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姍和杜雍回到家時將近十點鐘。
安可聲喊得很大,演奏者不得不加碼表演,原則上這是場成功的音樂會,只是王幗青的心情相當低落,而他的低落讓杜雍的得意更上一層樓。
把車子停在地下室,兩人說說笑笑搭乘電梯上樓,他們都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杜雍家門口還有人守候。
那是小米,她無聊地滑著手機,嘴里碎碎念個不停。
發現杜雍回來,她笑著拍拍**上面的灰塵站起來,只是笑臉在看到他身後的沐姍後就凝結了,危機感迅速升高,她用警戒的目光看著她。
「這麼晚了,有事?」杜雍問。
「有,很重要的事。」
她對杜雍說話,但視線定在沐姍身上,有強烈敵意的目光看得沐姍全身不自在。
「進來說。」杜雍打開門後,對沐姍說︰「你先去洗澡。」
沐姍點點頭。
她、她、她、她竟然在這里洗澡?然後咧,洗香香之後是不是要上床運動一下?
他們是什麼關系啊,為什麼發展得這麼快?一個月前,她敢確定組長身邊沒有紅粉知己啊……呃,王警官除外。
小米用力吸一口氣,在嘴巴里憋住。
杜雍把鑰匙放進抽屜,轉身看小米。「有什麼事,說吧。」
「關于你說的杜聲、杜響……」
正準備往房間走的沐姍听見這兩個名字,立刻停下腳步,折回小米跟則。
看她居然知道杜聲、杜響,小米內心更不滿了。
不公平!認識長腿叔叔這麼久,直到前幾天她才曉得他有一對雙胞胎弟弟,當中一個還會搞附身,為什麼這個夏沐姍什麼都知道?
那是不是代表組長對她更親密?突然,她有珍愛雞腿被偷啃的心痛感受。
她願意面對杜聲、杜響了!與沐姍對視一眼,杜雍進廚房倒了水,放在三個人面前。
水放定,沐姍和杜雍的視線鎖定小米,耐心等待她說話。
小米沒讓他們失望,用力吸氣後,說︰「我不相信鬼神之說,我只相信科學和證據,你說杜聲被杜響附身,點火燒房子,那些鬼話我一句都不相信。」
「我知道。」這幾天,小米表現得夠明顯。
「組長知道,我進這個組織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要把殺人凶手通通逮捕歸案,如果他們用精神病做為藉口,企圖規避刑責,我會用盡全力撕破他們的假面具。」
「我理解。」他知道,她始終無法原諒阿聲因為精神病而躲過法律制裁。
「爸爸媽媽早就不要我了,從小到大只有姊姊愛我疼我,因此我有多愛姊姊,就有多恨財多恨杜聲。」
「我明白。」
「這些年,每次我恨得快發瘋時,我就告訴自己,就算杜聲不是精神病,但他犯案的年紀太小,小到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听到他被送進療養院時,我向自己解釋,他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犯下的錯才會發瘋。」
「阿聲沒有發瘋,他是……」
「被附身?是,你說過,可我不相信,我覺得荒謬至極,不過我找到你那番話里面的重點。」
「重點?」
「你希望我到療養院,接受杜聲的道歉。」
「我是希望你到療養院,但需要道歉的不是阿聲,而是阿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必須告訴你,當年做錯事的不是阿聲。」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對錯他堅持要分得清清楚楚。
「別再試圖說服我相信這種事,但我願意和你走一趟療養院。」
小米的話讓杜雍放心,阿哲努力了、濟公師父努力了,但這不是努力就能解決的事,阿響必須面對自己的業障,才能順利走入輪回。
「謝謝你。」杜雍感激。
「先不要說謝謝,我有交換條件。」
「什麼條件?」
「我要和組長談戀愛一個月,這個月里面,我們約會、看電影、吃飯,做戀人會做的事,如果一個月過後,你還是覺得我不行的話,那我就放棄追求你。」
杜雍頭痛,有人要求這種事的嗎?是不是他已經太老,老到無法理解年輕人的想法?
