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許的聖旨在十余日後到來,跟幾年前一樣,讓尚靈犀跟著大軍回京,皇太後跟皇後要見她。
尚靈犀覺得挺開心的,這樣代表她跟夏子程又可以多聚一段時候——話說夏子程最近真的很奇怪,老用打量的眼神看她,她被看得莫名其妙,每次問他看啥呢,他也只是哈哈笑著帶過,說沒事。
沒事別這樣看她啊,她會……會太高興的。
自己二十七歲了,原以為已經足夠成熟,沒想到被他一看,還是會像個小少女似的心起波瀾。
夏子程,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可是啊,我真開心能認識你,能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情,那是身為一個女子最好的體悟之一。
回京的路程千里,他們白天行軍,晚上紮營,兩人跟以前一樣,常常晚上騎著馬在附近山坡看星星,夏子程會細細跟她說,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弟弟妹妹們的孩子多可愛,尚靈犀總是听得津津有味,當然也注意到,他從不提自己的事情。
姚玉珍膽子實在太大了,她後來想起姚玉珍帶的那女娃,眼楮怎麼看就是安定郡王的復制品,她都能發現了,何況是夏子程,肯定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何況姚玉珍說了,原來夏家的人胸前會有雲紋胎記——小信芳胸前就有一個。
按照京城規矩,姚玉珍這種行為是該直接扔回姚家的,可偏偏夏老夫人中風,要是再知道自己孫子的貴妾懷著別人的孩子進夏家門,恐怕會被活活氣死。為了祖母的命,夏子程只能當沒這回事。
尚靈犀想想就很心疼,這得多悶、多憋屈,難怪他連正妻都不太想娶,也沒收別的侍妾,肯定有點心灰意懶。
這次姚玉珍到軍營中找她的事情,朱大力也跟他說了,他們都知道姚玉珍離開軍營,但去哪了也不關心,安定郡王的女人,安定郡王的女兒,不用外人擔心去了哪里。
路上,尚靈犀一直想起五年前的種種,當時自己是多麼羨慕姚玉珍,然後在路上安定郡王又是怎麼對自己痴纏,兩人居然那時候已經暗度陳倉,簡直不敢相信,人性會這麼復雜,嘴上說的跟身體做的,完全兩回事。
一樣是回京,此刻的心情卻大為不同,尚靈犀不得不承認,少了姚玉珍這個讓她羨慕的對象,少了安定郡王這個煩人的家伙,回京路上輕松多了,她只要面對「舍不得」這種情緒就好了。
回京路雖然長,但總會到盡頭,到時候他們就得離別——哎,不去想這個,珍惜當下就好。
現在能跟夏子程一路並肩而騎,說說笑笑,是她一輩子珍貴的回憶。
一日,快接近京城時,途經驛站,夏子程對她笑說︰「可還記得這里?」
尚靈犀奇怪,「這里有什麼?」
「皇宮賜下的桃花香啊。」
尚靈犀記起來了,明威將軍跟夏子程喝醉的事情,想起當時還心有余悸,于是令全軍加速前進,今日不在這里紮營。
夏子程卻道︰「不用特別避開,我又沒事。」
「就是覺得有點不吉利……」
「沒事沒事。」夏子程安慰道。
他那日听了她跟小糧的對話,先是驚愕,後來激動,最後想起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突然生出一股心疼。
原來醉酒那日的春夢,真的是尚靈犀。
他一直以為自己畜生,對著兄弟作春夢,沒想到那竟然是真的。
他的記憶片段,只能想起部分,但那種縫繕溫柔,卻是真切有印象的。
不是姚玉珍,是尚靈犀。
他想補償她,不是因為內疚,真的是心疼——他對自己的好兄弟心疼了。
這五年她是怎麼過的?
