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四章 拼命救娘親

作者 ︰ 千尋

老天不長眼,終究讓柳氏平安將兒子生下,取名章益庭,個頭很小,哭聲像貓叫似的。

早產的孩子,需要特別的照顧與調養,于是大量的藥材和下人被送進雲園,只要小少爺輕哼一聲,就會有數名下人圍上前,所有人都把他當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為獎勵章家的大功臣,章政華與老夫人決定在滿月禮當天,將柳氏扶正。

滿府喜氣洋洋,到處貼紅著錦,唯有綺君院一片死寂。

碗兒被發賣了,即使柳氏的作為破綻處處,章政華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鍋,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兒。

府里到處流傳著小道消息,說滿月禮那天,不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時,除非她自願貶妻為妾。

面對這一切,章瑜婷沒有力氣憤怒,因為……她的娘就要死了。

這次不是因為肝氣郁結,不是因為心力交瘁,而是因為中毒,師父、師兄都無力回天。溫梓恆從她們帶回來的素齋當中驗出毒,那毒名叫「青齋」,吃下肚不至死,頂多讓人心悸、氣血翻涌,但若與「百濯」混在一起,就會造成心衰。

听師父這麼一說,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聞到的氣味,墨然得知後特地走一趟萬佛寺,找到沒用完的香品,確定被人動過手腳。

章瑜婷合理懷疑此事與柳嬤嬤有關,她急著到處找父親,想告訴他這件事,誰知他竟避而不見。

章政華一心認定方氏不甘交出鋪子與中饋,這次不過是拿身體當作拖延時間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處奔忙也都是裝的,于是不理母女倆,將後院之事全權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還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頭哪天不喝藥,她正忙著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著把權力收回來,哪還理會那對母女。

這讓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頗,事實不重要,罪證不重要,結局是不是他們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嬤嬤萬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舉,弄出碗兒事件?

指望不上父親、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無人能讓她信任,此時此刻,她終于認清事實,沒有父親、祖母,母親是她在世間僅存的親人。

溫梓恆看著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帶著大把銀票、走進濟生堂時的意氣風發,想起她嬌艷俏麗的臉龐含著笑意。

她說︰「溫大夫再辦一次義診好不?」

他答︰「濟生堂平日就幫貧民義診施藥,你不必特地做這個。」

她說︰「可我深信做好事會有好報,我指望長命百歲呢。」

他不理她,因為明白她從沒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說不定她指望長命百歲,是想用往後幾十年為章家做牛做馬。

他最討厭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絕。

她被拒絕仍然笑著,像春風拂過似的,拂得花兒都開了。

她沒勉強,但轉頭就辦起制藥坊,她讓女兒將藥方背下、制作成丹藥,送到濟生堂門口,贈予貧民。

他沒見過這麼固執、堅持的女子,但也許是這份固執堅持,讓她有本事在男人出頭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兩年前閩州那場瘟疫鬧得厲害,身為大夫,他憂心忡忡,小章魚回家把這事說了。

她問過婆婆、丈夫,但章家鋪子那麼多,卻一毛錢都不肯舍,是她賣掉兩處嫁妝鋪子,堅持把銀子交給他,她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他不喜歡進宮,卻為此事覲見皇上,將她的義舉往上報,龍顏大悅、賞下義商牌匾,並下令宣揚,帶起一波商戶捐銀子風氣,由濟生堂主持買藥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幾個徒弟忙得團團轉,卻也讓他們更明白身為大夫的醫德與責任。

不是說做好事會有好報?如果這是真理,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溫大夫,我沒得救了對嗎?」方氏很想知道,但沒人肯說實話。

「別胡思亂想,哪里不舒服?我幫你施針。」溫梓恆的臉僵硬無比。

「既然沒救,何必浪費力氣?」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無命人。

「你說這話,就不怕小章魚傷心?」他不許她放棄,可……除了放棄,她別無選擇。

「是啊,我不怕死,就擔心瑜兒傷心,我能不能把瑜兒托付給溫大夫,請你照顧她長大。」她心知肚明,瑜兒在這個家里很不開心,唯有離了這片屋頂、走入濟生堂,才會打心底快樂。

