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來了。」金子沏來茶水,笑問︰「今兒個姑娘有沒有讓薛夫子稱贊?」這些年有染染護航,八姑娘的書念得不好卻也不壞,至少每回薛夫子罰人時罰不到八姑娘頭上。
而八姑娘手巧,擅長刺繡作畫,在染染的鼓勵下把練字當作畫,經年累月下來也練出幾分成績,偶爾能得夫子贊美。
「贊了。」金媄薔笑彎眉頭。
每回薛夫子贊過,父親就會記點,她已經有九點了,再一點就能兌換銀子,有錢就能去逛街。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頭,染染相當佩服金老爺,她不過提了個頭,金老爺便制定出一套完善的獎勵制度。
金老爺相當會賺錢,他的口袋滿滿,卻不會無條件滿足孩子任何要求。
他在孩子身上花最多錢的是學習,除薛夫子之外,小主子們還得學習琴藝、畫技,姑娘們的禮儀規矩和女紅也請了夫子教導。
金老爺立下家規,府里下人有月銀可領,但主子們除一年四季衣鞋,頭面首飾和吃食之外,沒有月銀這等福利。
缺錢?自己賺!學習好、表現佳,可記一點,記滿三點兌半兩銀子,十點兌二兩,五十點兌二十兩,一百點五十兩。
富家子弟哪個不是予取予求,金老爺這條家規不但教會孩子,自己想要的就得靠自己掙,還教會他們自制與忍耐。
想想哦,集滿三點,每點只有六分之一兩;集十點,一點是五分之一兩;五十點,一點是五分之二兩;一百點,每點就是二分之一兩了。
要怎麼忍耐著暫時不吃糖,才能獲得最多的糖,這可不容易。
金媄薔的自制力不高,集滿十點已是極限,一拿到二兩就立刻出門花掉,因此一窮二白是八姑娘的日常寫照。
「姑娘不是很想要『嫵香樓』的胭脂?要不多集幾個月?」金子良心建議。
嫵香樓里什麼都貴,二兩怕是只能買到最便宜的。
染染進屋後先把姑娘的書冊、卷子歸位,乖巧地站到姑娘身後,她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努力當個好丫頭。
這些年她在薛夫子跟前風頭出盡了,原本她也想過要藏拙,但薛夫子是誰?金老爺又是誰?成為專業伴讀一個月,她發覺自己越來越顧人怨,于是開始學著隱藏實力,沒想薛夫子一眼看穿,金老爺則把她帶進書房。
她是個孩子、奴婢,但金老爺用對待大人的談判口吻與她說話。
他說︰「若你當不了鏈金石,就沒有進出書房的必要。」她很清楚知識就是力量,沒有足夠的力量,很難在這個社會佔有一席之地,當然她更想學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經濟政治、世風民俗,她必須了解這個世代的運作,才能在這里轉得開。
金老爺又說︰「我給你和少爺、姑娘們同樣的機會,若你能得夫子贊美,贊美一回得一點,集點集銀子,如何?」給完巴掌賞甜棗,那天她輕飄飄地離開金老爺的書房,認真認分地當起鏈金石。
既然已經在金老爺、薛夫子跟前出盡風頭,回到小院里她就得乖巧安靜認分,當個完美的下人。
因為木秀于林這點常識,是人都知道的吧。
為了不被其他下人排擠,說真的,這些年她過得非常小心翼翼。
染染十歲了,五官長得越發精致,最重要的是,她那兩條小短腿有開始進入發育期的征兆,這讓她提著好幾年的心終于落回原處。
「那不是得等上好幾個月?」金媄薔捧著小臉,委屈巴巴地看著金子。
