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荀湛告訴她,他們要去哪里——在上岸前的那個早上。
「我們去京城。」
「為什麼去京城?」京城居大不易,包袱里的幾百兩能在鄉下過一輩子,但到京城,怕是連半幢房屋都買不起。
「京城有親戚。」
「我們要去投奔親戚?」
「對。」接下來她問什麼他都不回答了,只是眉目間有著明顯的抑郁。
她想告訴他,別投奔什麼親戚了,我的親戚只有哥哥,只要兄妹合作,定能在京城闖出一片天空。
她有好手藝呢,她有專業呢,那幾斤賣相普普、口味普普的糖,讓她對自己有充足信心。
但他的凝重,讓她不敢開口。
中午時分,船終于靠岸,和鄒叔道過再見之後,荀湛抱著染染下船。
京城是個大地方,船上的貨幾乎要在這里卸光,收足新貨後,船將繼續往北方走。
鄒叔是個相當會做生意的人。
京城果然大不同,街道修得相當整齊,路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
一路上染染東張西望,將每個場景與電視劇里的做對照,果然……她看見捏面人兒,老師父是多年的手藝,捏出來的面人栩栩如生,只不過造型相對簡單,如果讓她來,肯定能弄出更多活靈活現的人物。
根據前幾次的經驗,她會停在攤子前撒嬌。
「哥哥,給我買。」哥哥會說︰「不買。」她就嬌嬌地咿唔兩聲,再說︰「哥哥,給我買。」在買、不買當中,兄妹倆對幾句,最後哥哥敗下陣、掏錢付帳。
同樣的事將會重復發生,很快地,她手上會有一堆想要卻不需要的東西。
荀湛在享受妹妹撒嬌的過程當中,染染也在享受著哥哥既無奈又寵愛的目光。
但是今天染染還沒開口,哥哥想也不想就抱起她,問︰「想要哪個?」她挑了個最貴的孫悟空,他半句話沒說,直接掏錢。
她隱約感覺不對,又走到賣包子的攤販前,仰頭道︰「哥哥買。」她在等他回答「你才鬧肚子,別亂吃」。
但是他沒有,伸手直接模腰袋,對老板說︰「買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揣在懷里,她卻覺得心口慌慌的,彷佛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
然後一路,她看到什麼都想要,他二話不說全都買單,大大小小的東西塞滿她小小的包袱。
染染開始害怕了,就是今天、就是現在嗎?她雙手舉高撒嬌。
「哥哥,抱抱。」他看著她,眉心微蹙,片刻後接過包袱、將她抱起來,染染緊緊攏住他的脖子,頭在他的頸側貼合。
被抱得死緊的是荀湛,喘不過氣的卻是染染,眼底泛著沒道理的濕氣,泡得她一雙眼珠子黑溜溜、油亮油亮的。
荀湛抱著她走過幾條街,雙腳不停、快走到一幢宅子前頭,將她放下。
「你在這里等哥哥,哥哥去買點東西,很快就來。」他凝聲叮囑。
果然……心重重磕上,不管她做再多,他對她再寵愛,也敵不過對災星的迷信?她想搖頭裝萌,也想哭鬧一番,鬧得他放不開手,但是……有用嗎?他的主意早定,拋棄她是他一貫的信念,無關乎感情。
「好。」她笑著揚起頭,眼淚卻一不小心眨出來。
荀湛看見了,心狠狠一抽,極痛!但是……咬緊下唇,這樣做對誰都好,于是他只能忽略她的淚水,決然走掉。
染染坐在大宅台階前,腦子亂哄哄的無法開機。
就這樣子?從前世走到今生,兩人的交集就這麼一點點?為什麼啊?如果注定無緣,那就永世不見啊,為什麼要給她希望,再將希望轉為絕望?看她心如刀割很好玩嗎?她是欠了哪位神明啊,非要視她如芻狗?她木木地坐著,盯住手上的孫悟空,回想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
