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錦琛問完林來順,回到家中已是傍晚,衣雲深也由書院歸家了。
用完晚膳後,錦琛拿著那一小包毒粉,與衣雲深關在書房里密談了一個時辰,期間衣向華都進去續了兩次茶水,添了一次點心,錦琛才終于從書房中出來,看起來倒沒有疲累之色,反而神采飛揚,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此時衣向華正在縫制棉衣,為即將來臨的冬日做準備。
錦琛來到她身邊坐下,凝視著她姣好的側顏,說道︰「衣叔真是深藏不露,難怪我爹一直要我跟他多學點,跟他一席談話讓我茅塞頓開,明白了許多調查的技巧,也確定了要尋找的方向。」
衣向華收了最後一針,慢慢抬起頭,「你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便走。」他現在滿月復雄心壯志,一定要將這件事辦成!「林來順說,那毒粉是夫子所贈,說可以提神醒腦,他好些同窗都有拿到,而他的夫子已在一個月前因心智出了問題送回老家了,林來順沒了毒粉來源才會越來越萎靡。足見時人對那毒粉並不提防,還以為是好東西,我還是越快調查清楚越好。」
「那就來不及做藥了呀……」衣向華咬了咬下唇,將手上的棉衣給他。「幸好棉衣先做好了,你試穿看看,南方雖不若北方天寒,但冷風刺骨,你那麼怕冷,冬天穿得不夠保暖也是夠受的。」
既是做給他的新衣服,錦琛喜孜孜地穿上了。他剛來衣家的時候還嫌棄這樣的衣服寒酸又土氣,但穿久了才發現這些所謂鄉下人穿的衣服有多麼舒適實用。
他在京城里不乏全身綾羅綢緞,但那樣的衣裳穿起來要好看得做得合身,輕輕一刮就壞了不說,動作也不能太大,否則關節或胯下處容易繃開,那可會將臉丟盡,哪像她做的衣裳結實耐穿、舒適透氣,上山下田都還不容易破。
穿上後,衣向華讓他舉手又轉了一圈,有些驚訝道︰「你居然又壯了?還長高了!我按夏天衣服的尺寸幫你做,袖子和下襦已經有些短了,我替你放長些,你手伸出來……」
衣向華就著他的手長直接拆了線頭,放長袖子又開始收邊,錦琛坐在她身前,看著她替他縫衣,只覺溫馨寧靜,眼下的畫面應該就是他們的未來,他會有一個賢慧的妻子,處處關心他,照顧他……
而他也會保證,她嫁給他之後,一輩子都能如此和樂安穩。
「好了!」衣向華動作利落,三兩下便做好,抬頭看到他在發呆,不由噗嗤一笑。「你先將衣服換下,我拿個東西給你。」說完她便離開了廳里。
直到她的身影看不到了,整個空間只剩他一人,他才覺得心中有些失落。原來不舍的感覺是這樣的,心像被剜去了一部分,忽視它就不痛,但意會到它便令人難忍,可能要等到團聚的那一天,缺失的部分才能圓滿。
衣向華很快就回來了,她拿著一個籃子,錦琛接過一看,里頭竟是三個盆栽。
「這是丁香、茉莉與香樟,均有清神醒腦的功效,而我種的這三盆香氣更足,花期更長。原本想替你曬干放在香囊隨身攜帶,對你查案應該有些幫助。不過你明日便走,眼下是來不及了,只能你自己處理了。」
錦琛幽幽地望著她。「我沒有香囊。」
「香囊我近日也沒有多繡,不然你離開時順路去鎮上買一個……」
不等她將話說完,錦琛突然伸出手,將她掛在腰間的香囊扯下。「這個我要了。」
衣向華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這香囊都舊了!而且它是我學女紅時第一個繡的香囊,針腳不好,只是留著做個念想,茉莉花都讓我繡成了滿月,你戴著會讓人笑的。」
「是你做的第一個更好,我就喜歡它。」錦琛深深地望著她,急著做這些東西,還不是擔心他,雖然她沒說,他卻感受到了滿滿的關懷,不由心頭一暖。他突然舉起香囊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相信我,無論此行如何,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衣向華一怔,耳根都熱了起來。瞧見他有些得意的壞笑,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他回應她午時在林家前模他臉的撩撥呢!
