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氣堂位于寸家大宅的正中央,是寸家當家裁決處置所有紛爭之地。
此時,正氣堂里,毛虎正接受寸鐵山的審問,正氣堂外則有不少好事的僕婢看著。
寸鐵山從不阻止下人旁觀堂審,因為唯有讓所有人看見違法犯紀之人受了什麼罪罰,才能讓那些心有不軌意圖之人的惡念消停。
得曦急匆匆地趕至,只希望可以救下毛虎。
看見不應出現在這里的她邁開步子走來,圍在正氣堂外頭的人先是議論紛紛,接著便像是為摩西分開的紅海般,讓出一條路。
踏進正氣堂時,寸鐵山安坐在堂上,毛虎跪在一張矮幾前,左手掌擱在幾上,一旁的護院一手按著他的手腕,一手持著亮晃晃的短刀,正要執行家法。
「慢著!慢著!」
得曦知道她不該在堂上大叫,更不該打斷寸鐵山執行家法,當眾不給寸鐵山面子,可為了毛虎,她顧不上別的了。
護院望向寸鐵山,寸鐵山示意他暫停,然後神情凝肅且微帶著不悅地看著快步走上前來的得曦。
「爹,」她沖到堂前,站在寸鐵山的面前,「請爹刀下留情。」
寸鐵山確定她當真是來替個下人求情,驚疑又慍惱,「你這是做什麼?」
得曦回頭看了毛虎,只見毛虎眼泛淚光,困惑地望著她,似乎訝異她會來。
這些時日她每回出去,都是毛虎盡責的守護著她。他話不多,個性謹慎,有時她給他買吃的喝的,他還不好意思接受。
這樣的他不會是手腳不干淨的人,她想……這其中若不是有誤會,便是有什麼苦衷。
「爹,請听媳婦一言。」她真誠地望向寸鐵山,「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毛虎不是品性不端的人。」
「你……」寸鐵山眉心一擰。
此時,堂外已有人低聲議論著此事,說她跟毛虎什麼交情,竟在正氣堂上為他求情,听見堂外的聲音,寸鐵山不禁有點惱怒。
「毛虎已認了罪,也甘願受罰,能是什麼誤會?」他沉聲地質問。
「那麼……便是有苦衷。爹可問過他了?」
得曦在堂上對他的質疑,等同是挑戰了他當家的權威,寸鐵山臉色一沉,眼底迸出銳芒,「你是說我判斷糊涂,執法輕率?」
她不蠢,自然看出公公的不悅,她急忙地屈膝一跪,「媳婦並非此意,請爹息怒。」
她這一跪,堂里堂外的每個人都看懵了。
「你這是……」她這當眾下跪,是在認錯還是在逼他因此原諒她剛剛的頂撞?
