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漫天霞光掩映,暮色漸濃。
邢暉坐在灶間旁的餐桌邊,看著湯圓忙忙碌碌,摘了後院菜地長的蒜苗,炒了一盤臘肉,再用土豆蘑菇炖了雞肉,一盤川燙野菜,淋上點醬油和醋,再蒸了一鍋米飯,就是農家很豐盛的一餐了。
事實上,這幾日湯圓為了照顧好這位大少爺的衣食,幾乎要把家底都掏空了,手邊的積蓄剩不到一兩銀子,若不是除了賣包子,還有新做兩樣點心的進項,這日子都不曉得該怎麼過下去。
只是這些苦惱,她是不會跟邢暉說的,她在他面前,總是那般歡快喜樂的模樣,像只小鳥般地四處忙活,彷佛她腿腳那些傷與痛都不存在似的。
在這村里住了幾日,邢暉也算有些明白湯圓的處境了,一個獨撐門戶的大齡老姑娘,注定就是那些鄉野村婦閑來無事嚼舌根的對象,再有那里正娘子及那林家浪蕩子時不時地來鬧上幾出,他怎麼看都覺得她想必是經常受欺負的,若是尋常姑娘,說不定就要以淚洗面了,偏她還能笑得那般爽朗輕快。
傻乎乎的,沒心沒肺!
邢暉越看越感覺心堵,胸口澀澀悶悶的,滋味難辨。
「大少爺,晚飯好了,快吃吧。」
湯圓將飯菜都端上桌,又殷勤地給邢暉遞了雙筷子,說實在的,她用的這些碗盤勺匙都說不上好,不是破了口,就是洗得泛白,要是以前在府里,就連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屑用的,可如今邢暉端著缺角的破碗,舉著色澤斑駁的竹筷,卻是習以為常似的,默默吃著。
見他吃相還是一貫的矜貴優雅,湯圓驀地感到心里酸酸的,大少爺怎麼就落魄成這樣子了呢?他不該過這種生活的,他這人,就該錦衣玉食地養著啊!
「你怎麼不吃?」他察覺到她有些纏綿的視線。「一直盯著我干麼?」
湯圓一凜,倉促地收回目光,笑了笑。「大少爺,謝謝您。」
他持筷的動作一頓。「謝我什麼?」
「方才李嬸他們幾個過來,我知道您是為了杜絕村里的謠言,才會當眾說那些話的。」
他橫她一眼。
她以為他是有所埋怨,急忙表明,「大少爺您放心,我絕不會因此賴著您的,以後也一定會找個機會好好向村里的人解釋我們其實沒什麼關系,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她訥訥地說︰「大少爺,您也知道現在風口浪尖的,怕是得委屈您忍耐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了,我再去——」
「你是不是傻了?」他沒好氣地打斷她。「看不出來今天會有這一出,都是那個里正娘子故意安排,特地要壞你名聲的嗎?」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我沒那麼傻的。」
「還說不傻?那你要跟誰解釋去?」
「所以我才說等過一陣子……」
「不用解釋了。」他語氣清冷。「我邢暉說話行事,不需向任何人解釋。」
湯圓一愣,也是喔,大少爺向來我行我素,做事是不用跟人解釋緣由的。
「我明白了,大少爺。」她更用力地點頭。「那就……過一陣子再說吧。」
等大少爺離開這里之後,就算她不解釋兩人之間並無婚約,其實也無所謂了。
邢暉瞥她一眼,見她不再多言,安安靜靜地吃起飯來,心下滋味越發復雜。莫說她奇怪,就連他自己想起方才竟會那樣毫不猶豫地當眾宣稱她是他的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如此沖動行事,完全不似他的本性。
只是這兩日,他腦海里一直盤旋著那日大雨滂沱,而她在蒙蒙煙雨里撲跌在地的畫面。
即便是一路艱難,即便是摔得那般遍體鱗傷,她也只一心掛念著他,掙扎著要回來救他的性命。
她在他眼前頹然暈倒的那一幕,至今想來,仍令他心悸,所以今日沖口而出那樣的話,他並不後悔。
湯圓悄悄打量邢暉的表情,見他眼神有些沉郁,心里慌慌的,忍不住就想討他開心。
「大少爺,吃過飯後,我打算再多做些糕點,明日去鎮上碼頭賣。」
「是嗎?」
「家里還有不少板栗,可以再做些栗子糕,再來我還想做些芸豆卷。」
「你做的豆沙餡餅也不錯。」
「對啊,今天買的客人也都說好吃,那我再多做點,明天一起拿去賣吧。」
邢暉瞥她一眼。她是不是忘了什麼?