溫梓恆沒應,方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那眼神像極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絕我?」

溫梓恆別開臉,打死不說話。

她幽幽嘆氣,「相公偏心、瑜兒傲氣,沒有我在中間說和,不知會處成什麼樣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顧不得男女大防,輕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賴,她也得把女兒賴給他。

听著她的話,溫梓恆怒氣陡然升起,他對病人一向寬容,可現在他氣她就要死掉,氣她即使走到這步,還是不懂得替自己著想,氣她腦袋被驢踢了,氣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誰?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護著她誰護?」他甩掉她的手,卻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轉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方氏的淚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溫大夫哪有這麼好說話?

方氏在笑卻笑得淒涼,深深吐氣,可以放心了,溫大夫多麼負責任,他既然應下,瑜兒就不會過得太糟……

溫梓恆一走進小廳,章瑜婷、墨然幾人就涌上前,他對他們搖頭、一語不發。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紅,一把抓住師父的手,放聲大哭,「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您是神醫啊,天下沒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辦法的對吧。」

她巴著師父不放,白景見狀,將她拉進懷里,低聲哄著,「別這樣,師父會想盡辦法的,你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我娘肯定沒事的,對不對?」她可憐巴巴地抬頭望他,想求得一個讓人安心的答案。

她這副模樣讓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跪在濟生堂前,下雨了、台風了、日曬了、眾人指指點點了……她都沒有離開。哪家的閨秀做得出這種沒臉沒皮的事兒?但她不在意丟不丟臉,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師父首肯。

若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們情願她打死不退,可問題是……現實傷人。

白景別開眼,不忍看她。

「不會嗎?不行嗎?四師兄我們再打一次賭好嗎?我賭我娘會沒事,可不可以?四師兄,你快跟我賭啊,你總是賭輸,你輸了,我娘就會痊愈……」

傻章魚,這種事不是靠賭贏就能解決的,白景不想騙她,只能沉默不語。

章瑜婷掙開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宮翌,眼淚滾滾落下。墨然握住她的雙肩,心疼地望著她的眼楮,「與其胡思亂想、哭鬧哀傷,不如趁這幾天好好陪在夫人身邊,多與她說話、讓她放心一點……」

猛地,她推開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幾天,我要娘陪我一輩子。」說完,她不管不顧地沖出院子。

像個瘋子似的,她在府里到處亂跑,她張著大眼楮,看著每個人的額頭,企圖收獲黑霧,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慶歡愉,因為府里添了個小主子,因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發月銀,章府上下沒人為方氏的病而憂心,沒人記得他們之所以生活無憂是誰的付出。

「大姑娘瘋了。」

「往後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難過。」

「柳姨娘總算翻了身,咱們多往三姑娘身邊湊……」

話鑽進章瑜婷耳中,心痛陣陣,但她不會傻到出面責備,何況她哪有時間、哪有力氣,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過院子、跑出大門,她不顧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著每個人額頭,她在心底不斷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過大街,鑽進小巷,章瑜婷走過每個胡同、每個店面,她企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倒霉人,但老天爺似乎又要同她作對,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她跑到雙肩垂垮,走到雙腿失去知覺,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憊不堪的她堅持著,同樣的街道來來回回走過無數遍,相同的鋪子徘徘徊徊無數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來越害怕,害怕母親的命運已經寫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變不了母親將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點,濕不了人身,卻讓人心寒透,她咬緊牙根、堅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無法改變,她要再盡心盡力,要奮斗到最後一刻。

她又渴又餓,腳跟的水泡傳來嚙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許自己意志力松動,不允許自己垮下,不允許……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寧承遠看著她,眼里是不自覺的憐惜。

還要走?都幾個時辰了,她不當章魚想當起千里馬?