一個人帶著孩子,小糧說那孩子很像他,他真想看看,不過他得先跟尚靈犀把話說清楚,他不是為了孩子接受她,他是真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喜歡上她了。
或許在他們第一次去看星星那個晚上,也或許是第一次覺得並肩作戰有默契的瞬間,所以他才會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說有個堂妹在西堯宮中,他進宮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東瑞國籍的嬪妃,拿了一箱寶物,卻第一時間去她的帳子跟她說,我搜到一塊有你名字的玉,將來要做成吊飾,佩帶在身上。
姚玉珍的貴妾轎子進府那天,他一直不是很高興,以為是壞天氣的關系,又想著好兄弟沒留下來喝他喜酒,現在想來,分明是進府的人不是尚靈犀。
他以為自己喜歡姚玉珍,但不是,他對姚玉珍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發展,一個漂亮姑娘對他各種示好,他就接受了,他如果真喜歡姚玉珍,會很仔細的看著她,會發現她的不對,會發現她的異樣,而不是等孩子出生了,這才發現孩子有一雙和安定郡王相似的眼楮。
尚靈犀,原本這回西行,我想跟你說,等你弟弟長大,就跟我成親。
可是他現在不能等了,知道她多年的深情,他不想再多委屈她一分,他想快點給她名分——也或者說,讓她快點給自己名分。
他不想只當信芳的爹,他還想當尚靈犀的丈夫,攜手前進,彼此依靠,才二十七歲而已,人生還有一大半呢,將來,他們有好多當年可以說,他不想要盛大的婚禮,簡單點就好,尚靈犀最不耐煩繁文緡節……
路雖長,但也到了盡頭。
上次戰爭打了四年,皇帝率文武百官出來迎接,這次只打了三個月不到,皇帝大概覺得這場戰役沒那麼難,所以並未出城迎接,指派了宣親王當代表——哪怕四十萬大軍,僅有三十二萬人活著回來,折損了八萬英魂,對皇帝來說,那也沒什麼,戰爭時間短,表示戰爭容易,所以都沒能提階,只不過之前追封了夏子程為雲麾將軍,卻是沒收回來。
他們初識時,夏子程是七品致果校尉,打贏西堯提階為六品昭武校尉,這次率領大軍前來,已經是正五品下的寧遠將軍,然後又因為殉職,成為從三品雲麾將軍。
進京路上,夏子程一臉終于啊的樣子,「追你的品級追得好辛苦,總算比你高了。」
「我是世襲,你還要跟我比?」
「當然,不然我倆品級差這麼多,每次都要我跟你行禮,多瞥扭。」
尚靈犀莞爾,「哦,原來你等了這幾年,是等著我跟你行禮?」
「你不行禮也沒關系,我不會計較這種事情的。」
兩人就這樣一路說著閑話,跟在宣親王後面,一路進了城,百姓一樣夾道歡迎,拋鮮花,點炮仗,熱鬧得不得了。
尚靈犀想,百姓可愛多了,知道戰爭不容易,不管是四年還是三個月,都得用人命付出代價,只有皇帝那個奇葩才會用時間來衡量戰功,想到將士一定覺得被打擊了,她還得想辦法安慰一番。
入了京城,饒是夏子程百般要請她住夏家的客院,尚靈犀一樣暫居客棧,過了幾天,皇太後來了旨意,讓她進宮。
隔天早上,尚靈犀還是穿著戎裝出現在皇宮西口。
跟五年前一樣,也看到了夏子程——這一路回來,他被刑求的傷已經養得差不多,體重也恢復得可以,就是臉上的疤駭人,一個大大的菱形,原本俊美的臉被燙得不成樣子。
但尚靈犀當然不會嫌棄,對她來說,只要是他,什麼樣子都沒關系。
他還活著啊,這不就足夠了嗎?
夏子程站在宮門口對她笑。
尚靈犀頗高興,「你怎麼在這?」跟五年前一樣。
「祖姑說想見我。」
尚靈犀想了一下,又是那個夏太嬪嗎?她現在懂一點京城的勢力角力了,夏太嬪無子,兩個女兒能依靠的不是皇帝這個哥哥,而是有勢力的外祖夏家。
他們兩個都是軍人,有早到的習慣,現在比起說好的入宮時間,還早了半個時辰,于是就在宮外等。
夏子程道︰「我祖姑說,皇太後想給我賜婚,娶她的娘家佷孫女。」
尚靈犀一怔,「那、那也挺好的,你都老大不小,該成親了。」
「可是我不想娶她。」
「你想娶誰哪,都二十七,別挑了。」
「誰說二十七不能挑,我偏要挑個最好的。」
尚靈犀內心復雜,面上還是開他玩笑,「難不成你想娶公主?」
「我瘋了才娶公主。」
「公主還不夠好啊?」
「娶公主我不如出家當和尚。」夏子程道︰「尚靈犀,有件事情問你,你仔細想想,然後回答我。」
「怎麼啦,突然這麼正經?」
「我想跟你成親。」他少年得志,說出這種話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即便知道這女人喜歡自己喜歡得快瘋了,也還是覺得有點害臊,「想、想跟你過一輩子。」
尚靈犀一呆,內心怦怦跳,但又想自己是不是听錯,一時間害怕,沒有立刻回答。
夏子程等了一會,見她沒吭聲,忍不住催促,「你倒是回答我啊。」
「我,我……」尚靈犀只覺得腦袋空白,喉嚨干澀,「你……我……」
是听錯了吧,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會不會是她夜有所夢,所以日有所听呢?因為這不可能啊,他怎麼會想娶她?