小米等待杜雍的回應,她理直氣壯,好像這種要求一點都不奇怪。
這不關沐姍的事,但奇怪的是,在听見這個要求時,她覺得胸口刺刺的,好像有人往里面丟進一只刺蜻,不安分的刺蜻張揚著銳刺,在她的胸口滾來滾去,刺出她無法形容的疼痛。
她不懂,他們不過是見幾次面、同住一段時日的朋友,他之于她不過是個以天下百姓為己任、過度熱心的警察,他想要和誰交往一個月、一年、十年,都不關她的事。
很久以來,因為與眾不同的特殊能力,讓她為自己建立起一座堅強堡壘,將她與這個世界隔絕。
她害怕孤單,卻矢口否認孤單,她用冰冷的外表來鞏固自己的驕傲,她以為這樣自己己就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或熱情,她以為這樣自己可以過得很好、很自在,直到杜雍闖進來,給了她她不需要的溫暖。
是由奢入儉難的概念嗎?因為吃過糖,便再也吃不得苦;因為被注目過,便再無法接受冷落?
輕咬舌頭,沐姍提醒自己,這種感覺是不應該存在的。
「不能換別的條件嗎?」杜雍問。
「不行,如果沒有努力過、嘗試過,我就沒辦法放棄,我不想一顆心被吊在半空中,永遠落不了地。」小米堅持。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別說一個月,就算是一年、十年,我們之間也不可能。」
「為什麼?」
「我是你的長腿叔叔,這麼多年在後面看著你長大,我早就把你當親妹妹,我無法對自己的妹妹生出兄長以外的感覺。」杜雍解釋。
小米不滿了,哪有這樣的,她又不知道他是長腿叔叔,在面試時,她一眼就喜歡上他了,他長得那麼高大壯碩、英俊帥氣,辦案又厲害無比,這種男人很難不愛啊。
記不記得他徒手壓制搶匪那次?記不記得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卻始終尋不到線索那次?
好幾次都是他莫名其妙的第六感指揮大家辦案,結果在別人手里懸宕大半年的案子,在他們這組短短兩個星期就破了案。
他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就是沒有辦法控制地喜歡他、愛上他,她想要和他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就算他是長腿叔叔又怎樣,長腿叔叔是她的初戀,他在最痛苦的歲月里鼓勵她、支持她,沒有長腿叔叔,失去姊姊的她差一點變成不良少女,是他讓她免于在痛苦中沉倫迷失,是他讓她相信自己,這麼好的他,憑什麼她不能愛上?
天曉得知道他是杜聲的哥哥時,她有多麼痛苦矛盾,多麼無所適從,但再多的掙扎都敵不過喜歡兩個字。
她無法逼迫自己不看他、不愛他,無法把他定位在「殺姊仇人的哥哥」上頭,無法與他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最終最終,喜歡佔據上風,她必須解開心中仇恨,因為她不想失去她的長腿叔叔,不想讓照耀方向的明燈不再光亮。
她都放下仇恨了,他為什麼不能多愛她一點?
誰說要當他的妹妹了?她就要當他的情人!
「我不管,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去療養院,就一輩子都不原諒杜聲。」
她的口氣接近無賴了,她知道自己在耍任性,但如果任性可以為自己爭取來機會,她樂意。
杜雍皺眉,下意識轉頭看向沐姍,卻發現沐姍也在看著自己,目光相對間,兩人心里都有說不出的感覺。
沐姍不想開口,更不想讓小米得償所願,但她很清楚杜雍有多在乎杜聲,他全心全意護著被父親拋棄的弟弟,杜聲是他最重要的親人。
因此不想開口的沐姍開了口。「同意吧,阿聲、阿響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杜聲在療養院里面浪費太多歲月,他有權利享受屬于他的人生。
杜雍知道沐姍沒說錯,但是……他試著再度說服小米。
「小米,不要固執,我們之間不會改變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她堅持到底。
「好吧,就你說的,一個月。」
聞言,小米露出一個特大號笑容,這一害害羞浮上,女漢子面上有了屬于小女生的嬌羞。
小米的要求是沐姍插嘴杜雍才答應的,但她自己卻很不舒服,感覺很討厭,因為太討厭了,所以明明不關她的事,她卻又再次開口。「小米,我可以這樣喊你嗎?」
小米對沐姍的感覺更討厭,雖然她長得很漂亮,美到讓人無法對她生出厭惡心情,但現在她已經成功取代王警官,成為小米心中的頭號情敵。
「有事?」她抬起下巴,做好防御準備。
「你說你不相信神鬼之說?」
「對,我不相信。」
如果真有神仙在冥冥中主持公道,為什麼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不公平,如果真有惡鬼搗亂,那麼是不是所有壞事都可以推給惡鬼,人類不必承擔責任?