「大少爺,您是不是想說什麼?」
「我昨天只吃了栗子糕。」
「嗯嗯。」她知道啊。「今天做的栗子糕,我也會留一份給大少爺的。」
「那豆沙餡餅呢?」
「啊?」
「芸豆卷呢?」
「咦?」
見邢暉目光閃爍,亮著某種異樣的光芒,湯圓先是愣了愣,接著總算看明白了,大少爺這是哀怨的眼神啊。
「大少爺,我以為您最愛吃栗子糕的。」
他掩飾地咳兩聲。「豆沙餡餅跟芸豆卷也不錯。」
也是,只要是好吃的糕點,大少爺都喜歡,她怎麼就忘了給這個嘴讒的留一份呢?
湯圓抿唇一笑。「是我不好,想著大少爺吃太多糕點,怕會消化不過來。」
「我的腸胃有那麼弱嗎?」以前他厭食時,什麼都吃不下,就只有她做的糕點,打開了他的胃口,這笨丫頭該不會都忘了吧?邢暉沒好氣地賞湯圓兩枚白眼。
湯圓笑得更燦爛了,酒窩甜甜地閃動著,「知道了,大少爺,以後湯圓無論做什麼糕點,一定記得給您留一份。」
「我就是替你試試味道。」他強調。
「是,我明白的,大少爺嘴那麼刁,您若覺得味道過得去,我這糕點就不愁沒有銷路。」
「你明白就好。」他神情肅然,還想端著架子,見她笑容盈盈,清甜可人,忽然也覺得心情飛揚,嘴角淡淡地揚起。
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是在笑了。
湯圓很高興。明明是想逗大少爺開心的,可看著他愉悅的笑容,自己卻比誰都快樂。
她忍不住替他夾菜。「大少爺,嘗嘗這個臘肉,是我自己腌的,您嘗嘗好不好吃?」
「嗯。」他很配合地吃了一大口。
「怎樣?」
「味道可以。」
「那就是好吃了,您再多吃點。」
「嗯……」
窗外,夜色深邃蒼茫,窗內,餐桌上一盞燭火,映亮一男一女,兩張含笑的臉龐。
這夜,湯圓做了許多糕點,除了留給邢暉的分量外,其他的全裝進了食盒里,再加上一早起來蒸了好幾屜的包子,將她那輛獨輪車塞得滿滿當當的,光看就覺得沉重得很。
邢暉難得早起,堅持要和她一起去鎮上賣糕點與包子。
湯圓不同意。「大少爺,您多睡會兒吧,如今即將要入冬了,外頭天冷得很,可別再凍著了。」
「我沒你想得那般身嬌體弱。」邢暉沒好氣,他承認,自己先前潦倒過度,染上風寒,身子是有些弱,但將養幾日也好得差不多了,何況他從小習武,時常練些拳腳,體魄算是強健的。「你一個姑娘家都不怕凍,我怕什麼?」
「可您是大少爺啊!」
「大少爺怎麼了?我沒手沒腳嗎?」說實在的他開始有點煩她老拿他當個老佛爺伺候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少廢話。」
「可是大少爺若跟我去鎮上,萬一被官府那些人認出來……」
「你不是說可以幫我在臉上畫刀疤易容嗎?就畫吧!」
還真要畫啊?如此俊秀出塵的一張臉,在上頭畫些疤痕胎記的,她想想就覺得不順眼。
「怎麼?」他看出她的遲疑。「你能在臉上點青斑,我就不能畫疤痕?」
「也不是不可以……」
「說夠了沒?我講一句,你頂一句,真有把我當少爺看嗎?」
「呃,我知道錯了。」湯圓不敢頂嘴了,乖乖順從。
邢暉這才滿意了,讓湯圓替自己「易容」,她先仔細替他洗了臉,刮了胡子,接著上蠟黃的底色,再一點一點地弄出一道丑陋的疤痕。
論理,邢暉自小便習慣了下人服侍,也不是沒讓小廝或丫鬟近過身,但不知怎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湯圓一雙小手在自己臉上來回動作,偶爾傾身下來,她胸前那還挺豐滿的兩團圓球就在自己眼前晃蕩著,他驀地感覺有些窘迫,心頭不知不覺地躁動起來。