她又不漂亮,又不溫柔,是個連裙子都沒有的女人。
夏子程急了,「尚靈犀,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以後你還是住在西疆,我會跟皇上申請,讓我常駐西疆,以後每年三月跟九月,我回夏家小住一陣子,你不用到京城來,就在你習慣的地方就好,等你弟弟長大,看我們要住哪都可以,或者半年西疆,半年京城,也或許到時候皇上會把我們調往南方或者北方,我只想告訴你,你不用住在京城——」
尚靈犀內心劇烈的狂跳起來,他說的是真的,不是自己听錯,他真想要娶自己,連以後怎麼過都想好了。
怕他後悔似的,尚靈犀連忙點頭,「我願意。」
夏子程一笑,「我還沒說完。」
「都不要緊,我願意。」
他死而復生,原本沒什麼好求,沒想到他居然願意娶自己——不管是為什麼,那都沒關系,她不在意的。
真的,她不在意他為什麼突然說要娶自己,但重點是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這樣就好,她一點也不需要知道原因。
就像幼年時她一直想要摘星,如果當時有人把星星放入她懷中,她只會緊緊抱住那顆星星,她根本不在乎星星怎麼摘下來的,重點是她終于擁有了星星。
尚靈犀恍似在夢中,「你是說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我哪會跟你開這種玩笑。」
「那好。」尚靈犀笑逐顏開,「我願意。」
這是她第三次說我願意了,一次比一次更真心,內心怦怦、怦怦的跳著,喜悅得彷佛要炸開。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奇蹟。
只要夏子程有一點點喜歡自己,自己也可以入境隨俗學習京城的一切的,為了他,她可以,她也願意。
然後她第一次後悔自己沒在這種場合穿裙子——早知道的話,她會去買一件裙子穿上,而不是穿著戎裝,面對他的求婚。
求婚哎……
她很想跟母親說,自己被喜歡的人求婚了,還有信芳,小信芳,爹跟娘要在一起啦,你不用等到十年後才能見親爹,等過一兩個月,你就能見到他了。
因為軍務嚴肅,尚靈犀不是一個常常笑的人,但此刻卻怎麼都忍不住,宮門外陽光刺眼,但她的笑意卻如何都隱藏不住。
夏子程見狀,內心也很高興,他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怕突兀,又怕傷到她的自尊——原來是知道我有孩子,才跟我成親的。
不是這個原因,因為他笨,經過這麼多年才曉得她已經在他心中扎根,孩子只是一個催化劑,就算沒有信芳,他也要跟她求婚。
她才是這個世上最合適自己的女子。
但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拼命點頭的說我願意,然後笑得心滿意足,那模樣有點傻,但卻傻得讓他心疼,忍不住自責,自己以前太忽略她了,以後一定要對她好,把以前錯失的都補回來。
此時兩人心意相通,沒人再說話,但內心都是開心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面生的姑姑行了一禮,「夏將軍請,尚將軍請。」
直到這幾個字打破寧靜,兩人才回過神來。
尚靈犀拍拍臉頰。尚將軍,振作,可別見到貴人還笑得一臉傻,人家會以為尚家怎麼出了個傻子。
宮道很長,紅色的高聳磚牆一眼看不到盡頭,就這樣一個彎走過一個彎,路上也會遇到一些內侍跟小宮女,都紛紛跟那姑姑彎腰請安,看得出來這姑姑地位不低,皇太後派她來迎接兩人,那是十分看重的意思。
約莫走了兩刻鐘,那姑姑帶領他們拐進一個雙開大門,尚靈犀想起來了,是皇太後的居所。
又是等待通傳,這才能進去。
