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興茶樓里,正值休沐日的傅鶴鳴跟舒海澄同桌品茗閑談。
聊著聊著,舒海澄旁敲側擊地打听起侯府千金行笄禮之事,故作隨意地問︰「侯府不是即將為俞小姐行笄禮嗎?籌備得如何了?」
傅鶴鳴雖是個武夫,但也沒那麼遲鈍,便問︰「我說真格的,你幾時關心起咱侯府小姐的笄禮了?」
「上回你不是說澪姨娘請向天笑為俞小姐制作首飾及頭面嗎?直至目前都——」
「我說舒海澄……」傅鶴鳴打斷了他的話,似笑非笑地睇著他,「你問的到底是侯府小姐還是向姑娘?」
舒海澄微頓,氣定神閑地道︰「你不想講就算了。」
傅鶴鳴打量著他的臉,「咱們兄弟一場,可沒什麼秘密吧?你說,你是不是——」
「你先答復我的問題,行嗎?」舒海澄也打斷他。
傅鶴鳴微頓,忖了一下,眉梢一挑,「行,我先回答你。」說著,他喝了幾口茶,潤了潤喉嚨,「我們姨娘跟小姐都非常欣賞向姑娘的手藝,不只如此,姨娘還十分喜愛她。李管事說姨娘每次提到向姑娘臉上都是笑,還要她在小姐行笄禮那天入府為小姐梳妝呢!」
聞言,舒海澄眼底溢出笑意,「看來她成功在望。淒姨娘雖不喜交際,但終究暫代寧侯府女主人的位置,那些王公貴冑、達官顯要家里的女眷,誰不是眼巴巴的看著她?只要能跟她攀上一點關系,就算交情淺也是可以的。俞小姐行笄禮是大事,屆時觀禮的人必然很多,那些女眷們見了俞小姐的妝扮一定趨之若鶩,群起模仿……到時她怕是有接不完的單子了。」
傅鶴鳴望著他,眨眨眼楮,「瞧你樂的……你家也做金工,就不怕她搶了你的生意?」
「不怕,我就想見見她的能耐。」
見他說起向天笑時眼底有著藏都藏不住的歡悅及關切,傅鶴鳴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他臉上那一貫的戲誠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嚴肅且認真的神情,「海澄,咱倆相識不是一日兩日了,我從沒見你談起任何女子時面上眼底是這樣的歡悅……」
看著傅鶴鳴那難得嚴肅慎重的臉龐,舒海澄沉默了一下,之後爽快地道︰「嗯,我對她有那麼點兒好奇。」
「只是好奇?」傅鶴鳴眉心一攏,「沒別的?」
「你指……」
「咱們也不是孩子,你可騙不了我。」傅鶴鳴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深處,「你對她是不是情生意動了?」
面對他如此直接的問題,舒海澄面上並無起伏,只是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茶。
「你有向往之人,兄弟我呢,是很為你高興的,不過……成嗎?」
舒海澄眼一抬,問︰「什麼成不成?」
「想當初你家兩位大人是如何阻止海光的,那兩百兩還是你親自送上門去的呢。」傅鶴鳴繼續道︰「先說了,我不是瞧不起海光,你想想……他們都覺得她配不上海光了,何況是你?你可是舒家的主心骨呀!就算是給你續弦,恐怕也是得挑三揀四、萬中選一……」舒海澄沒回應,那平靜的臉上也覷不出是什麼想法跟情緒。
傅鶴鳴再道︰「好,就算你家兩位大人沒意見,海光可是曾經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的呀!」
舒海澄逕自夾了一顆獅子頭往嘴里送,細嚼慢咽的同時也若有所思。
「你怎麼像沒事人兒一樣?」傅鶴鳴問。
「能有什麼事?」他好整以暇,一派輕松地道︰「就說你多想了。」
「真是我多想?你明明——」傅鶴鳴話未說完,就被迎面過來的人打斷了。
「傅兄。」來人是衙門的捕快鄒敬,「幸會。」
「幸會。」傅鶴鳴起身一揖,「這麼巧,你也來吃酒喝茶?」
「休沐日,跟幾個兄弟聚聚。」鄒敬說著望向舒海澄,「舒大少爺……」
因為不算熟識,舒海澄只是禮貌性的頷首示意。
他算得上是珠海城的名人,很多人都識得他,但他不一定識得別人。
「最近忙什麼?」傅鶴鳴問。
「咱們珠海城能忙什麼?就是那些雞鴨狗的事情了。在珠海城那麼多年,最大的案子也就是歡滿樓死了個姑娘。」鄒敬說。
不知怎地,舒海澄心頭一震,莫名地感到揣揣不安。
「那案子有幾個月了吧,還沒破?」傅鶴鳴閑閑問道。
鄒敬警覺地看看四周,低聲道︰「上面不讓我們討論這件案子。」
他的反應教傅鶴鳴不覺心神一凝,「這麼神秘?」
傅鶴鳴輕拍一旁的位置,壓低聲線,「海澄是自己兄弟,無礙。」
鄒敬微頓,旋即坐下。
「那案子有什麼蹊蹺嗎?」傅鶴鳴問。
「要說蹊蹺也不算。」鄭敬搖頭,「人死了,又沒目擊證人,事證物證無,上頭可能擔心此案無法偵破,因此刻意淡化此事吧。」
「她家里人呢?」傅鶴鳴又問。
「那姑娘是從平城賣來的,听說簽的不是死契,時間到了就能回家,不過她家里是貧窮佃農,好幾張嘴要吃飯,哪來的心力追案?」說著,鄒敬輕嘆一聲,「看來會是樁陳年冤案。」
在傅鶴鳴跟鄒敬聊著此事時,舒海澄的腦子里已經有東西翻了幾轉。
他想起來了,喜兒是在他帶兩百兩去找天笑之後的幾天遭到勒殺的,後來天笑在郊山被不明人士跟蹤攻擊,然後摔到山坳里……那些人說她壞事,她壞的是什麼事?為什麼她不記得喜兒遭到勒殺的事情?
