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氣了。
就因她看著他沾染燒火灰的花貓臉笑了幾聲,這向來矜傲的大少爺就不高興了,一直板著臉,連她想接手燒火的工作,他都不肯,堅持要自己替她熱好了面,端來給她吃,然後就在一旁冷冷站著監督她,非要她把一碗面連湯都吃個精光。
吃飽喝足,她忍不住小小聲地打了個飽嗝,抬頭見他還是沒好臉色,只得軟著嗓音求饒。
「大少爺,您別生氣了嘛,方才是我不好。」
「你哪里不好了?你好著呢,為了擔心我被房子給壓垮了,連自己摔傷了都還不管不顧地趕回來。」
邢暉這語氣不冷不熱的,湯圓也听不太懂他這究竟是不是在諷刺她。
「大少爺……」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您這是在責怪我行事莽撞嗎?」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她悄悄端詳著,他現下一張臉倒是洗干淨了,但怎麼看起來比之前沾著燒火灰時更黑幾分了?頗嚇人呢。
她說話更小心了,嗓音放得軟軟的。「是丁大娘跟您說我摔傷了?哎,您別听她的,大娘就是太心疼我,其實我就是天雨路滑,才跌了一跤而已,都沒什麼事呢,您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邢暉冷笑。「是啊,你是挺好的,當著我的面說謊都面不改色了。」
湯圓一顫,一陣心虛。「哪、哪有啊?我沒說謊啊。」
「沒說謊?那你倒說說看,你這下巴的瘀青是怎麼回事?還有你手上、腿上那些傷口呢?」
邢暉點出一處,湯圓就慌忙藏一處,棉被拉得高高的,雙手雙腳都縮在被窩里,就連臉蛋也掩著,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楮。
邢暉見她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倒不知該氣該樂了。「你也就這點能耐了,連謊話都說不好。」
「大少爺,我、我真的沒騙您。」她吶吶地說。
他冷哼一聲,懶得再追究,丟下一小瓶藥油。「這是丁大娘留下來的,你等下自己擦一擦。」
「嗯嗯,我知道的。」她心虛得很,不敢再爭辯,乖乖地拾起藥油。
「這碗我拿出去了。」
邢暉拿起空碗,轉身就要走,湯圓忙喊住他。
「大少爺,這碗您擱在灶台上就好,我等會兒去洗。」
他聞言,兩道凌厲的目光砍過來。「你不是摔了腿嗎?不在床上好好躺著,還敢再下來?」
「沒事啊,我能走的。」見他一臉不信,她點頭強調著。「真的,我這雙腿可有力氣了!」為了取信于他,她還用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腿,哪知一個不小心打到傷處,一下子痛得齜牙咧嘴。
有這麼傻的嗎?連戲都演不好,邢暉簡直都不知如何念她了。「看來老天爺待你不薄。」
「啊?」湯圓一愣。「什麼意思啊?」
「要不就憑你這腦子,是怎麼平安活到現在的?」
這是說她聰明,還是嫌她笨呢?湯圓眨眨眼,看著邢暉一臉嘲弄的神情……好吧,應該不是什麼好听話。
知道自己被大少爺嫌棄了,湯圓默默地嘟起嘴,邢暉看著她那像兔子一般無辜的小嘴唇,心下倒是有些好笑,氣也消了一大半。
「要是不想以後真的成了個癘子,就認真點上藥。」
「喔,好。」她點點頭,也不敢多問那他一個人要做什麼,順從地拿藥油在自己身上幾個瘀青和擦傷處都抹了抹,這才在炕上躺下。
奔波了一日,湯圓也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墜入了夢鄉,只是即便在夢里,她彷佛也怕自己睡糊涂了會越界似的,躺得特別有規矩,幾乎可以說是端端正正的了。
邢暉刻意等里間沒了動靜才悄悄進來,凝望她僵直的睡姿好一會,確定她真的墜入夢鄉了,一直強硬板著的俊臉才終于柔和起來,有了些微的笑意。
他悄悄伸手,替她拂了拂垂落額前的發絲,覺得手心有些癢,強忍著想模那軟女敕臉頰的沖動,過了片刻,才不甘心地吹滅了燭火,也安安靜靜地躺上炕的另一側。
窗外依然雨疏風驟,窗內卻是一室寧馨。
雨下到後半夜就漸漸停了,隔日一早,天氣晴朗,陽光暖暖地照拂大地。
湯圓早早便起來了,見邢暉還睡著,也不吵他,躡手躡腳地梳洗過後就出門往村口桂花嫂子家里去,將昨日寄放在她家的獨輪車及采買的各樣物品推回來,還留了兩根豬大骨當作是謝禮。
邢暉是聞著一股點心的甜香味醒來的,這味道十分熟悉,一時教他宛如回到從前,混淆了時空。