「若能攢足錢買到玫瑰露,下回林家姑娘再顯擺時,姑娘就不會弱了氣勢。」金子再傲氣不過,她見不得自家姑娘被人踩在腳底下,那個林家姑娘啊,實在是……哼!有幾個臭錢,就當自己是公主。
金媄薔嘆氣,拉拉染染手心,噘嘴撒嬌。
「染染,你幫我想想辦法好不?」金子見狀心里不舒服,干麼事事問染染啊?她呆頭呆腦又不懂人情事故,能想出什麼好法子。
「她除了背書之外,還會啥?」這是實話,成了專業伴讀,染染連伺候人的活都不必學,以丫頭角色作為評判,她是真的不及格。
染染陪笑討好。
「金子姊姊說得對,奴婢要學的還多著呢。」金子對她的示弱很滿意,揚眉道︰「奴婢去小廚房拿點心,給姑娘填填肚子好不?吃飽腦子轉得快,才能想到辦法。」
「金子姊姊真聰明,可不是嗎?餓著肚子啥都想不來。」染染諂媚到不行。
金媄薔看著兩人互動,抿唇輕笑,金子離開後她才拉著染染坐下。
「你呀,別事事讓著金子,讓得她脾氣越發大了。」
「家和萬事興嘛,同在一個院子里,吵吵鬧鬧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金媄薔道。
幾個姊妹中她的脾氣最軟和,御下功夫最差,但院子里不爭不鬧、風平浪靜,都是虧了染染,有她在,東邊哄哄、西邊說說,調和調和,再大的干戈也能化成玉帛。
「回到剛剛說的那事兒,姑娘想發財嗎?」染染認真問。
「發財?我嗎?怎麼可能?」金媄薔連連搖手。
「可以的,只要姑娘想。」她篤定道。
金媄薔細細審視染染,她的五官非常精致,模樣尚未長開,已教人驚艷,再加上一身氣度……她很討厭上學,但從染染身上,她承認月復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對人真的大有好處。
學問讓染染看起來神采奕奕、自信滿滿,她言之有物,處事有道,便是四哥哥、六哥哥也都特別喜歡同她說話。
「只要我想就行?」
「沒錯。」染染給金媄薔遞個眼神。
「翡翠,玉屏。」她喚人。
兩個十二、三歲的丫頭進屋。
「你們把門關上,守在外頭,誰都不準進來。」
「是,姑娘。」領命出去後,金媄薔拉著染染坐下。
「快說,要怎麼發財。」
「老爺怎麼發財的,咱們就怎麼發財?」
「爹爹靠做生意致富,你的意思是……」
「沒錯,咱們也做生意。」
「做生意需要本錢,何況我們能做什麼生意?」那不是嘴皮子一踫就輕松能成的,得要目光奇準、運氣奇佳才行呀!有多少人做生意做到傾家蕩產,連回頭路都找不到。
別說她了,就是哥哥們缺錢,他們也不敢在生意上動腦筋。
「第一個問題︰本錢。
四少爺那里至少累積一、兩千點沒用,折合銀子至少有五百兩以上。
姑娘先向四少爺借,分一年攤還,並允諾給予利息。」四少爺金亞數功課最好,前年和大少爺、二少爺都考上秀才,但四少爺拿了小三元,金老爺興奮至極,一口氣送上五百點,現在三位少爺都在岳明書院求學。
住在書院里,學子之間該有的應酬、禮尚往來不能少,因此他們開始有月銀可領,而過去的點數,憑白放著不用多可惜。
「你打四哥哥的主意?」金媄薔倒抽口氣,染染膽兒真肥吶,四哥哥是何許人啊,與他打交道,只有吃虧的分。
「會還的,我保證一年之內攤還。
再說第二問題,做什麼生意?老爺做生意成日在外頭應酬,每回踫到重要人物便請回家里,讓秦嬤嬤下廚,姑娘可知道是什麼緣故?」
「秦嬤嬤手藝好呀。」金媄薔的錢有一大半花在吃上頭,將京城各餐館吃過一輪後,她還是覺得秦嬤嬤手藝最好。