寸鐵山話未盡,兩只眼楮瞪向堂外圍觀看戲的人,本想喝令堂外的人離開,可若真如此做了,恐怕就會傳出什麼奇怪的傳言。
「起來說話。」他直視著跪在面前的得曦,臉色始終沉凝。
得曦抬起眼直視著他,「媳婦自知冒犯,跪求爹的原諒乃天經地義……」
此時,毛虎說話了,「少夫人,我犯了寸家家規,本當受罰,請少夫人不要再為小的說話了,我領罰。」
「毛虎,」得曦打斷了他,神情凝肅地說,「你想成為廢人嗎?你才十八,還有大好人生呀!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她一時忘了自己才十六,而毛虎已經十八。
毛虎愣了一下,「少夫人……」
寸鐵山被她看似認錯,但一句句都在反駁他的話氣急了,一時也沒听出她話里有什麼奇怪之處。
「公公,」得曦轉而直視著寸鐵山,不卑不亢也不懼地說,「媳婦明白公公治家嚴格,可就為了一小壇老酒便要斷毛虎的手指頭,這不公平。」
「你說什麼?」面對她的質疑及挑戰,寸鐵山又驚又怒。
「每個人都會犯錯,也當有悔過的機會。公公可問過他為何盜竊老酒?」
「難道有理由的犯法就該原諒?」他反問她,「勿以惡小而為之的道理,你可懂?」
「媳婦懂。可官府也是依照罪行輕重而給予懲罰,毛虎犯的錯未傷及人命,可以沒收月銀或是勞務即可,有必要斷他的手指,致使他殘廢嗎?」
「你這是在指正我,說我行事不合理錯罰他?」
「請爹恕媳婦冒犯,但媳婦認為……」她目光一凝,義正詞嚴地說,「這不是家法,而是私刑。」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
寸鐵山臉色漲紅,「你……你說什麼?」
「私刑或許有其必要,但毛虎罪不至此。」
「放肆!」寸鐵山憤怒難忍,重重地拍了案桌,「是誰養大了你的膽!」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已經徹底的惹怒了寸鐵山,此時再無人敢低聲議論交談,一個個面露驚惶不安。
追趕過來的蓉花嚇壞了,急道︰「老爺饒恕……」她急急忙忙地跪下,手上的蛋砸了、油也撒了。
「你可真是宋家教養的好女兒!」寸鐵山氣沖沖地直視著她。
「爹,」她神色依然平和,語氣誠懇且堅定地說,「媳婦明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的道理,但法理不外乎人情,不是每種錯都罪該萬死,倘若毛虎有其苦衷,而爹亦能寬厚原諒,給予適當的懲罰,給予他改錯的機會,豈不更能服人?」
她這番話有條有理又鏗鏘有力,教寸鐵山頓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短暫的靜默之際,寸延齡走了進來。
為了跟父親呈報礦場因池家關閘限水而使淘礦幾乎停擺一事而提早返家的寸延齡,幾乎一字不漏地听見了得曦對他父親說的那些話。
那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說得出口的話嗎?她的言辭堅定不銳利,卻又振聾發聵,讓他著實感到驚訝,甚至是驚艷。
若不是親耳听見,他不會相信這是宋家教養出來的女兒。
他明白父親此時有多麼惱怒,卻打定主意幫她一把。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見他回來,寸鐵山的怒焰稍稍消退,「瞧瞧你慣的好媳婦兒,居然敢在正氣堂上頂撞我。」
得曦望向站在她身邊的寸延齡,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唾沫。
平時站著時就覺得他高,如今她跪在地上仰頭看他,更覺得他像座山了。
但他會是她的靠山嗎?
「爹莫氣壞了身子。」寸延齡語氣平和地說,「得曦性子直,做事不經腦袋,您別跟她計較,回頭我會訓她的。」
什麼?這是在說她無腦嗎?還說要訓她呢!她到底犯了什麼錯?好個寸延齡!得曦心中升起怒火。
「你好肥的膽子。」寸延齡低頭看著跪地的她,語帶責備地說,「這正氣堂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這兒妄言?」
「我……」得曦忍不住了,頭一抬就要反駁。
「住口。」他沉聲打斷她未出口的話,「快向爹道歉。」
她都跪在這兒了,還不是道歉嗎?他之前那麼包容她、寵著她,他還以為他會幫她,沒想到他……他跟周傳璽一樣,只會叫她道歉。
她可以道歉,但不想被逼著道歉,她不要!
前塵往事在此時全涌進得曦的腦海里,教她悲憤到眼眶泛淚。
「你瞧瞧她那神情!」寸鐵山怒斥,「她是不認為自己有錯呢!」
寸延齡二話不說,袍子一撩便跪了下來,爽快地向他磕了一個響頭,震驚了所有人,包括一直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大義凜然的得曦。
剛才他在地上磕的那記響頭,像是悶雷般打在得曦的心上。
他磕得好重、好重、好重呀!