他記得自己年少苦讀的時候,家里人心疼他,日日都會讓廚房做各種點心,而他也將這當作自己刻苦用功的報償,想著休息時能嘗上一塊,就能鼓足了勁繼續讀。
那時的他雖然時常端著少爺架子,一副神采飛揚、驕傲氣盛的姿態,其實內心承受的壓力幾乎重得令他喘不過氣。
只因他未滿十歲就過了童生試,十一歲那年就得了秀才的功名,接著才十四歲,又成了最年輕的舉人,還是當年的解元。
眾人都說他家學淵源,不愧是書香世家培育出的好苗子,祖父與爹娘都盼著他為家族爭光,既是小小年紀就中了舉,那自然也要成為最年少的兩榜進士,甚至是本朝最年少的狀元郎。
長輩們盼著他創造三元及第的傳說,滿門的榮光壓在他肩頭,他卻怕自己像那古人說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就是在那時候,他養成了吃甜點的習慣,也對各樣吃食格外講究起來,做得不稱他的心意,他就借故鬧情緒。
中舉之後,也不知是否壓力太大,有一陣子,他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勉強咽下去了,不一會兒也會嘔出來,沒幾日就消瘦得不成人形,病倒在床上,家里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都不見效,他娘擔心得直掉眼淚。
他看著母親憔悴的面容,心中亦感到歉疚,越發努力地想逼自己吃東西,反倒嘔吐得更厲害。
就在那時,他的窗下偶然來了一只小動物,外表有些像豬又像鼠,毛色雪白里雜著栗色,眼珠滴溜滴溜地轉,小小一只毛茸茸的,可愛得不得了。
這小豬鼠像是被馴養過的,乖巧溫順得很,身上干干淨淨的,剛洗過澡,還有著竹葉的香氣,他一見就喜歡上了,將小可愛抱入懷里後,才發現旁邊還放置著一個小巧的竹編籃子。
掀蓋一瞧,里頭擱著一盤切成一塊一塊的菱花狀點心,看起來色香味俱全,勾惹得他嘴饞,他那時也是豁出去了,也不管是誰送來的,有沒有毒,一口就吃了一塊。
滿嘴酥甜,卻一點也不膩,教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連那只小可愛也愛得很,和他一起搶點心吃。
那是他腸胃不調以來,第一次能好好吃下的食物,他當下就決定了,要將那只小可愛養為自己的寵物,並為它取名為……
「栗子糕。」
一道歡快的聲嗓打斷了邢暉迷蒙的思緒,他一凜,回過神來,抬頭迎向一張笑盈盈的臉蛋。
「大少爺,我做好了,您吃不吃?」她手里端著的正是那曾經將他拉出黑暗深淵的美味點心,也是他為自己的寵物取的名字。
他看著那熟悉的菱花形狀與擺盤,頓時有些心神恍惚,伸手拈起一塊放入嘴里,果然是記憶中甜美的味道。
他愣愣地望向湯圓,試圖從久遠的回憶里拼湊出那模糊的影像。「你是那個胖丫頭嗎?」
湯圓一震,與邢暉四目相凝,漸漸地,眼眶泛紅。「大少爺,您終于想起來了嗎?」
「那丫頭很胖的,皮膚白得像雞蛋殼……」邢暉打量眼前的姑娘,洗淨了刻意掩飾的青斑後,她也算長得很清秀,只是肌膚偏向小麥色,而且她一點也不胖啊,反而有些過于縴瘦了。
「那是因為我這幾年總在屋外勞作……」皮膚曬黑也不是她願意的呀,湯圓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唇。「而且我那時是年紀還小,有些嬰兒肥,又每天在廚房里吃各種試做的點心才會……」
言下之意,她如今長大了,自然就窈窕了。
但邢暉還是無法將記憶中那個肥嘟嘟圓滾滾的丫頭和眼前這位聯想在一起,那丫頭的體型都能跟個不倒翁女圭女圭相比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湯圓又惱又窘。「我那時候真不算胖的,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圓而已!」
「難怪叫湯圓呢。」邢暉喃喃地說,卻不知自己這一句瞬間勾起了湯圓悵惘的心事。那時候,大少爺在問了她的名字之後也是這樣說的,只是她沒想到過了這些年,他都將與她的那點往事忘得干干淨淨了。
也是啊,她只是他家里一個粗使丫鬟而已,哪值得他大少爺惦記啊!湯圓突然有些忿忿不平地想著,絲毫沒察覺自己這想法是滿含酸味的,像個想撒嬌爭寵的孩子,期盼著自己在意的人也掛念自己。
「這板栗是我們村子後山盛產的,放了幾天過了甜,拿來做糕點餡餅什麼的最好吃了,今天算大少爺您有福氣,多吃點吧!」哼著嗓子說完這一段話後,湯圓擱下點心盤,掀簾離去。
邢暉望著她的背影,劍眉微挑,這是在跟他賭氣?