是皇太後主動想見的人,自然沒讓他們等太久,很快便有宮女出來傳話,皇太後請兩人進去。
這回,是夏子程品級高了,于是由他帶頭,「下官,夏子程見過皇太後,皇後,夏太嬪。」
「下官,尚靈犀,見過皇太後,皇後,夏太嬪。」
皇太後十分和藹,「好孩子,快點起來。」
兩人站直身子,皇太後看到夏子程臉上的疤痕,露出一絲惋惜——真可惜,好好一張臉給燙壞了,但又想這是給自己的皇帝兒子分憂呢,可是榮幸。
于是命宮女搬來繡墩,兩人坐下,先是問一些西疆的事情,平日如何訓練,打仗時如何生活等等問題。
最後才說︰「你們率軍打敗了瑪卓,功勞很大,想要什麼就說吧,只要哀家做得到,一定替你們完成。」
尚靈犀連忙揚聲,「為皇上做事,乃是下官的本分,不敢多求。」
夏子程卻道︰「下官有一事,想請皇太後作主。」
皇太後笑意吟吟,她並不太擔心,夏家在京城百年,教出來的孩子一定有分寸,不會是她這個皇太後做不到的事情,「夏將軍,說吧,想讓哀家作主什麼?」
「下官想請皇太後賜婚。」
尚靈犀心里一跳,忍不住想,膽子太大了,但這種場合,話已經說出口,又不能收回,只能忐忑又暗喜的等待。
皇太後笑了起來,對夏太嬪說︰「這回你可放心了,夏將軍這都快三十,總算要有嫡子嫡女,這是好事呢。」
夏太嬪連忙道︰「小孩子不懂事,這點事情也勞煩皇太後。」
「不煩不煩,哀家喜歡喜事。」于是笑著問夏子程,「想娶哪家姑娘?」
夏子成一本正經,「下官想娶尚將軍。」
太後哦的一聲,「不過哀家記得,尚將軍的弟弟還年幼啊,總不能讓尚將軍拋下西疆,來到京城定居吧。」如果西疆人肯听其他人的指揮,當年就不會有尚靈犀代弟從軍的事情了。
夏子程恭恭敬敬回答,「尚將軍繼續住在西疆就好,若皇上肯派下官到西疆常駐,下官就去西疆,每半年回夏家一次,若是皇上另有任務指派給下官,下官也能累積休沐,等累積到一定的日子,再去西疆看她。」
皇太後問︰「不過這樣要分隔兩地,不會太辛苦嗎?」
夏子程道︰「下官不以為苦。」
尚靈犀見狀,連忙也說︰「下官願意。」
皇太後笑了起來,「看這兩個孩子……」
夏太嬪也跟著賠笑,內心倒是不懂,怎麼娘家都沒消息透露出來,子程也真是的,幾年不娶正妻,一要娶就娶一個讓人嚇一跳的。
「哀家記得五年前凱旋歸來,當時也是在這里,安定郡王纏著哀家說要把尚將軍許給他,因為國家在前,哀家沒準,現在既然你們都不嫌麻煩,哀家就準了。」
兩人一喜,「多謝皇太後。」
「哀家一定給你們辦得熱熱鬧鬧。」
尚靈犀一呆,夏子程連忙說︰「回皇太後,不用熱鬧,越簡單越好,最好一個案子給我們祭拜天地,這樣是最好了。」
皇太後來了興致,「哦,這樣不委屈嗎?尚將軍。」
尚靈犀道︰「下官乃武人,不懂那樣多的規矩,簡單是最好了。」
「那也行。」
皇太後一直覺得虧欠尚靈犀——一個女人大好年華都沒了,偏偏皇帝兒子沒有一點補償的意思,提了她爹當忠武將軍有什麼用,好處又歸不到她身上,一個為了國家鞠躬盡瘁的人,應該要有一個好的結果。
「來人。」皇太後揚聲吩咐,「在庭院擺上香案,命欽天監正即刻進宮,哀家就當一回媒人。」
于是半個時辰後,夏子程跟尚靈犀兩個穿著戎服的人,在皇太後的長壽宮中拜了天地,欽天監正雖然覺得這婚禮簡單得太過,但皇太後有令,也不敢多說,媒人可是堂堂超品的皇太後,他能說什麼不是。
簡單的禮儀完成,皇太後很滿意,「夏將軍,哀家對尚將軍有幾分憐惜,你可得好好對她,切莫委屈了。」
「是,下官一定好好對尚將軍。」
然後皇太後又對尚靈犀道︰「你有哀家的緣,將來要是夏將軍對你不好,你盡可來告狀,哀家替你想辦法。」
尚靈犀受寵若驚,「下官不敢,多謝皇太後。」
太後笑著吩咐,「欽天監正就替哀家傳遞消息給夏家跟尚家,說宮中成親是哀家的意思,順便把邸報發出去,雲麾將軍娶了定遠將軍。」
欽天監正連忙躬身,「下官領旨。」