而且他發現,她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女子那種脂粉味,而是更天然的、更舒朗的,就如同這鄉間草木在陽光暖曬下綻放出的淡淡清香。
這令他更不自在了,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就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湯圓察覺到他的異樣,低下眸來看他。「大少爺,您怎麼了?是不是我弄痛您了?」
他微微仰頭,迎視一雙清澄如水的眸子,原來她的眼楮挺美的,水汪汪的彷佛氤氤著霧氣,但又亮著晶燦的光,教人望之欣喜。
邢暉有些看怔了。
「大少爺?」湯圓又喚了一聲,眉宇蘊著些許擔憂。
邢暉倏地一凜,懊惱自己的失神,繃緊了表情。「沒事,你快點畫。」
「喔,好,那我動作輕點,您忍耐些啊。」她婉聲低語,馨香的呼息溫柔地拂在他臉上,撩撥他每一根汗毛。
他腦子有點暈。他想,可能是今日自己起得太早了,氣血尚未活絡過來。
「好了沒?」他感覺自己快沒耐性了,胸口心跳如擂鼓。
「就好了,您再忍忍。」她嗓音極柔,軟軟的令人生不起氣來。
終于,湯圓在邢暉臉上點下最後一筆,大功告成!
她細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蠟黃不均勻的臉色,由眼角延伸至下頷的一道粗陋刀疤,造出陰影顯得塌陷了好幾分的鼻子,雖然那雙鳳眸所蘊含的幽深智慧,仍然分明是屬于她的大少爺,但……
她得意地宣布。「這下肯定沒人能認出來了!」
湯圓一放手,邢暉立刻彈跳起身,往窗外探出頭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頭冰涼的空氣。
湯圓愕然。「大少爺,您沒事吧?」
邢暉一凜,用冷凝的臉色掩飾懊惱。「我很好,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
「喔,好。」
湯圓收拾了一番,與邢暉一同出門,兩人推著獨輪車,走在鄉間小道上,天色才蒙蒙亮,微風拂面,沁著絲絲寒意。
邢暉身上穿著湯圓替他新作的棉襖,棉花塞得厚實,相當保暖,可邢暉打量湯圓的穿著,卻見她仍是那件家常舊衣,都洗到褪色了,還綴補了幾塊補丁。
邢暉頓時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銀子不夠用?」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湯圓愣了一愣,轉頭望向邢暉,見他一臉凝重,直覺就搖頭笑道。
「大少爺莫擔心,今日把這些包子和糕點賣了,會有些收入的。」
「能再做一件棉襖嗎?」
「這……恐怕還要再一陣子,大少爺,這件您先將就穿著,等天更冷了些,我再做一件更厚的給您。」
她以為他是為自己要的嗎?他更不悅了。「你自己才應該做些新衣裳。」
「我?」她愣住,彷佛絲毫沒想到這點。
「女人家不是最愛穿新衣裳的嗎?」他可是經常听自己的好友論起京城那些貴女,據說每日聚會的話題都是關于梳妝打扮的,不是探討哪間鋪子的脂粉香膏賣得好,就是議論哪個店家的衣裳布料花樣別致。
「我也愛穿新衣裳啊!不過我身上這件還沒舊呢,還能穿上幾年沒問題的。」
還沒舊?還能穿上幾年?