思及當年那個胖丫頭為了學寫字,在他這里往往討不了好,總是被他嫌字丑,拿著戒尺打她胖胖的手背,那副委屈難言的模樣,他就忍不住莞爾。
只是兩人才相處了短短幾個月,他便被祖父送去外地游歷求學,增廣見聞,待他後來在科舉之路青雲直上,對那點年少青澀的過往,也就雲淡風輕了。
這丫頭對他而言,只是他少年時一筆早已褪色的墨彩,她卻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慎重地將他放在心上。
果真……是個傻的。
邢暉在屋里心情復雜地吃著糕點,而屋外,湯圓見水缸空了,提著個木桶準備去打水,正好遇上了丁大娘也提著個桶子。
她腿腳不利索,丁大娘看著又急又氣。「湯圓啊,你怎麼出來了?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
「我沒事了,大娘。」湯圓笑得燦爛。「只是想去井邊打個水。」
「真沒事?」
「真的。」
湯圓堅稱自己好得很,丁大娘也拿她沒轍,只得嘆口氣。「那好吧,我也要去打水,一起吧。」
兩人往丁大娘屋後頭走,村里並不是每戶人家都有鑿井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公用的井里打水,村子的東西南北各有一口,村東的這口井離丁大娘和湯圓的住處都不算遠。兩人一邊拉繩打水,一邊聊著,丁大娘見左右沒人,壓低了嗓音問。
「昨晚那男人就在隔壁,大娘也不方便多問,你如今和他是什麼打算呢?」
湯圓一愣。「我不明白大娘的意思。」
「傻丫頭!大娘的意思是你們兩個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他不得要給你個名分?」
湯圓聞言大驚。「大娘你說什麼呢!我跟大少爺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
「大娘當然知道你們清白,問題是他一個大男人住在你屋里,這怎麼說都不像話啊!」
「大少爺生病了,只是暫時在我這里落腳而已,等他身子休養好了,就會離開的。」
「是這樣?」丁大娘愣住了。「大娘還以為……」
「大娘,我明白你想什麼,但我昨晚就說過了,大少爺他出身高貴,見識不凡,不是我能匹配得上的。」
「可是我听說那些高門大戶的公子哥除了正妻,也都會有幾個小妾的……」
湯圓一凜,正色反問︰「大娘難道是希望我去當人家的小妾?」
「當然不是!」丁大娘怕寒了湯圓的心,慌忙解釋。「湯圓,你可千萬別誤會大娘的意思,只是大娘看得出來,你對那大少爺是有心思的,我就想著不管怎樣,他總是要給你一個交代,不好讓你這樣沒名沒分地伺候著他的……你可得想明白,你如今可不是他府里的丫鬟了,沒道理這樣收留他的。」
「我知道的,可是大娘,我心里真的沒想要大少爺回報什麼,他也不會在這村里停留太久的,也許……過兩日就離開了。」話說到此,湯圓心頭不覺一陣陣地刺痛。
丁大娘見她神色黯淡,一時也不知如何勸慰,暗自嘆息。
兩人說著話,情緒都有些激動,就沒分神注意到有人躲在一棵大樹後,將這番對話都听入了耳里,待兩人離去,才從樹後轉出來,嘖嘖作聲,嘴角扯開一抹嘲諷的笑。
「哎喲,這可真是個大消息,得去跟我里正嫂子說一聲才行,她正愁抓不到這丫頭的把柄呢!」
她喃喃自語,細小的眼楮閃爍著八卦的光芒,扭腰而去。
「什麼?你說那丫頭家里窩藏了一個野男人?」
接到娘家弟媳婦親自前來報訊,李嬸不禁又驚又喜,原本打算揉面團的,這下也放手了,拉著弟媳婦坐下來喝茶說閑話。