那天夏子程帶著懿旨回到夏家,當然嚇了全家一跳——怎麼入宮一趟就成親了,夏夫人更是百般不願,她的長子應該要有一個豪華的婚禮,怎麼能這樣潦草成親,還是夏闊安慰,能在宮中成親的外姓人,他們夏家可是頭一份,這樣還不夠榮寵嗎?夏夫人這才想開了些,然後又吵著要見尚靈犀,媳婦的面都沒見過呢。
夏子程也沒辦法,說尚靈犀上午見皇太後,下午還得去軍務處,要見得等晚上。
夏夫人又熬到晚上,這才終于見到媳婦。
只覺得這媳婦十分高就,看她的時候也完全不害怕,而是一種坦然的神情。
夏夫人是宗婦,眼界自然比較大,說不出尚靈犀哪里好,但也講不出哪里不好,說是軍人,但丫頭奉茶,她喝茶的樣子也都符合高門禮儀,只是夏夫人想要的不只是這樣,她想要的是裴小姐、鄭小姐那樣的媳婦,很乖巧,懂得討好,小鳥依人,不是這種氣勢逼人的媳婦,只是木已成舟,何況媒人還是皇太後,怎麼樣都只能接受。
倒是夏闊十分高興,他早就覺得尚靈犀跟兒子才配,現在能在一起,那是最好不過,這種爽俐的女子才是他夏闊想要的媳婦。
最後則是去夏老夫人的院落。
一直颯爽俐落的夏子程,臉上輕快,又有些矛盾,相處多年,尚靈犀自然能看懂他的情緒,「你在煩惱什麼呢?」
「我娶正妻雖然是喜事,但姚玉珍的事情怕是瞞不住了,我能瞞住一兩年,但瞞不住三五年她不在,就算不怎麼見面,過年也是要見的。」他在西疆的「死訊」,夏家當然也是瞞住老太太的,中風過的人,不能受刺激。
知道孫子的貴妾偷人,對一個中風過的老太太來說,可不算什麼好消息。
尚靈犀微一遲疑,從懷中挑出一個小竹卷,取出一張畫像,「你瞧瞧。」
夏子程打開,一看就知道是誰,是小糧口中那個小信芳,跟自己長得很像,只是臉上多了女乃膘。
他的兒子——
心下激動,忍不住顫了一下。
尚靈犀當然沒錯過他貪戀畫像的目光,內心突然有種感覺,「你是不是知道了?」
夏子程沉默了一會,這才點頭,「回營那天晚上,我醒著,你跟小糧的對話,我都听到了……我知道喝醉那晚,跟我在一起的人是你。」
尚靈犀不打算問他是不是因為孩子才跟她求婚,姚玉珍說過,她成親當晚,他拿著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佩,一言不發。
她知道那是他對她的感情,但他們是兩個傻瓜,所以才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他不講,肯定是怕自己想到責任那一塊去,但這個天下,她最信的人就是他,他在宮門口說了「想跟你過一輩子」,那就是了。
她不會懷疑他,去評價一個人的行為思慮,那是貶低他。
難怪回京路上,他老是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原來內心藏著這樣大的疑問。想必也忍得很辛苦吧,為了怕她誤會,寧願自己一直憋著……他真的對自己很好呢。
尚靈犀一笑,「我們先跟老夫人說——」
夏子程打斷她,「是祖母。」
「祖、祖母。」尚靈犀有點結巴,「我們跟祖、祖母說信芳的事情,這樣再跟她說姚玉珍的事情,可能打擊就沒那樣大了。」
「這樣挺好。」
看到他整個人精神起來,尚靈犀也覺得高興,只要他不煩惱,她的世界就可以一直是晴天。
兩人的身分要進夏老夫人的院子自然十分容易。
至于夏老夫人還記得她,見她手上仍戴著自己送她的玉蠲,知道她很珍惜,也十分開心,這次見面又給了她一套頭面,雖然現在用不到,但以後當了宗婦,總會用到的,尚靈犀很喜歡這個和藹的老婦人,于是也對夏老夫人說,自己一定努力,不會讓她失望,也不會丟夏家的臉。
然後夏子程屏退下人,細細跟夏老夫人說起五年前,自己怎麼醉了,尚靈犀怎麼從了自己,然後生下一個孩子。
夏老夫人饒是年紀一把,還是露出驚訝的神情,但看到畫像時,表情立刻轉為和藹,細細撫著畫像,笑得眼楮都眯了起來,「跟子程長得可真像。」