見湯圓笑得一臉傻兮兮的,好似真心如此認為,邢暉胸臆更堵了,看來在子勤把銀票送來前,他還得想辦法幫她多賺點錢。
這傻丫頭,太苛待自己了。
「哎呀!」湯圓忽然驚喊一聲,原來是路上不知從哪里滾來的一顆大石頭,差點絆歪了獨輪車。
邢暉見她為了扶穩車子,腿腳用力,然後又習慣性地伸手去揉右腿,便知她又犯了疼,心口一扯。
還得想辦法找個有能耐的大夫,將她這腿腳的毛病治一治,他記得彷佛有個告老歸鄉的老御醫是住在陽城的,只是要請到對方看診,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分,是有些難處……
邢暉一邊尋思,一邊示意湯圓讓到一旁,自己接手推車的工作,她一個女人再有力氣,還是不如他一個大男人。
「大少爺,怎麼能讓您替我推車呢?」她覺得這太僭越了。
他淡哼一聲。「你廢話真多。」這種不中听的話,就不能少說些嗎?湯圓不曉得自己哪里又惹這位大少爺生氣了,只得閉了嘴,默然不語,哪知他又嫌她太安靜了。
「說點有趣的來听听。」他命令。
「可我不曉得說什麼呀。」她又不是說書的,也沒讀過什麼書,哪來的本事妙語如珠?
「就說說你家里的事吧,你離開邢府,應該是家里人來接你出去的吧?」
她一怔,半晌,點了點頭。「嗯。」
「那怎麼會一個人住到這桃花村里來了?我記得府里的丫鬟若是被家里人接走,通常都是看好了親事。」
「嗯,是這樣的。」她小小聲地應。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既然她沒能出嫁,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你家里人還在嗎?」
「在的,爹、娘,還有兄嫂和弟弟弟妹、佷兒佷女。」
父母健在,還有兄弟,照理說她不該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是那門親事不好?你拒絕了?」
大少爺果然見識犀利,一下就猜著了。湯圓澀澀地苦笑,點了點頭。
「你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嗯。」
他還想追問,她卻是不想談了,笑著轉開話題。「大少爺,其實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他一怔,見她笑容清爽,眼睫卻輕顫微斂著,態度明顯想回避。
也罷,她不欲多言,他再追究也無益。
此時已是秋末冬初,天色亮的晚,除了像湯圓這樣趕著一早出門做生意的,路上倒是沒見什麼人影,但也有幾個習慣早起的大娘大嬸,昨日听說了在村里流傳的八卦,今日見向來獨來獨往的湯圓,身旁果真伴了個大男人,登時都瞪大了眼。
無論是忙著在家里雞棚模雞蛋的,或是提著木桶出來打水的,一個個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
湯圓敏感地察覺到幾道異樣的視線,不免有些尷尬,歉然低語。「大少爺,是我對不住您。」
「怎麼了?」
「您沒發現嗎?好些大娘都在看我們……」
「那又如何?」邢暉絲毫不以為意。「她們愛看,就由得她們去看。」
「可是……」湯圓依然感到不自在,主要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少爺,為了替自己闢謠,白白頂了自己未婚夫婿這個名頭,當了冤大頭。
邢暉見湯圓一臉窘迫,劍眉一摟,頓時感到不高興了,村里這些無聊的八婆,究竟想把她逼到什麼地步?