李嬸弟媳邊嗑著瓜子邊笑,一臉尖酸刻薄。「我說呢,這湯圓丫頭自己條件也沒說多好,還敢看不上林家老麼,原來早就勾上別的男人了,听說對方還是個有身分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呸!就憑那不識抬舉的丫頭?」想到自己屢屢勸誡長子,自家兒子反過來責怪她這個做娘的不該去騷擾人家,李嬸就滿肚子火。「天生的野鴨命,還敢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李嬸弟媳自然也看出這嫂子氣不平,立刻知情識趣地火上加油。「咱們這村里可容不得這樣傷風敗俗的蕩婦,本來就覺得這丫頭的來歷很可疑了,我看不如趁此機會將她趕出桃花村去,嫂子你也不怕你家大郎被勾引了。
「說得是,得想辦法將這事鬧大才行。」李嬸轉念一想,心中有了計較,示意弟媳婦湊過耳朵來。「你明日就去尋那林家老麼遞個話……」
見邢暉吃完了一碟栗子糕還不夠,下午又要了一碟,湯圓便知這道點心還是很合他的心意的,也證明了自己做糕點的手藝並未退步,于是隔天她去碼頭賣包子豆漿時,也順便多做了一大食盒的栗子糕與豆沙餡餅。
邢暉原以為那些糕點起碼能有兩三碟留給自己,卻沒想到她全提了出去賣,頓時有些心堵,在屋子里悶了半天,晌午過後就獨自來到後院繞著圈,權當是散步。
正仰頭望著遠方山巒的稜線出神,頭頂驀地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他心知肚明,淡淡揚嗓。
「出來吧!」
回應他的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叫你滾出來,沒听見嗎?」
語氣稍稍嚴厲一些,那躲在樹梢的影子便一躍而下,一個身穿玄色勁裝的青年半跪在地,恭敬地行禮。
「屬下拜見爺。」
「起來吧。」
「是。」一張有稜有角、剛勁瘦削的臉孔揚起,分明是極有男子氣概的容貌,望向邢暉的眼神卻如同孩童般滿是孺慕。「爺,子勤總算找到您了。」
邢暉听出他微帶哽咽,心中暗嘆,神情故作冷淡。「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
「就這一、兩天。」其實已經偷偷跟了好幾天了,但他不敢說,只含糊道。
邢暉也不知有沒有被他糊弄過,淡淡橫他一眼。「前天該不會就是你弄倒了人家的屋子吧?」
呃,他就只是貪圖便捷,想著用輕功踩過屋頂行進速度會快一些,哪知那片破屋頂那麼不經踩。
子勤訥訥地模了模頭。「爺,您如何猜到的?」
他還能猜不到嗎?他身邊最莽撞的護衛就是子勤這家伙,可他想,最掛念自己的應該也是子勤。
這些年來,名義上他是聖上最信重的左相大人,與右相在朝堂上分庭抗禮,但其實他很清楚那個竄位登基的皇帝不可能真的將自己當成心月復,總有一天,當自己沒了穩定朝廷與民心的利用價值,等著他與邢氏一族的只會是滿門抄斬的死路。
與其到了那天連累家族,不如他早點自行了斷。
于是他刻意利用聖上賜婚的機會,抗旨不遵,並自請去河道治水,將功贖罪,接下來自然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成功詐死月兌逃後,他卻沒跟這群追隨自己多年的親信聯絡,反倒是自己一個人躲了起來,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
想來他們這段時日必是憂心如焚,翻天覆地只為尋找他的下落,尤其是眼前最傻乎乎的這一位。
一念及此,邢暉心一軟,臉色稍見緩和。「帶了銀子嗎?」
「呃。」子勤愣了愣,猶豫地從懷里的荷包里掏出幾個碎銀和幾個銅板。「就剩這些了,爺,要是您缺錢的話,還是我去想辦法……」
「不用了。」邢暉一口回絕。
見主子一副厭世臉,子勤急得都要冒汗了。「爺,您身上連點值錢的東西都不帶,這段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的,別是故意糟蹋自己吧?您遲早有一天得回京城的,不可能一直躲在這種鄉下地方——」
「誰說我要回去了?」邢暉淡淡打斷。
「爺!難不成您真的要放棄一切?屬下知道自己辦事不力,遲遲未能找到二皇孫的下落,可是……」