可他的回擊可不只這樣,他攔住她欲走的腳步,刻意帶著些輕佻問道︰「你可知女人送香囊給別人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衣向華不解。
「示愛的意思。」他極為曖昧地望著她。
衣向華有些羞惱了,這家伙怎麼這樣壞呢?明明是他自己搶走的,說得好像她巴著他不放似的。瞧著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她一陣好氣,索性拉開門,將院里乘涼吃點心的紅杏與衣向淳全喚了過來。
「什麼事啊姊姊?」衣向淳邊問著,手里還拿著塊桂花糕。
「可是姑娘又新做了什麼甜點?」紅杏笑得眼兒眯眯,吃得兩腮鼓鼓。
見到這兩個吃貨,衣向華簡直沒了脾氣,她一屋子都養了些什麼樣的人,怎麼個個都傻氣?尤其是那個明明傻還以為自己很聰明的男人……
衣向華極力平靜有些失控的心跳,淡淡看著錦琛,口中問的卻是衣向淳及紅杏,「我問你們兩個,你們收過我做的香囊吧?」
「收過啊!」衣向淳笑嘻嘻地側身,他現下就掛在腰上呢!
「我也收過,端陽節的時候姑娘給的,還是虎形的呢!」紅杏反而是掛在胸前,得意地拉出來獻寶。
錦琛笑不出來了。「為什麼我沒有?」
「因為去年端陽節那時你錦小爺還在賭氣啊……」衣向華有些好笑地覷著他。「然後今年端陽節,你顧著和他們搶粽子,弄得弟弟都哭了,我當然要安撫他,作為你的懲罰就是沒有香囊!」
錦琛想起來了,去年那時他才剛來衣家沒幾天,瞥扭得很,什麼都要為反抗而反抗,為了賭氣甚至連粽子都沒吃,更別說香囊了,至于今年的端陽節,他壓根也沒想到什麼香囊,只記得吃粽子。
「示愛?嗯?」這會兒換衣向華揚唇一笑,收拾了繡籃便抬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離開,留下錦琛原地跳腳。
他突然轉向了廳里的紅杏與衣向淳,粗聲道︰「把你們的香囊給我!」
「為什麼?」大小兩枚吃貨自然是不願意,尤其他作風像搶匪似的。
錦琛挑了挑眉。「我明日便回京城,京城里有家老牌的糕餅店,做出來的松子糕、玫瑰酥、蓮蓉糕、豌豆黃……連皇帝都說好吃!你們若把香囊給我,待我從京中回來,便帶一大盒給你們。」
「這個……」兩枚吃貨猶豫了。
「你、你,一人一大盒。」他加強了誘因。
「好!」吃貨們相當干脆的交出了香囊,反正香囊每年端陽都能拿一個,要不纏著衣向華她也會做,但京城里的點心可不是常常有,傻子才不換。
錦琛鱉計得逞,便讓他們兩人離開,隨後妥善收起了香囊。
「明年我就娶了她,以後什麼都是我的!」
南方炎熱,夏天彷佛很長,秋天又很短暫,蟬聲淒厲地叫了好幾個月,太陽的熱度仍蒸騰著土地,一眨眼人們就開始穿起襖子,才剛看到葉片轉紅,隨即掉落枯黃。
今年冬日似乎特別冷,北風呼呼的吹,日光埋在厚厚的雲層里,天空也陰暗了許多。
衣向華早早便起,天還黑著,做好早膳後擺到了桌上,但看到自己多拿了一副碗筷,又是懊惱地將其收起,「錦琛走了也有三個月,現下到了何處呢?應該已經不在京城,轉回贛省調查了吧?他這麼怕冷,不知道穿得暖不暖和。」
看著總是少一人的餐桌,衣向華不由覺得氣悶,索性走到外頭替植物除霜。冬日早晨冰凍寒冷,植物表面會結上一層霜,若任之不管,葉片可是會腐爛凋零的,要在太陽出來之前替植物花葉淋上井水,因為井水冬暖夏涼,可降低寒害。
她到井邊打了一桶水,辛辛苦苦提回了前院,又更想念錦琛那個免費的勞力了。雖然他脾氣壞得很,常常一邊挑水一邊碎念,不過他的確日日都替她做好了所有粗重的工作。才與他相處一年多,她幾乎都不習慣挑水這項工作了。
如今正是山茶花盛開之時,她拿起水瓢,舀出井水小心翼翼的淋在院子里的山茶葉上,間或撫模一下嬌艷的茶花,忍不住喃喃問道︰「我怎麼就這麼想他呢?」