意外的,夏老夫人居然早就知道——夏子程顧忌的是祖母中過風,受不得刺激,夏老夫人顧忌的是夏家的顏面,要是把姚玉珍掃地出門,這樣事情就瞞不住,夏家會變成笑話。
但現在不同,夏子程可是三品雲麾將軍,娶了五品的定遠將軍,功勛在身,此刻京城哪戶人家敢說夏家不是,要把事情掀開,這是最好的時機。
從夏老夫人的院子出來後,兩人把事情說開,都覺得無比輕松。
因為已經成了親,夏子程就沒放她回客棧了——開玩笑,他想了一路的事情,現在好不容易光明正大有機會,怎麼可能放過她。
三個月後,西疆。
夏子程這三個月來可是忙得腳不沾地——戰爭贏了只是開始,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而且當時他跟忽魯也有定下合約,得讓他繼任新的瑪卓王,條件之一是瑪卓必須臣服于東瑞,並且每年派人來朝。
這些忽魯都答應,反正他只要當王就好了,派遣使者送禮物不過小事一樁,他才不像他哥哥那樣愚蠢,吃飽沒事打什麼仗,找死比較快。
父子兩代都戰功顯赫,夏家這幾個月熱鬧得不得了。
可笑的是姚玉珍這時候又帶著女兒冒出來,想回夏家,被趕了出來,直接帶著女兒上敬王府鬧,連安定郡王上有個胎記都說得出來,安定郡王大概也沒想到會踢到鐵板,以往那些汪小姐、金小姐,吃了虧都會想著娘家名聲,只能暗暗飲恨,這姚玉珍卻是什麼臉皮都不要,只鬧著要進王府當孺人。
鬧大了,皇太後也保不住這愛孫,安定郡王被拔除了世子之位,從此人生是到頭了,將來敬王走了,就是他的庶弟繼承王位,他反而會被分家出去,至于姚玉珍當然不可能進王府,敬王妃恨她壞了兒子前程,命人綁了她,送去鹽莊作苦力,那孫女也跟著一起,竟然是也不要了°
京城紛紛擾擾,夏子程都不關心,只專注在戰後的各種瑣事上面,安排好這一切,就跟皇上提出想去西疆駐守。
皇帝擔心他功高震主,他這一提正合心意——夏子程不提出想去西疆,皇帝也會派他去南疆,總之得離開京城幾年,好讓大家忘了他閃電般打贏瑪卓人的事情。
夏家知道他要去西疆,錯愕之余也能理解,當初皇帝以為他死了,這才破格升他為雲麾將軍,沒想到他只是詐死,這已經給了的封賞又要不回來,但二十七歲的從三品將軍實在太惹眼,惹得皇帝不舒服。
他們的皇帝,器量並不是很大。
于是一個午後,夏子程跟家人吃了中飯,帶了幾十名親兵,就這麼出發了,饒是知道他半年會回來一次,夏夫人也還是舍不得,夏闊安慰她,功勞太大就得避開幾年,朝廷一向如此,過幾年就好了。
夏子程就這樣一路西進。
越接近邊疆,內心就越澎湃。
終于,跨過了西關,再過去十里,就是尚家軍的駐紮地。
夏子程騎著馬奔馳著,遠遠的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大的穿著戎裝,使著雙刀,長發在狂風中飛舞。
小的也使雙刀,學著大的姿勢,有模有樣。
紅色的夕陽在兩人身後,勾勒出黑色的長長影子。
夏子程心里都滿了起來,他知道,那是他的兒子,尚信芳。
他前進了一點,尚靈犀突然轉過頭來,他對她揮了揮手,在風沙中張口大叫,「尚靈犀——」
一個聲音遠遠的傳來,「夏子程。」
他催馬催得更快了。
終于在她身邊停下,夏子程下了馬,見到久別三個月的妻子,笑意藏不住,「可還好?」
「好。」
然後他低下頭,看著小娃兒——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但他知道就是,信芳比畫像中更像自己。
夏子程蹲了下來,平視著他,「我叫夏子程。」
小信芳眨眨眼楮,「是爹嗎?」
夏子程內心激動,「是。」
小信芳扔下雙刀,撲了上去,軟軟的喊了一聲,「爹。」
一把抱住兒子,夏子程眼眶都紅了,孩子四歲多了,這是他第一次抱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當小信芳的手臂環上來,感受到孩子的體溫跟女圭女圭香,他就忍不住了,「信芳真聰明,你怎麼知道我是爹?」
