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錦琛已在衣家待了一年多,年節因不能回京還賭過氣,轉眼春去夏走,又是一個新的秋天。
衣家院里的一株丹桂開滿白色小花,暗香浮動,衣向華便讓錦琛去搖了樹干,落下花瓣做桂花糕。一旁的小小葵花田里,花也是開了又謝,葵花子全被衣向華采了下來,炒了一盤五香瓜子,眾人吃得上癮,連衣雲深去書院教書時都要帶上一些。
如今的錦琛漸漸習慣這里的生活,懂得收斂脾氣,因為這里沒人吃他那一套,不願吃苦就得餓肚子,所以他也學會了不用婢女服侍也能自己洗衣燒水、劈柴挑水才有飯吃。
平素他除了跟著衣雲深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及經驗,便是讓衣向華領著種菜打獵編竹子摘花,剩余的時間就與衣向淳斗斗嘴,或與紅杏搶搶食物。
他發現,現在的日子過得比在京中快活太多,也豐富太多,他幾乎忘卻了京中的繁華,喜歡眼前的務實。而他身形變黑變高也變壯,由原本的白女敕小生養出了些威武剛毅之氣。
若是錦晟看到了現在的他,必會欣慰自己把兒子送來的決定。
這一日衣雲深沒帶他去書院,衣向華便讓他換上粗布衣服,扛著鐵耙來到了田里,采收這一季的紅薯。衣家只有這麼一塊旱田,距離小院約兩刻鐘路程,除了種些蔬菜,最多的就是紅薯。
當衣向華和錦琛有說有笑地來到了田間時,她原想下田,卻被他一把拉住,自己扛著鐵耙下了田里。
「妳說吧,怎麼弄?」他橫了她一眼,語氣不怎麼好,這丫頭也不想想自己那雙小手如此白女敕,還想下田,萬一弄粗了怎麼辦?
自從錦琛來了之後,粗重的工作再也沒上過衣向華的身,她似乎也習慣了,便立在田埂上,笑吟吟地說道︰「先翻開藤,看到土壟後對著壟的兩側挖,不要直接從根系挖下去,也不要太大力氣,會挖斷紅薯的。」
錦琛依言做了,果然順利地挖出了不少紅薯,衣向華將他挖出來的紅薯割掉藤蔓,拍去泥沙歸置在背簍里。
雖是入秋了,天還是熱得很,沒一兒錦琛已滿身大汗。
「喝點水吧!」衣向華拿出裝水的竹筒遞給錦琛,她出門前還在里頭加了點糖,喝下去清冽甘美,還帶著竹子的香氣,錦琛一下便喝了大半筒。
兩人才休息了這麼一下,四周玩耍的孩童見到衣向華也圍了過來,想來是與她相熟,吱吱喳喳的說得歡快。
「衣姊姊在挖紅薯嗎?」其中一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說道。
「衣姊姊,紅薯長大了可以吃了嗎?」這是其中最胖的孩子,衣向淳那體型在這孩子面前也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衣姊姊我們來幫忙。」
「我們幫妳了,妳就很快可以挖好!」
十余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眼中流露著童真,讓衣向華忍俊不禁。也是她每回田里收獲什麼東西,都會做些好吃的分給鄰里的孩童,如今只要看到她在田里,幾個孩子就會好奇地圍過來,七手八腳的幫忙,期待收獲時也能跟著吃一頓。
衣向華做美食的好手藝,在這十里八鄉也是出了名的。當然,不做給他們吃,孩子們也不會因此鬧脾氣,也就是他們乖巧才會讓衣向華益發慷慨,看到他們就想到衣向淳那個小胖墩,對食物的垂涎幾乎一模一樣,忍不住就會多疼愛一點。
「等會兒挖好,我做炸紅薯給你們吃。」衣向華笑道。
「好咧!」
幾名孩子高興地又叫又跳,全竄到了田里,他們不像錦琛還有鐵耙,直接徒手挖了起來,一只只像地鼠一樣,挖得可快了。