他冷下臉,清銳如雷電的目光往周遭劈過,將幾個看熱鬧的大娘大嬸都嚇得縮回了頭,大伙兒可都听說了,這男人脾氣不怎麼好,一記橫腿掃去就讓隔壁村那林家老麼骨折斷了腿,還有那一、兩個原本大著膽子想上前打趣幾句的,也忙忙收回了腳步,不敢輕舉妄動。在邢暉的威懾之下,兩人總算一路平靜地來到了碼頭。
岸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湯圓語聲清脆地賣起吃食來,邢暉這才知道,她做的包子與糕點有多受歡迎,從她一到定點,來買東西的人龍就沒斷過。
才過了一個多時辰就幾乎快賣空了,這時,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將每樣糕點各買了一份,當場就吃起來,然後狀若和善地笑問。
「小娘子,你這些糕點都是自家做的嗎?」
「是啊,是我自己做的。」他不是第一個好奇詢問的客人,湯圓不疑有他,笑著頷首。
「你這糕點的味道可不一般啊,是家傳的手藝?」
「是我自己琢磨的。」
「你自己琢磨的?」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你這芸豆卷的味道,倒是跟京城八珍閣賣的有幾分相似。」
「八珍閣?」湯圓一愣,老實地搖頭。「我沒嘗過他家的糕點。」
中年男子眯了眯眼,笑得更加猶如彌勒佛了。「小娘子啊,你這糕點的方子可願意賣?」
「賣方子?」湯圓沒想過。「這位大爺,你若是愛吃我做的糕點,歡迎你以後常來買。」
「你這意思是不願意賣方子?」
「大爺,你是想讓家里人也做這糕點吃嗎?」
中年男子一愣,沒想到湯圓會這樣問,見她笑容真誠,心中一動,有意試探。「是啊,我家孩子最愛吃這些糕點的,他打小身子就不好,腸胃不調,不怎麼愛吃東西,也就這些點心能讓他開開胃了,他娘可擔心著呢!偏我住在外地,不方便常來這鎮上買你的糕點,我就想著若是能買你這方子,回家讓我那婆娘做給孩子吃。」
湯圓一听中年男子家里也有個厭食的孩子,頓時感同身受。「那也不用買啊,我可以……」
「她不賣方子。」邢暉一直在一旁听著兩人的對話,中年男子騙得過湯圓,可糊弄不了他,見湯圓同情心被觸動,眼看著就要免費將糕點方子傻傻送出去,他連忙出聲阻止。
湯圓一愣,中年男子也一愣,轉頭望向這位長相豪獷的男子。
「這位仁兄是?」
「是我的……」湯圓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
「我是她的未婚夫婿。」
邢暉狀若自然地接口,湯圓一震,心跳陡然加速,胸口猶如小鹿亂撞。
中年男子見邢暉外貌雖粗猥,眼神卻清正銳利,渾身上下還散發著某種難以忽視的凌厲氣勢,就知這人不好惹,自己心中這把小算盤怕是撥不動了。多年在商場上沉浮,他很懂得趨吉避凶,索性收斂了算計的心思,坦然以對。
「在下周成,不知仁兄貴姓大名?」
「免貴姓湯。」邢暉隨口杜撰,湯圓一听,臉頰卻是更熱了。
周成朗笑,拱了拱手。「在下虛長幾歲,就稱你一聲湯老弟了。」
邢暉淡定回禮,開門見山問︰「周兄可是從事糕點生意?」
「湯老弟果然好眼色,老哥我確實是開糕點鋪的。」
「可是來這三岔鎮巡店鋪的?」
周成挑了挑眉,這位湯老弟心思倒細膩。「鎮上這『百味齋』,就是我東家的生意。」
「原來是百味齋的周大管事。」
「這可不敢當,我就是掌管了幾家分店的普通管事而已。」
邢暉淡淡一笑。「如今是普通管事,可若周兄能得到貴東家的信重,這職位很快就能升上一升了,何愁成不了大管事。」
周成心一跳。「湯老弟此話怎講?」
「京城『八珍閣』,陽城『百味齋』,可說是南北齊名、各霸一方,但大齊名門世家往往只知『八珍閣』,不識『百味齋』,周兄可知為何?」
周成聞言,當即肅然,只听邢暉短短幾句,他就感到這人應該是胸有丘壑的,端正了臉色。「請湯老弟指教。」
「因為八珍閣有自家的特色。」