她以為是真的了,他真的疼她、愛她,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但如果有那麼真,他怎能走得毫不戀棧?難道那些疼愛摻了水,一分疼惜被擴張成八分?她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放任淚珠子往下墜。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台階上的小小身影顯得分外孤獨。
這時兩名陌生男子上前,笑吟吟問︰「小姑娘怎坐在這里,家人呢?」她沒心情回應,連抬眼都覺得疲累。
「和家人走散了嗎?不怕,叔叔帶你去找爹娘好不?」她依舊沉默,緊抱包袱,彷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小姑娘,這里可是公主府,你坐這里,萬一被里面的人發現,把你抓進去扒上兩層皮,可就慘啦。」男子以為嚇兩聲,小丫頭就會乖乖跟他們走,但她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始終一語不發。
兩人互相對上眼,頷首,其中一人迅速將她抱起來。
染染終于有反應了,看著陌生男子不懷好意的臉,她手舞足蹈、拳打腳踢,用爪子猛抓男人的臉,無奈人小力微,她三兩下就被牢牢控制在懷中,動彈不得。
包袱掉在地上,里頭的東西掉出來,另一人彎腰,發現除一些零碎的小孩玩意兒之外,還有她從趙叔房里挖出來的銀票、碎銀加首飾,雙眼微眯,今兒個可真是撞大運啦。
眼看著門里頭有動靜,兩人再度對望,極有默契地抱著女娃兒飛奔狂跑。
荀湛沒有離開,他躲在對街看著染染,等待宅子里頭的人出來將她領進去,她那樣聰明可愛、那樣漂亮……進去之後必定會備受疼愛吧。
卻沒想到兩個痞子壞了他的計劃,他快步追上,追進無人巷弄中時拳頭落下,男子應聲倒地。
抱著染染的男子轉頭,發現荀湛的同時,染染大喊,「哥哥。」男子雙瞳微縮,媽的,還以為是個啞巴,沒想……看一眼躺在地上已然昏迷的同伴,他暗罵一聲,該死!這小子瘦不啦嘰、全身上下沒幾兩肉,哪來的力氣?荀湛不給他半點時間,下個拳頭直接往他門面招呼,右拳、左拳再一勾腳,對方往前撲摔時,他將染染搶了回來。
重回哥哥懷抱,染染有說不出的激動,她抱緊哥哥,全身顫栗不已。
荀湛心疼了,她這個樣子……他怎麼辦?「染染……」
「哥哥,我不怕。」她輕拍他的背,飛快否認害怕,只想抹去他的罪惡感。
他理解她的心思,酸了眼角鼻頭。
憑什麼?憑什麼她對他好?他對她,很糟啊……染染一心抹除的罪惡感在他胸口泛濫了。
「哥……冷。」她可憐巴巴道。
看著散落一地的包袱,他把染染放下,上前收拾,里面連件厚衣裳都沒有,他把東西兜攏好,負在身後道︰「走,哥給你買襖子。」她沒應好或不好,只是朝他揮手。
「哥蹲下來。」荀湛依言蹲下,她從他寬寬的棉襖下擺鑽進去,鑽啊鑽,鑽到定點,從他的胸口處探出頭來,像母袋鼠背寶寶似的。
他還沒笑,她先笑了,亮晶晶的淚珠還掛在臉頰。
荀湛心疼,伸手抹去,不顧街上人來人往的目光,抱著她往前走,就……再寵一回吧。
另一頭,染染被抱走後,公主府大門打開,耒陽公主和小郡主領著僕婢等在門口,準備迎接駙馬爺歸家。
管家領著數名小廝,一早就奉命前往城門口接人,宅邸已徹底打掃過,伺候的湯湯水水也已備妥,朱門大開,眾人列隊等著駙馬爺回來。
耒陽公主與被女乃娘抱在懷里的四歲女兒低聲交談,「娘,爹爹會給茹兒帶禮物嗎?」
「會的,爹爹最疼茹兒。」她笑著說話,然而眉心微攏,似有憂思。
身旁的柳嬤嬤見著,悄悄地拉拉她的袖角,耒陽公主意會到了,連忙加深臉上笑意。