對不起,她無法認同這種觀念,她的職業是警察,不是道士。
沐姍點點頭,走到她面前,像是受到威脅般,小米也站起身,小米比她高半顆頭、氣勢凌人,但沐姍並沒有被嚇到。
她緩聲道︰「女性,十八歲,有一頭及腰長發,綁著馬尾,馬尾上系著一條粉紅色鍛帶,眼楮很大,左眼角處有一顆痣,她穿著粉紅色T恤和黑色短擁,丁恤上寫著‘大米’,她的拖鞋也是粉紅色的,看來她很喜歡粉紅色……」
沐姍還沒說完,小米突然沖上前,用手肘一把將她壓制在牆壁上。
「小米,你干什麼?」杜雍離兩人太遠,來不及第一時間救蟣uoぬ? br />
他跑到小米身後,卻看見沐姍對他搖頭,不允許他介入。
「大米、小米,她是你的姊姊吧,這是她死亡那天的穿著,對嗎?」
小米喘著粗氣,大聲問︰「你怎麼知道這些?你探听我、調查我?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我沒有探听你,更沒有調查你,我們只有一面之緣,就算在路上偶遇,我也不見得會認出你。只是你說你不相信鬼神之說,堅持阿響的附身只是胡說,所以我才要告訴你這些。你的姊姊已經死去很多年,卻始終跟在你身後,是你的執念讓她無法放下心,無法進入下一個輪回,你用你的愛禁錮了她。」
小米手依舊壓制在沐姍脖子上,豆大的眼淚卻一顆一顆往下掉,哽咽道︰「你……你再說一遍。」
「因為你不肯放下,因為你始終在痛苦怨恨中沉淪,害得她無法離開,這對她、對你都不是好事。你說世間沒有鬼魂,我要告訴你,有的,我看得見,我看見她緊緊跟在你身後,眼底充滿哀傷,她希望你快樂。」
松開沐姍,小米捂著臉痛哭失聲,她嗚咽道︰「我怎麼能夠快樂?沒有姊姊,我怎麼快樂得起來?」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誰告訴你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小米像受傷的小獸,張牙舞爪地瞪著她。
「因為真正的理由是你太自私,你害怕放下她之後,世界上再沒有人愛你,所以你緊緊抓著過去不放,你以愛為名把她鎖在身旁,不管你無心或有意,結論都是一樣的,你害得她無法繼續屬于她的旅程。」沐姍的口氣殘酷冰冷。
這話狠狠打醒了小米。
對,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被愛,所以她緊緊抓著每樣東西不放,她渴望愛,害怕失去愛,她把自己弄得像男人婆,用酷酷的態度證明她活得很好。
她用盡力氣抓住任何人給的一點好意,努力把這份友善擴張成愛情,不管是長腿叔叔還是組長,她在心里織就只有自己認同的愛情。
但她太驕傲,驕傲到無法承認這些。
「我怎麼會沒有人愛?接下來一個月,會有個男人專心和我談戀愛。」
丟下話,她挺直背脊,驕傲地走掉了,她需要找個地方把被夏沐姍揭開的傷口縫補起來。
小米離開,杜雍嘆氣,定眼看著沐姍,擰眉問︰「為什麼對她說那些?」
「你也看見大米了,為什麼不告訴她?」
「她已經夠可憐了,留下她姊姊,她才能快樂。」
「她快樂了,大米呢?難道因為她是鬼,她的喜怒哀樂就不需要在意?」
「不光是小米的執念留下她,她也放心不下小米。」
意思是他和大米溝通過,他們決定合力保護小米?意思是她多事,枉做小人?
好吧,是她的錯,但她不想在他面前認錯,「有的人需要當頭棒喝。」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堅強。」
他沒有說過分的話,但無言的責備比破口大罵更傷人。
沐姍冷笑,他以為她喜歡堅強嗎?如果有一堵足以遮風避雨的牆,哪個女人不想嬌弱,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誰樂意獨立?