寧承遠一路跟在她身後,好幾次想敲昏她,他不認為這般折騰能改變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魚被刺激得瘋了,他舍不得她這樣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讓她這樣四處奔走,她會更加痛苦。

蘇怒從後頭追上,快步竄到主子身邊,低聲道︰「稟主子,查出來了,那天與柳嬤嬤在萬佛寺踫頭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齋、百濯是他下的?」

「是,蘇哀已撬開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嬤嬤自作主張、要幫柳氏爭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對,如果知道怎會拿月復中胎兒冒險?又怎會用那麼粗糙的手法,搞得處處破綻?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嬤嬤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做這些?奴才謀害主子,可不僅僅是砍頭,千刀萬剛都不為過,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過是個下人……所以,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嬤嬤,細細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嗎?」

「再關一陣子,既然他們喜歡給人下藥,便也讓他們多少吃一點。」看著前方無助的小章魚,寧承遠的眼楮在冒火,誰給她苦頭吃、他便把苦頭塞進誰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點?」

「撓心。」

蘇怒聞言,倒抽一口氣。撓心……那藥可貴了呢,一錢得三千金,這麼好的藥喂給兩個無恥之徒,太浪費。

但一分錢一分貨,只要吞下肚,三日過後、每到子時心髒就會開始出現異狀,起初像有人往里頭撓癢癢,隨著時日過去、越撓越痛,最後像火燒心似的,折騰的時間也會一天天慢慢加長,從一個時辰到三時辰,那苦……說不出、診不出,偏偏還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蘇怒領命而去。

寧承遠繼續跟在章瑜婷身後,眼看雨越下越大,小泵娘被淋得全身濕透,讓本來臉就奇臭無比的寧承遠神情越發睜獰。

就在他決定把章瑜婷強行帶走時,她找到了!

抹去臉上濕漉漉的雨水,借著大宅院門前的兩盞昏黃燈籠,她睜大眼楮看仔細。

台階上兩個乞兒靠在一起,年紀較小的那個,不斷喘著粗重氣息,他在少年乞丐懷里,雙眼緊閉、呼吸喘促,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而兩人額際黑霧明顯無比。

章瑜婷想笑、想開心,想仰頭對著老天爺說聲感謝……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兒防備地瞪著章瑜婷,她剛伸手對方立刻舉臂擋在前頭。

「我沒惡意。」她的話沒有說服力,因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圖。

「走開。」他怒目相望,恐嚇她不許靠近。

走開?不行啊,她找了那麼久、那麼久……他是娘親的救命良藥啊……

「我模模他有沒有發燒。」

「不需要。」他將弟弟抱進懷里。

「我是大夫。」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丫頭當大夫,以為他蠢嗎?

「走開。」怒氣在臉上凝結,少年壓低嗓子說話,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後那扇門打開,等一個殺人的機會……

對方態度堅定,章瑜婷比他更堅定,她伸手、他擋,她瘋了似的不斷朝他們的額頭出手,但對方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還身負武功,若不是顧忌懷中的弟弟,隨便一舉手,就能把她打飛。

章瑜婷不肯退縮,無計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銀針,她相準穴道、朝少年戳去,頓時,少年上半身微微發麻,這麼一瞬間,她的手已經貼上小乞丐的額頭。

咻地,黑霧收下,透過燈籠的微弱光線,她看見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額頭觸去,收下他的黑霧。

這時喘個不停的小乞兒臉上紅暈褪去,呼吸漸漸變得平穩,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臉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氣,這巴掌包含他積聚的怒氣,是他連日來的憂懼,狠狠的力道將她整個人搧飛。

章瑜婷頭昏眼花,半張白皙的臉龐腫起,但感受著胸口玉瓶的震動,當她蹣跚從地上爬起時,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意,這份打從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樂,阻止了寧承遠現身。她非但沒離開,反而再度朝兄弟倆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發著殺人氣息,寧承遠凌厲目光盯住少年,雙手緊抓匕首,只要對方一有動作,匕首立刻射出。

兩人都像蓄勢待發的野獸準備攻擊,章瑜婷卻朝少年嫣然一笑,將腰間荷包取下,輕輕放到少年跟前台階。

她沒有解釋,臉上卻充滿感激,柔聲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厲害,你帶他去看大夫吧,剛才對不住了,請你原諒。」