柳嬤嬤從小就跟在公主身邊,一路伺候到大,是公主身邊的穩妥人。
「爹爹怎麼還沒到,茹兒等得好累。」她嬌聲嬌氣的說。
「茹兒要有耐心呀,爹爹是出門替皇爺爺辦事,肯定更累呢。」
「知道了,茹兒不鬧。」
「茹兒最乖了。」耒陽公主模模她的頭,在女兒耳邊說著爹爹有多好、多棒……一句句夸贊,全不帶重樣兒的。
下人們听在耳里,莫不垂頭微笑,滿京城上下,誰不知道公主有多愛駙馬爺,夫妻倆感情深厚,無人可比。
若非如此,朝中陳律,但凡尚公主,在朝堂中只能領一個好看卻沒實權的閑差,但耒陽公主家的駙馬不一樣,他幫皇帝做的每件都是實打實干的差事啊,說句夸張的話,說駙馬爺是皇上的股肱也不為過。
為啥?因為公主是皇上的眼珠子吶,但凡公主想要的,皇上莫不想方設法替她要到手。
皇上看重公主,公主敬愛駙馬,愛屋及烏,皇上便也厚待起駙馬和其家人,這些年葉家子弟一個個入朝為官,升遷頗快,全是耒陽公主的功勞。
「爹爹回來了!」嬌嬌揚聲喊,耒陽公主轉身望向朝家門而來的馬車,一時不察,又讓憂思上了眼瞼。
車馬停,風塵僕僕的駙馬爺下車,看見候在門口的眾人,先是足下一頓,然後走近妻女,溫柔親切笑道︰「怎麼都等在門口,也不怕冷,都入秋了。」這話說得似寵似哄,耒陽公主的憂思被幾句話輕易抹去。
「相公此行可還順利?」耒陽公主恭順問。
「順利,公主別擔心。」葉承軒揚眉輕笑。
三十幾歲的駙馬葉承軒長得一副好樣貌,風流倜儻、卓爾不凡,身量頎長,行走間自帶一股溫潤氣度。
想當年考上狀元游街時,差點兒被大姑娘、小姑娘丟下來的鮮花手帕給阻了道,那事兒轟動一時,如今還有人津津樂道。
可不就是這樣?駙馬滿月復才華不說,長得比女人還漂亮,這讓多少女人醉心、男人不服呀。
葉承軒一手抱過女兒,一手攬住妻子縴細腰枝,往里走去,夫妻倆一路無語,但父親和孩子的對話,甜得膩人。
「茹兒想爹爹了,想得睡不著、吃不香。」葉承軒呵呵一笑,「是真想爹爹,還是想爹爹給嬌嬌帶的禮?」
「想爹爹、也想禮物。」她說的大實話,把夫妻倆都給惹笑。
回房,葉承軒將女兒交給女乃娘,耒陽公主近身為他月兌去外褂,問︰「洗澡水已經備下,相公要不要先洗漱一番。」
「多謝公主用心,公主暫且歇歇,待為夫浴後再陪公主說說話。」
「好,我已命人以文火炖上燕窩。」
「多謝公主體貼。」他愛憐地在耒陽公主額頭落下一記親吻,轉身往浴屋走去。
公主府的浴屋不小,一池水能容得幾十個人入浴,進去之前他先轉往書房,取下一柄長劍。
他命伺候的人全數退下,緊閉木門,衣服未月兌、直接跳進池水里。
下一刻,猙獰浮上臉龐,滿目皆是戾氣,他抽出長劍恨恨地刺向池水。
像瘋了似的,他一下下猛砍、狠刺,水花高高濺起落下,握住劍柄的手用盡全力,柄上的雕紋陷入掌心、烙入痕跡。
他憤怒、怨懟,他必須發泄、必須……他不斷砍刺,直到全身月兌了力,才把自己沉入水底,啊的放聲大叫。
然而從胸臆間吐出的咆哮激狂被池水掩了,只余下微微的余音,在浴房不斷回蕩……舅舅梁文全是個四十來歲的莊稼漢,家中只有幾畝薄田,卻要養活一家老小十余口人,生活不可不謂辛苦。
舅媽楊氏打從荀湛、染染進屋後,那雙眼珠子就巴在兩人身上片刻不離,好像他們是塊大肥肉,只差沒流幾滴口水來證明肉香。
那眼光讓人不舒服,但寄人籬下要有寄人籬下的態度,再不舒服也得忍下,這會兒染染卻忍不了了,因為哥哥說「他要去從軍」。
她不是真正的五歲小兒,她很清楚從軍是什麼意思,在冷兵器盛行的時代里,每一場仗都是血肉交織出來的組曲,她不想更不願意讓哥哥離開。
荀湛抱著染染,已經在門口徘徊過上百趟,始終無法說服她松手。
「……如今邊關戰事多,正是哥哥一展長才的機會,倘若錯過,哥哥將會一世庸碌無能。」
「打仗危險。」她用力搖頭,把頭搖成波浪鼓。