突然間,那個綁著小辮的女孩兒面露驚恐,看向衣向華身後說道︰「衣……衣姊姊,我……我哥來了。」
說完,她突然縮到了衣向華身後,小心翼翼地覷著由遠而近走來的哥哥。
錦琛自然也听到了這話,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穿著長衫結文士髻,長得還看得過去,只是瘦得弱不禁風的模樣,眼下還掛著兩個黑眼圈,不知多久沒睡了。
錦琛知道這人是誰,卻是低頭繼續挖紅薯懶得理會,因為那家伙雖對衣向華有意,卻根本比不上自己的萬分之一。
那青年叫林來順,是附近林家的大兒子,有秀才功名。林家家主死得早,林太太膝下只有這雙兒女,林來順沒有父親教導,能靠自己考得功名,在鎮上的風評自然不錯。
林來順暗中心悅衣向華的事,這附近的孩童們幾乎都知道,所以看著他過來,每個孩子們都吃吃笑起來,偷偷地看著他與衣向華。
衣向華倒是坦然,揚起笑容問道︰「順哥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
順哥……錦琛隨即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又望向他們兩人。雖說那林來順的尊容令他放心,但這句親熱的順哥總讓他心里不太舒服。
光是听她的聲音,林來順的臉就微微漲紅,靦腆地道︰「我是來找妹妹回家的。那個……前三個月我留在縣學里,為了來年鄉試做準備,並不在鎮上,才會好久不見了。」
林來順原是衣雲深的學生,因為考秀才的成績不錯,便轉往縣學就讀。
其實衣雲深的學生里,成績比林來順好的大有人在,即使考上秀才也沒有離開書院,畢竟衣雲深的學問太難得,比起縣學不知好多少。
只可惜林來順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也不得不走,原因便出在他對衣向華的心意,惹得家中母親不快。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對衣向華的念念不忘,所以今日知道妹妹跑到田間,他便找了個理由跟著出來,果然讓他遇到了衣向華。
他來到近前,突然由袖子里拿出一把花束,那是一把盛開的茉莉,冷不丁的便塞在衣向華手里,「那個……我家的茉莉花開得好,我知道妳喜歡,就……就帶一些來送妳。」
「謝謝你了,順哥。」衣向華淡淡一笑收下了。
香花贈美人?連美人喜歡茉莉都知道?錦琛皺起了眉,陰陽怪氣地插話道︰「華兒,我記得這茉莉花我們家也有啊!就栽在大門兩邊,開得又大又白,哪像妳手上的花都快蔫了……」
林來順聞言臉更紅了,支吾著說不出話。
衣向華則是不著痕跡地瞋了錦琛一眼,方低頭拍了拍躲在自己背後的小女孩,「小嬌,妳哥來帶妳回家了,快過去吧!」
被稱作小嬌的小女孩,很慎重地打量了自己哥哥一會兒,直到林來順露出一記苦笑,小女孩才像松了口氣,乖乖的上前去牽住扮哥的手。
「等會兒我讓人送炸紅薯給妳。」
衣向華輕捏了一下小嬌的臉,逗得小女孩咭咭笑,林來順也跟著笑了起來。
氣氛一片祥和,唯獨田里的錦琛一臉像踩了狗屎一樣。這個什麼順哥的顯然是來撬他牆角,而衣向華那丫頭還傻乎乎的和人交好,未婚妻太好太多人覬覦,他以後真不知道還要操多少心。
明明才十七歲,錦琛彷佛覺得自己心態己經老了,煩憂東操心西的,就是被這丫頭磨的。
然而大伙正樂呵,這個時候遠遠卻傳來鴨子般的尖叫,眾人不明就里地望了過去,就看到一名婦人沖了過來,直接站到衣向華面前,把林來順拉到身後。
「妳這衣家的騷蹄子又想勾引我兒子了?我告訴妳,門都沒有!我家順子可是個秀才,以後還要考狀元做大官的,絕對不會和個鄉下泥腿子結親,妳死了這條心吧!離我兒子遠一點,別讓老娘再看見妳糾纏他!」
