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在叫個不停,炎熱的天氣讓屋檐下當值的小丫鬟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小扇也因主人的困意而無力的擺動。
相較于屋外過高的氣溫,擺放了冰塊的室內則顯得清涼無比。
正在此時,一個丫鬟從月亮門外急匆匆走入,屋檐下打盹的小丫鬟被驚醒,沒有意外的收到一枚來自大丫鬟的瞪視。
但大丫鬟也來不及訓斥她,而是捧著手里的錦盒從小丫鬟急忙打起的竹簾進了屋。
一進屋,清涼的感覺便撲面而來,讓人渾身的毛孔都為之舒展。
屋子里很安靜,彷佛沒有人一般,翠衣大丫鬟卻徑直捧著錦盒走入左側闢出來的書室。
堆滿了冰塊的銅盆放在屋角,臨窗的榻上,一身素服的少女正自執筆練字,側顏望去無比美好。
「姑娘。」翠衣大丫鬟腳步放輕,聲音放柔,好似怕驚擾了榻上之人一般。
寫完最後一筆的程玥寧放下了手中的筆,端坐身姿,無言地看過去,目光帶著詢問。
翠衣大丫鬟將手中捧著的錦盒放到姑娘面前的小桌上,退後兩步,方才開口回稟道︰「齊世子派人給姑娘送來的。」
聞言,程玥寧下意識蹙了眉心。
這一年,安遠伯府閉門謝客,安心守孝,少與他府走動,很是清靜。
一年整孝剛滿,某國公世子便像打開了某個開關似地,開始隔三差五地往伯府里送東西,前兩天剛送了新鮮的櫻桃,不知今天又送了什麼?
程玥寧伸手打開錦盒,朱紅底襯上擺放著一柄鏤空的檀香小扇,扇柄處墜著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溫潤光滑,大小適中,很適宜拿在手中把玩。
這一看就是把價值不菲的扇子。
不期然地,程玥寧看向自己隨手擱在榻上的質樸大蒲扇,突然有種被某人莫名嘲笑了的感覺。
蒲扇,樸實,風大,實惠;檀香小扇,小巧精致,奢華貴氣。
她好像還是更愛她的質樸大蒲扇,至少她隨手亂擱丟了也不會心疼,但這把檀香小扇如果不慎遺失的話,多少還是要肉痛一下的,雖然出錢的並不是她。
程玥寧打開小扇隨手搧了兩下試風,又端詳了一下扇面上鏤空的花紋,隨手將小扇放到桌上,然後就有點兒尷尬了。
她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丫鬟,試探地喚了聲,「柳綠?」
翠衣大丫鬟唇角抿緊,不得不再次為自己正名,「婢子桃紅。」
程玥寧不好意思地撓頭,她家四嫂也真是的,干什麼非把一對雙生姊妹花給她當貼身丫鬟,長得一模一樣,她到現在都沒能很好地區分兩人,她真的好想換丫鬟。
「桃紅啊,你跟柳綠要不要考慮換個主子伺候啊?」每天猜來猜去她很心累的。
「姑娘!」桃紅一下就跪到了地上,眼圈瞬間泛紅,眼見著眼淚就要流出來,「是不是婢子姊妹做錯了什麼?」
「沒……沒有啊。」程玥寧莫名心虛。
「那為什麼姑娘要換了我們?」
程玥寧只能自暴短處,「我這不是臉盲嘛,老認錯。這對你們挺不好的,所以我就建議、建議一下,不想就算了。」
桃紅擦了擦眼角,從地上起身,肯定地回道︰「婢子們並不想。」
「那就算了。」差點兒把這麼漂亮水靈的丫鬟惹哭,程玥寧有點兒心虛。
桃紅卻已經收拾好心情重新進入狀態,「外面日頭毒,姑娘要不要小憩會兒?」
「唉。」程玥寧忍不住嘆了口氣,「現在這日子過得真是太頹廢了,我感覺自己都快要生銹了。」
桃紅微笑,這不是自家姑娘第一次表示對這種大家閨秀生活的抱怨,她們都習慣了。