丟下話,她轉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腳步瞬間變得輕松,身上郁氣消失,疲憊隨風而逝,因為她的娘親有救了。

章瑜婷離開後,寧承遠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帶著將死的弟弟,殺幾個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報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誰?為什麼認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寧承遠眼底滿是鄙夷。

「不然我還能怎麼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而門後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佔據他們的位置、掠奪他們的一切。

「你可以讓自己變強。」

「怎麼變?」

寧承遠定定看他數息後,將地上荷包撿起,倒出里頭的金葉子,他收下荷包,將金葉子放進莫延懷里,「治好莫藤的病,帶他上福王府、自報姓名。」

寧承遠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懷里的莫藤,寧承遠決定先讓他欠著吧,終歸要還,小章魚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轉身,施展輕功,寧承遠追著小章魚返回章家。

章瑜槨這輩子沒跑得這樣快過,像插上翅膀似的,幾乎要飛起來。

她一路狂奔回家,腿酸得快斷了,腰累得要折了,臉上火辣辣地疼著,但心情雀躍,幸福感讓她忘記身上所有疼痛。

她飛快跑到母親床邊,師父和四師兄正守著,看見她腫得老高的臉,白景心疼、直覺要臭罵她一頓,卻被她的笑顏阻止。

章瑜婷急道︰「四師兄,快幫我扶娘起來。」

沒人搞懂她的舉動,但白景完全配合,方氏被扶起後,章瑜婷從衣襟里掏出玉瓶,掰開母親嘴巴,將里頭大半瓶漿液倒入母親嘴里。

溫梓恆本想阻止,但想想情況已經不會再壞,與其什麼都不讓她做,倒不如讓她盡點力,即使無法發揮效果,至少日後遺憾少幾分。

才這樣想著,誰知……眼楮倏地瞠大,他見證奇跡發生,方氏蒼白的臉頰透出一抹紅暈,輕淺的呼吸變得綿長,緊蹙的雙眉舒展開來,冰冷的身子恢復溫暖。

怎麼會這樣?溫梓恆拉起方氏的手腕細細號脈。

脈象平穩了,僵硬手腳變得柔軟,前後不過一刻鐘,狀況卻截然不同……

「師父,章夫人她……」白景驚詫不已。

「她的脈息有力,與方才差別甚大,你來把把看。」溫梓恆道。

白景接手,這一把脈何止是吃驚?這是硬生生將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啊。

他扳住師妹肩膀急問︰「小章魚,你給你娘吃什麼?」

「我不知道,是、是……一個老和尚給我的,我以為是解藥,不是嗎?」玉瓶的事情太過玄妙,她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雖然信任師父師兄,可就怕無意中泄漏,屆時會帶來麻煩,如今也不敢多說。

「應該是,你娘的毒解了。」

「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動得跳起來,激動地不斷說太好了,然後激動地撲進白景懷里又笑又叫。

助人好啊、助人妙啊,她以後一定要努力做好事、拼命做好事,她要當一個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章瑜婷快樂得要瘋了,她在心里亂七八糟地發誓,只要娘平安活著,她願意不自私、願意改變、願意當好人!

「小章魚,把玉瓶給為師看看?」溫梓恆見狀,欣慰一笑,這孩子……是孝心感動天地了嗎?

她把玉瓶遞上,里面已經沒有漿液,但甜得令人想嘗嘗的氣味,讓溫梓恆精神一振,確實是好東西。

「你從哪里拿到的?」

她輕咬唇,一雙大眼楮轉兩圈後,說道︰「就、就遇見一位老和尚,他說娘親是好人、命不該絕,師父,他肯定是得道高僧對吧,他說了,我娘的命運將在之後大轉變……」

從一開始的凝滯到後來的流暢,她越說越自然,而她每講一句,盤坐在院中大樹上的寧承遠就暗罵一聲睜眼說瞎話,只是罵一聲,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滿口謊言,卻編得毫無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是怎麼長的。