衣向華難得神情淡漠,失去了她一向的溫暖笑容,林來順則是拚命地拉住他母親。
「娘,妳誤會了,事情不是妳想的這樣,妳別罵衣姑娘……」
「老娘替你著想還錯了?你別拉我!」林太太甩開了林來順的手。繼續指著衣向華的鼻頭罵,「就妳這個小女娃還想跟老娘耍手段?勾著我家順子讓他替妳說話?妳以為老娘會信這一套?我告訴妳,順子是我兒子,他就算一時昏了頭,也有我這老娘替他扳正回來,不會瞎了眼看上妳這村姑!虧妳還是舉人的女兒,怎麼這麼不檢點……」
話還沒說完,突然面前飛來一黑影,接著林太太就發現自己吃了一嘴泥,隨即什麼話也說不下去,只能拚命把口里的髒東西吐出來。「呸呸呸……什麼……玩意兒……」
「不是什麼玩意兒,沾了糞水的泥土而已,妳這老婦一張臭嘴,就適合吃屎。」這泥還是隔壁水田借的,旱田可沒這玩意兒。
錦琛慢悠悠地走到了田埂上,臉色鐵青,他這陣子鍛煉得高壯,又特別拿出他侯府世子的氣勢,竟震懾得林太太好半晌無語,最後才毫無底氣地訕訕回道——
「你……你又是誰?老娘說話干你屁事?」
「妳罵的人是我未婚妻,妳說干不干我的事?」錦琛挑了挑眉,「就憑妳兒子要長相沒長相,要人才沒人才,身材像竹竿,臉色像撞鬼,小爺一根手指就能撂倒,有小爺這樣英俊瀟灑、器宇不凡的未婚夫,鬼才會看上妳那丑兒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錦琛,光他那俊朗的外貌與精壯的體格就碾壓了林來順,還有那彷佛與生俱來的貴氣,即使穿著粗布衣裳都掩飾不住,只讓人覺得他肯定是個有來頭的人。
這麼一打量,林太太有些慫了,原想罵出口的話梗在喉頭,臉色難看得很。
她一直覺得自己兒子就是那文曲星下凡,英俊瀟灑才高八斗,但現在冒出來的家伙,就連她這般潑辣偏心的人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兒子比他強。
林來順一听到錦琛是衣向華的未婚夫,更是臉都白了,原就清瘦的身軀彷佛搖搖欲墜,都快站不穩。
衣向華原本被林太太劈頭的痛罵弄得懵了,但錦琛一跳出來糊得林太太一嘴泥,卻讓整件事情變得滑稽。有他替她出頭,她突然不氣了,雖然他還是那副傲氣十足的模樣,這會兒卻讓人很有安全感。
她不語退了一步,默默與林太太拉開距離,錦琛發現她的動作,索性將她整個人擋在後頭。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卻在他的身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意思——
有我在。
衣向華覺得打從心底甜了起來。
「你……你想做什麼?」好半晌,林太太才躲著錦琛犀利的目光,色厲內荏擠出這句話。
「小爺想干什麼?妳隨意辱罵小爺的未婚妻,妳覺得小爺會放過妳?」錦琛突然笑了,笑得陰冷。「林家是吧?也不要說小爺欺負你們,明日我便叫衙門的人上門逮人,隨意罵人依律是要受鞭刑,妳這老婦嘴賤,就受個二十鞭,而妳犯了事,妳兒子的秀才功名肯定受到影響,為免以後麻煩,小爺直接讓人把那屁秀才功名擼了吧……」
「不行!」林太太尖叫一聲,死死瞪著錦琛,或許是錦琛的氣勢太足,她完全不懷疑錦琛做得到他說的那些事。她敢得罪衣家,因為以前也不是沒罵過,衣家就是一家敦厚人,隨便她罵,而衣向華也不曾向長輩告狀。
旁人知道林太太敢指著舉人的女兒罵,還有人挺佩服的,讓她更是得意。但眼前這個自稱小爺的少年幾句話就讓她怕了,尤其牽連到兒子的功名,那絕對不行!
