘,勝敗難料。」
「軍中不缺斗志,缺的,只是天時。」他緩緩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知道滿清強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斷不能敵。況天下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寧靜,無論誰坐龍庭,在他們眼中大概都是一樣。無援兵,無民心,安能獲勝?
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時,又能如何?
但他還是選擇絕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過此劫,你一定要設法帶人突圍出去,」他轉身對屬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帥若遇險,我等怎會獨自逃走?」張昌冶斂色道。
「別忘了,你還要替我找一個人——」
「誰?」張昌冶一怔,隨即領悟,「大帥還是忘不了楚姑娘?」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找她,尋遍了大城小鎮,皆無音訊。」以至于現在一看到花草,都無暇欣賞,只想打听種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話已至此,讓張昌冶無法拒絕。「好……」他哽咽道,「末將若能逃月兌,定不負大帥所托。見到楚姑娘,要我帶什麼話嗎?」
「就說我讓你來找她。」他笑答。
此話勝過千言萬語,她若知道臨終之前他的牽掛,定會原諒過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便是他今生的心願,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遠處流彈飛至,炮聲轟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帥,清軍攻上來了!」張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準備,就算大軍壓境,亦面不改色。
「準備迎戰——」他命令。
夜風揚起玄色戰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這一刻爆發,恨不得把身子整個震裂,檄戰敵軍。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笑臉,襯著火烈的艷紅,恬靜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間,總會憶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今晚瀕臨絕境,他念及的並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顏。
這讓他可以跨越恐懼,得到一絲突圍的希翼……
傳說義軍的統領真是他嗎?
姓薛,商賈出身,應該就是他了吧……天底下,還有誰像他這般富可敵國,亦有驚天之志。
听聞義軍潰敗之後,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輩子不再牽掛他,此刻卻不禁晝夜思念,擔憂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無用,她與他,這輩子恐怕再無緣相見……
楚若水面對滴露花草,憶起這些日子的種種巷議,心間充滿矛盾。
「掌櫃的,」伙計打外面回來,滿臉興奮,「今天撞上大買賣了,有個客人要購買咱們所有的花兒呢。」
「是嗎?」來到小鎮,開了這間小小的花肆,買賣一向微少,僅供果月復,沒料到竟有今日。
「不過,客人要您親自去送,說有些關于養花護草的事情,想向您請教。」伙計答道。
親自?做了這麼多次買賣,頭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過,若通過她的傳授,天下多一個人學會愛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伙計備了馬,將花盆搬上車,跟隨著來到一戶朱門大院中。
她在鎮上這麼久,從不知道這里建了新居,遷來新的主人。
只見庭院里芳草茵茵,雅致優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頷首,靜靜佇立一旁。只是越看這四周,心里越發感覺有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假山,那飛檐,甚至那翠綠的竹簾,一切的一切,為何與當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樣?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東西,凡送入宮中的,皆要先過他的手。換句話說,有時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還要好,還要講究。
難以置信,這小鎮無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當年的氣派……
「姑娘,這邊請,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呢。」管事通傳之後,急急回轉迎她,「不過,主人眼楮不太好,怕見光,所以屋內或許會有些暗,請姑娘見諒。」
楚若水頷首,並不介意,跟隨對方穿過蜿蜒回廊,來到湖邊閣中。
她猛地駐足,心下狂跳,一種奇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感覺,惟有當年與薛瑜相遇時才有。每一次當他靠近自己,她總能心有靈犀。
是他嗎?他終于尋來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這偏僻小鎮,世間無數,找到這兒比海底撈針還難吧?