看著她聲情並茂、手舞足蹈地轉述與得道高僧的對話,他忍俊不禁,勉強抑制了笑意,覺得這丫頭真可愛,他側耳細听,听著她的笑、她的快樂,他的心也跟著飛揚……

屋里對話漸歇,白景趴在桌上睡著,章瑜婷堅持守著母親,只不過頭一點一點的、呼吸沉了。

溫梓恆失笑,打橫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軟榻上,然後靜靜坐在床邊,拉起方氏的手、細細號脈,只是把過脈後,沒有再松開手。

小章魚說,她的命運將有大改變,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嗎?

寧承遠在樹上坐了一夜,雙手枕在腦後,靜靜地看著屋里人的一舉一動,微微笑開,抬頭遙望滿天星斗,他在心底琢磨著,莫家兄弟、玉瓶、解毒……這當中有什麼關聯?

隔夜,寧承遠又來到章瑜婷房里。

他熟門熟路地點了睡穴,然後把人摟進懷里。

她瘦很多,抱在懷里、輕飄飄的,成了紙片兒,幸而眉心不再深鎖,但眼眶四周仍留著青色痕跡。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歲的小丫頭,就算再伶俐聰慧,終究是小肩膀、小身子,這樣的她能夠承擔多少事?

他模模她的頭,在她耳際低聲道︰「不怕,你擔不了的,我擔了!」

寧承遠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已經在戰場上割人頭。

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立下軍功,在眾人的夸獎中,他沒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覺得惡心,腥臭的血噴在臉上,在溫熱襲面中,一條性命殞落。

他痛恨這種行為,卻必須認同這樣的行為;他不喜歡殺人,卻被逼著成為將軍;他認為殺人惡心,卻因為殺人變成英雄,很諷刺吧?

他心疼小章魚的同時,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月兌掉鞋子、上床,他在調整「抱枕」位置同時,發現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幾下……擦不掉?怎麼可能?是什麼東西?

他點燃燭火、帶到床邊,翻開她的小手細細觀看,發現不是沾上髒污,那塊墨黑是從皮膚底下透來的,問題是太奇怪了,它們竟然會移動?像霧般在她的皮膚底下緩緩地動著。

他想起初遇時,她說他額頭髒了,手一晃,他看見她手心的髒污,這兩者是一樣的嗎?

再度將她抱進懷里,寧承遠重新回想初遇發生的每件事。

額頭、黑漬,他試著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聞著這氣味,他緊繃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進入夢鄉。

一夜無夢、好眠。

章瑜婷讓白芷、白芍和青兒、紫兒輪在母親身邊守著,自己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倆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氣,只要不往前湊,沒人會管她們去哪里、做什麼。

她走遍京城,到處搜集黑霧,一滴也好、兩滴也行,她不斷往母親嘴里喂玉瓶漿,眼看母親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霧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連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來,她自己卻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顏色明顯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鉛似的,想舉高都有困難。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為母親清醒了,受損的五髒六腑一點一點修復了,連生產時落下的舊疾,也在慢慢恢復中。

章瑜婷非常快樂,她盼望母親健康、長命百歲,所以越發貪婪了。

她在荷包里備下許多金葉子,到處用金葉子交換模人額頭的機會,她的舉止很怪異,有認識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見,在暗地里傳起閑話︰章瑜婷瘋了。

她听見了,卻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聲,她更在乎母親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狀況也在改變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饋,連章家的鋪子、方氏的嫁妝都趁機接手,並且將鋪子里的老人給換掉;章政華更妙,不知是罪惡心虛,還是有了兒子、過度欣喜,連月來,一次都沒踏進綺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卻連一面都不敢見。

方氏清醒後,見過幾個上門求助的掌櫃,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後,明白這個家再無她的容身處,第一次,她認真考慮和離,考慮自己有無機會將女兒一並帶走,然而她還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事情發生了。