提起二皇孫,邢暉目光陡然黯淡,那是太子唯一留下的血脈,他卻沒能保得住,也不知如今流落何方,是活著還是早已離世。
「都過了三年,找不到也罷,許是天意如此。」
「爺?」子勤驚愕地瞪大眼。
「我不想再爭了。」一字一句,盡是看透世情的滄桑。就算如今坐在金鑿殿上的那人德不配位又如何?干他何事?這天下與蒼生,他是無力也無心去管了。
「爺……」
「你走吧,莫再來煩我。」語落,邢暉側過頭去。
子勤看著那曾經意氣風發,此刻卻顯得頹然落寞的身影,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勸不動主子,只能黯然應道。「好吧,那屬下先告退。」
「等等。」邢暉忽然喊。
子勤一喜,以為主子改變主意了,哪知他卻是摘下自己指間的玉扳指遞給他。「將你身上的銀子賠給那戶人家,這個你拿去慶豐票號,認物不認人,兌三萬兩的銀票出來。」
三萬兩!子勤瞪著掌心上的墨色玉扳指,突然覺得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
「拿了銀票以後,均分給其他人。」邢暉淡聲吩咐。「勸大家都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退隱,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過歲月靜好的日子……順便也替我轉告他們,此後主從之間,恩斷義絕,見面就當不識,各自安好。」
「爺!」子勤又驚又痛。
「對了,別忘了多兌個兩百兩給我。」
「嗄?」
邢暉白他一眼。「我在人家家里吃住,不得交點費用嗎?」確實不能白吃白喝,這可不是爺的作風。
子勤用力點頭,還想勸主子幾句,邢暉卻已轉身進了屋里。
「去吧,我累了。」語落,邢暉關上了門。
子勤無奈地瞪著緊閉的門扉,暗恨自己嘴笨,沒法說服主子,看來只能去把其他人找齊,從長計議了。
一念及此,子勤一個提氣,輕巧地躍上屋頂,卻沒立刻離去,而是耐心地等著,一個時辰後,終于看見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女子踽踽獨行而來。
是那位叫湯圓的姑娘。子勤不禁欣喜。
這兩日他都看見了,爺向來對誰都不假辭色的,在外流浪的這段時日更可以說是自我放逐,連他們這群最心月復的手下都不許跟著,對所有人事物都看得極淡,甚至連活下去的意願都沒有,可遇上這位姑娘後,不僅有胃口吃東西了,還有精神與她斗嘴。
子勤默默看著湯圓推開前院的籬笆門,將獨輪車放在前院,一進主屋,就朝氣蓬勃地喊著。
「大少爺,我回來了!我給您炖的雞湯您喝了沒?我買了條魚,晚上我們煮紅燒魚、再煎個南瓜餅好不好?」
「……你那栗子糕跟豆沙餡餅都賣完了?」
「嗯,都賣完了!您不曉得,今兒生意可好著呢,客人都要我以後多做點糕點去賣,還說我做多少,他們就能買多少呢,嘻嘻。」
「大少爺,您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不高興啊?」
「我干麼不高興?」
「看您這臉色,就不像高興呀。」
子勤趴在屋頂,偷听屋內交談的聲音,就算只是說些日常瑣事,但他仍能從爺的話里听出一絲許久不見的人味來。
他有些放心了,在心里低喃著︰姑娘,我們爺就暫且托付給你了,盼你能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只要他願意,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咳、咳!」屋里忽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子勤一驚,爺莫不是發現他躲在上頭了?