「若不危險,機會哪輪得到哥哥?人生在世,想獲得必先付出。
舅舅答應哥哥會好好照顧染染,你別怕。」她不是害怕,是擔心,刀劍無眼,一旦上戰場,生死由人不由己。
「哥哥別去,染染賺錢給哥哥吃香喝辣。」荀湛很想笑,多大的口氣呀,才五歲的女娃兒就敢發豪語?但他試著同她說道理,「哥哥圖的不是吃香喝辣。」
「不然哥圖什麼?」圖站在權位之上,有恩報恩、有仇復仇……目光凝滯、牙根緊咬,他回答,「名留青史。」青史很了不起嗎?留名又如何,人生短短數十年,該圖的是快樂呀,但她明白,這話肯定說服不了有志青年,于是改弦易轍道︰「那哥哥考狀元吧,以後當個好官,自然能名留青史。」
「文官路長,有人用一輩子都熬不出個五品官。」他想迅速揚名立萬?天底下哪有什麼捷徑,人生都是一步一腳印慢慢踩出來的呀,何況哪個志願上戰場的士兵沒有雄心大志?但最終能夠存活下來、名祿雙收的有幾人?多數人都是枯骨埋黃沙,留與親人一捧淚水,可惜她只是個小女娃,這種大道理她不能說。
「可我會想哥哥,每天每天想、每天每天哭。」
「你答應過哥要乖乖听話的,難道反悔了?你想要哥哥一面打仗,一面牽掛你?」這話是威脅、不悅?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脅她。
接不來話,染染靜靜望向荀湛,從他眼底接收到堅持篤定的訊息,于是漸漸地眼眶翻紅。
明白了,這次不管她再怎麼胡鬧、耍賴,都無法阻止他的決定。
「染染。」他輕喚。
她松開手,淚眼汪汪垂下頭,低聲問︰「哥還會回來接我嗎?」染染的聲音很小,不曉得他有沒有听見,總之他沒回答。
荀湛將她放到地上後,進屋向外公、外婆、舅舅、舅媽道再見,走出家門。
染染無法阻止他,一如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上鄉間小徑。
荀湛知道她在身後跟著,無可奈何,卻硬下心腸繼續往前走。
可是她一路跟隨,他走慢她疾行,他走快她狂奔,小小的、細碎的腳步聲始終在身後響著,再硬的心腸,也被她弄得發軟,猛地站定,他想回頭責備。
但是下一瞬,染染飛快跑上前,緊緊抱住他的大腿。
「荀染染,快回去,哥生氣了!」他語帶恐嚇。
染染用他的褲子擦干眼淚,再抱過一會兒後,她逼著自己松手轉身,低著頭,一面走一面抹淚,那一下下抹得鼻子酸漲、眼角微潤。
走不到十步,她猛地轉回來,沖到荀湛跟前,又抱住他的大腿。
「荀染染……」他嚴厲的口吻再度逼退她,她又轉身、又拭淚、又返回……同樣的事他們重復七、八回。
荀湛咬牙,扳開掛在腿上的小身子,蹲下,用無比嚴肅而認真的表情對上她。
「如果再這樣,哥真不要你了,我不給你寫信、不給舅舅寄月銀,不回來接你……」他說很多個「不」,多到讓她再度明白,他的心志有多堅定。
她急道︰「我回去!」說完不等他回應,便匆匆跑開。
看著她奮力跑開,心頭一陣疼痛,荀湛閃進旁邊的林子里。
跑過幾步後,她又忍不住了,猛地轉身,但哥哥不見了……真的走了?染染順著哥哥離去的方向快步跑上前,沒有……沒有哥哥了……跑著跑著,漸漸放慢腳步,她一下一下不停用手背抹去眼淚,最終確定哥哥不在了,染染放聲大哭。
「哥哥……」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哥哥,染染要你……」她哭得很淒慘,淚水開了閘門再也收不起,她哭得很大聲、很用力、很委屈,像只被拋棄的小獸哀號不止。
林子里,荀湛淚水滑下,看著遠方的小小身影,輕聲道︰「永別了。」
「真要把她給養大?咱家十幾口人,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哪來的地方給她住?何況多一個人吃飯,咱們就得少一口糧。」楊氏顫巍巍的肚皮抖動著。