管事掀起簾子,只見屋內坐著一人,白衣清逸,一如當年……霎時,她淚眼婆娑。
「主人,花肆掌櫃的來了,您有什麼話盡避問她吧。」管事稟報。
「掌櫃的,特意請你前來,只因有一事要請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當年般溫和。
他沒有認出她嗎?屋內雖然光線暗淡,還不至于認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終于明白了癥結所在。他、他的眼楮……
原來管事並未說謊,他的雙目果然有疾,從前的炯亮已不復存在,僵硬注視著某個方向,半垂眼瞼。
為什麼會這樣?被清軍的炮火所傷嗎?分別不過兩年,卻如隔了一世。
「公子請講……」她強抑哽咽,不讓他听出自己的聲音。
「掌櫃可知道美人蕉如何養護?」他問。
美人蕉?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記得當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給她自由嗎?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麼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為何,長了黑斑,像是血淚一般,讓人看了揪心。我請教了許多人,雖然延長了它的生命,卻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無可救了,公子不如將它們盡數拔去,省得牽掛。反正天下花草無數,勝過美人蕉者何止千萬,公子何必單戀它?」她話里有話,似在勸告。
「不,我舍不得。」他卻執著,「這是我摯愛的女子所種,我總幻想著,有朝一日她若回來可以看到——」
摯愛的女子,是指她嗎?呵,這樣的形容真讓她受寵若驚。
為何從前不曾表露?在他們還相愛的時候,在他們本該幸福的時候……
「若公子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那美人蕉也活不了這麼長。」楚若水強迫自己狠下心,冷冷回答。
「不,我會等。她一年不歸,我等一年,一世不歸,我等一世。美人蕉若枯萎了,我替她種上,」他深切道,「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感動上蒼。」
她終于忍不住,轉身過去,悄然拭淚。
「掌櫃的,你怎麼了?」他彷佛听到了她的隱泣,臉色微變。
她不答,因為喉間凝噎,無法回答。
「若水——」薛瑜緩緩站起身,伸出手去,「是我——」
她不能再傻站著了,不能再面對他……一言不發,她扭頭便走,在自己決堤崩潰之前離開這兒……
「若水——若水——」他向前一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這一刻迫使她驟然回首,所有的不忍涌上心頭,覆蓋全身,她「啊」的一聲,猛地將他扶住。
「若水——」此時,他已完全可以確認,順勢將她禁錮在懷中,「還在生我的氣嗎?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她用力掙扎,卻無法掙月兌,只能被他困在懷中,蘊藏了兩年的淚水,頓時傾泄而出。
「你的眼楮怎麼了?」她輕輕撫模他的俊顏,流露關切之情。
「被清軍的火球所傷,」他笑道,「現在已經好點了。」
「完全看不見了嗎?」
「能看到你的影子,」薛瑜握住她的柔荑,在自己頰邊磨蹭。「這樣對于我來說,已經夠好了——還記得,從前我曾向長平詛咒發誓,說如果愛上你,便五雷轟頂。你知道嗎?當時清軍的火球飛向我的時候,我想這一定是報應,如同五雷轟頂。」
他可不可以不要說這樣的話?引她流淚,讓她心酸。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問。
「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但凡有花肆的地方,凡掌櫃是女子者,我都會打听。」他笑言,「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
「你早知是我?」否則不會在此定居,不會買下庭台樓閣,布置成舊時薛府。虧他方才還裝得那麼像,讓她差點兒上當,真以為他認不出她來。
「我听說這兒的掌櫃擅長種美人蕉,姓楚,我便覺得一定是你,卻也害怕空歡喜一場……若水,這兩年因為尋你,我有過太多期待,卻總是一再失望。」
薛瑜傾訴患得患失的心情,讓她充滿憐惜。
「若水,我看到了你的竹簡了。」他忽然轉移話題。
竹簡?天啊……她一怔,雙頰霎時通紅。
「怎麼可能,我明明將它們擱在窗台上,那天下了大雨,上邊的墨跡……」
那根本不是留給他的情書,只不過自己一時的抒懷,誰看,她都不願意,都會令她萬分羞怯。
「上面的墨跡絲毫未損,」薛瑜得意道,「大概上蒼垂憐,讓你我可以重逢。」
是嗎?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難怪她千逃萬避,終究躲不過他。
「若水,你能原諒我嗎?能嗎?」這一刻,薛瑜心頭萬分緊張,等待她的宣判。
楚若水不語,心中情緒百感交集。
曾經,羨慕舒澤貝勒苦尋姊姊的故事,她說過,假如薛瑜也像舒澤那般踏遍千山萬水,她會原諒他的一切。
如今,她要食言嗎?
正如竹簡上所書,許多年後,當所有的怨憤與傷心消逝,她依舊會記得他,懷念他的好,宛如懷念美麗的星辰。
既然如此,又何必太過執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是那樣淺薄,若不珍惜,稍縱即逝。
「他們說,你起兵是因為長平公主的遺願……」憶起往昔,她依舊難以釋懷。
「你相信嗎?」他淡淡搖頭,卻沒有解釋。
該說什麼呢?假如要解釋,該說的多了,何止這一樁?
所有的誤會與陷害,失去了證人,早已無法澄清。
此刻他惟一指望的,是她的寬容。假如愛情仍在,毋需任何言語,她亦會原諒——
「瑜——」終于,她出聲道,「我知道如何讓那些美人蕉好起來。」
「什麼?」他一怔。
「我會留下,替你養花護草。」她含蓄地回答。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看著他灰黯的雙目,就讓她狠不下心拒絕。倘若他對自己果真只有利用與欺騙,何必苦苦尋她?長平公主不在了,他何必再演戲?
她要留下來,此生不離不棄。
對他綻顏一笑,雖然那雙眼楮無法看見,但她相信兩人心有靈犀。
他真的懂了……霎時,喜悅涌上他的眉梢,擁著她的雙臂收緊,溫柔的唇湊近她的臉頰。
風兒路過書房,悄悄逸動兩人的衣衫,不帶一點兒聲息。
她只覺得,這個下午陽光異常明艷,就算身在簾中,亦能感到那股熾熱,籠罩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