他不敢再耍賴,提氣一躍,上了院子里那棵枝葉繁茂的棗樹,還未來得及施展輕功離開,就見一位流里流氣的年輕男子往這間破舊的土胚屋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探頭探腦的中年大嬸。
這是在做什麼?子勤模不著頭腦,只見那一臉笑眉笑眼、顯得有幾分輕浮的男子一來到院牆外,就扯開了嗓門嚷嚷。
「唷呵,有沒有人在呢?湯圓小娘子可是住在這兒?是我林得勝啊!」
子勤一震,頓時屏住了氣息,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
屋里,湯圓與邢暉自是也听見了男子的喊聲,湯圓莫名其妙,邢暉亦是臉色一沉。
湯圓見他臉色不好看,連忙低聲說道︰「大少爺,您留在屋里莫讓人發現了,我出去瞧瞧。」
推著男人進了里間後,湯圓這才整了整衣裳,迎了出去。
破舊的木頭院門打開,林得勝就見一個小娘子盈盈走了來,穿一襲家常的荊釵布裙,用碎花頭巾包住了秀發,只覺眼前一亮。
這小娘子長得不賴啊,身材亭亭玉立的,雖說不上是個天香國色,倒也有點清秀佳人的韻味。
不過奇怪了,他記得媒人婆說她五官倒是好的,只是半邊臉頰有那麼一點點青斑,可他如今細細打量著,哪里來的斑疤啊?膚色是不怎麼顯白,但農村姑娘本來就大多需要在戶外勞動,哪個又能真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金嬌玉貴?所以她這呈現淡淡麥色的臉蛋,再透出一抹紅暈,反倒顯得更健康自然。
挺好看的呀!
林得勝打量著,越看越是滿意,越覺得自己今日確實沒白來一趟,否則就白白錯過一個能賺錢養家,長得又耐看的好媳婦了。
湯圓見來人是自己素不相識的男子,頗覺疑惑,又見他一雙眼楮簡直像是黏在自己身上拔不下來,又不免有些厭惡,只得冷著臉,盡量保持禮貌的口吻。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哪位?」
林得勝一笑,逕自推開了門就走了進來。「哎唷,你這聲叫得可真好,不過前面加個『大』字可就生疏了,不如以後就直接喊我『哥』,『哥』保證,一定會好好疼惜你的。」
眼看這人大剌剌地進了自家院子里,又滿口輕薄,湯圓秀眉一攏,往後退了幾步,拉開距離。
「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就行了啊!我說湯圓妹子,你可長得真好看啊。」
她長得好看?湯圓愕然,見這輕浮男子盯著自己的眼神越發顯得色眯眯的,忽地一凜,右手直覺撫上自己臉頰。
糟了!她方才回家太高興了,不想大少爺嫌自己臉上難看,急急忙忙就梳洗了一番,現下這張臉干干淨淨的,平日的偽裝都不見了。
「你想做什麼?」她提起了十二萬分的戒備。
「妹子莫怕,哥就是想來看看我未過門的娘子。」
「誰是你娘子?」
「就是你啊!難道你們李嬸沒跟你說過嗎?她可是為你我牽了一門好親事。」
所以他就是里正娘子想說給她的那個林家的老麼?
弄清來人的身分,湯圓反而冷靜了下來,語氣慎重。「我已經跟李嬸說清楚了,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林得勝聞言,臉色一變。「怎麼?你這意思是嫌棄哥我長得不夠俊,還是家里田地不夠多?」
「自古男婚女嫁雖然憑的是媒妁之言,但也得你情我願,就當是我和你們林家沒緣分吧。」
語落,湯圓做個手勢,就要請人離開,林得勝原本就是來找碴的,被她這麼一趕,整個人頓時心頭火起,猶如炮彈般炸開。
「你這死丫頭,哥給你幾分顏色,你還就真開起染坊來了啊!你別以為哥有多希罕你,也不看看你如今都是個老姑娘了,長得又不是多好看,听說腿腳還有些小毛病,要不是我娘說你力氣大好生養,能幫家里種田,又有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將來就算分家了,你也能賣包子賺錢來養活我和孩子,不愁日子過不下去,我早就推掉這門婚事了!」
湯圓簡直不敢相信這人的厚臉皮,竟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想著以後要靠媳婦養家,自己一點能耐都沒有,還敢嫌棄對方的條件?