盡避誰都知道如今府里最有話語權的是姑娘,但其實姑娘卻是個萬事不管的性子,攬權什麼的在姑娘看來那都是吃飽了撐的。
姑娘在府里最大的愛好和樂趣就是找機會揍二爺。
是的,揍二爺是她們家姑娘難得的消遣。
只要逮到二爺爛醉如泥或喝多了發飄的時候,姑娘二話不說,捋袖子上去就揍,每次揍完都神清氣爽。
二爺被揍得懷疑人生,然後痛定思痛地說已經在戒酒,喝多的他戰斗力太低,完全被姑娘單方面海虐,二爺表示自己好歹是個爺們,面子還是要一點兒的。
雖然大家私底下全都不看好二爺的戰斗力,但頹廢這麼多年的二爺開始戒酒,這對二夫人來說真是件大喜事。
伯府雖然閉門謝客,在家守孝,但人的嘴總是關不住的,自家姑娘熱衷揍兄長之事,滿京城就沒有權貴人家不知道的,姑娘的剽焊之名也更上一層樓。
這成功地打消了許多人家不切實際的幻想,結親之事必須慎之又慎,這要一不小心娶只母老虎進門,那還不搞得家宅不寧、四鄰難安啊。
「姑娘若是待在府里煩悶,那不妨到城外庵堂里小住些時日,換個心情如何?」桃紅建議。
「可以出門嗎?」程玥寧有些不確定。
桃紅笑著說道︰「咱們家雖然在守孝,但去寺廟庵堂祈福齋戒還是可以的,而且過了第一年整孝,相熟交好人家也可以適當走動一二。」
畢竟有孝在身,一般人家還是避諱的。
不過所謂的去相熟人家走動對程玥寧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在京城沒相熟人家。
守完三年大孝她就回宣城,京師這地方誰愛待誰待,她可不喜歡待。
「那就找家庵堂去住幾天吧。」程玥寧拍板。
「那婢子就去安排。」
「嗯。」
桃紅往外走的時候,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青衣大丫鬟走了進來,兩姊妹擦肩而過,沒有交談。
程玥寧眼角就是一跳,這兩姊妹故意的吧,桃紅穿翠衣,柳綠著青衣,存心為難她這個臉盲呢。
心累!
當初四嫂讓她給兩個丫鬟起名字時,她干麼嘴快順口說了句「桃紅柳綠」啊,感覺現在都是自己的報應。
柳綠將手中提的食盒打開,取出一碗冰酪,碎冰上面點綴著兩顆紅櫻桃,很是鮮艷。
「老夫人讓人做了冰酪,特意讓婢子給姑娘帶回來一碗。」
即使已經听了一年,每次听到「老夫人」這三個字,程玥寧還是有些不適應。
四嫂二十多歲的一個年輕婦人,因為兒子當了伯爺,一下子就變成了別人口中的「老夫人」、「伯府老夫人」。
程玥寧拿起調羹挖了一勺冰酪入口,冰涼香甜,很好吃。天熱正適合吃這樣爽口的冰點,沒一會兒功夫,一碗冰酪就全進了程玥寧的肚子。
好在分量不大,柳綠倒不用擔心自家姑娘的腸胃會不適。她上前將空碗收拾起來,裝入食盒提到外間交給門外的小丫鬟再回屋里伺候。
姑娘是個極好伺候的主子,從不挑剔也不掐尖,府里給什麼她就用什麼,從來沒另外討
要過什麼,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彷佛她就是個過客,事情只要過得去,礙不著她,那便能當什麼都沒發生。
無所事事的程玥寧又練了一篇字,之後擱筆,決定听桃紅之前的建議去小睡一會兒。
她可以模黑解牛,但讓她繡花真的太難為她了,衣服能穿就好了,繡那麼多花花草草的是要干麼。
柳綠幫她拆了發髻、卸了釵簪,給她放下紗帳,便搬了小杌子守在了外間。
就在程玥寧將睡未睡之際,院外傳來一陣吵鬧聲,讓她一下就睜開了眼楮。
柳綠也急忙放下手中的繡繃掀簾出去查看情況,是哪個不知事的跑到姑娘院外吵鬧?