二話不說,林太太突然拉著林來順就跑,速度之快像後面有狗追似的,連女兒小嬌都被她扔在當場,眼中噙著淚手足無措。
衣向華嘆了口氣,拍了拍小嬌。「沒關系的。妳母親正在氣頭上,妳跟上去會挨罵,妳先和我回去,我一樣做炸紅薯給妳吃。」
小嬌欲哭無淚地點了點頭,反正一樣要被罵,吃飽再挨罵似乎比較劃算。
小女孩完全失卻方才的活潑,不發一語地走到了衣向華身後。
錦琛自也不會去和個小女孩計較,他背起了裝滿紅薯的背簍,走到衣向華身旁,順手抽起她手上的茉莉花束,往田里一扔,然後緊握住她的小手。
「你這樣扔,茉莉花會哭的。」衣向華細聲道。
「回家小爺摘給妳,保證每一朵都對妳笑。」錦琛以為她在打趣,隨口回了一句。「走吧!不是要回家做炸紅薯?小爺餓了。」
衣向華當眾被他牽著,雖說都是些孩童,總覺得不太妥當。她輕縮了下手,卻抽不出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垂下了頭不再掙扎,放任雙頰飛紅,嘴唇卻微微上揚。
發現她的溫順,錦琛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童般驚喜地笑了,就這麼牽著她的小手,往回家的路走去。
「除了炸紅薯還有什麼好吃的?」
「我還會做紅薯餅,紅薯糕,還能碾碎瀝粉做成粉條呢。」
「那我都要吃!」
「好。我再曬些紅薯干給你當零食吧……」
吃了一頓紅薯大餐,錦琛心滿意足地睡了一晚,隔日又是一大清早起床就自動的去劈柴挑水,用完早膳開始晨讀,做衣雲深交代的功課。
他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模式,也挺樂在其中,內心無比充實,過往在京城里那紙醉金迷的浮奢生活,當真就像一場夢。
就在他沉浸于學習之中時,屋外突然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他皺起了眉,凝神一听,似乎是昨日林家那潑婦又尋來了。
錦琛不由心生火起,起身便快步行到前院,怕衣向華被人欺負了。
來到院內,除了外出至書院教書的衣雲深,所有人都在院子里。不過眼前畫面有些出乎錦琛的意料,他以為林太太又是沒事來找碴的,想不到林太太雖是拉著衣向華,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上去反倒像被衣向華欺負了似的。
「……我家小嬌不見了啊!從昨天我從妳家田里帶順子回家後,小嬌居然沒有回來。我問了鄰居,有人說妳把小嬌帶回家吃東西了。衣姑娘啊,我承認我平時對妳不好,常常罵妳,但妳也不能關著我小嬌不讓她回家啊……」
「小嬌沒有回家?」衣向華真的驚訝了。「她不在我這里啊!」
衣向淳也替姊姊撐腰道︰「小嬌姊姊昨天吃了炸紅薯就走了啊,還帶了一包紅薯餅說要給娘和順哥吃呢!」
紅杏也點點頭。「姑娘讓我送她回去,還直接送到了妳家後門呢!妳的鄰居都有看到的。」
林太太聞言傻了,哭得更大聲,她雖偏心兒子,但也不是不疼女兒的。「那我家小嬌呢?你們怎麼把我家小嬌弄丟了啊,快把我的小嬌還給我……」
錦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拍開林太太的手,和昨日一樣把衣向華擋在身後。「妳這潑婦好沒道理,昨日明明是妳丟下自家女兒,拉著兒子落荒而逃,現在還來誣賴我們丟了妳女兒?莫不成我們怕她餓拿東西給她吃還錯了?那麼小的女孩兒一夜沒回,妳竟也不報官尋人,找我們有什麼用?難道妳真做了什麼虧心事,怕衙門的人上門?」
林太太的確是怕衙門,昨日錦琛的話當真嚇到她,她怕兒子的秀才功名被擼了。何況她知道衣家有門路,衣雲深與鎮上有權勢的人家甚至衙門都相熟,所以故意裝瘋賣傻來了,她相信衣家一定能幫她找到女兒,說不定找到女兒之後,還能向衣家訛個銀錢什麼的做補償。
「我……」林太太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耍起賴來。「我不管,我女兒就是在你們手上丟的,如果你們沒替我找到小嬌,我就、我就……」
「妳就如何?」錦琛冷笑。「要不要我替妳報官?」