她冷下臉。「你走吧,既然我們互相都看對方不上眼,豈不是正好?」
「我偏不走!我倒要瞧瞧,今兒我要是硬賴在這里不走,你還能有什麼好名聲傳出去?」
林得勝涎著臉,往湯圓步步逼近,湯圓見情形不妙,轉身就想抓起院子里一支竹編大掃帚自衛,卻沒想到林得勝經驗豐富,動作比她還快,立刻就扯住她的頭巾,抓著她的頭發就往自己身邊扯。
湯圓吃痛,不禁驚喊一聲。
子勤一直趴在樹上,見到這一幕,心頭火起,從懷里掏出一枚暗器,就往林得勝那只賤手用力彈去。
林得勝痛得哀叫,連忙將手縮回,而子勤才要發第二枚暗器,主屋的大門已咿呀推開,一道凌厲的嗓音落下。
「放開她!」
爺?子勤一驚,沒再妄動,繼續靜悄悄地趴在樹上。
而一直躲在門邊窺探著林得勝調戲湯圓的兩個大嬸,見湯圓屋里果然走出一個陌生男人,雙雙瞪大了眼,喜上眉梢。
「我就說了,嫂子,這丫頭屋里藏著野男人,還是嫂子厲害,這麼一用計,就把人給逼著主動出來英雄救美了。」
「走,咱們進去瞧瞧。」李嬸拉著娘家弟媳婦,也進到院子里。
湯圓掙月兌了林得勝,迅速就抓起院子角落那根大掃帚,一夫當關似地擋在邢暉身前,一面低聲催促。
「大少爺,這里有我,您快進屋里去。」
這是在做什麼?她當自己需要她這樣保護?
邢暉沒好氣地橫了這傻姑娘一眼,一時頗感無奈,見這小小一個院子里又多了兩個好事的三姑六婆,臉上神情更冷了。
「唷,湯圓啊,這是誰呢?你屋里是從什麼時候藏了這麼個男人?」李嬸一來到現場,立刻扯高了嗓門,巴不得把村里所有人都喊來看熱鬧似的。「等等……你的臉……你的斑哪兒去了?」
湯圓被突然冒出來的兩人嚇了一跳,愣愣的搗住自己的臉,這下遭了。
李嬸弟媳也很有默契地跟著唱起戲來。「我說林家老麼啊,你這是來看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吧,哎喑,這可不巧了,怎麼就當場抓到奸夫了?」
兩個嬸子話說得難听,林得勝手還痛得發麻,嘴上卻也跟著不干不淨起來。
「我說呢,哥條件這麼好,這潑婦還挑三揀四的,原來早就不安于室了!李嬸,你們桃花村這風氣也太不像話了,我還想著一個沒出閣的老姑娘到底是怎麼撐起門戶的?原來就是開門做暗娼啊!我呸!也不曉得在這屋里招待過多少男人了,說不定身上還染了髒病……哎唷!」
一記掃堂腿猶如電光石火橫劈過來,精準地擊中林得勝的小腿脛骨,他頓時跪倒在地,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是誰暗算老子的!給我滾出來!」
「是我。」邢暉冷冷的嗓音揚起。
林得勝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瞪著這豐神俊朗的男人,他剛才不是還躲在湯圓後頭嗎?那一腿究竟是怎麼踢過來的?