柳綠一出院門就看到被兩個看門婆子攔住的二姑娘。
要說這伯府的二姑娘,長得那真叫一個花容月貌,隨她姨娘。仙去的老伯爺當初就是一眼看中了江姨娘那長相,才把人從營妓里撈了出去,放在身邊做了個暖床的,沒叫江姨娘落個千人壓、萬人騎的下場。
後來進京,江姨娘的身分一路水漲船高,在府里一家獨大,要不是先頭和離的老伯爺夫人陶氏進京後曾敲打了一下,都不知張狂成什麼樣子。
最後陶氏和離走人,江姨娘也沒能繼續翻身,被後來進門的夫人張氏打壓擠對,做人倒是變得低調了起來。
二姑娘長得好看,老伯爺在世時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在伯府里的待遇是獨一份,有些府的嫡出姑娘都未必有她的待遇好。
可這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伯爺和先世子相繼病筆,孫少爺承了爵,二姑娘這往日被人捧著的主兒難免有個不痛快,只是她再不痛快也輪不著到她們姑娘這里來鬧。
都是老伯爺慣的她!
「我要見姊姊,你們這幫奴才為什麼要攔我?」席嬋娟手捏著一方絲帕,玉顏上一片怒容,眼眶都微微有些泛紅。
柳綠上前施了一禮,開口說︰「二姑娘來得不巧了,我家姑娘正在小睡,二姑娘若有事只管吩咐婢子們,再沒有于院外吵鬧的道理。」
「我要見姊姊,告訴她你們這些賤婢是如何忤逆苛待于我!」
柳綠不卑不亢地道︰「若是為此,那二姑娘可就來錯了地方。我家姑娘性子好,這府里的事從不插手,您該去尋老夫人。」
席嬋娟氣急,話月兌口而出,「我若找那泥塑木雕的女人有用,哪里還用來這里?」
空氣突然有一刻的寂靜,席嬋娟也知道自己失言了,雙手不由絞著手里的帕子,幾乎都要絞成花。
「找我何事?」
聲音淡淡的從後方傳來,幾個丫鬟這才發現大姑娘不知何時已經出了屋子,就站在她們身後不遠的地方。
原本因睡覺拆開的頭發此時簡單地用一根銀簪挽起,手里捏著一柄檀香小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
兩人都要守孝,穿的都是素服,可是同樣是素服,程玥寧的那是真的素,連片花草都看不到。而席嬋娟的素服卻用銀線繡花,在陽光的照耀下能漾出花紋波動。
席嬋娟第一眼就看到了嫡姊手里的那把檀香小扇,心中立時就是一陣嫉妒和酸楚,父親在時,府里什麼好東西不是先緊著她,如今卻都讓這丑八怪佔了去,實在讓人氣惱。
「姊姊這扇子倒是精巧。」
程玥寧表情不變,語調不變,「有事說。」廢話省起來,懶得听。
席嬋娟絞帕子的動作一停,臉上的表情頓時楚楚可憐起來,滿是委屈地道︰「咱們府里往年向來一季都給我做六套衣裳,今年卻無端減了兩套,連頭面首飾都少了許多。今年苦夏,屋子里的冰卻反而沒有往年多。」
程玥寧合攏了小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手心,直接問了句,「往年這府里還有男人撐門面,如今有嗎?」
席嬋娟頓時噎住。
程玥寧繼續道︰「伯府今時不同往日,別老念著曾經,沒意思。」
席嬋娟看著她手中那把檀香小扇,扇墜上的那枚羊脂白玉沒有千兩之數是買不來的,心中的嫉妒越來越濃烈,最後不管不顧地道︰「姊姊當然可以這樣講,畢竟姊姊一把小扇都價值千金,幾套衣裳、幾副頭面罷了,姊姊哪里會看在眼里!」
程玥寧一听就樂了,晃晃手里的檀香小扇,道︰「這是朋友送的,值多少錢我倒是不知道,但這好像跟你真的沒什麼關系。」
席嬋娟的臉轟的一下燒了起來,突然有點兒手足無措。
「你如果對府里的月例有異議的話,還是去找四嫂的好,我幫不上你什麼忙。」欲壑難填,已經錦衣玉食、奴僕成群,卻還不知足的無度攀比,人性啊!