林太太一怔,仔細想想她還真沒什麼能威脅衣家的,她知道自己要在這里尋求幫助是沒辦法了,那她可憐的小嬌怎麼辦?人究竟哪里去了?都一個晚上沒回來,該不會遇到拍花子吧……想到這里,她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那淒慘的模樣簡直沒法兒看。
錦琛皺起眉,想直接上前把人拎起來扔出去,想不到衣向華止住了他的動作。
「我想……我有辦法找到小嬌。」她若有所思地道。
林太太一听她說話,眼楮都亮了,又想上前拉她,卻被錦琛擋著。
錦琛也不理會她,只是回頭看著衣向華,有些顧慮地道︰「妳真的能找到那女娃兒?」
「可以。」衣向華堅定地點頭。
錦琛仍是有些不信,那麼小的孩子一夜未回,若非發生什麼危險,很可能已經被帶到不知哪里去了。不過她既然這麼說,他姑且隨著她去,若是最後仍找不到,總之有他罩著,林家翻不起什麼浪花就是。
于是衣向華讓紅杏及衣向淳看家,自己與錦琛領頭走出了衣家大門。
錦琛原以為衣向華會四處尋人打听,或是先到林家找線索,想不到她卻走向了家門邊的草叢,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什麼,接著便徑自往前行,每遇到岔路,又到路邊朝著樹木花草自言自語了半晌,再繼續往前。
要不是錦琛知道她心智正常,如此神神叨叨的做法,換個人還不以為她撞邪了,連林太太都好幾次快忍不住破口大罵。
「妳……是在和那些植物說話?」錦琛悄悄地在她耳邊低聲問。
「嗯。」衣向華沒有否認。
「難道那些植物會告訴妳,林家的小女娃在哪里?」光是問出這個問題,錦琛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傻了。
想不到她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你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當然不相信!他知道她種花栽草相當高明,卻從未覺得她有辦法與植物溝通,這簡直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
「真是白瞎了我那些睡蓮,因為你喜歡,我還讓它們多開了幾天。」瞧他不以為然,衣向華居然賭氣起來了。
錦琛頓時覺得哭笑不得,卻也沒有爭辯什麼,因為她家睡蓮當真花期長得詭異。總之他乖乖地跟在後頭,看她究竟能和那些植物搞出什麼花樣。
一行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直走,最後居然走回了林家。林家是蓋在鎮上的一個獨門小院,門牆沒有與隔壁人家挨在一起,還能有一個小小的後院,被林太太蓋了間柴房用來堆放雜物。
只見衣向華帶人進了林家,她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模了模門口那株香椿樹,臉色陡然難看起來。
「林嬸,順哥呢?」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口問道。
林太太皺起了眉。「順子自然是在家里讀書,他可是要考科舉的人,哪里有空出來找人?」
衣向華嘆了口氣。「我知道小嬌在哪里了。」
她不再多說,帶著眾人往後院走,最後來到柴房前。
「林嬸,如果我沒猜錯,小嬌應該在里頭。」
林太太自然是不信的,但此時柴房里有些動靜,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趕忙上前將柴房的門打開。
柴房里自是沒有燈的,但外頭的光線照進去,也能看到柴房里有兩個人。
躺在柴堆上的是一個小女孩,顯然就是小嬌,可是小嬌已然奄奄一息,另一個人背對著他們,正惡狠狠地掐著小嬌的脖子,一邊低吼著——
「給我……快給我……」
林太太見狀驚叫了一聲,抄起門旁的扁擔就往那人頭上打去,「你這殺千刀的,居然要殺我女兒?看我不打死你!」
這一扁擔下去力道可不輕,那掐著小嬌的人動作瞬間停了,慢慢回頭看了林太太一眼,最後倒地昏了過去。
而他這一回頭,眾人也終于看清了他是誰。