不只林得勝沒看清,院子里其他人也都茫然狀況外,只有高踞樹梢的子勤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喜,果然爺的身手還是很矯捷利落的,對付這區區一個鄉野村夫,不在話下。
邢暉一腿就將林得勝踢得跪趴在地,不僅湯圓驚訝不已,兩位大嬸更是嚇得身子抖了抖,李嬸的弟媳如鶴鶉般縮著脖子,李嬸倒是膽子大些,不敢跟邢暉說話,只對著湯圓耍里正娘子的威風。
「湯圓,林老麼這話雖說粗了些,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屋里私藏男人,這怎麼說都不好听,這萬一要傳出去,說咱們桃花村風氣敗壞,村里的閨女說不上好親事,豈不都是你的罪過!」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湯圓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李嬸,你莫誤會,我跟他……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這嘴長在人身上,你說自己清白,可別人不這麼想啊!到時有些閑言碎語傳出去,咱們整個村還要不要做人!」
「李嬸,你听我解釋……」
「不用解釋。」邢暉冷淡地發話,來到湯圓身旁,輕輕拿下她緊緊握在手中的掃帚。
兩個大嬸以為他想打人,都是慌得急急後退好幾大步,差點踉蹌絆倒,連忙互相撓扶著勉強站穩。
「你、你、你想做什麼呢?」李嬸嗓音發顫。
邢暉眼神冰冷,面如寒霜。「你就是這個村里正的妻子?」
「是、是又怎樣?」
「今日這一出,是你設計的?」
淡淡一句問話,卻猶如千斤頂壓下,重得李嬸幾乎要軟了膝蓋,她蒼白著臉,強笑道︰「你這人、胡說什麼?別以為你會點拳腳,就這樣欺負我們婦道人家。」
邢暉微微眯了眯眼,墨眸闇黑無垠,他不說話,可眉峰斜挑,下頷略昂,這多年居于上位所蘊養出來的冷峻氣勢比說了千言萬語還令人頭皮發麻,兩個大嬸頓時手足無措了,而一直痛得站不起來的林得勝更是一句話都不敢多嘴,深怕又惹惱這個玉面羅剎,平白又挨上幾腿。
「回去告訴這村里所有的人,湯圓是我罩的。」
這是啥意思啊?李嬸沒听懂,跟她的娘家弟媳一起怔愣地抬起頭來。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邢暉不屑地蹙了蹙眉,索性一把將湯圓的小手握住,感覺到她掌心的冰涼,他也不知為何更為惱火,一字一句宛如冰珠,狠狠地砸下。
「不許再替她安排親事,也不許再糟蹋或欺負她,她是我的人,听明白了嗎?」
沒听明白。李嬸、李嬸弟媳、林得勝,三人都傻乎乎地搖頭,就連躲在樹上的子勤,也是一臉模不著頭腦。
一群說不通的蠢蛋!邢暉臉更黑了。
李嬸琢磨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窺探了下邢暉的臉色,終于抖著嗓子試探地開口,「這位爺,你的意思是你跟湯圓是未婚夫妻的關系嗎?你們倆有婚約?」
李嬸弟媳與林得勝總算听懂了,恍然大悟般地同時點了點頭,湯圓卻是駭然大驚,慌忙澄清。
「不是的,李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他沒關系的,就只是……」湯圓驀地頓住,大少爺干麼忽然這樣瞪著她啊?眼里好像都冒火了,好嚇人呢!
「你敢說我們沒關系?」他盯著她,似笑非笑的。「我們都住在一間屋里了。」咦?可是……
「你不顧自己的名節了嗎?還是你情願縱著這村里的三姑六婆一直私下嚼你的舌根?」當然不是,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跟我回屋。」邢暉不由分說,牽著湯圓的手就往屋里去。李嬸等人瞪著那扇當著幾人的面甩上的門,又是錯愕,又是大大松了口氣。
「嫂子,看來村子里很快就要辦喜事了呢。」
「這樣也好,湯圓這丫頭嫁出去,我家大郎也總算能死心了。」尤其這丫頭沒了那個青斑更顯清秀,若讓大郎看了,肯定更不罷休。
李嬸也不是個傻的,回過神後,也能明白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將自己扮丑的用意是什麼,無非是為了自身安全,更別說她得在外拋頭露面做生意。
兩個大嬸交換一眼,登時心領神會,轉身就打算將這最新的八卦散播出去,林得勝還半趴在地上,見兩人要走,連忙抱住其中一個的大腿。
「兩位好嬸子,你們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啊!我爹娘還等我回去呢,拜托拉我一把吧,我站不起來了……」
林得勝慘然哀叫著,兩個大嬸被他糾纏,一時也沒轍,只得合力拖著他離去,待三人都走遠了,子勤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剛才沒听錯吧?爺的意思是要和那位姑娘成親?
堂堂名門貴公子,大齊最年輕有為的左相大人,如今要娶一個鄉下村姑?雖然那位姑娘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兩人說到底還是門不當戶不對啊!莫非爺真的打算下半輩子都窩在這偏僻的農村……
這可如何是好?
不行!他得把這消息傳給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那一位,肯定不會由著爺任性的……
一念既定,子勤提氣縱躍,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