這時候日光由雲層中破曉而出,朝陽照著葉片花朵上的水珠,閃閃發光,彷佛山茶樹也正在回應著衣向華的問題似的。只見她猛地停下淋水的動作,卻是愕然地瞪著山茶樹,最後把水瓢一扔,雙手捧著發燙的臉。
「原來……這就是男女之情嗎……我對他……」
好像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衣向華在院子里呆站了好一會兒,太陽都爬得老高了,直到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她才驚醒,卻出人意表地眨了眨靈透的眼眸,笑若朝陽。
「我們是未婚夫妻,這不是理所當然?我不羞的!」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開得最盛的那朵粉山茶花,趾高氣昂地皺了皺鼻頭。
花朵兒恍惚之間似乎顫了顫,衣向華輕笑一聲,才離開前去開門。
大冬天的這麼早有客上門倒是稀奇,衣向華將院門拉開一看,門外是一個老者,年約五、六十,身上穿著一襲薄襖子,看上去料子不錯,但臉卻被凍得青紫。
「唉呀!老伯你快進來!」衣向華還不知對方的身分,但見他冷得直發抖,便欠身示意他快些進門。
那老者遲疑了一下,還是受不住凍舉步進了衣家院子。
衣向華直接將他領到正廳,廳里眾人正在用早膳,見到這個渾身都快結霜的人,全嚇了一跳。
衣向華飛快倒了一杯熱茶塞到老人手上,然後引著他到靠近炭爐的地方坐下。「老伯你先喝口茶,坐會兒暖暖身子。」然後她飛快地轉向衣雲深。「爹,能借一件你的厚襖子給這位老伯穿嗎?」
衣雲深點了點頭。「快些,讓淳兒去我房里取。」
衣向淳聞言跳下了凳子,邁開小短腿跑得飛快,不一會兒便取來一件厚棉襖,直接交給了那老者。
「老伯伯請穿。」衣向淳眨著大眼,圓嘟嘟的臉看上去十分可愛。
老者也不推辭,他當真冷得不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用盡力氣朝衣向淳點了個頭致謝,便從善如流的將棉襖穿上。但這樣還不夠,那種冷像是由身體里往外竄,一下子恢復不過來,他的手抖得杯子都拿不穩。
衣雲深見狀眉頭都鎖緊了,「這樣不成。紅杏,你去將早上燒的熱水抬到浴間,在澡桶里兌好,讓這位老伯先泡一下。」
紅杏知道時間緊迫,急急忙忙地去了,衣雲深則是親自領著老者到澡間泡熱水,衣向淳也跟在後面幫忙,至于衣向華則是轉頭又鑽入了灶間。
約莫過了兩刻鐘,那老者穿著厚棉襖,紅光滿面地出了浴間。泡完澡的他渾身舒坦,覺得自己彷佛逃過一劫,方才有一瞬間他當真覺得自己會被凍死。衣家人如此熱忱待他,想盡辦法替他驅寒,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他鞠躬作揖好好地謝了一番衣雲深,衣雲深自是客套一番,遂領著他回到正廳。這段路會經過院子,方才進門時冷得腦袋空白,老者這才有心思打量衣家的環境。在浴間時他已驚訝這屋子的干淨整齊及便利,現在再看院子,如此寒冷的天氣竟也花開處處。
屋角那樹臘梅已點滿黃色小花,幾棵茶花紅粉相間也正艷美,還有池塘邊的水仙花,沿著籬笆腳一整排的富貴菊……他敢說這一路行來,衣家的院子絕對是他看到最生氣盎然的地方。
衣雲深見他看得入迷,不由笑道︰「這些花花草草是小女的興趣,我見她種得好,便由著她折騰了。」
「衣先生忒謙了。能在冬日將花卉種得如此茂盛,令媛可不簡單。」老者不由贊嘆著。
听別人贊美自己女兒,衣雲深自是高興的,他與老者邊走邊聊,很快地便回到了正廳。
此時廳中已多添了一座炭盆,屋子里暖烘烘的,衣向華帶著衣向淳及紅杏圍著桌子坐著,桌面上的早膳也早收拾干淨,只是多出一鍋香氣襲人的熱湯,蒸氣騰騰冒著,不消說,天寒地凍喝這個一定過癮!