這天是章益庭滿月禮,滿月禮是章老夫人親手操持的。

對于安排各項事務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給酒樓,二話不說、只下一道命令——什麼都用最貴的。

一場滿月禮,花掉章家兩年的生活用度,章政華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銀就是俗氣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為剛收下掌家大權,打開庫房,一箱箱的銀子閃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樂見這一切,她要借此機會,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現在眾人面前,從今以後,她再不是見不得人的姨娘,因為她為章家做出最大的貢獻。

這一切與方氏、章瑜婷沒有關系,她們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願意、章老夫人不允許,而章政華有自己的盤算——他要將女兒的才華推到眾人面前……

為了母親的安寧,章瑜婷妥協,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現。

章家府邸雖然比不上王親貴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員當中,算得上頭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貴窩里長大的,對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樓閣處處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筆,每個上門的小泵娘,都贈一支金釵,這麼慷慨的行徑,自然引來眾賓客的贊美吹捧,贊屋宅、夸孫女,連剛滿月的小家伙,啥都不會呢,都被說成文曲星下凡。

虛偽的話滿足了章老夫人的虛榮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攏嘴,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日子。

「老夫人這媳婦啊,一看就是有福氣,今年生個大胖孫子,明年給老夫人添一對雙胞胎,往後老夫人肯定忙得沒時間應酬咱們。」

「听說柳氏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有這樣的母親,日後老夫人的孫子孫女可都是人中龍鳳。」

阿諛之詞不斷出現,听得章瑜婷冷笑連連,不過是秀才女兒,會點琴棋書畫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場者眾,誰不曉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們一個個選擇忽略,讓人不免齒冷,原來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淺的,不過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攏了?

「小輩肯定不耐煩听咱們說話,瑜兒、美兒、歡兒,你們領姑娘們去逛逛園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園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蓋的暖房,里頭有不少珍貴品種,听說許多高門貴戶家里、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難求。

章瑜婷與兩個妹妹行過禮後領著眾人出來。

京城女子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透過今天這場滿月禮都把章家局勢看得清楚分明,往後章家是誰說了算、得跟誰打交道,大伙兒心知肚明,因此章歡婷身邊湊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樂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歡婷身旁應和。

她們的歡聲笑語和章瑜婷無關,她落後一段、低頭走著,心中掛念綺君院的母親,母親會不會听信閑言碎語、徒增傷心?

這時原本晴空萬里、太陽高照的天氣,卻突然飄來一片烏雲,轉眼間厚重的雲層密布、狂風驟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泵娘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天氣折返回屋。

章瑜婷沒有及時跟著,被風吹得眯起眼楮,她拂開臉上亂發,抬頭望天,此時……一道刺目閃電橫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

轟!她被雷劈了!

當電流鑽過,她感覺一陣刺骨的麻痛,瞬間失去知覺。

因此她並不知道,在閃電過後,下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雨,緊接著,雲層迅速退開,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烏雲壓地,只是為著降下一道雷,為了……劈章瑜婷。

這陣雷轟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卻也轟掉她的名聲。

這種事太詭異,詭異到小小的一個章家,被傳出大名聲,京城上下都在討論,臆測與謠言四處流竄,有人說她虐僕殺婢,有人說她迫害姊妹,有人說她忤逆長輩,說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話傳著傳著,竟傳出她長著尖爪療牙,一到半夜就會躲在隱密的暗巷子里,專尋那夜半獨行的人下手,她喜歡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歡啃小孩的小指頭。

話越傳越離譜,到最後還有人主張,官府應該主動調查章瑜婷殺過幾個人,一旦證據確鑿,就該架起柴火將章家妖女抓起來活活燒死。

昨夜,寧承遠夜探章府,發現章瑜婷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被雷打焦了,但手是白的,那層游移不定的黑霧從她的手臂消失。

他該怎麼聯想?那道雷與黑霧有無關系?

那丫頭身上的秘密,他越來越感到好奇,但現在他更在意她被流言毀壞的名譽……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一下接過一下,心里盤算著,那些謠言還可以怎麼操作?