娶這媳婦旁的好處沒有,就是會生孩子,打嫁進門後一年一個,不斷添丁生子,如果多子多孫真會多福氣,那這梁家的福氣肯定是村子里頭一號。
「三百兩都收下了,難不成還把人轟走。」
「我可連銀票的影子都沒見著,那孩子我可不管。」哪有好處全是婆婆手里兜著,倒楣事兒卻要她來扛。
「沒人讓你管,你日子照過、飯照吃,不樂意看見那丫頭就假裝沒看見。」梁文全端起酒壺,咕嚕咕嚕灌一大口酒,他旁的喜好沒有,就愛這一口。
楊氏眼珠子轉過圈之後,想到一絕妙主意,「記不記得當年婆母把貞娘給賣進大戶人家?兩年後回來,她身上穿著綢緞,手腕的銀鐲子可有那麼那麼粗呀……」她比劃了幾下。
「那哪是當丫頭?根本就是去當姑娘的,村里人見著誰不羨慕?人人都說她飛上枝頭成鳳凰啦。
那次貞娘回來,我酸言酸語說得她心里頭不樂意,還讓你拿棍子給打了,記得不?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嫉妒、過不去,恨不得娘賣掉的是我。」梁文全看一眼妻子,呸一聲,把顆花生放進嘴里,咬得咖滋咖滋響。
就憑她那副德性?就算有錢人家的銀子是風刮來的,也不會買她回去礙眼珠子。
不耐煩楊氏廢話連篇,他直問︰「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瞧,染染比她娘更漂亮,若是在鄉下長大,豈不是埋沒?要……」話沒說完,梁文全已明白她的意圖。
「哼,賣女兒那麼好,你怎不把金花給賣了?」
「那不是親生的嗎?親生兒女冤親債主,總得把前世債了結,咱下輩子才能投個好胎。
再說了,如果金花有染染兩成漂亮,我也想替女兒謀個好前程。」
「別胡說八道了,光為那三百兩,娘就不會賣染染,何況要是咱們把染染給賣掉,阿湛回來你拿什麼交差?」
「你傻啦,咱們村子里多少人去當兵,有幾個能全須全尾回來?橫著被送回來的才多吶。」楊氏試著說服梁文全,幾口黃湯下肚,越發厭煩有人在旁邊碎碎念,想也不想,大耳刮子啪地把楊氏的話給搧沒了。
楊氏忿忿地怒瞪丈夫,咬牙……那三百兩沾不上邊,她發誓定要從旁的地方討好處。
趴在牆上,從窗戶往里頭張望,染染踮起腳尖,拉長耳朵,專心听薛夫子講學。
薛夫子是金老爺重金聘來的名師大儒,比起鹿山學堂的夫子半點不遜色。
金家老太爺是個背朝天、面向土的泥腿子,租兩畝薄田連自己都養不起,眼看年歲到了膝下尤虛,便學人行了「典妻婚」。
所謂典妻婚就是租別人的妻子回來生兒子,兒子生下之後再把女人還回去。
金家老太爺典的妻子肚皮爭氣,不到一年就生下金老爺,也是金家祖上有德,金老爺打小便與旁的孩子不同。
金老爺十歲離家,從店小二做起,攢足本金後自己當起老板,二十歲不到已經累積下一片家業。
人有錢,就有了作夢的機會,父祖輩的貧困讓金老爺對自己有更深期許,身為獨生子的他,盼著妻兒成群,盼著改換門庭,從商戶轉為仕族。
因此有錢之後他立刻娶老婆,娶完大老婆娶小妾,並鼓勵她們拼命生。
不僅如此,他也買幾個丫頭作妾好生伺候親爹,他當然不樂意手足分薄自己掙回的家業,便給父親的小妾們灌絕育藥。
金老太爺明白兒子的心思,卻沒多說半句話,畢竟年輕時連個老婆都娶不起,現邊有三、四個女人伺候著,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處,還有什麼好抱怨?金老爺膝下六子八女,光是大老婆所出就有三兒三女,金夫人頗有幾分手段,因此金家後院還算安寧,烏煙瘴氣的事兒很少,許是小妾們因老爺、主母態度鮮明,沒人敢越雷池一步吧。