他以為她的堅強是天生的?錯!是被惡劣的環境磨出來的,她和小米一樣有傷口、有疼痛,只是她不習慣到處嚷嚷。
「你說對了,我夠堅強,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需要熱心警察來干涉我的生活。」說完,她甩頭走進房間,砰的一聲甩上門。
杜雍看著她的背影苦笑,一個晚上,他得看到長大成人的杜聲,小米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長得很好看,長年待在療養院里,讓他的皮膚有著大多數男人沒有的白皙,只是他很瘦,看起來蒼白而脆弱。
他的眼楮相當大、眉毛非常濃,他深邃的眉眼和杜雍很像,只是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帶著孩童般的清澈干淨。
面對這樣的他,小米的恨頓時石沉大海。
小米與他對望,二十歲的男人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眼底帶著濃濃的罪惡感,他手足無措,與小米對視三秒後迅速垂下眼。
杜聲知道的,知道多年前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即使做那些事情時他半點記憶都沒有,他求助地望向哥哥。
杜雍輕拍他的肩膀,安撫他的情緒。
「阿聲別怕,你沒有做錯事,不是你的錯。」杜雍說。
他不記得自己放過火,但他听見身邊的人談論過,所有人都拿他當殺人凶手一待,他甚至還能記住案親嫌惡的眼光。
阿哲拿著法器上前,看著他的眼楮,對他說︰「放松心情,不要害怕,安安穩穩睡一覺,等睡醒之後,所有的事就全過去了。」
「能夠過去?」杜聲小心翼翼問。
他能夠離開這里,回家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嗎?想到這里,他眼底升起一絲向往,他天真無邪笑開。
看見他的笑,杜雍也笑了,十幾年過去,從那天之後阿聲再也沒有笑過。
「可以,相信我,放松……」
在阿哲的引導下,杜聲躺在床上,閉上眼楮。
阿哲拿起朱砂筆在他的額頭點上幾個紅點,過去是杜響自己附到他身上大鬧,讓所有以為杜聲病情受到控制的醫護人員重新評估他的病情。
這次不同,他們要主動讓杜響上杜聲的身,讓杜響和小米面對面。
阿哲坐在床邊,拿著法器喃喃地念著咒語,單一的音調,固定的頻率。
看著眼前的情況,小米明明心里不認同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她越听越覺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模模雙臂,想把冒出頭的雞皮疙瘩給抹下去。
「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很冷,是不是冷氣開太強?」她低聲問杜雍。
「不,是阿響來了。」
杜雍轉頭看向病房門邊,杜響低著頭,緩步朝病床走近。
這些天他在濟公師父座下修行,身上戾氣變淡了,也不再經常過來騷擾杜聲,濟公師父告訴他,在面對自己的罪行後,他將會重入輪回。
杜雍的視線隨著杜響的腳步移動,而小米的焦點隨著杜雍的目光轉動,她真心不信鬼的,但那天被夏沐姍來那麼一下,她都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現在,身處在詭異的氛圍中,她的心髒揪緊,下意識地全身戒備起來,下意識朝杜雍靠近。
「別怕。」杜雍安慰道。
阿哲也神經緊繃,額頭冒出大顆大顆的汗水,空氣中凝結出一股無法言喻的沉重壓抑。
杜聲熟睡著,他的呼吸沉重,面容安詳得像個孩子,阿哲輕握他的右手,轉而看向杜雍身邊,小米站著的方向。「阿響過來。」
傳說中的杜響就站在她身邊?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她連忙站到杜雍另外一邊。
阿哲手中的儀式持續進行,躺在床上的杜聲身體突地彈起,待他的身體重新掉回床上時,他的眼楮張開,銳利的目光取代剛才的無助無辜。
他坐起身,視線迎上小米。
杜雍拉著小米走向床邊,說︰「她是小米。」
「我知道,是大米姊姊的妹妹。」杜響接話。
「你想見她,有什麼話你當面對她說吧。」
杜響看著小米,片刻後,他把視線定在小米背後,聲音里帶著哽咽。「大米姊姊,對不起,我以為你死掉以後就可以跟我在一起……」
杜響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他訴說當年事,表明歉意,下床對著大米猛磕頭,眼淚一顆顆掉不停。