席嬋娟帶著滿滿的不甘離開,而程玥寧也若無其事地回了屋子。
柳綠跟著她進屋,嘴里碎碎念道︰「二姑娘這哪里是來找姑娘的,她明明就是做給老夫人看的。」
哎,原來是這樣嗎?程玥寧若有所思。
這個時候,桃紅也從外面回來了,進門前外面的兩個婆子就將剛才二姑娘來的事講給她听了,她心里的看法跟自己姊姊倒是一致的。
不過這些都不礙她家姑娘的事。老夫人打算怎麼做,那是老夫人的事。
「婢子已經將事情跟老夫人報備過了,明天出行的車駕也找田管家安排了,等下婢子和柳綠一起給姑娘收拾隨身要帶的衣物。」
柳綠這個時候听出點兒東西,「姑娘明天要出門?」
桃紅笑著點頭,「咱們姑娘在家悶了,去城外的靜水庵住幾天散散心。」
「那敢情好,確實是有些悶。」柳綠對這個安排非常贊同。
看著這對姊妹花給自己收拾出行的東西,程玥寧才突然發現大家閨秀出個門真的是太麻煩了,竟然連枕頭都要帶的嗎?
知道的這只是出去小住幾天,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搬家呢。什麼燻香燻爐掛簾的,但凡平素要用到的,她們就全都幫她帶了家里的東西。
對這種方式完全陌生的程玥寧全程只有旁觀的分,也不會提什麼建議,反正她們帶什麼她就用什麼唄。
翌日是個晴天,一大早伯府就開始為自家姑娘出行忙活著,席嬋娟知道後領著丫鬟過來,表示自己也想一起去。
程玥寧卻只對她說了句,「我習慣一個人,不愛跟人作伴。」
此事便就此打住。
程玥寧沒興趣陪某人演什麼姊妹情深的戲碼,也不想被人時不時地算計,她是去散心的,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的。
伯府一共派了兩輛車,一輛程玥寧乘坐,一輛拉她的隨行用物,護衛派了十名,連上同行的丫鬟婆子等等,一行人拉拉雜雜的竟然也有近二十號人。
迎著晨曦,眾人駛向了京城西門,他們出行的時間已經夠早,但城外還有早行人。程玥寧掀起窗簾看著拍馬走到自己車邊的某國公府世子,一年未見,少年臉上的英氣漸顯,身上似乎多了些不一樣的氣質,「這麼一大早,你做什麼去?」
齊淵笑道︰「這鬼天氣,城里待著煩躁,便想著出城散散心,卻沒想到席姊姊你也今天出城啊,咱們一起唄。」
「我要去靜水庵。」庵堂清修之地,你這男客怕是多有不便。
「去什麼靜水庵,咱們去相國寺啊,那里景色也很好。」程玥寧不為所動,「你自己去就好。」
「席姊姊,跟我不要這麼見外嘛,咱們什麼關系,是不是?」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程玥寧難得思考了一下兩個人到底算什麼關系。
無妄之災帶來的救命之恩,接下來是同行之誼,然後好像就沒有了。
但也是這樣亂七八糟的際遇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拉近了,然後關系就這樣維繁了下來。