為求改換門庭,金老爺花重金聘請大儒來家里教導孩子們念書。
盼著有朝一日兒子們能入仕途,女兒們一個個擺出去,都是知書達禮的完美千金。
捻著胡子,薛夫子時不時朝窗邊瞥去,那丫頭五、六歲吧,膚白似雪,五官如畫,一雙靈動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滿臉的聰明相。
她叫染染,是八姑娘金媄薔的丫頭。
每日上學,姑娘少爺都帶著丫頭小廝隨身伺候筆墨茶食,主子听講時,下人們便聚在旁邊的屋里說說笑笑,偷得浮生半日閑。
只有這個剛入府的小丫頭,主子上課她也沒閑著,攀在窗邊听講,听學態度比起她家主子更佳。
一時興起,薛夫子點人默書。
「八姑娘,默《詩經》〈螽斯〉。」正在神游的金媄薔沒想到會被點名,慌張中起身站立的同時,用手肘推推坐在旁邊的四姊姊,暗示幫點小忙。
可惜金媄薇膽子小,不敢與夫子作對,只能想盡辦法把頭壓低,假裝沒發現八妹妹的求助。
金媄薔氣得噘嘴擰眉,把目光轉向哥哥們,可哥哥們要不是正襟危坐,就是張眼等著看好戲,沒人肯伸出援手。
「螽、螽斯羽,詵詵兮……」她把一首好好的詩、背得坑坑巴巴,滿面懊惱。
不是她不努力,實在是腦子不好。
她就不懂,這個螽斯好好待在家里不行,非要搞出一篇亂七八糟的詩做什麼,欺負人嗎?金媄薔苦惱的模樣落入薛夫子眼底,他微哂,轉頭發現趴在窗口的小丫頭張大嘴巴,用明顯的口型提示自家主子。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果然啊,這丫頭記全了。
「進來。」薛夫子指指窗口。
少爺姑娘們的視線全落在染染身上,她縮起脖子,不敢動彈。
「讓你進來呢。」薛夫子又道。
染染看一眼金媄薔,她嘴噘起,朝染染招手。
染染縮手縮腳走到講台邊,還沒開口,立馬跪下,「夫子,奴婢錯了,奴婢再不敢偷听。」認錯動作要迅速、快捷,態度要精心、誠懇,絕對不能表現出半絲敷衍,這是她當丫頭一個半月以來的心得。
薛夫子淡笑道︰「默《詩經》〈甘棠〉。」染染又看向八姑娘,見主子微點頭,才硬著頭皮背。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居然毫不猶豫?這丫頭是根好苗子吶!薛夫子又接連考校數首,起初臉上還帶著嘲笑諷意的少爺姑娘們越听越心驚,只是個剛進府的小丫頭,不過跟著听幾天課,怎麼就……太強了吧?金家兒女臉上露出或佩服、或嫉妒或無法相信的表情,惹笑了薛夫子,他又道︰「你懂意思嗎?」染染猶豫地點了下頭,接下薛夫子一個個問題。
越問薛夫子越是滿意,帶著幾分試探,接連問《大學》、《中庸》,那是年紀大的少爺們功課,也是染染小時候被母親押著背的文章,誰讓她娘是中文老師,加上哥哥在船上教過她,以及這幾日的听課,總算讓她能記起全篇。
听她一字一句慢慢默出,少爺們的神色漸漸凝重。
「你喜歡念書嗎?」薛夫子問。
染染歪頭想過半晌後搖頭。
「不喜歡為什麼趴在窗口听學?」
「進府時陳嬤嬤囑咐奴婢,要對八姑娘忠心耿耿。」
「這與忠心耿耿有什麼關系?」
「陳嬤嬤說,八姑娘做不來的事,奴婢得幫著做。
八姑娘不喜歡念書,奴婢便得認真念書,等變聰明以後,夫子布置的功課,奴婢就能幫著做。」竟是這理由?四少爺金亞數抿唇笑開,看一眼這對主僕,聰明奴婢笨姑娘,這是要硬生生逼死主子吶。
金媄薔心思簡單,听見這話哪還有多余想法,所有念頭全都用來感動了,就說她眼光好吧,一眼就挑中染染,陳嬤嬤還嫌棄她年紀太小,服侍不來呢。
性子率真卻也魯莽的六少爺金亞慎站起身,指著染染問︰「你是說媄薔讀不來書,是個蠢貨?」這話太挑撥、太刨心、太置人于死地。