「我們弄錯了?」阿哲說。
杜雍點頭,是弄錯了,還以為阿響想道歉的對象是小米,沒想到……糟糕,如果其他的死者已經進入輪回,他們要到哪里找人來讓阿響道歉?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靜靜看著這一幕,小米卻越來越恐懼,因為她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得見杜聲對著空氣不斷哭泣。
杜響說了很久的話,大米彎下腰來,模模他的頭,輕聲說︰「沒關系,我原諒你,你起來吧。」她的原諒讓杜響放聲大哭,他真的知道錯了。
啪的一聲,系在杜響身上,沒有人看得見的絲繩斷了一根。
杜響從杜聲身體里抽離,下一刻,杜聲整個人癱軟,幸好杜雍和阿哲手腳夠快,一人一邊將他抱住,送回床上。
這是怎麼了?小米一頭霧水。
把杜聲扶到床上後,阿哲的視線落在大米身上,他對她微微一笑,問︰「為什麼不走?」
大米看著小米,眼底滿是不舍。「我走了,小米想姊姊的時候怎麼辦?」
「就算她想你,你又能為她做什麼?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停留在這里對你有害無益。」
「我知道,可是我……」
阿哲截下她的話。「難道你能夠陪她終老?你知不知道,一再錯過輪回機會將會怎樣?難道你想在世間飄飄蕩蕩數千年,找不到歸依?」
在世間飄飄蕩蕩數千年?這話狠狠刨上小米的心,她看著和空氣對話的阿哲,姊姊一直跟在她身邊嗎?夏沐姍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小米抓住阿哲衣袖,急問︰「真的是我姊姊嗎?她在我身邊嗎?」
阿哲看了兩姊妹一眼,對小米說︰「是她,她正抱著你,閉上眼楮認真感受,你會感覺得到。」
小米听話地閉上眼楮,很快的她感覺到彷佛有只溫柔的手輕撫她的頭發,像小時候男樣。
「小米為什麼不留長發?你留長發很漂亮。」大米問道。
「你姊姊問你為什麼不留長發?她說你留長發很漂亮。」阿哲轉述。
真的是姊姊!
姊姊喜歡她的長發,喜歡幫她編辮子,姊姊有一雙巧手,能把她從野孩子變成小鮑主。
「因為已經沒有人會幫我梳頭。」小米哽咽道。
「姊姊不在,小米要學著自己來啊,把頭發留起來好不好?」
阿哲繼續當起傳聲筒,傳達大米的話。
這時候,沐姍說過的話突兀地在小米耳邊出現,她不由得握緊拳頭。
當一抹無人看見的孤魂很辛苦吧?一再錯過輪回,姊姊會面臨什麼?她是真的自私,對疼愛自己的姊姊很殘忍,對吧?
無數的問號問得她心絞痛,小米用力吸鼻子,倔強地不讓淚水流下,她點頭回答,
「好,我學著自己來,不管綁頭發、做飯、整理家務,我可以一樣一樣學著做,姊姊,我已經長大了,我很會賺錢,我可以把生活過得很好,所以姊姊快走吧,不必再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我也要姊姊過得好,我不想再自私了,姊姊你走吧……」她不停保證自己可以過得很好,听得兩個男人心酸。
大米淚流不止,她抱著妹妹、親吻著妹妹,她曉得可以了,她可以放心離開,妹妹已經長大、已經獨立、已經願意放下,再也不需要她的陪伴。
遠處一道光影撒下,籠罩在大米身上,她的身影漸漸淡去,消失在阿哲和杜雍的視線里。
半晌,杜雍拍拍小米的肩膀,低聲道︰「你姊姊走了。」
倏地,小米淚崩,她轉身投進杜雍懷里,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和許多溫暖。
杜雍嘆氣,輕拍她的背,低聲安撫,「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小米總是表現得像個女漢子,但是她沒有表面上那樣勇敢,對比小米,杜雍想起待在家里的沐姍。
今天不帶她過來,是因為她手腳冰冷得厲害,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鮮少流汗,這樣的她很不正常,必須盡量避免踫觸鬼魂。
沐姍和小米截然不同,她外表看起來脆弱,內心卻是再勇敢不過。
阿哲說沐姍是個斗士,她憑著一股強大意志在很難混的社會里混出一棟房子,擁有安定的生活。
阿哲說在發現自己有特殊能力時,沐姍沒有哭鬧喊叫,而是選擇克制自己的恐懼,與他們和平相處,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的勇敢與特殊。
快要中午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出去吃飯?還是又到樓下超商買泡面?