「順子!」
錦琛幫忙將林來順與小嬌分別抬回了房間,林太太也顧不得自己得罪過衣向華與錦琛,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兒女,自個兒哭哭啼啼地去找大夫了。
幸虧他們發現得早,小嬌只是餓昏了又嚇得嚴重,還被掐了一會兒,現在陷入沉睡。
但林來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昨日見他已是臉色不好,今天更是直接變成青白色,眼眶深陷像骷髏一般,過去那種溫和的氣質變為一種戾氣,頭上被自己母親打了一扁擔,滴下來的血流到臉側,整個人看上去好不可怖。
錦琛與衣向華坐在林來順的房里,氣氛凝重。
衣向華擔憂著林來順的情況,她不解為何一個原本溫文儒雅的人會突然變得如此暴力恐怖,但錦琛與林家八竿子打不著一點關系,卻也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她自然發現了他的異狀,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錦琛的神情變了幾變,像是在掙扎要不要說,最後他才下定決心,沉聲說道︰「這個林來順的情況,和我在京里遇到的事一模一樣。」
「什麼事……」衣向華很快地反應過來。「你在京里遇到的禍事?」
錦琛點了點頭,神情凝肅。「我在京中就是個紈褲子弟,成天吃喝玩樂,自也有一票不著調的朋友。其中有個叫李森的,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我雖與他交情不深,他卻喜歡與我們幾個鬼混在一起。
「原本大伙兒一起玩得好好的,某一天開始李森就不出現了,我們覺得不對勁去挖他出門,李森卻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色奇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時還會暴怒控制不住情緒,就像他一樣……」
他比了比床上的林來順。「直到有一天,聚會時我喝得多了,欲先離開回侯府,李森卻硬要過來與我同乘一車,在馬車上我因為不舒服不願搭理他,他不知怎麼地突然發起狂,不僅眼楮都吊了起來,口吐白沫,還伸手來要掐我,當時他嘴里喊著的就是『給我、給我』,我嚇壞了,將他推出馬車,想不到他掉下馬車後居然死了。」
說到這里,錦琛喘了口氣,像是還無法由李森死去的場面緩過來。「我雖然不成器,卻也不會故意害人,可是那種情況下我百口莫辯,即使後來我爹請來刑部有經驗的的老仵作驗尸,證明李森是自己暴斃的,他的外傷不足以讓他死去,但每個人都覺得是我下的手,必然是我用什麼查不出的方法殺死了李森。我與他無仇無怨的,殺他做什麼呢?」
想到京城里流言纏身、眾叛親離的絕境,錦琛將臉埋在雙手里,仍然覺得痛苦。
他的話說完了,房里陷入一片寂靜,錦琛不禁想著,衣向華會不會也懷疑其實李森就是他殺的?他只是找了個借口逃離京城,躲到這鄉下地方來,是個一點擔當都沒有的男人……
想不到,他突然感覺到一雙手抓住了他的雙手,令他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見的便是她清澈的目光以及溫暖的神情。
「我相信李森不是你殺的,你不是那種人。」衣向華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也要相信自己沒有做錯事,不需要被自責的痛苦捆綁。」
「我沒做錯事,可是我逃了……」京城的人都以為他是畏罪潛逃,錦琛一想到他人鄙夷的眼光,就難受得快喘不過氣。
衣向華卻更堅定地握緊了他。「錦伯伯送你來,說得很清楚,你是來歷練的。那麼他對你的期許,就是在這段期間你要變得更強大,然後回到京城為自己洗刷罪名,挽回名聲。」
「是這樣嗎?」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她。
「當然是。」見到如此脆弱的他,衣向華覺得有些心疼,明明那個口中自稱小爺的囂張少年才是他的本色啊!