「沒錯,如果讓秦嬤嬤作大廚,開食鋪呢?」
「秦嬤嬤出去開鋪子,往後我吃啥?」她可不想虐待自己挑剔的舌頭。
「鋪子剛開張,生意肯定沒那麼好,一開始先讓秦嬤嬤兩邊顧著,日後多培養幾個下手,再從中間尋個有本事的進府里小廚房。
「姑娘可知道,『御味軒』每個月能淨賺多少銀子?至少六百兩以上。
咱們手上現銀不多,開不了酒樓,只能開個小食鋪,我也不指望賺多少,一個月若能有百兩淨利,半年就能回本,之後就全是賺的。」百兩淨利?听到這里,金媄薔心馳神往……她知道一百兩真的不多,娘給她打的首飾,隨便一樣拿出來就是那個價兒,問題是這輩子她還沒踫過這麼多錢呀。
「你確定?會不會到最後連四哥哥的銀子都還不上?」金媄薔猶豫。
首度做生意缺乏信心,染染能理解,但她非得說服姑娘點頭,人生能不能翻盤就看今朝了,于是卯足勁兒、咬緊牙關,斬釘截鐵道︰「奴婢發誓,絕對能幫姑娘賺錢,倘若將成本給賠掉,奴婢保證,就算砸鍋賣鐵也會想盡辦法將錢還給四少爺,但如果真像奴婢所言,每月能為姑娘賺進百兩利潤,奴婢想求姑娘一件事。」說完她雙膝跪地,往地上磕頭。
金媄薔不是那等重禮數、動不動就要人下跪的主子,染染這一跪,跪得她膽顫心驚,這頭磕得太重,重到金媄薔……隱隱擔憂她接下來的話,「想求什麼事?」
「求姑娘允許奴婢和秦嬤嬤自贖。」
「可賣身契不在我手上,到時你們離開,去隔壁開另一家相同的鋪子,我怎麼辦?」她性子雖然單純,好歹是商家女,耳濡目染,該懂的自然明白。
「拿回賣身契之前,我保證幫姑娘訓練出能接手鋪面的廚子與掌櫃,絕不令鋪子面臨倒閉風險。
另外,我也願意簽下契書,保證絕不開雷同的鋪子,與姑娘爭奪生意。」染染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只是金媄薔並不想讓她離開,當下就想打退堂鼓,但每個月百兩淨利……她猶豫不決、左右為難,明知道話很過分,卻還是艱難問︰「如果我不同意呢?」說完不等染染回應,急急拉起她,將她的手裹在自己掌心中,滿目真誠道︰「染染,留在我身邊好嗎?我不拿你當丫頭、視你如姊妹,我有得吃就絕不教你挨餓;日後隨我出嫁,我保證給你尋個好男人,到時你當我的管事嬤嬤,咱們和和美美過一輩子行不?」這話听在別的婢女耳里,肯定要感激涕零了,但听在染染耳里,心微涼。
她不會當一輩子下人,她想作主自己的人生,雖沒把握離開金府就能混得風生水起,但至少是個自由人。
「姑娘,對不住。」她搖頭,目光堅定。
「難道是我待你不夠好?」金媄薔反省自己。
「與姑娘無關,奴婢一心想當個良民,不願終生為奴為婢。」
「我說過,會視你如姊妹。」
「沒有姊妹會握住對方身契。」這話說得硬了,卻也實際,薄薄一張身契代表的是一柄刀子、一道牽制,若真是姊妹應許以真心而非挾制。
這道理彼此都明白,只是在拉鋸著,看誰能夠堅持到最後。
「如果我不同意……」金媄薔猶豫。
「染染會當個好丫頭,盡好當奴婢的職責。」染染俐落接話。
身為奴婢,不必為主子的經濟窘迫考量負責。
金媄薔心知肚明,染染受父親重視,她有月銀可領、有點數可集,幾年下來她攢下的身家可不少,若非為了身契,何苦冒險?再說了,爹爹同她談過,要讓染染成為激勵哥哥們上進的競爭者,就不能以奴僕視之,所以父親予以厚利,讓她心甘情願做那磨刀石。
而自己什麼都不允,只以「姊妹待之」這句空口白話就想纏她一世,要她一生為自己作嫁……染染那樣聰明,怎能輕易點頭。