衣向華見衣雲深與老者回了,笑著起身招呼道︰「老伯來一起喝碗羊肉湯吧!大冬天的喝這個最好了。」
衣向淳與紅杏同時看向了衣雲深與老者,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在埋怨怎麼去了那麼久,害得他們苦等,香噴噴的羊肉湯在眼前竟不能喝。
老者見狀險些沒笑出來,接過衣向華遞來的湯碗,謝了一聲後坐下。而他這一落坐,所有人面前都多出一碗湯,等衣雲深開動後,眾人也不客氣,紛紛吃將起來。
老者捧起湯碗喝了一大口,他也真是餓得慌了,兼之又想保暖,看著這熱騰騰的湯就欣喜。原本對味道沒什麼期待,想不到這湯入口濃郁鮮香,羊肉則是女敕而不柴,比外面能買到的都好喝許多。
這一喝便停不下來,直到碗底朝天他才放回桌上,意猶未盡地贊了一聲。「姑娘好手藝!」
衣向華自是連道不敢,衣雲深這才淺笑道︰「老伯遠從京城而來,應是安陸侯府的人?」
那老者訝異地回道︰「衣先生如何知道我從京城而來?又如何知道我是安陸侯府的的人?」
衣雲深淡然解釋,「老伯衣著不凡,那薄襖可是京城最新款式,別的地方都還未普及的。而會特地遠從京城來尋我的人並不多,安陸侯是其中之一。侯爺是徽省人,老伯說話帶有徽省地方的口音,我便大膽猜測老伯是安陸侯府來的。」
突然衣向淳嗜嗜笑了起來。「老伯伯剛好與錦伯伯一樣呢!錦伯伯是春天來的,卻穿著厚衣,進門差點沒熱昏;而老伯伯是冬天來,卻穿著薄襖,差點沒凍昏。」
衣向華輕輕捏了下他肉乎乎的臉蛋。「就你話多!從京里來到我們鎮上,怎麼也要一個月,當時老伯或許听人說南方並不冷,所以才會只帶了薄的衣服。不常來南方的北方人,錯估形勢也是正常。」
的確如此啊!老者內心深以為然,他就是听了回京的錦琛說南方十分炎熱,秋天連一絲涼意也無,所以他便大膽猜測冬天必然不冷,想不到猜錯了。入了贛省後,這一路行船而來,江面上的冷風差點沒把他凍死。
老者這才不好思地道︰「一入門便累得諸位忙碌,真是難為情,多謝衣先生、衣姑娘、衣公子與紅杏姑娘。老夫是安陸侯府的總管,敝姓馮,你們稱呼我老馮便好。」
「久仰了,馮總管,不知馮總管此次前來所為何事?」衣雲深有禮地問。
說到來意,馮總管突然面露尷尬。因為他其實是奉安陸侯夫人——也就是錦琛母親胡氏的命令,來通知衣家解除婚約的。
世子回到京中後,除了與侯爺借了大批暗衛與親兵外,還央了侯爺明年至衣家下聘,他想娶衣家姑娘過門。
想不到侯爺夫人一听到這話整個人就炸了,侯爺當初只說讓兒子出京避禍,遠離流言是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有個未婚妻,還是個鄉下泥腿子!