她定定回視他的眼,「我告訴你,我衣向華的未婚夫,不是那樣沒擔當的人,如果你繼續這樣自責,那我就退親嫁給別人。」
「不許!」錦琛猛地抓住了她的雙肩,他突然發現,比起京城的冤屈,失去她的痛苦,才是真正的難以忍受!他不假思索地緊抱住她,低吼道︰「妳是我的!不許妳嫁別人!」
衣向華沒有掙扎,只是輕拍著他的背。「那你就要振作起來,等日後回到京城,你會親自讓真相大白,平反罪名,用功成名就來搧那些不明是非者的臉!」
錦琛被她說得如驚雷轟頂,如同由那自責矛盾的暗黑深淵中看見一絲光明。那種宛如得到救贖的感受,讓他心跳激越,久久無法平復,最終他只能埋在她頸間,悶聲說道︰「好。」
「好你還不放開。」衣向華輕輕打了他一下。
但錦琛情緒已恢復過來,有這樣吃豆腐的好機會豈能放過。「不要。」
衣向華無奈,「你會被我爹和弟弟胖揍一頓。」
「讓他們打。」錦琛抱得更緊了。「妳是我未婚妻,抱一下怎麼了?」
剛剛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現在就耍起無賴了,衣向華簡直要被他氣笑。她推了推他,示意他看向床上的林來順。「順哥好像要醒了,你放開我。」
錦琛才想起這是別人房間,訕訕然地放開了她。
林來順果然醒了,但神情卻非常獰猙痛苦,口里還喃喃說著,「給我……快給我……」
「他到底要什麼?」錦琛皺眉,覺得事情不單純。
衣向華還沒來得及響應,外頭林太太已匆匆帶回了大夫。
大夫上前一看林來順的情況,嘆了口氣,由醫箱里掏出了一包小小的藥粉。
「這個放到他鼻間,讓他吸一口就好了。」拿出了藥,那大夫還一臉肉疼的樣子。
林太太忙不迭地拿了藥粉,放到林來順鼻間,想不到林來順像見到兔子的老虎一般,猛地抓住母親的手,搶過那包藥粉,用力一吸,接著發出一聲舒爽的低吟,終于安靜了下來,只是眼神呆滯,任憑林太太怎麼喚他都沒有回應。
大夫搖了搖頭。「別理他,讓他睡一覺就好了。」
錦琛看著這一切,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夫,那是什麼藥粉這麼神奇?」
想不到大夫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近來鎮上的讀書人不少都吸食那藥粉,說是可以提神,最後都變得像床上這小扮一樣,不時便會癲狂,只要讓他們再吸上一口,癥狀就消除了。所以我也透過關系去買了一些來研究,卻是沒能搞清楚藥粉究竟是什麼做的,那一小包就要一兩銀子,可昂貴了。」
錦琛二話不說,由懷里掏出銀子,「給我一包。」
那大夫難以言喻地看著他。「這位公子,老夫建議你可別輕易嘗試,那藥只怕不是好玩意兒。」
「我知道。」錦琛笑了笑。
大夫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小包藥粉,錦琛一拿到便打了開來,本能地想要聞聞看是什麼味道,想不到一只玉手蓋在了藥粉上。
「別!你想變得和順哥一樣嗎?」衣向華小心翼翼的把藥粉拿到自己手上。「我有辦法弄清楚這里頭有什麼成分。」
「妳要怎麼做?」錦琛也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蠢,不由赧然地模了模鼻子,好奇地問。
衣向華神秘地一笑,「我可以問問路邊的小草啊……」
錦琛就這麼看著衣向華走到屋外,又蹲在路邊開始與一株紅繡球交頭接耳,他越看越不對勁,挑了挑眉便走到她身邊蹲下,看看她究竟在說什麼。
衣向華意識到他靠得極近,也沒趕人,只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朝著盛開的紅繡球喃喃說道︰「他是我未婚夫。」
這是在向這朵花介紹他?錦琛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認為,但她認真的表情告訴他,恐怕他是對的。
之後就不見衣向華再開口,她只是側耳傾听著,不知怎麼轉過頭來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之後他便看到她朝著紅繡球花伸出手,幾朵紅色小花兒居然落在了她手上。
她將花拿給他,說道︰「尾端有花蜜,是花兒請你吃的。」
錦琛莫名其妙地接過了花,又莫名其妙地吸起花蜜,空白著腦袋嘗到那一點甜味,但他就是覺得這整件事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了,莫非她當真听得懂那些植物的話?