金媄薔明白的,只是舍不得染染離開,她只能曉以大義、分析利弊。
「若沒有金家庇護,一名弱女子很難在外頭生存,京城到處都是有權有勢之人,染染模樣好,萬一入了貴人眼,非要強迫于你……」染染垂眸,金媄薔所言句句屬實,可就算如此,她還是想為自己打下一片天,即便重重困難橫在眼前。
金媄薔講得口干舌燥,連五成利潤都許出去,染染依舊不為所動,只是一雙沉靜瞳眸望著,始終不發一語。
慢慢地,金媄薔明白了,染染對自己別無所求,僅求一個自由身。
嘆氣,她妥協了。
「就照你說的辦吧!」終于听到這句,染染松口氣,這關過了……接下來,是她展現實力、改變困境的時候。
「金金食堂」賣的是小吃,筒仔米糕、肉圓、鱔魚意面、浮水魚羹和腐皮蝦卷。
染染挑選的品項都是不易被盜學的,因這年代尚未出現肉松、意面、魚羹,也沒人使用腐皮作為食材。
炸意面、搗肉松不算難事,食材也不難取得,困難的是腐皮。
倘若向賣豆漿的鋪子購買,大家很快就會知道腐皮是什麼,少了特殊性、競爭力必然下降,為此染染租下一間民宅,制石磨、大量囤購黃豆,壘數口大灶,打造十來口平鍋,買回五個下人。
染染指導他們磨豆煮漿,先將腐皮提出、賣與「金金食堂」,之後點鹵、壓模,做成豆干,再鹵制成各種口味,川辣、炭烤、蜜汁……這部分用的是染染自己的錢,屬于私人產業。
目前人手不足,鹵制好的豆干只能分送到各鋪子、飯館寄賣。
原意只是為了讓食鋪有腐皮可用,沒想無心插柳柳成蔭,豆干竟成了京城的熱門小吃,讓她在年底時有了百兩收入,且逐年增加中。
向四少爺借的五百兩只要不用來買鋪子,是很好支用的,扣除預備金、裝潢費用、宣傳費、食材、人員……等等,還夠她租下三間兩層樓鋪面。
鋪面打通,設計好動向,擺入近三十張桌子,二樓還能闢上十來個單間,每間放置足以容納十人的大圓桌。
開張之前金媄薔過來看過幾趟,既興奮也焦慮,擔心場面弄這麼大,萬一沒生意怎麼辦?這會兒她更能體會,染染要承擔多大的責任與壓力,見染染還能笑得一臉自信,這讓她倍感安心。
染染選用的菜肴都必須事先備好,而非現炒現做,因此客人上桌之後,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出菜,翻桌率非常高。
就這樣子,在金老爺還沒弄清楚染染為何要向薛夫子請一個月假時,「金金食堂」開張了。
然而染染還是過度樂觀,生意並沒有想像中好,畢竟是沒有吃過的東西,滋味如何,食客多少心底存疑,況且京城酒肆食鋪眾多,競爭力大,就算開幕那天弄得熱熱鬧鬧,仍沒吸引太多顧客上門。
已時,鋪子里只零零散散坐了三、五桌。
染染在櫃台後細看收支簿,金媄薔湊近跟著一行行讀,心越發動搖了。
「染染,要不……咱們收手吧,說不定能少虧一點?」
「不,今天我讓秦嬤嬤各項小吃都多備上五成。」
「還加備?前幾天已經丟掉不少吃食。」
「放心,我讓人到大街上吆喝,接下來五日咱們要買一送一……」她雇十來個樣貌俊秀、口齒伶俐、十歲上下的男孩子,將他們打理得干干淨淨,換上前後繡著「金金食堂」的制服到外頭拉客。
染染允諾,每拉一位客人給兩文錢,算算時間,差不多該有成績了。
「買一送一還能賺?」
「不能,但我算過也不賠,只是會讓伙計和廚房翻倍地忙,因此這幾天過後,我打算給他們一點紅利作為補償。」
「不賺錢還給紅利?染染,你在想什麼?」媄薔懷疑她腦袋被敲了。
見她憂心忡忡,染染笑道︰「我的好姑娘,您先回府里吧,鋪子里的事安心交給我。」