這樣的不喜,胡氏自然不會在錦琛面前表現出來,但錦琛離京後,她卻與錦晟大吵一架,不顧父子倆的意願,一意孤行地直接派馮總管至南方向衣家退親,拿回庚帖與信物。
原本想著來衣家耀武揚威、文攻武嚇一番,要退親應該很容易。想不到他這一路遭了罪,差點沒凍死在半路,一來到衣家就受到熱情招待,簡直可以說是救了他這條老命。
這衣家主人衣雲深,器宇軒昂、不卑不亢;女兒衣向華清麗月兌俗,氣質不凡,比起京中貴女都毫不遜色;就連看起來才五、六歲的兒子衣向淳都是聰明伶俐,乖巧听話。
面對著這麼一家子人,退親的話他根本說不出口,甚至他還隱隱覺得,侯爺夫人認為鄉下村姑配不上她兒子,但他覺得明明是世子紈褲驕縱、一事無成,配不上衣姑娘才對呢!
于是他清了清喉嚨,笑得有些尷尬,「世子此行是要辦正事,我是……奉侯爺的命,來等世子的!」
馮總管因此在衣家住了下來,漸漸地,他被衣家小院的溫馨氣息感染,也不再那麼拘謹了,甚至還會和衣向淳一起玩兒,或是教紅杏一些服侍人的道理與竅門。
當然,更多的時間,他會偷偷觀察衣向華,看她是否真有世子說得那麼好。
小泵娘的生活很簡單,天未亮就起,挑水燒水煮早膳,而後到院子里侍弄花草,教弟弟讀書;午間她會親自送做好的午膳去書院給衣雲深,下午做些家事或女紅,搗鼓些腌菜果醬什麼的,待到晚膳做好等衣雲深回家,眾人一同用膳,然後早早便滅燈睡了。
就是這麼樸實無華的生活,偏偏讓她活出了興味。她侍弄的那些花草長得著實精神,他在京里都沒見過冬日能如此盛開的花朵,連松柏等不怕冷的樹,換了別的地方在冬日多少也蕭條,但在她手中就是青翠挺拔、枝繁葉茂。
四周鄰居不乏有為這些植物盆栽來找她的,她總是不吝惜地教導對方。附近的孩童們也喜歡與她親近,因為她每每做什麼好吃的,那些孩童也都有一份。
但她可不是一味寵溺,她會教孩子們如何勞作,如何友愛,如何孝順,所以那些孩童的父母也很放心讓小孩到衣家來,可以說她與生俱來就有種親和力,這也是馮總管第一次在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身上看到的過人特質。
因為衣雲深的關系,有時衣家會有身分不俗的訪客,衣向華總是能應對得很好,談吐不俗,落落大方。就馮總管看來,她完全具有一個當家主母的本事,就連侯爺夫人胡氏,她稱得上在貴婦圈很吃得開了,都缺乏了一份衣向華擁有的游刃有余。
更不用說她照顧父親弟弟,甚至是紅杏這個丫鬟或自己這個客人,都是面面俱到——衣褲鞋襪絕對保暖舒適,屋子院子總能打理得溫馨宜人,做出來的各種吃食沒有不美味的,父弟愛她敬她,丫鬟忠心耿耿,客人賓至如歸。
總之,衣向華就是一個無處不好的丫頭,如果一定要挑,那就是出身寒微了些,這倒不是她的毛病了。
所以侯爺夫人交代的事,話每每到了嘴邊都被馮總管吞了回去,他真的覺得若世子錯過這份姻緣,會後悔的絕對是侯府。
馮總管數度欲言又止的狀況,自然也落入了衣雲深眼中。
這一日,他特地叫衣向華準備了燒鍋子,自個兒由鎮上打了美酒回來,拉著馮總管共飲。
衣向華拿出了一個燒炭銅鍋,鍋中間有根煙囪,鍋底燒炭,如此湯頭會有一股炭香,還可以從煙囪開關去調整火力大小,讓鍋子得長久保溫。
「每到冬日,華兒總會準備燒鍋子,這鍋底是她不知哪里學來的東北酸菜口味,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得極薄入鍋涮熟,連酸菜一口吃下,酸香甘甜,再用她烙的燒餅沾著一起吃……啊,簡直人間美味。」衣雲深洋洋灑灑地介紹了一番,然後親自替馮總管涮了幾片肉。
馮總管听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連忙吃了一口酸菜鍋子涮過的五花肉,果然就像衣雲深說的那般好吃,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兩人言笑晏晏地吃了一會兒,天南地北的聊,情誼似乎又比前些日子有所增進了。