他一直喊她姊姊,她漸漸也就將他當成了弟弟一樣看待,這個弟弟雖然有著權貴子弟特有的軌褲習性,但是他臉長得好啊,她對他的容忍度也就挺高的。
「你呀,以後別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我了,怪浪費的。」
看著她拿在手里示意的檀香小扇,齊淵一下就笑開了,用一副不以為然的口吻道︰「一把扇子值當什麼。」
這就是紈褲子弟的稟性了,程玥寧也不好對此多說什麼,畢竟國公府的底氣在那里,他紈褲得起。
「你無所謂,我受之有愧,所以還是不要送的好。」她這樣婉拒他。
齊淵敏感地覺察到一點什麼,眉梢微揚,「是誰說什麼了嗎?」
程玥寧玩笑似地說︰「被人羨慕嫉妒恨了而已。」
齊淵一下就猜到了是誰,「是你那個心高氣傲、搞不清自己身分的庶妹吧?那就是個挺可笑的人,這種人的話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程玥寧有些訝然地看他。
齊淵的手在她車窗上敲了敲,「席姊姊,咱們這麼說話多累,你讓我上車再說好不好?」
「上什麼車?我們不同路。」
「別呀,你就陪我一道去相國寺嘛。」
「不去。」程玥寧不慣他。
下一刻齊淵就從車窗邊消失了,然後程玥寧听到他的呵斥聲——
「下來下來,別擋爺的路。」緊接著車簾被人撩開,他直接鑽了進來。
同在車廂內的桃紅柳綠默默對視一眼,然後又默默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程玥寧伸手扶額,他這是明目張膽耍賴啊!
齊淵笑嘻嘻地坐到她的對面,手撐在小桌上沖她無辜地笑。
程玥寧無奈,只好對外面的車夫吩咐道︰「去相國寺。」
「我就知道席姊姊會陪我去的。」
她倒是不想去呢,可他也得給她這個機會啊。
「怎麼沒找府里的姊妹一起啊?」
齊淵撇撇嘴,「跟她們玩不到一起。」個個嬌里嬌氣的,出個門丫鬟婆子跟一堆,煩人。
程玥寧搖頭,不想說話。
齊淵的目光卻落到了她的手腕上,之前一直見她戴的那對水綠鐲子換成了兩只細銀所絞的銀鐲。
因為守孝,她穿戴得極素,沒有一點兒可任人指摘的地方。至于胭脂水粉,他初遇她時便沒在她臉上看到那些東西,現在也沒有,自始至終都是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樣,讓見慣了各色脂粉堆砌的他難得的眼楮清爽。
爽利大氣,不矯揉造作,這是他喜歡她的地方,而且跟她在一起,他就是覺得很舒服。齊淵突然像發現新奇事物一樣盯著她的腰,「席姊姊,我才發現,你腰上竟然連只荷包都沒有。」
程玥寧︰「……」不想理他。
齊淵移坐到她身邊,從自己腰間摘下一個繡花荷包遞過去,「給,里面放了冰薄荷提神。」
桃紅柳綠眼神怪異地看了某世子一眼。
新鮮了!向來只听說女孩子送荷包給男人,怎麼還有齊世子這種反向操作?
而且齊世子都不覺得自己離她們家姑娘太近了嗎?男女大防還有沒有了?