「你還笑得出來?咱們丟的可不是一兩、五兩,你攢錢不容易,那是要用來尋找親人的,要是全往這里填了……」話說到此,金媄薔一跺腳,說︰「算了算了,如果五百兩全賠光,了不起我典當首飾頭面,還給四哥哥便是。」染染聞言一暖,真情換真心,金媄薔不自覺的幾句自說自話,讓她在染染心中位置蛻變,從此從主子升級為好友。
拉過金媄薔,染染認真道︰「好姑娘,您信我一回吧,我絕不會搞砸的。」見她依舊滿滿自信,金媄薔嘆道︰「行,全交給你,我先回府,下午五姊姊生辰,請幾位姑娘進府,我得回去幫著張羅。」這是金老爺另一項令人贊嘆的地方,金家姑娘不僅讀書學才藝,打十歲過後就有嬤嬤在身邊指導,學習理家、執掌中饋。
每當家中姑娘、少爺有應酬宴會,金夫人就讓幾個女兒作主安排布置、作為練手。
染染認真相信,這樣的教育方式,絕對能教養出光宗耀祖的下一代。
送走金媄薔,染染轉進鋪子里,時間尚早,里頭坐的都是第一批客人。
她走到每張桌子旁邊,笑吟吟一鞠躬道︰「各位大爺、公子,本店從今日起,接連五日買一送一,桌上點的菜都能讓廚房再送上一份,不須加錢,倘若吃不完還能讓小二打包。」听見這話,鋪子頓時熱鬧起來,平白的便宜誰不想佔?于是打包、上菜、加點的,歡聲笑語滿鋪面。
不久派出去的男孩帶回第一組客人,成績不錯、竟有八人之多,小二上前招呼後,染染直接數十六文錢給男孩。
男孩忙將銅錢塞進兜里,笑彎眉毛。
他爹爹在碼頭搬運糧草,辛苦一整天都曬月兌皮了,只勉強能掙上二十文錢,他不過出去吆喝幾聲就能拿那麼多,這銀子實在太好賺,收下錢、他忙不迭往外跑。
染染笑道︰「動作可得快點,鋪子里桌數固定,若是坐滿了或東西賣完,你再拉多少人進來都兌不了錢。」男孩忙點頭,直道︰「知道,我很快就帶人過來。」給了點競爭因子,男孩越發勤快。
就這樣,一組一組客人進門,因上菜夠快、不賣酒,再加上食物夠美味特殊,客人很快就吃干抹淨、沒有長坐理由,且單價本就中等,再加上買一送一,很多人在店里吃完後還外帶幾份。
于是原本門可羅雀的「金金食堂」,立馬翻身長紅;乏人問津的吃食,在被嘗出好滋味後,一傳十、十傳百,生意逐漸順利平穩。
荀湛冷眼看著在空地上對打的士兵,從軍已經五年,他把頭系在褲腰帶上不斷賣命,斬下的頭顱都能堆座小山了,卻也只升到千總。
他很清楚,自己大部分的功勞都讓廖將軍攬走,若不是看在他武功高強、英勇奮戰,並且不居功、不搶功,乖得像個孫子,恐怕連千總也沒有他的分。
不公平嗎?當然,但這種事司空見慣,不管是在文官或武官體系中,都經常發生。
文武官員的差別在哪兒?差別在于武官死得快,往往功勞被截人也死了,冤屈無處訴,最終家中親人只能領到微薄的撫恤和一具尸首。
而文官能把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話掛在嘴邊,慢慢鑽營、細細鋪路,總會等到那麼一個翻身機會。
慘嗎?當然慘,但誰讓廖桐進有個好爹、好祖父,就算他腦滿腸肥、胸無點墨,不懂兵書、不解陣式,只要安安穩穩躲在後頭,自有下面的人用性命幫他鋪就錦繡大道。
剛進軍營時,他對這種扯到令人發指的狀況痛恨至極,然數年下來,他面對這種狀況已游刃有余。
他打勝仗,把大口大口的肉送到廖桐進嘴邊,阿諛、卑微、諂媚,然後撈點湯湯水水,喂給自己和同袍們。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與屬下建立起生死交情,他們同心齊力、沆瀣一氣,手指處、刀劍所向,于是打勝仗的機率越來越高,死亡的人數越來越少。