想起她,杜雍有滿肚子的不放心。
沐姍沒有出去吃飯。
她已經在杜雍家里住了將近一個星期,趁著他不在,沐姍把行李打包好,將鑰匙寄放在樓下警衛那里,之後坐上計程車回家。
她還是沒有鑰匙,所以花錢找開鎖師父,再花一筆錢安上新鎖。
看,很容易的,只要花一點錢,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家里,一點都不困難。
她當初之所以沒有強烈反對杜雍的過度熱心,其實是因為貪戀那點溫暖,貪圖那份安全,貪戀那個男人的氣息……吧。
這是不對的、不好的、不應該的,早已經習慣一個人的她,不可以陷入太多的溫情,因為她很清楚,柔軟不利于面對殘酷世界。
她不需要杜雍!
回到家里,熟悉的陰冷、熟悉的氣息,熟悉的男孩坐在角落處,玩著她買給他的玩,看見她回來,他對著她微笑。
突然間,沐姍覺得很安心。
把行李整理好後已經三點了,錯過中餐,肚子餓得有點狠。
沐姍走進廚房,從櫃子里拿出泡面,然後又听見重復過千百次的話。
「真是的,就沒看過這麼喜歡吃泡面的,泡面有這麼好吃嗎?就算好吃也沒營養啊,怎麼講都講不听……」
她笑了,真好,終于又回到原點。
她真的可以不需要男人,不需要溫情,不需要多余的關心在意。
打開冰箱,卻發現里面連一顆蛋都沒有,關掉爐火,拿起錢包、手機和新鑰匙,準備到樓下超市買一盒雞蛋。
打開大門,她踫到正要帶言言出門的晴恩。
看見沐姍,晴恩夸張地沖過來,用力抱住她,滿足地嘆了一口長氣。
知道夏天做什麼最好嗎?就是抱住沐姍,那感覺就像抱冰枕一樣,能夠抱出一整個透心涼。
「你終于回來了,你到底去哪里了,怎麼都沒有交代一聲?」楮恩抱怨。
「出差。」她沒說實話。
「難怪那麼多天都找不到你。我要帶言言去看電影,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有點累,這幾天要忙著交稿。」
「你啊,不要這麼拚,賺錢重要,命更重要。」
「我知道。」她笑著牽起言言,和晴恩母子一起走進電梯。
按下電梯樓層,晴恩看看兒子,然後湊近沐姍耳邊輕聲問︰「小時候你說過,你和阿哲都可以看見鬼,是真的還假的?」
「真的啊,貪心鬼、骯髒鬼……什麼鬼都看過。」沐姍開玩笑道。
晴恩瞪她一眼。「我就知道你們兩個是胡說八道。」
「怎麼了,突然想翻舊帳?」
晴恩看看正玩小汽車玩得很專心的言言,壓低聲音說︰「言言常說你家里有個小扮哥,我一直不相信,認為那只是幼童的想像力。」
「現在相信了?」她好笑地問。
「這幾天你不在,我听見你家里傳出一些聲音,開爐火、拍球、吸塵器……好像真的有人住在里面,我問言言,他把小扮哥的模樣形容得很清楚,你說你家里會不會真的有什麼奇怪的東西,要不要請個師父來看看?」
沐姍立刻回答。「不必,當初我買的就是鬼屋啊,不然價錢怎麼可能壓那麼低。」
「鬼屋你還住!」晴恩大驚。
「他們又沒有干擾到我,各過各的生活,就當多了幾個室友。」
「還不止一個?夏沐姍,你的心髒會不會太大顆!」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她拍拍晴恩的肩膀,搶先一步走出電梯。
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晴恩一定會告訴她,哪個師父抓鬼很厲害,哪家宮廟專收冤魂,這一通講下來,言言的電影來不及看,而她的午餐會變成晚餐。
「她有沒有和你聯絡?」
送走小米後,杜雍回到家,還沒上樓,警衛就把家里鑰匙交給他。
沐姍走了,他打手機也沒接,他認為她還在生氣,昨晚他確實把話說得太重。
「沒有,沐姍搬走了?她沒提前告訴你?」阿哲問。
「對。」
「她應該會回家吧。」阿哲猜想,沐姍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她不能回家,那個房子不干淨。」
呵呵笑兩聲,阿哲問︰「你也看見了?」
「對,你為什麼不幫她解決?」
「解決什麼?他們相處甚歡,我何必當壞人。重點是,人家對沐姍沒有壞心眼,不會害她的啦。」
「你沒听過人鬼殊途?」長期沾染陰氣,有礙身體健康。
「你又不是不知道沐姍有多倔強。」
「既然她沒有找你,肯定是回家了,你要不要過來一趟,把她家里那三只收掉。」
就算收不掉,至少講講道理、溝通溝通,讓他們離沐姍遠一點。
「你以為我是法力高強的大師父嗎?我的正職是程式設計師。」
奇怪了,怎麼永遠沒有人記得他的正業?