雖然世子一直喊她家姑娘姊姊,但他們到底不是親姊弟,現在這距離委實過近了些。
程玥寧沒有伸手接,她對這些無甚興趣。
見她不接,齊淵直接動手幫她往腰上系。
桃紅柳綠一驚,立時就想撲上去阻止。
程玥寧眼疾手快地搶過荷包,表情有些僵硬,「我自己來。」
齊淵又抽手從自己腰上解下一個荷包,直接塞進她手里,「這是梔子花香包,味道很好聞。」一邊說一邊又從袖袋里模出一個香囊。
程玥寧麻木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他果然是從脂粉堆里長大的,比她這個女人活得還講究、精致。
「身上帶這麼多香包,味道不亂嗎?」她忍不住好奇。
齊淵一笑,「還好吧,這個也是梔子花。」他將香囊系到了腰上。
程玥寧現在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他挺喜歡梔子花的,一個男人把自己渾身上下弄得香噴噴的,她也是沒想法了。
「你戴上這香包,身上的香味就跟我一樣了。」齊淵自得地說。
桃紅柳綠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程玥寧「哈」了一聲,打開檀香小扇搧風,將身邊突然多出來的「有錢人味道」搧淡些下去。
「香味好是好,淡些更佳,你現在味兒太濃了,跟腌過似地。」
桃紅柳綠低頭暗笑,齊世子被姑娘調侃了。
齊淵一臉擔心,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我聞著還好吧?」
「大概是我嗅覺太敏感。」程玥寧坦然說。
「席姊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戴這麼多香包?」齊淵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問題。
程玥寧神色不變,「味兒太濃了。」齊淵的臉色驀地一變,他想到有人曾說他娘里娘氣的話。
桃紅柳綠心一緊,姑娘不會踩到齊世子的痛腳了吧?萬一得罪了世子爺,那可如何是好?
齊淵臉色陰郁地解下腰間的幾個香囊荷包,情緒低落地道︰「那我以後不戴了。」程玥寧見他如此,不得不寬慰他道︰「不戴也不至于,少戴就好,就兩個好了。」一邊說,她一邊從桌上揀了兩個繡樣精致的親手給他系到腰間,最後還像個大姊姊似地說了句︰「以後別這麼孩子氣,讓人笑話。」
齊淵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眉眼低垂,神色柔和,心頭驀地急跳,這一幕真是像極了他夢中的某一場景,他突然有些不敢直視眼前的人,有些慌亂地將目光移開,「知道了。」程玥寧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徑自將桌上的香包收攏。
桃紅極有眼色地取出一個空錦盒遞過去。
程玥寧將東西收進錦盒,囑咐一句,「到時候將東西交給少硯。」
「知道了,姑娘。」桃紅將錦盒先行收起。
少硯是齊世子身邊的人,來伯府送東西的一直是他,無論是桃紅還是柳綠,對他都不陌生。
程玥寧從桌子的暗格里取出果盤,拿了水果刀將一顆隻果削皮切塊,放在碟中,取了牙簽插好,然後將碟子遞給某人。
姑娘搶了她們的活計兒,但桃紅柳綠也不敢出聲,此時的姑娘明顯是在哄鬧脾氣的齊世子,她們可不敢插手。
齊淵的神色果然就好了起來,捧著小碟,歡快地叉著果塊吃。
不怪姑娘拿他當弟弟看,這模樣可不就是個撒嬌小弟弟嗎?
這「姊弟情深」的畫面,看來先前都是她們想差了,國公府的世子爺還真的把她們姑娘當成姊姊看了。
雖然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但她們想,總有人能看到姑娘的美好,而不是單純的看臉,她們姑娘值得人真心相待。
那些紈褲子弟根本就配不上她們姑娘,被姑娘的剽悍名聲全嚇跑了才好,以為什麼人都能配得上她們家姑娘嗎?誰給他們的臉。