拜托,她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婢女,哪值得高高在上的少爺惡意針對?是嫉妒她背書太強、智商太高?心眼這麼小,將來怎麼博大事業?染染很想把白眼翻上天,這位六少爺遠遠輸他親爹一大截,這心胸啊……得好好練練。
不過她也明白這話若是應對不好,傷害主僕感情,小婢女的日常將會很悲摧。
「每人擅長的事兒不一樣,我只會背書,可我家姑娘可厲害得吶。」薛夫子聞言,語帶笑意問︰「哦,你家八姑娘哪里厲害了?」
「我家姑娘有天底下最強的舌頭,味道有一點點不同就能分辨出來。」大姑娘、三姑娘、八姑娘和二少爺、四少爺、六少爺是夫人所出的嫡子女,金老爺錢多,夫人對庶子女寬厚,即便如此,嫡出孩子還是有些優惠待遇,比方有自己的小廚房。
秦嬤嬤掌管的是八姑娘的小廚房,秦嬤嬤是染染入府後第一個對她發出善意的人,她心疼染染年紀小就進府當丫鬟,對她特別上心,常給她開小灶、留吃食。
一來二去的,兩人有了信任和感情,染染便有意無意指點起秦嬤嬤做菜,菜肴只是一點點的小變化,旁人分辨不出,八姑娘卻能一嘗便察覺。
「你說媄薔是個吃貨?」金亞慎哈哈大笑。
這是活生生的離間!染染咬牙,把帳記在心上,這家伙……不暗整他,她誓不為人。
她用崇拜目光看金媄薔一眼,回答,「民以食為天,人人都會吃,吃好像是種天生本能?其實不然,魚直接下鍋熬煮,跟過油後再熬煮,熬成的湯品滋味全然不同。
有人囫圇吞棗、分辨不出,但我家八姑娘一嘗就知其不同。
「所以會吃不算什麼,能吃、懂吃又是另一番境界。
試問,會煮飯的人滿街跑,人人都能成為御廚嗎?「再說了,我家姑娘除味覺靈敏之外,還有雙天底下最厲害的巧手,姑娘做的繡品靈動、鮮活、有生命,與繡娘手下的匠氣繡作大不同,倘若日後繡成一幅錦繡江山上貢朝廷,誰知會有什麼大造化?「然而才干、能力都是外在的,可以透過訓練學習而得,我家姑娘天生有一顆最柔軟、最善良的心,她寬厚仁慈、善解人意,從不看輕任何人,這是要多大的胸襟才做得到,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家姑娘半點不輸……」她太心急了,話一句一句往外竄,忘記自己只是個稚齡小婢女,直到發現主子們一個個張大眼楮、吃驚不已,才發覺自己說得太過了。
看著她猛然想起,頗受驚嚇的目光,薛夫子捻須一笑。
這丫頭肯定被精心教養過,是家道中落才賣身為奴嗎?可惜這麼一棵好苗子……「行了,大家都知道你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坐到你家姑娘身邊,好生伺候吧。」薛夫子出聲救場,拿起書冊繼續講學。
染染回過神,意思是讓她跟著听課?她下意識咧開嘴巴,露出剛掉的大門牙,可愛的小模樣惹得金亞數又想笑了,這丫頭真有趣。
金媄薔笑逐顏開地上前拉住染染,她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厲害、這麼好呢。
「快過來,我們一起坐。」看一眼主子丫頭的互動,薛夫子心道︰旁的不說,這位八姑娘果然如小丫頭講的,是個寬厚仁慈、懂得將心比心的好姑娘。
放學前,薛夫子刻意選一篇拗口文章,指定讓少爺們和染染背誦。
有染染作為刺激,少爺們回去後竟一個個挑燈夜戰,隔日人人都能把文章給默出來。
薛夫子將此事轉告金老爺,金老爺樂彎兩道眉毛,從此染染成了專業伴讀。
他沒想到這個決定,竟讓驕傲、不服輸的金家少爺們,一個個卯起勁來念書。
若干年後,金家六個少爺有三個考上進士、一人拿了舉子,從此商戶改了門楣,成就金老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