衣雲深放下酒杯,這才意味深長地問道︰「馮總管,你千里迢迢由京城來,應該不會只有等世子這件事吧?馮總管總管侯府事務,但世子辦的事用到的是暗衛與親兵,那是侯爺親自掌管的,似乎與府中瑣事搭不上邊,侯爺若要派人來也該派侍衛長,派馮總管來,說不過去……」
馮總管持杯的手一頓,終是苦笑道︰「還是瞞不過衣先生。其實我不是侯爺派來的,我是侯爺夫人派來的。」
「侯爺夫人派你來的目的……」衣雲深也是知道胡氏為人的,那麼馮總管的來意他心里也有些底了。「與華兒的婚約有關,對嗎?」
橫豎都開了頭,馮總管也不再隱瞞,直言道︰「是的。世子前次回京與侯爺借人辦案,同時說到了他想向衣姑娘提親。夫人因為對衣姑娘不了解,對此……呃,對此……」
「對此嗤之以鼻,覺得世子的未婚妻竟只是個鄉下女孩,根本配不上他,對吧?」瞧馮總管說不出口,衣雲深索性替他說了。
馮總管有些難堪。「是了,侯爺夫人確實……對衣姑娘的成見很深,所以她派我來,就是想和衣家退親。」
「既然如此,馮總管在寒舍也住一段時日了,怎麼沒有提起此事?」衣雲深不解地問。
「因為,我根本挑不出衣姑娘什麼毛病。」馮總管正色起來。「衣姑娘外貌出眾,蕙質蘭心,舉止高雅,對內對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落落大方,就算是京城貴冑的大家閨秀,也不見得有衣姑娘聰明能干,我實在找不到任何退親的理由。」
他不敢說的是,相較于衣向華的優秀,衣家不退了世子的親就不錯了……
聞言,衣雲深驕傲一笑。「你別看華兒在鄉間成長,從小到大我與亡妻對她的教育,就是高門的當家主母,對內需持家有道,宜其室家;對外則遇事不亂,進退得宜。自亡妻故去後,華兒就是我衣家實質的當家,我和淳兒的生活都是她一手照顧,你看我們活得多好,她就有多好。」
馮總管狠狠灌了一口酒。「衣先生,侯爺夫人要我盡快將事辦成,年前就回京城。但我當真辦不成侯爺夫人交代的事,更不想昧著良心說衣姑娘不好,偏偏這事我又不能與侯爺說,否則便有挑撥他們夫妻失和之嫌,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衣雲深倒是氣定神閑,一點也沒有女兒可能被退親的憂慮。「馮總管可曾想過,侯爺夫人為何要急著辦這件事?」
「還不是怕世子……」馮總管會意過來衣雲深的暗示,突然拍了下大腿,拔高了聲音。
「是了,世子!」
衣雲深淡淡一笑,一副什麼都智珠在握的篤定模樣,「這件事錦琛豈會答應?侯爺夫人若問起,你背後有世子,侯爺夫人就算知道你沒辦成事,總不能遷怒她兒子。馮總管且多待些時日,待世子回來,我相信他的反應不會讓我們失望……」
雖然老想著不願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但是女兒被人退親這點他可不接受,況且錦琛住在自家的表現也有目共睹,雖然對衣雲深來說仍差強人意,但勉強也算是認可了這個女婿。
過了立冬,贛南一帶幾乎就有了年節的氣氛,家家戶戶忙著做香腸、臘肉、臘魚、板鴨等等,有的還會釀制糯米酒。衣家自也不例外,衣向華揪著紅杏與衣向淳打下手,買了幾十斤的雞鴨魚肉和調料便開始制作。
當地的臘味習慣摻辣,但衣雲深其實是京師人,習慣的臘味是加了醬油的咸香,所以衣向華便兩種都做了,解了父親的鄉愁,也讓客人能吃到當地的新鮮貨。
至于糯米酒便是衣向華的獨門手藝了,十里八鄉的還沒喝過比她釀出來的糯米酒更好喝的,她總是能選出最好的糯米,甜酒曲也是自己制作。她相準了父親的喜好,衣雲深愛喝帶甜味的酒,且尾勁要夠,卻不能讓人爛醉,那種微醺的狀態是他這等文人最愛的。
所以衣向華的糯米酒釀制十日後便要放入窖藏,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免得酒越來越濃導致味苦,甜味也會淡去。所以時日得計算好,待到要喝的前一日釀好最是適當,開封過濾後便是香醇味甘又勁道足的稠白酒水。
到了臘月下旬,幾乎天天逢吁日,市集上人山人海,好不熱鬧。