程玥寧全然不知兩個貼身丫鬟如何在心里念叨,哄好了身邊的大男孩,她自己也叉了塊果塊送進口中。
她其實更喜歡直接拿整顆啃,但入鄉隨俗,便是裝也要裝得有模有樣才是。
馬車轆轆地碾過夯實的路面,一大隊人馬緩緩向著相國寺的方向行進。
安遠伯府原本就有近二十人,加上國公府的十幾騎,約莫三十多的人員出行,目標自然一下顯眼起來。
國公府派人提前去寺里打招呼,等大部隊到達相國寺的時候,安置的院落都已經準備停當,只等入住。
齊淵先從車上跳了下去,然後伸手扶住程玥寧探出來的手,將她扶下了馬車。
在車上尚且不覺得,這一下了車,雙腳踩地,去年尚矮了程玥寧半頭的齊淵,此時個子卻已經與她齊高。
程玥寧心中不免生出幾許感慨,十六歲的少年正是發育之時,只怕再過些日子他便要高過自己了,漸漸地長成一個男子漢。
齊淵很滿意自己的個頭終于趕上了她,伸手在兩人頭頂比劃了一下,自信滿滿地說︰「我肯定會比席姊姊長得高的。」
程玥寧為之失笑,「我一個姑娘長得要是人高馬大,那才是悲劇呢。」
齊淵一想也是,不由也笑了起來,「姊姊現在的身高就已經挺好了,比大多數姑娘都要高姚了。」
程玥寧看到山門有知客僧迎來,便道︰「走吧。」
齊淵也看到了那名知客僧,整個人的氣質突然間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如果說先前的他是一個無害的鄰家大男孩,那麼現在的他就是內斂沉穩的世家貴公子。程玥寧有瞬間的恍惚,她好像又忘了他定國公世子的身分,這可是定國公府的下一任繼承人,他本不該是她之前看到的那般無害幼稚。
但轉念一想,人都有個親疏遠近之分,或許是因為他將她當成自己人,所以才會在她面前表現出另外一面,這麼看來,她還挺榮幸的。
畢竟,不是誰都能有一個國公府世子當弟弟的!
「請兩位貴客隨小僧來。」
下人們各自去將帶來的箱籠歸置安好,而齊淵和程玥寧則跟著接引的知客僧去了,處竹林茶舍品茗。
竹林深深,茶廬清幽,茶香裊裊,倒是頗有幾分古意。
跪坐在蒲團上,看著僧人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地煮茶沏茶,整個人都彷佛靜了下來,飄然世外。
茶湯清澈,茶香沁脾,輕呷一口,彷佛將山林之氣喝入口中,讓人心曠神怡。
一旁搭配的清香茶點更是相國寺獨家制作,口味清淡,老少咸宜,有不少達官貴人來寺中便只為一品那口味獨特的秘制茶點,臨走之時還不忘求購一些回去。
相國寺每年光靠出售茶品和茶點便賺得盆滿缽滿,雖是出家清淨之地,但有人在,終也免不了沾染上些世俗之氣。
但這依舊無法改變大家對相國寺的趨之若鶩,每年來此小住清修的達官貴人不知凡幾。齊淵他們品到第三杯茶的時候,茶廬來了新的客人。
錦衣玉帶,寬袍大袖,俊逸不凡,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臉上病態的蒼白。
病弱、縴瘦,卻又帶著一股不羈的灑月兌。
齊淵與這男人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陽光、朝氣,是富貴鄉里養出來的矜貴。
男人也帶有貴氣,卻又有別于齊淵的氣質。
美人賞心悅目,眼前又是兩個風格迥異的美人,程玥寧的眼楮不由亮了起來。
關在伯府這一年,能看到的美人有限,有一些還容易傷眼,她心情自然就明媚不起來。
果然沒事出來走走,心情就能變得飛起來。
「見過福王殿下。」齊淵起身同來人見禮。
福王寬袍大袖一揮,自顧自在一邊跪坐下來,口中道︰「來此討清靜,不必多禮。」听他這麼說,本欲行大禮的程玥寧也就從善如流地施了常禮,微笑頷首,以示禮貌。
福王卓奕瑜,當今太子胞弟,自幼體弱多病,年已弱冠尚未婚配,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別苑養病。
看他發虛的腳步,程玥寧猜測傳言不假。
卓奕瑜看了她一眼,臉上帶點笑意,「安遠伯府的大姑娘,久仰大名啊。」
「讓王爺見笑了。」程玥寧知道對方所指為何。自打她進京,靈堂揍兄、代父休妻,哪一件不是引得軒然大波,議論紛紛?