意思是百味齋的糕點沒特色?周成更著急了,不由得流露出殷切的神色,邢暉卻不再說了。
周成也知自己這是失禮了,哪能就這樣白听人家一番道理,因此他慎重相邀,「相逢即是有緣,不知湯老弟哪日有空?來我百味齋坐坐,容老哥招待老弟和你這未過門的娘子喝酒吃飯,就當交個朋友。」他頓了頓,略感為難。「只是我這回是來巡店盤帳的,怕是無法盤桓過多時日……」
邢暉會意,當即果斷接口,「擇日不如撞日,承蒙周兄一番盛情,湯某就不客氣了,待此處事了,便來與周兄相敘。」
「歡迎歡迎!可千萬一定要來啊,這樣吧,老哥在這鎮上最大的酒樓訂一間包廂,咱們相約午時三刻如何?」
「那就多謝周兄了。」
又熱情地寒暄幾句後,周成這才匆匆告辭,湯圓見兩個男人這就交上了朋友,還約了等會兒在酒樓相見,一時有點狀況外,以大少爺的性格,不該對一個剛認識的外人如此熱誠啊。
「大少爺,您是不是對那個周管事很有好感啊?」
誰對他有好感?邢暉沒好氣地彈了湯圓額頭一個栗爆。「你這笨丫頭,我是不想你白白將方子送給人家,你以為自己在開善堂嗎?」
「呃,我以為周管事只是想做給家里孩子吃的,就想說這有什麼,我教他怎麼做就得了……」見邢暉黑了臉,湯圓頓時不敢再說了。
「難怪你有這麼好的手藝,卻還是把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的,就是因為你這腦子笨,不懂得轉一轉,連錢都不會賺。」
說她窮困潦倒?也不想想就在幾天前,某人還在街頭挨餓受凍,比她更淒慘落魄呢!湯圓暗自月復誹,沒敢把話說出口,邢暉卻從她不服氣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思緒,喉頭一噎。
「爺那是自己情願的!」他又伸手賞了她一個栗爆。
自己情願?是自甘墮落吧。湯圓無聲地頂嘴。
這丫頭好像越來越不怕自己了,都敢在心里胡思亂想了。
邢暉板起臉,正打算好生告誡教訓一番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馬匹嘶鳴聲。
這聲精神飽滿的鳴叫,驚動了碼頭,不少人都好奇地轉過視線,邢暉也下意識地望過去,原來是一個馬夫打扮的人正在為一匹白色駿馬上鞍轡,旁邊還站著一位白衣勝雪的翩翩貴公子。
那公子忽然轉過頭來,一張俊臉貌若潘安,艷絕無雙,邢暉剎時心神一凜,墨瞳驟縮。竟然是他!他如何會從京城來到這偏鄉小鎮?
白衣公子目光流轉,邢暉迅速背過身子,躲避對方的視線,不一會兒,白衣公子便動作矯捷地躍上駿馬,扯轡絕塵而去。
邢暉眸色轉深,目送白衣公子離去,而碼頭另一頭,有個半大少年靠坐在樹下,也正盯著那一騎絕塵的身影。
他手邊還坐著一個身子瘦弱的小姑娘,小姑娘見哥哥呆呆地出神,晃了晃他的手。
「哥哥,你身子好點了沒?」小姑娘聲音軟綿綿的,帶點期盼,又有些焦急的意味,少年听了,難免一陣心酸。
兄妹倆已經連續兩日未進食了,勉強摘些野果子充饑,卻實在不能飽月復,他只好帶著妹妹從暫時棲身的破廟里出來,想到這碼頭踫踫運氣找些吃的,無奈身子骨不爭氣,似是有些染上風寒的跡象,腦仁昏昏地發疼,連帶動作也遲鈍起來,只得坐在這樹下緩緩。可兒冰涼的小手模了模少年的額頭,覺得有點燙,越發擔憂起來。「哥哥肚子餓不餓?」
自然是餓的,但少年只是笑笑搖頭。「哥哥不餓,可兒是不是想吃東西?且再忍一忍,哥哥想辦法。」
語落,少年忍著昏沉的腦袋,勉力撐站起來,小姑娘人小力微,卻也用自己的一雙小手撐著少年的腿,試圖讓哥哥站得更穩。
「哥哥,可兒扶著你。」
「多謝可兒。」
可兒見哥哥站穩了,稍稍放下心來,左右張望一番,潤潤的圓眸驀地一亮。「哥哥,是包子姨姨。」
少年順著她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站在獨輪車後頭賣著包子與糕點的湯圓。