「娘有說的,爹叫做夏子程。」
尚靈犀伸出袖子給他抹淚,「你現在感動,日後怕是要頭痛,這家伙最會裝乖,其實頑皮得很。」
夏子程笑了,「原來信芳裝乖啊?」
父子天性,小信芳很親他,「信芳是真乖。」
尚靈犀嗯的一聲,「那上回把雞毛拔光的人是誰啊?」
小信芳扭扭捏捏,「我。」
「上次趁外婆睡午覺,把她臉畫花的是誰啊?」
「我。」
「還有,騙阿保吃生鯉魚的是誰啊?」
小信芳縮縮脖子,「我。」
夏子程大笑,一把抱起兒子,「我們信芳這麼能干啊?」
被夸了,小信芳害羞點頭,「嗯。」
尚靈犀哭笑不得,這夏子程怎麼會是這種溺愛個性啊,拔雞毛這種事情都能干,以後還少得了上房揭瓦?
但想想他這幾年都不太開心,那天晚上她在夏家說起兒子各種事情時,他一臉喜悅又愧疚,沒說太多,只說讓時間證明一切,會好好對她的。
那場簡單的皇宮婚禮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她想起來還是恍似在夢中,每每想到就掐自己一下,會痛,是真的,沒在作夢。
她真的嫁給夏子程了。
而且不是進入京城,而是他出京一起生活。
當然,日後等崇孝長大,她卸下軍職,到時候就隨著他被指派的地方居住,他到南疆,他們就去南疆,他去北疆,他們就去北疆,無論如何,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是最好的。
如果哪天皇帝想起他了,招他入京,她也會跟著去,為此,她現在也開始學習京城禮儀——生活不只是單方面的一個人妥協,而是兩個人為這個家一起付出,他能為她到西疆生活,她也能為他入京生活。
她不怕。
遠方嗚嗚聲響起,是放飯令。
尚靈犀拍他,忍不住好笑,「你怎麼這樣教孩子,他會真以為自己做的是對的,這樣不行,孩子不能太寵。」
夏子程親了兒子一下,內心滿足至極,笑著說︰「我還挺厲害,剛好趕上吃飯時間。」
「我還以為你要過幾天才能到,畢竟朝廷事情多,還要應付賈太尉那種人,真是辛苦你了。」
「還好,反正朝堂就那麼一回事,我現在也離開京城,不用去管賈太尉了。」看到懷中的兒子,夏子程忍不住又親了一下,「信芳,爹以前在京城,所以沒時間陪你,以後會天天陪著你的,好不好?」
「陪我一起拔雞毛嗎?」
「好。」
「陪我一起給外婆畫圈圈?」
「這可不行。」
「那陪我一起抓鯉魚?」
「沒有問題。」
尚靈犀大笑,唉喔,怎麼說他們啊。
火紅的夕陽將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長,遠邊的飛鳥掠過,鳥聲與風聲交織出西疆才有的蒼涼。
但蒼涼的永遠只是風景,而不是人心。
三人一邊說一邊笑著邁向軍營。
對尚靈犀來說,這二十七年來,有很多起伏,原以為自己要嫁入卓家,卻沒想到成了十六歲的定遠將軍,然後遇到夏子程,開始一段長達九年的暗戀。
有過痛苦的時候,但開心的時候居多。
知道他死時,整個人像被抽離,無法回神,那一個多月,她從沒睡好過,及至後來他出現在自己面前,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他活著就好。
沒想到後來他會跟自己求婚,更沒想到兩人真的成了親。
她對這個世界有很多感謝,現在走在他們父子倆身邊,內心平靜而喜悅。
未來不可知,但有夏子程作伴,一定能創造很多美好的回憶,等老的時候,他們可以在孫子面前互相吹噓,你爺爺當年可厲害了,喔不,你女乃女乃才厲害……到時候一定很有趣。
一起生活,一起變老,或者再生個孩子……
不急。
他們都才二十七歲,可以慢慢來。
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