「爺,查出來了,是柳氏雇人散播謠言。」蘇喜一進屋,就將查到的事兒稟報主子。

柳氏是有多蠢,老是搞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傻事,章政華是有多白痴,才會為她寵妾滅妻?這個章家呀,早晚要敗……

眯起雙眼,他凝聲問︰「柳氏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小章魚的名聲毀壞,章歡婷會沒事?」

蘇喜回答,「是的,章家另外兩個姑娘成天抹淚,哭得章老夫人焦頭爛額,說好不容易結交幾個手帕交,卻因為這事再也沒人願意她們上門拜訪。」

「章政華打算怎麼做?」

「他決定將章大姑娘送到莊子上養病。」

「哪個莊子?」

「在京郊,離京不遠,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是方氏的嫁妝。」

馬車一個時辰?那麼以踏月的腳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還好,這個距離尚能接受。

寧承遠點點頭,又問︰「方氏呢?」

「方氏自請下堂,消息傳出,柳氏歡天喜地,著人整理屋子,準備搬進綺君院,章老夫人不反對此事,但要求方氏將嫁妝全數留下,方氏同意,但交換條件是女兒歸她。」

方氏嫁妝不少,恐怕章家的家產加起來還不及,若是收下,章政華賺翻了,只不過……

「章政華不會同意、也不敢同意。」寧承遠笑道。

蘇喜訝異,主子猜得真準!

「是,章政華反對,許是多年夫妻情分,不願割舍。」

寧承遠聞言哈哈大笑,道︰「錯,章政華是個沽名釣譽的家伙,若非如此,他那般平庸,多年尸位素餐,無半點建樹,為何官聲尚好?」

「所以他不同意方氏下堂,是擔心傳出惡名?」

「自然,柳氏剛扶正,轉頭便休掉方氏,外頭人會怎麼想?」

「家風不正,終究是商戶出身……人人樂听閑話,越難听的、越有人傳揚,若風聲傳進上官耳里,他這官兒也算做到頭了。」蘇喜恍然大悟,他還想著呢,章政華既然這般喜愛柳氏,怎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寧承遠頷首,表示蘇喜所言沒錯,不過,不管章正華與方氏有無和離,他的官都到頂了。別人無法幫,他來替小章魚出這口氣,若不是還看著那點血緣關系,他不介意更狠幾分。

「主子爺,柳氏真可惡,現在連皇上都听說這件事,要處理嗎?」

寧承遠淡淡一笑,皇上那邊是他透露的,他把小章魚的故事當成笑談,說與皇上听,他沒有批評、沒有看法,說時還帶上幾分笑意,只是目光中勾起淡淡的哀愁。

他的哀愁讓皇上遙想當年,那時他便是因為八字不吉的傳言,導至百官聯名上奏,讓他不得不被遠送邊關。

皇上心頭敞亮得很,誰在背地里聯合百官、推波助瀾,他一清二楚,只是當年龍椅不穩,為求朝堂安定,不得不低頭,如今越發厭憎拿神鬼之事做文章,因此皇上在朝堂笑評了兩句,「到底是小泵娘青面獐牙、惡貫滿盈,還是當長輩的不慈不仁?」

文武百官都有顆七竅玲瓏心,只要用心琢磨,再想想當年那些聯名文官的下場,應該會回家告誡家人吧!他確定,小章魚的謠言很快就會止住。

「先讓柳氏再蹦曉幾日,最終呢?方氏與章政華達成什麼協議?」

「談判後,方氏以體弱為由,與女兒一起搬到莊子上養病,不過章家扣下方氏的嫁妝,恐怕她們在莊子上的生活不會過得太好。」蘇喜搖頭,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比章家更無恥的,水蛭也不過如此。

「那倒未必,方氏出嫁前章家是什麼景況,如今又是怎番光景,方氏是個有能耐本事的,過去被婦德那套給栓著脖子,如今已然海闊天空,她絕不會讓女兒吃苦。」寧承遠看好方氏,若她有意爭回嫁妝,他可以暗中相助。「讓梅敘川過來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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