二十四祭灶神,這一天官署封印,諸生散館,遠人歸家……可是她等了又等,錦琛仍然沒有回來。
除夕那日,大家都穿上了新衣,連馮總管也得了一套,樂得他面上喜孜孜的,心中的憂慮也去了不少。
衣向華整日忙著蒸糕點、炸年貨、做米課等等,紅杏則被派了灑掃庭院的工作,衣雲深拉著兒子寫春聯畫年畫,連馮總管都幫忙貼了春聯窗花,還到門口放了鞭炮。
雖是小家的過年,這種人人忙碌歡欣的氛圍讓馮總管很是動容。京城侯府的年節,往往是下人忙著置辦年貨,準備各種東西,主家忙的是與其他高門貴戶來往走動,雖說也是熱鬧滾滾,卻少了一種親切感。
年夜飯滿滿當當擺了滿桌,都是當地的風味。贛南人習慣鮮辣酸香,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甚至還有一道佛跳牆。所有人圍著桌子坐定,都覺得目不暇給,讒蟲大動。
「光是這一桌就讓我不想回京師了啊!」馮總管贊嘆著。
衣雲深的神情卻有些古怪。「雖說是團圓飯,這也太多了點……」
還不是想著那個人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回,所以做多了嗎……衣向華有些不好意思,口頭上卻只能拉了其他人下水,「我只是想讓馮伯多嘗些特別的當地菜,還有弟弟和紅杏也頂能吃的,這樣應該不算太多……」
「我可以的!」衣向淳連忙表態,小胖手舉得老高。
「我也可以的!」紅杏也不落人後,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兩枚吃貨的表現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正準備開動大快朵頤時,院子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瞬,衣向淳先跳了起來,「會不會是錦哥哥回來了?」
紅杏也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要去開門,卻見衣向華早已坐不住,搶在眾人之前就奔了出去,讓席上的衣雲深與馮總管忍不住交換了會意的一眼。
衣向華奔到門口,口中喘息吐著白煙,卻等不及氣息?*呂幢慵貝掖依??好牛??豢吹剿?寄盍撕鎂玫哪歉鋈艘渙撤縊?惱駒諭饌貳 br />
瞧見來開門的是她,門外的錦琛眼楮一亮,竟是一腳踏前便抱住衣向華。「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你想我嗎?」
衣向華猛地被抱住,怔愣了一下,而後輕輕地靠在了他肩頭。「想了。」
錦琛以為自己听錯了,將她拉開了點距離,狂喜地瞪著她,之後見她目光帶笑平靜如常,他便也輕咳了聲,找回他世子爺的架子。
「那是自然。像我這般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玉樹臨風、才華橫溢之人,讓你掛念也是應當的。」
衣向華早習慣他臉比盤子還大,好整以暇地反問道︰「那你想我嗎?」
當然想!日日夜夜的想,朝朝暮暮的想,好幾次在山林里埋伏、在暗處藏身,甚至被敵人追殺,想得他滿身滿心都疼了。可是錦琛哪里有臉把這樣的肉麻話說出來,只得不自然地轉移話題。「衣叔呢?還有小胖子和紅杏……」
「都在吃年夜飯呢!」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今日除夕,你恰好趕上年夜飯,今日準備了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
听得她說出一長串菜色,錦琛口水都快流光了,他可是餓著肚子趕路,看著她的眼光像是能將她都吃下去。
衣向華卻幽幽一嘆。「反正你也不想我,想來我煮的年夜飯你應當也不稀罕……」