但她問心無愧,不怕直面他人的嚴詞相向。
「不見笑,大姑娘事做得爽快。」卓奕瑜笑著夸她。
以為會被人嘲諷,結果卻被人夸了,程玥寧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又引得卓奕瑜大笑,笑得太過,進而引發咳嗽,好一會兒才止住,原本蒼白的臉色倒是因此帶上了幾分血色。
這是連大笑都得節制啊,身體狀況真是堪憂。程玥寧心下不由大為惋惜,可惜了這一副俊美的相貌。
卓奕瑜喝了幾口茶,順了呼吸,這才再次開口,「大姑娘在京中守孝,不知之後有何打算?」
對方如此開門見山地問,程玥寧也沒有藏著掖著,「自是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
「原來如此。」卓奕瑜心下了然,這就難怪京中會流傳著她守孝在府以暴打兄長為樂的言論。
卿本無心戀富貴,奈何富貴枉多情。
父皇將她弄進京,為的原不過是讓他們幾個適婚的皇子相看相看,尤其屬意他。他原本可有可無,他這副殘病之軀,能做的不過是留個子嗣罷了,但終究心有不甘,想尋個情投意合的。
席大姑娘縱情恣意,不走尋常路,未見其面先聞其名,那時他便猜出她無意留京。
今日意外一見,看陪在她身側的齊世子,心中已是了然。
蕙質蘭心不可掩,早有慧眼識珠人。
晚了!
他這破敗身子果真誤事,若非纏綿病榻,本該早日|見,那時或事有可為。
然君子不奪人所好,已有良人在側,他便只做觀戲人。
只是落花已有意,流水尚無心。
有趣!這脂粉堆里養出來的嬌少爺,見慣了各色美人,豈料最後卻選了朵最不出眾的花想珍藏。
他問︰「宣城風景如何?」
程玥寧一笑,回道︰「風景如何要看觀景人的心情如何。」
「說得好。」卓奕瑜不由撫掌,不愧是程沛養出來的女兒,頗得山水靈性。
看兩人相談甚歡,齊淵心中有些莫名不安。福王與她年歲相當,性情相投,她雖身在孝中,但皇家有時完全無視這些,更何況她尚有荊州程氏女的身分,若要在孝期成婚也不是難事。
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該強要她同自己來這相國寺了,否則又豈會踫上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福王殿下?
卓奕瑜在喝完第二杯茶後便起身帶著自己的侍衛飄然而去,山水隱士自在逍遙。
「這福王倒是好性情。」程玥寧不免贊了對方一聲。
齊淵沒說話,他不想說話,他想靜靜。
兩個人離開茶廬,並肩走在搶桑古樹間的青石板路上,濃蔭蔽日,涼風習習,在這炎炎夏日里真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
從茶廬離開齊淵便一直沉默不言,程玥寧不曾多想,少年心情總是令人難以捉模的。
走在兩人身後的少硯和桃紅柳綠也一路保持著安靜,這樣古境幽深的地方,讓人難得靜心。
齊淵側首看去,走在身側之人神情愉悅,似乎對眼前的景色十分喜歡,除此之外倒不曾見別的情緒浮動。
「席姊姊。」他出聲輕喚。
「嗯?」她聞聲側首,無言詢問。
「你守完大孝要回宣城?」
程玥寧一笑,笑容干淨清澈,在這綠樹濃蔭下帶了一股沁人的清爽,「是呀,小弟尚幼,父母高堂需奉養,我當然不能在京城久居。」
「不能留在京城嗎?」
「我進京事了,沒必要留下。」沒有張氏那個作妖的在,等出了孝期,伯府把家一分,大事已定,屆時她自可放心離開。
前路鋪就,要怎麼走就是別人的事了,沒有誰有義務照顧他人一輩子,人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不作不死,如果張氏不是那麼作妖的話,安遠伯府就不會是現在這個孤兒寡母、慘淡經營的情形,張氏自己也不會落得被休棄的下場。
放著好好的伯爺夫人不當,作來作去,不過是人心太貪罷了。
齊淵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無話回到了接下來暫時要居住一段時間的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