「意思是,你拿他們沒辦法?」
「對,他們執念深,對那個房子有嚴重眷戀。」
「你就這樣放任不管?」還以為他是沐姍的好朋友。
「你是要我怎麼管啦?」
「過來一趟,再溝通溝通,看看他們願不願開條件離開。」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好嗎?不過阿哲比沐姍更早認識杜雍,知道藏在親切溫和面具後頭的杜雍有多強勢霸道,如果他沒點頭,杜雍肯定會不斷地說,直到他點頭為止,所以他決定省略這些煩人的過程。
「半個小時後,沐姍家樓下見。」
沒多久,杜雍的車子停在沐姍家樓下,恰好踫到她和晴恩、言言走出公寓門口。
他關上車門,大步走過去。「沐姍。」
看見杜雍,晴恩笑得一臉噯昧,用手肘推推她。「男朋友厚?」
「不是。」沐姍答得毫不猶豫。
她才不信呢,听听,他喊沐姍喊得多親密。
挑眉,晴恩對杜雍說︰「我是沐姍的好朋友李晴恩,請問你是?」
「杜雍。」
「沐姍的朋友厚,我要帶兒子去看電影,先走了。」
打完招呼,她在沐姍耳邊說︰「等我回來把事情交代清楚。」
說完,晴恩帶言言離開,留下兩人面對面。
僵在這里不是辦法,沐姍率先開口問︰「有事?」
「為什麼離開?」
「鄭宇棋的案子已經結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對不起,我不這麼認為,重點是……」她抬起下巴,刻意說道︰「你忘記了嗎?我和小米不同,我堅強得很,堅強得不需要朋友。」
「你在生氣。」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不過是點頭之交。」她退後兩步。
沐姍的話讓人很氣餒,他會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一個點頭之交?
深吸口氣,杜雍搖搖頭,告訴自己︰沒關系,溫和只是表象,他的性格強勢無比,他有本事讓點頭之交變成莫逆之交。
沐姍皺眉問︰「還有其他事?」她都已經把話說成這樣了,他還不走?
「你的房子不能住人。」
「容我提醒,我已經住了兩年。」
「所以你身體冰冷,氣血兩虛,經常暈倒,長期下來對身體很不好。」
「關你什麼事?」
「我們是朋友,朋友就該關心彼此。」
「收起你的關心,我不需要,麻煩離我遠一點。」話說完,也不買雞蛋了,沐姍推開他,轉身回家。
杜雍看著她的背影苦笑,他一定把她給惹得很火大。
嘆氣,搖頭,杜雍回到車子里面,等阿哲過來。
另一方面,沐姍覺得自己很不對勁,她從不輕易生氣的,她對任何人永遠都帶著冷漠疏離,但她竟然對杜雍發脾氣!
她提醒自己,不過是個點頭之交,不管他有一個、三個或千百個女朋友,都跟她沒有關系。
重新回到廚房,看見還沒煮的泡面,沐姍突然覺得惡心,她打開電視,試著讓聲音充滿每個角落,試著把孤單逼出房子——她沒有成功。
閉上眼楮,她想把紊亂的腦袋理清楚,可惜還是沒有成功,她越來越混亂。
恍惚間,一陣寒意撲面而來,她猛然張開眼楮,看見沙發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矮矮的、胖胖的,他的頭微禿,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臉色蒼白,正在對她笑。
「我認得你,你是鄭宇棋。」她的恐懼只維持三十秒,很快恢復平靜。
「對。」
「找我有事?」
「我需要你的幫忙。」
「雜志將周璦的事情報導出來,她的演藝生涯已經毀了,等過幾天她從國外回來,將會被警方繩之以法,而趙嘉寧也已經被警方逮捕,整起事件結束,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我需要借用你的身體,我有話想對我的妻子說。」
又來……雖然經驗不多,但被附身的感覺其實很糟,只是看著鄭宇棋溫和的臉龐,她說不出拒絕的話,最終仍是點點頭,閉上眼楮,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