「我想你啊!」這句話幾乎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但才一出口,錦琛便看到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由抹了下臉。「是啦,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索性臉都丟了,便破罐子破摔。
饒是衣向華一向心緒平和,听到這話也不由滿心喜悅,竟是主動伸手拉住他的手。
「唉,你的手好冰,我替你做了手套,怎麼沒戴呢?」
「我急著趕路一下子忘了……」
她拉著他進到屋里,錦琛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里那點蹩扭早就扔到腦後,更堅定了一定要娶她回家的決心。
待兩人進到屋內,其他人見到錦琛也是好一番慰問,團圓的喜悅在這除夕之日顯得格外應景。
尤其是馮總管,上回在京中看到世子,已經覺得他變得又高又壯,皮膚也黑了,看上去很是穩健,不若過去的心浮氣躁。
這會兒世子自己去查案花了幾個月,看上去更比那時又多了堅毅的氣質,雖然外表遽遢了點,卻給人可靠的感覺。
看來侯爺讓世子來這鄉下歷練,真的是來對了,幸好一開始沒有听侯爺夫人的話,怕世子吃苦將他留在京城,否則哪里有這樣明顯的成長蛻變。
錦琛見到馮總管也很是意外。「馮叔,你怎麼在這里?」
「那個……」馮總管相信,即使世子已變了這麼多,他若真說出退親一事,世子肯定能把他打出門,只得找了個借口道︰「侯爺夫人不放心世子,讓我來這里看世子事情辦得如何,過得好不好。」
母親就是個愛操心的,錦琛也沒有懷疑,只是笑道︰「我前幾月回京和娘說過了,在這鄉下吃好穿好,還學了很多東西,比在京里都充實!這幾個月在外面雖是吃苦,我卻覺得很士三一舊」
馮總管欣慰地笑了,眼眶幾乎要蓄淚,世子的變化當真令人可喜,而這一切都要感謝衣家的人。明明這麼好的親家,侯爺夫人為什麼要退親呢……他在心中哀嘆。
衣雲深則是听出了錦琛言下之意,該是查出了什麼重要線索,不過眼下他沒有急著問,而是說道︰「小子瘦了一點啊!華兒之前替你養的膘都白費了,正好你趕上年夜飯,可得好好補回來。」
「這一趟成果頗豐,一切都要感謝衣叔的指導。」錦琛衷心說道。
「這事不急,你先去梳洗一番,我們等你吃飯。」衣雲深拍拍他的肩。
「我去幫錦哥哥燒水!」衣向淳自告奮勇,雖然他常常與錦琛斗嘴,事實上他心中是很喜歡這個大哥哥的。
「那我去抬水。」紅杏也乖覺地跟著衣向淳去了。
錦琛笑著向衣雲深致謝後才轉向衣向華,不過語氣可就沒那般恭敬了,而是帶著些賴皮。
「你們都穿了新衣,我可有新的衣服?等會兒我要換上!」
「自然是有,豈會忘了你錦小爺的新衣,就擱在你衣箱里,由里到外都是新的。」
「年夜飯我還想吃油爛大蝦和紅燒肉!」
「油爛大蝦可以,紅燒肉卻是來不及了,但是紅燒鴨子也不錯……」
「還有,我臉上凍傷了。」
「我待會兒拿藥給你,你自己擦上……」
「我手也凍傷了。」
「好,等會兒我替錦小爺上藥總行吧……」
兩人說著說著,好像小倆口斗嘴一般,慢慢的步入內室。
馮總管看著錦琛拿著衣向華給的帕子粗魯抹著臉,衣向華原本邊走邊幫錦琛拍去肩頭的灰塵,瞧他擦得狼狽,索性接手替他擦,錦琛也乖乖低著頭,兩人動作溫馨自然,並不給人忸怩之感,馮總管忍不住露出會心的微笑。
「衣先生,我想,侯爺夫人交代的那件事還是算了吧。」馮總管難掩自己看著這一幕的感動。「瞧瞧他們兩小無猜的樣子,眼中應該都只有彼此,我不忍心……也不應該拆開他們。」
衣雲深深以為然,他可是看著這小倆口一年多了,見證他們由陌生到熟悉,不過還是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向侯爺夫人交代?」
馮總管苦澀地一笑,「我在侯府也數十年了,這回拼了總管的差事不要,也會力勸侯爺夫人改變心意,沒有人比衣姑娘更適合我們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