漸漸地,他帶領的這支隊伍建立起自己的名聲,不少將軍有意將他們納入旗下,荀湛也不客氣,透過各種管道將此事傳揚出去。
于是廖桐進明白,不是荀湛依附自己,而是自己仰仗他們。
為了將荀湛攏在旗下,他放出去的權、給的軍需越來越多,漸漸地,荀湛搶到手的,除了湯湯水水之外,還能撿到幾口肉。
重點是,每回戰前沙盤推演,廖進桐已經習慣听荀湛的,這給了他足夠的發揮空間,即使他只是個小千總。
訝異對吧?曾經冷酷自負、驕傲到令人生厭的荀湛,竟為了在軍營中生存,學會卑躬屈膝、逢迎巴結,學會示弱與圓融。
听起來很可悲,但這份可悲讓他在從軍這條道上,少跌許多跤。
他的人就算不打仗,也得天天操練,然打架也是操練的一環。
阿勝正和阿燁在對打,阿勝跟在荀湛身邊兩年,從傻乎乎的大塊頭長成聰明俐落、反應機敏的大家伙,他一手好刀法,殺敵無數。
阿燁剛進軍營才數月,臉白秀氣,身量偏瘦,模樣和剛從軍時的荀湛相仿,滿身書卷氣,說話文謅謅,處處守禮,一看就是富貴家庭的子弟。
守禮之人哪搶得贏饑餓豺狼?因而剛來那幾天,連口饅頭都吃不上。
吃癟糗樣成了眾人談資,大家都說他娘、嘲笑他沒鳥蛋,還有人故意去模他的胸部和下面,說是想弄清楚他是男是女。
這是霸凌了,非常可惡,幾度搞得阿燁臉色慘白,轉身而逃。
但這是軍中生態,他可以選擇適應或放棄,很多人暗地里以為他待不了太久,沒想到三個月過去,他不但忍下來,並且越過越好。
阿勝常常挑釁他。
「你哪根筋不對,不好好啃書,跑來當哪門子兵?」仇富心態古今皆有,好不容易明珠掉進魚眼堆里,不壓一壓,對不起自己可憐的嫉妒心。
「是炕頭女人嫌棄你不像男的?還是你壓根兒喜歡男人?」
「怎樣?不爽,不然打一架啊。」阿燁沒有理會各種言語挑釁,但身上每天都有非常明顯的變化。
第三天,他搶到飯了,再不需要靠荀湛額外施舍。
第五天,他和人打上一架,把對方揍得無力還手,順利搶到一處臥塌。
這讓大家發現,他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弱。
第十天,半夜他被一群人拎到河邊,往河里一丟。
他掙扎上岸,天亮未亮之際,回到營里,把欺負他最凶的幾個人一一點名,然後以一敵五,將對方揍得鼻青臉腫。
當然,他斯文秀氣、風流倜儻的臉龐也沒得幸免,但是以一對多還能獲得如此戰況,他贏得許多贊嘆與欣賞。
這件事報到荀湛那里,他罰六人頂著水盆在烈日底下曬著,六人看看彼此的慘狀,噗地笑了,一笑泯恩仇。
荀湛在暗處觀察,明白阿燁是個聰明人,若他將五人分別誘開、暗中施加手段,自己定能毫發無傷,其他人的下場只會更慘烈。
可是他也會因此更難以融入團體中,他這等作法不但能贏得眾人佩服,還結交上幾個朋友。
第十五天,在「朋友」的指導下,阿燁終于學會把衣服洗干淨。
第二十天,他不再介意和一群臭男人下河洗澡。
三個月過後的阿燁,皮膚變得黝黑粗糙,但精神奕奕、滿臉自信,便是打架,也只剩下阿勝敢正面迎戰。
阿勝的親爹可是漕幫幫主,從小就被摔打、訓練長大的,他的武功師父一個個都是鼎鼎有名的江湖高手,就連荀湛也從他身上受益頗多,若非他是次子,不需要接掌家業,家里哪肯放他從軍。