他總覺得這里面有什麼蹊蹺,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它們之間有何關聯。見他出了神,鄒敬以為自己打擾了人家吃酒喝茶的興致,一臉歉然地道︰「我不打擾兩位,告辭。」
他抱拳一揖,舒海澄跟傅鶴鳴也回了個禮。
看舒海澄有點神情恍惚,傅鶴鳴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看你神不守舍……」
「沒什麼,想起一點事……」他神情凝肅,若有所思,然後倏地抬起眼看著傅鶴鳴,「咱們晚上上歡滿樓去。」
「咦?」傅鶴鳴一呆。
走了一趟歡滿樓,席間旁敲側擊,舒海澄才打探到一件事——天笑跟遭到勒殺的喜兒往來甚密。
喜兒跟天笑進到歡滿樓的時間只相差幾日,年紀又相仿,雖說一個是簽了活契的雛兒,
一個只是浣衣縫補的賣藝丫頭,卻因為都出身低微而相憐相惜。
喜兒從客人那兒得了什麼好吃的,總會給天笑留一點;喜兒的衣服破了髒了,天笑也常分文不收的幫她縫補洗淨。
如此交心要好的姊妹在歡滿樓遭到勒殺,天笑為何全無記憶?之前他就已經疑惑經常出入歡滿樓的她怎會對喜兒之事全無所知,如今他更加懷疑了。
他還听說喜兒死去之後,天笑好幾天都沒出現,大家心想她許是傷心過度,也沒多作猜疑。
之後紅老板嚴禁所有人在歡滿樓里提起喜兒的事,所以當天笑再次回到歡滿樓做事後,也沒人向她問起。
她為什麼忘了?是因為傷心過度才忘了這件悲傷可怕的事情?
喜兒遭到勒殺與她遭到不明人士追擊有任何的關聯嗎?若有,那是為什麼?難道她知道什麼秘密,有人要殺她滅口?
想起那個在她家門外徘徊窺探的陌生男人,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一離開歡滿樓,他便要在衙門有人脈及眼線的傅鶴鳴替他查查喜兒一案的進度。
傅鶴鳴著人去查問,幾日後便給了他答復。
「鄒敬告訴我,喜兒一案不只毫無進展,上頭還暗示不必再追查,幾個積極查案的人甚至調職,我看其中有點蹊蹺。」
傅鶴鳴這番話教舒海澄更覺不安,他隱隱覺得這背後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可怕秘密,而這秘密可能攸關著天笑的安危。
傅鶴鳴離去後,舒海澄立刻只身前往城北。
來到向家門外,他便听見院里傳來她跟向錦波說話的聲音——
「爺爺,您來鎖個門,我去去就回。」
听著她是要出門呢,他便等她出來吧。
于是他往牆邊一靠,靜靜候著。不一會兒,天笑打開院門走了出來。她沒注意到舒海澄就貼著牆站著,逕自往大街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上前,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後,低聲喚了她,「向天笑。」
「啊!」她幾乎跳起來,即使她很快地就認出那是他的聲音,還是吃了好大一驚。轉過身,她余悸猶存,漲紅著臉,有點生氣地瞪著他,「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嗎?」
但她一點都不生氣,她表現在臉上的情緒跟她真正的心思是全然不同的。
她並不討厭看到他,甚至常常會想起他。
自從他從西北回來之後,對她的態度就很不一般,他不只給予她金工方面的協助,還憐惜她的身世,關心她的安危。
每當想起他之前得知她的身世時,眼底那藏不住的、發自內心的關懷及顧憐,她的胸口就一陣緊縮,呼吸不順。
她想,她對他生出「好感」了。好感經常是愛情的催化劑,可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與男人了。
然而,即便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一顆合該平靜的心還是因為他的出現而狂跳不已。
「我剛才就站在牆邊。」他問︰「你居然沒看見我?」
「牆邊?」她回過神,下意識到往家門口望去。
「我這麼大個人你都沒看見,這可是很危險的事情。」他神情凝肅,「你好像忘了曾經有人想對你不利的事情了。」
他這麼一提,她心頭一抽。日子過得太忙碌充實,她都忘了向天笑是怎麼丟失一條小命的。
這兩三個月來她忙得昏天暗地,身邊也沒發生什麼不尋常之事或出現不尋常之人,久了,先前的不安與恐懼也就淡化了。
她甚至「樂觀」的想,或許那些人根本是認錯人了。
「你一點都不擔心那些人又回來找你?」
望向他微溫而焦慮的表情,天笑心頭一悸。他怎麼比她還緊張,還在意?