不待他思慮分明,衣向華已拉著他站起來,拍了拍皺了的裙子,慎重地說道︰「我已經知道那粉末大概是什麼了。」
錦琛一下被轉移了注意力,也無心追究她與植物間那古怪的互動,急急問道︰「是什麼?」
「那粉末是用古法煉丹的方式,從植物提煉出毒素……」她一口氣說了七八種植物,「……但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以及黃樟,這幾種植物都有令人致幻、麻木的功能,甚至麻沸散的藥方里也有曼陀羅花。而你手上的毒粉,一開始吸食後會讓人短時間內精神抖擻,渾身暢快如游仙境,所以這毒粉在讀書人之間口耳相傳,只是價格不菲,才沒有廣泛的散播開來……」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林家,語氣沉重。「這毒粉吸久了會上癮,不吸食便一蹶不振,必須重復使用才能維持精神,一旦停下便痛苦不堪,腦中產生幻覺而發狂暴亂,順哥就是這個樣子,除非他能堅持住不再吸食,一年半載的總會讓毒癮消退,否則再吸下去就只有一死。」
「所以李森應該也是吸食了這樣的毒粉。」錦琛心頭一動,臉色陡然難看起來。「一個李森,又一個林來順,都這麼巧被我遇到了,足見吸食毒粉的人應該已不少,而且南方北方都有,散播的範圍已然相當廣泛,制作出這些粉末的人究竟有什麼惡毒的用心?」
過去胸無大志的錦琛,第一次在心里下定決心,想要做一件大事。
「華兒,我要查清楚這件事。」他看著她,眼楮里閃著熠熠光亮。
「我會幫你的!查清楚了這一切,也能還你清白。」衣向華也表明態度,她對于制作出這般毒物的人,同樣深惡痛絕。
錦琛卻有些顧慮。「這事只怕很危險。」
「你放心,我都不用出面的。」她指了指方才那株紅繡球花,「我的耳目多著呢!而且有我在,你要打听什麼消息也方便些,這會兒由不得你不信了……」
錦琛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他的理智很難接受這樣光怪陸離的事,但情感上已經相信她了。對于她無條件的信任及幫忙,他心中動容不已。
當初他在京里出事時,那些與他稱兄道弟的男人,還有自稱對他傾心已久的女人,全跑得一個不見,相較之下,衣向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待他真是沒話說了。
這樣美好的女孩,竟是他的未婚妻呢!如果他不混出個名堂來,怎麼對得起她?
由于滿腦子充滿著對她的情感,情竇初開的愣小子不知不覺地月兌口而出道︰「我一直覺得我爹辦事不牢靠,不過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身為長輩眼光還是比我這個小輩好得太多了……」
「什麼意思?」衣向華一下子沒意會過來。
錦琛俊臉一熱,不由清了清喉嚨,回到正題,總不能人家認真專注的想幫他,他腦子里還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沒什麼,我只是想著,要制作這麼大量的毒物,還要散播得這麼廣,絕非一人之力可成,我總要找出是誰在做這些東西。妳既然說這毒粉的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花及黃樟,要提煉毒物總要大量種植,我想我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衣向華听得眼楮一亮。「既然如此,我來和你說說這些花的特性吧!」她一項一項細數起來。「朝顏花不挑土質,但喜歡溫暖的環境,耐高溫;再看曼陀羅花,喜歡潮濕溫暖的溪谷,或光照充足的樹林底層;黃樟樹更別說了,是贛省的特產,咱們北邊臨江府還有個樟樹鎮,整個鎮子都在樟樹林之中呢……」
錦琛臉色微沉。「由此可見,這毒粉該是在南方種植制作,傳到北方去的,而且制作的地方只怕就在這贛省境內。我回頭問一下林來順由哪里得到毒粉,再找衣叔琢磨一下,衣叔見多識廣,知道該往哪里去找,我還得回京一趟,去向我父親借些人手。」
「你……你這一去該要花些時日吧?」衣向華突然問。
「嗯?」他不解她為何突然這麼問,但見到她有些怔然的神情,不由笑了起來。「妳該不會是舍不得我走?」
衣向華粉臉微熱,竟是沒有否認,反而走近他,驀地抬起手模他的臉。
錦琛傻眼了,這這這未免也太主動了一點,這甜蜜清靈的女孩只消這麼一模,他覺得全身的火都被她點起了,好想象上回那樣,把無比柔軟無比香馥的她抱到懷里……
才這麼想入非非,她突然縮回了手,朝他狡黠地一笑,「我先確定你皮膚的狀況,你這趟回去肯定不會少鑽樹林,我準備一些藥給你,抹在身上可以防蚊蟲。」
說完她一個旋身,輕快地朝家里的方向走去,頭發掃過他的臉龐,像是順便帶走了他的神智,讓他怔忡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末了,他終是渾身一顫,似乎發現自己被她撥撩了一下,居然馬上就潰不成軍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親口說出,她舍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