至于阿燁……能培養出這樣的孩子,家里肯定不簡單,因為荀湛發現,他不僅懂文識字、讀過許多兵書,還能運用自如,肯定受過名師指導,他加入軍隊只是為了增長見識與經驗吧。
兩個人再度打成平手,荀湛上前道︰「你們跟我來。」阿燁、阿勝互望對方一眼,跟著他進入營帳。
荀湛看著兩人,沉默片刻後,淡聲道︰「我打算擒下阿拉善。」聞言,阿燁、阿勝倒抽一口大氣,這話,千總怎能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阿拉善是北狄將領,驍勇善戰、足智多謀,連年內戰,新王憑借著阿拉善,逐漸將北狄統一。
若阿拉善被擒……北狄王斷的可不僅僅是一只手臂。
想到這里,阿燁、阿勝熱血沸騰。
阿燁問︰「怎麼做?」沒有反對?所以野心勃勃的不光是自己?荀湛笑開。
吃飯時,營帳內熱鬧喧騰,看見荀湛三人進來,沒有安靜,反而更吵了。
「老大,坐這邊。」
「老大、阿勝、阿燁,我們這里有位置。」大家都想和他們坐,三人笑了笑,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不多,他們只打算挑選五十人。
這兩、三年來,荀湛領軍屢戰屢勝,北狄將兵但凡听見荀湛帶軍出征,未戰心先怯。
打仗打的是一鼓作氣,心中有了怯意,如何能與氣勢高漲的大穆軍對打?他們自然是殺人如收韭菜,一荏割過一荏。
近百場戰事,北狄死在荀湛手下之人早已超過上萬,因此阿拉善對他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斬他的首級、吸他的骨髓。
幾次正面對峙時,荀湛發現阿拉善越發沉不住氣,失誤也越見明顯。
在這種情況下,若再給他一點刺激,阿拉善會怎麼做?心中正想著,一名士兵拍上阿勝肩膀說︰「今年終于可以松活松活,過個順心年。」聞言,阿燁目光一轉,問︰「為什麼?」
「北狄埋伏在江邊那支三千人隊伍已經撤退,怕是被咱們家老大的名聲給嚇得打退堂鼓,回去哭爹喊娘找姥姥啦。」他說完,眾人哄堂大笑。
「真假?」
「你沒發現從昨兒個晚上起,北狄軍中就不見炊火,不是撤退還能做啥?」人活著就得吃,連灶都沒啦,肯定是知道他們這塊餅子太硬,啃不下。
濃眉微蹙,荀湛目光對上阿燁,撤退?不……兩人默契,同時搖頭。
那支隊伍盤踞江邊已經大半個月,弟兄們日日提心吊膽,就怕他們什麼時候趁機攻打過來,日夜巡防,夜里連覺都不敢睡得太沉,以便隨時應戰。
北狄開始駐軍那天,消息傳來,廖桐進嚇得簌簌發抖,他從來沒這麼近面對敵軍過,直抓住荀湛問︰「這可怎麼辦才好?」荀湛輕笑,阿拉善太看得起他,他的手下不過三百余人,拿三千人壓三百人,這是打定主意非要他的命不可?既是以十打一、非贏不可,心高氣傲的阿拉善怎能允許自己無功而返?因此……不見炊火是嗎?眉心一擰,表情凝重,荀湛沉聲道︰「今晚北狄必定夜襲。」他壓低聲音,對身邊數名親兵道︰「你們去聯絡各小隊長,兩刻鐘後到我營帳里,現在……笑、大聲笑,歡聲雷動地笑。」聞聲知意,阿燁哈哈笑開。
「阿拉善那個孬種,一想到咱們大穆軍,就嚇得屁滾尿流,連夜遁逃!」阿勝反應過來,也揚聲道︰「北狄被大穆軍隊的赫赫威名嚇到,對咱們『一箭雙鳥』的本事五體投地,決定趁鳥兒還在,回家多下幾個崽。」這一說,眾人扯開嗓子哄堂大笑,一個個嘲笑北狄軍孬種無用,高興從今兒個晚上能夠睡個安穩覺。
荀湛在阿勝、阿燁耳邊低語數句後,阿勝走出食帳,奉命去聯絡其他四名千總。