她囁嚅道︰「我是想……他們或許是找錯人了?」
听見她如此天真的說法,舒海澄濃眉一皸,「我也希望他們是尋錯了人,可若不是呢?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忘了喜兒的事?」
她微怔,他怎麼突然提起喜兒?「我……我摔傷頭了呀。」
「你知道自己跟喜兒是什麼樣的關系跟交情嗎?」他又問。
迎上他那過分冷肅慎重的目光,她心頭一震,她跟喜兒的關系跟交情?
「你與她年紀相仿,惺惺相惜,這樣的交情,你居然全都忘了?」
聞言她瞪大雙眼,驚疑不定。
在這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向天笑跟喜兒是這樣的交情,她以為喜兒就只是一個她認識、听過的姑娘。這期間,除了劉媽跟綠湖姑娘,沒人跟她提過喜兒的事,就連爺爺都沒提起。她跟喜兒居然往來如此融洽密切?
突然,一股寒意自腳底板往上竄,經過她的背脊,直沖腦門。
「現在知道怕了吧。」他又急又氣地看著她,「關于她的事,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篤定的搖搖頭,「我對她一點記憶都沒有。」
「我懷疑那些人會攻擊你跟她的死有關。」他斬釘截鐵地道︰「你一定知道什麼。」她倒抽一口氣,「你說我……我知道誰殺了喜兒?」
「這可能是原因。」他道︰「因為你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我也只能推論。」
她驚疑道︰「我是目擊證人嗎?」
「也可能是幫凶。」他一臉正經。
「什……」她訝異,「你不是說我跟喜兒感情極佳,我怎麼可能是幫凶!」
「難說。」他眉梢一挑,「若是你與她爭風吃醋呢?也許你們都看上同一個男人。」她瞪著他,「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可能為了一個男人去傷害好姊妹!」
「你認真了?」覷著她那因為遭到懷疑而慍惱漲紅的小臉,他忍不住促狹一笑。
什……他在耍她喔?「認真!」她氣鼓鼓地看著他,「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是不能開玩笑,所以……」他笑意一斂,目光注視著她,猶如對天真無知的女兒耳提面命的嚴父般,「警醒一點,努力想起你忘了的事。」
迎上他那深藏關懷及憂心的目光,她一陣心悸。
「如果我想不起來呢?」她怯怯地問。
他沉吟須臾,「如果你一直想不起來,那我就只好一直出現在你身邊了。」
「咦?」她臉一熱,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假如那些人還在暗處觀察著你,那麼我一直出現在你身邊,或許會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他說。
此話有理,但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要一直出現在她身邊。他擔心她、在意她,在保護她?她是他的誰?
「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他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她好吧?
「因為我……」他語塞。
她太耀眼,而且一天比一天還要閃耀,亮晃晃得教他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彷佛會發光的女子,在她之前,他從來沒想過什麼樣的女子會吸引他的目光,會讓他不自覺地朝思暮想。
初見她時,她明明只是個臭脾氣的丫頭,他對她斷沒有半點想法跟心思。可現在,他牽掛著她,甚至在見不到她的日子里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她。
他必須很努力地制止自己做不合時宜的事,若他由著自己的心放縱自己,怕是會三天兩頭便到這兒來打擾她吧?
「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不是嗎?」見他想得出神,好像她的問題讓他非常困惑跟為難似的,她便更想听听他的解釋跟說法了。
她那兩只如火般熾熱的黑眸死死盯著他,有點逼人。
迎著她灼爍的目光,他倒抽了一口氣,頓了頓才道︰「我對你……好奇。我愛才惜才,在還沒見識到你最大的能耐之前,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毀了你。」這是他唯一可以想到最能隱藏自己真正心思的解釋了。
「喔。」愛才惜才?原來只是如此呀。怪了,為什麼她有一點點的……失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