「包子好吃。」可兒舌忝了舌忝小嘴,又想了想,補充一句。「姨姨是好人。」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如果自己厚顏再去開口,也許那女人會願意再將賣剩下的包子給自己和妹妹的,但人的良心有限,在如此現實的世道,他不能一直乞求旁人的善意。
只是他和妹妹已經餓得很難受了,而他們暫且還不能離開這個小鎮,因為他要找的那個人,很可能就在這附近,否則剛剛那位白衣貴公子也不會來到這里。
少年有種直覺,那公子和自己一樣,都是來找那個人的。
「哥哥。」可兒瘦骨如柴的小手模了模少年扁扁的肚皮。「哥哥也餓了,可兒去求姨姨。」
語落,小姑娘松開少年的手,薩羅地就往湯圓的方向跑,因腿軟無力,半途被人一擠,就趴跌在地。
湯圓正好轉頭,恰恰瞧見這一幕,心下一驚,匆匆交代邢暉。「大少爺,您先幫我看著這攤子。」她也不等邢暉回應,就趕到小姑娘身邊,將她抱扶起來。
「小姑娘,你沒事吧?」
可兒其實摔得很痛,卻強忍住淚意,抬起一張花貓般的小臉蛋,見來扶自己的人正是那個好心姨姨,頓時笑眯了一雙可愛圓亮的眼眸。
「姨姨,我是可兒。」
「可兒乖,告訴姨姨,有沒有哪里摔疼了?」
可兒搖頭,下意識地將自己一雙小手藏到身後。
湯圓見狀,將她的手抓過來細瞧,果然見到那幼女敕的掌心擦出幾道破皮。
「可兒不疼。」小姑娘彷佛怕湯圓生氣似的,連忙強調,又想將小手藏起來。「可兒手髒髒。」
小姑娘嗓音越發細微,似乎是在擔心湯圓因此嫌棄自己。
湯圓心更酸了,忍不住伸手輕輕揉揉她的頭,這一幕,都落在另一頭也追過來的少年眼里,其實他也可以去抱起可兒的,只是見湯圓快了一步,他就停住了步伐。
而且他想,如果這位善心的阿姨對可兒有一些些心疼,或許他們兩兄妹就能有一頓飯吃,至少得讓妹妹吃飽。
湯圓安撫著小姑娘,又抬起頭來,望向一旁局促站立的少年,說是少年,其實年齡也就約莫十歲左右,都還是孩子呢。見他臉色異常慘白,比上回見時又瘦削了幾分,身子還有些搖晃不穩,湯圓便猜他約莫是生病了,可憐他自己身子不好,還得照看著如此年幼的妹妹,這段時日在這碼頭附近艱辛求生,想必也是難熬得很。
「姨姨。」可兒拉拉湯圓的衣袖,眼眸濕潤潤的,很認真地說道︰「可兒跟哥哥會幫你做很多很多的事,吃少少的,你讓可兒還有哥哥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這是要她收留他們兩兄妹的意思嗎?湯圓為難了。
可兒拍了拍自己扁扁的小肚皮。「可兒肚肚小,吃少少,會努力做好多事……」小女孩歪著頭,努力想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事。「嗯,可兒可以幫姨姨喂雞喂鴨、撿木柴、撿蛋蛋,哥哥會洗碗、會挑水、會寫字,嗯,他還會好多好多可兒不會的,可兒笨,哥哥聰明。」小姑娘說著,忽然有些悶了,覺得自己很沒用,扁了扁小嘴,眼眶紅紅。
湯圓一顆心都融化了,感覺自己眼眶也要紅了,她忙吸了吸鼻子,將縴瘦的小姑娘一把抱起來。
「來,姨姨抱你回去。」
「去姨姨的家嗎?」可兒驚喜地問。
少年也震撼了,不可思議地盯著湯圓。
湯圓溫柔地看了少年一眼,再對小姑娘暖暖一笑,「嗯,就去姨姨的家,姨姨屋子小,可是應該還能住得下你們兩個。」
「謝謝姨姨。」小姑娘開心地笑了,眉眼彎彎地望向少年。「哥哥,我們有地方住了。」
少年卻無法如小姑娘這般純粹喜悅,默默地望著湯圓,眼神帶著遲疑,也有難以掩飾的忐忑不安。
湯圓對他含笑頷首。「跟你妹妹一起來吧。」
對少年而言,湯圓此刻的笑容,宛如狂風暴雨後的一道彩虹,絢爛而耀眼。
湯圓手上抱著一個,背後跟著一個,一大兩小來到邢暉面前,邢暉瞪視著這個令他無法理解的畫面,心中五味雜陳——
「你莫不是又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