阿燁走得略慢,出帳果然看見兩個鬼祟影子往外疾奔,他緊盯對方背影,如果廖桐進知道心月復早被北狄收買,不知會是什麼表情?他沒有跟著對方離開,反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做……守株待兔的準備。
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營區一片靜默,偶有幾句鼾聲傳來,那聲音出自廖桐進的營帳內,平日就覺得吵,今日更顯得呼聲高亢。
幾名黑衣人趁著夜色迷蒙潛入大穆營區,發現夜巡士兵只有寥寥數人,一個個漫不經心,走著走著便尋個能夠偷懶的地方,歪著脖子穩穩睡去。
黑衣人笑意揚起,心頭奇樂無比,一聲清亮嘯聲遠遠傳送出去,不久三千余人的軍隊碾壓式地朝營地走來。
進入營地,迅練有素的北狄軍,三十人為一組,舉刀迅速散開,將每個帳篷牢牢圍住,一聲夜梟似的長嘯聲起——沖!他們沖進帳篷里拿刀就砍,下一瞬間叫喊聲、申吟聲,聲聲響起,帶隊的軍官樂極,揚聲高喊,「殺!」沒想到帳篷竟然一個接著一個塌陷、著火,里面的大穆軍和北狄軍一個都沒有往外逃。
領隊的軍官目光一緊,嗅到危險氣息,正要喊撤退的同時,火箭從天而降,緊接著大穆軍由四面八方狂奔而至。
中計了!念頭剛起,著火的羽箭一根根從天而降,自後背刺入、胸前突出,暴漲的眼珠子充滿憤怒與不解。
為什麼?明明是再完備不過的計劃,明明篤定荀湛活不過今晚,怎會……戰況丕變?這一仗,北狄三千軍士全數殲滅,無一人生返。
而吞下蒙汗藥的廖桐進,一覺醒來就被偌大功勞給砸暈了腦袋,然後像過去那樣順手把功勞攬到自己身上。
荀湛沒意見,仍像過去那般樂呵呵地接受了廖桐進的賞賜,然後轉手將銀子分給所有士兵,添酒加菜,辦個盛大的慶功宴。
其他千總們及士兵為他打抱不平,荀湛反倒安慰起對方。
「咱們從軍不是為著撈功勞,而是想護衛在後方的親人,讓他們能安居樂業,幸福過日子。」阿燁听見,接話問︰「千總家里還有什麼人?」荀湛朝南方天空望去,久久,笑了。
「我一個妹妹,名叫染染,忒會撒嬌、忒會黏人,她很聰明,字只看一遍就能認得出,她老愛爬到我身上坐著、躺著、窩著,老說我最愛哥哥……」
三千顆腦袋壘成一座小山,消息像風一樣傳回北狄,氣得阿拉善瘋狂,大怒之下竟仗著一身好武功單身涉險,欲殺荀湛為北狄軍出氣。
可惜他不知道,設在大穆營區里的棋子們,已經被阿燁用特殊手法給「策反」,他們正等待阿拉善自投羅網。
最終,阿拉善被荀湛、阿燁合力生擒,首級高掛在營前,千萬大穆軍士歡聲雷動,舉酒狂歡。
當然,這次廖桐進還是熟門熟路地重操舊業——搶功。
軍報返京,每天都要喝酒、尋軍妓做樂的廖桐進一反常態,正正經經、規規矩矩操練起兵來,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耐心等待天使帶來好消息,廖桐進連作夢都夢見自己被封爵。
可千想萬想,都沒想到聖旨抵達,竟是封荀湛為正三品懷化將軍,一口氣將該他的功勳全給了,而阿燁、阿勝受封為副將。
至于廖桐進,傳旨天使二話不說,當場將人上枷,送京論罪。
直到這時,他們才曉得阿燁果然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的兒子,排行老六的穆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