她不敢抬頭看他或是寸鐵山,那聲響頭敲醒了她,教她警覺到自己身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及空間里,也警覺到自己的錯誤究竟在哪。
很多事,她是不能蠻干的。
「你這是……」寸鐵山見他光潔的額頭上磕踫得紅通通地,愣住了。
「得曦違逆爹,那是兒子的過錯,是兒子沒把她教好。」說罷,他站了起來,直視著堂上的寸鐵山。「兒子定會仔細教她,爹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好?
「另外,爹把毛虎交給我吧!毛虎是我派給得曦用的,這些時日也善盡職責護她出入平安,算是我手底下的人……既然是我手底下的人犯事,還請爹將他交由我處置。」
本來得曦又是當眾指責又是跪的,把事情鬧成這樣,讓寸鐵山有點下不了台,如今寸延齡開口要人,算是讓他有張適當的**下,于是他雖然還沉著臉,開口時語氣卻和緩許多,「罷了,人就交給你處置吧!」
「謝謝爹。」寸延齡說著,彎腰行禮,同時不動聲色地將手伸向跪在一旁的得曦。
他厚實的手掌輕輕地覆在她的後腦杓上,溫柔又溫暖,像是在對她說著——有我罩你。
想起他剛才磕頭時的那聲巨響,在得曦眼眶里打轉的淚水瞬間滑落。
一路上,寸延齡牽著她的手,彷佛在給她力量。
她強忍著、強忍著,直到走進院門里那一瞬間,她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激動的情緒,一個轉身便將他牢牢抱住。
他高大且強壯,她得非常用力使勁地伸長自己的雙手,才能將他緊緊地抱住。
突然被她這麼一抱,寸延齡愣住,一旁看著的蓉花跟在院里做事的山明跟水秀也傻住。
「對不起……」她抽噎著,「對不起……」
他捧起了她的臉,「對不起我什麼了?」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他眼底滿是憐愛溫柔。
「對不起,」她仰頭便看見他光潔的額頭上那一抹紅,「我給你惹事了。」
他神情平靜地笑道︰「從你嫁進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覺得你不是個乖順懂迂回的,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敢在正氣堂上頂撞爹。」
她眉心一蹙,歉疚卻也委屈,「我是看見爹就要命人切下毛虎的手指頭,一時情急才會頂撞爹,毛虎雖犯了盜竊之罪,但不至落得殘廢。」
「我都听說了。」他一回來就听說毛虎盜竊老酒變賣遭逮之事,本來就要到正氣堂詢問情況,沒想到卻听見她在堂上說的那番話。
「你這脾氣還真是,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他雖然在訓她,但眼底卻是寵溺,沒有一絲的惱怒,「你同我可以如此,但對爹是萬萬不可。」
得曦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是的,她太沖動了,她一時忘了自己身處在古代。
寸鐵山是寸家的家主、是天,她明明可以迂回的達到目的,保住毛虎也不得罪寸鐵山,她卻選擇在象征寸家主子權力的正氣堂上挑戰了他的權威,寸延齡便是為了她這個天殺的過錯,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他是替她受過。
「對不起,我……我再也不會了。」她說著,伸出手輕輕地踫觸他額頭上那一抹紅,「疼嗎?」
「疼。」他深深地注視著她,眼底卻有一抹狡黠,「晚上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一點都不忸怩地點點頭,「好。」
他微頓,「今天這麼爽快?」
「謝謝你。」她眼里閃著淚光,真誠地說,「我以為你只會壓著我的頭叫我道歉,就像……」就像周傳璽那樣。不管她有沒有錯,只要他家人不喜歡不開心,他就要求她道歉。為了求全,她總是在委屈。
「爹是長輩,而且還要鎮著底下一干管事下人,你當眾質疑他,下他臉面,那可是大逆不道,不讓你道歉,爹往後如何馭下服眾?」他輕嘆一記,然後憐愛地捏了她的粉頰一下,「可我也知道你拗,腰不軟脖子硬的……你不道歉,那就我來,誰教我是你的丈夫?」
听著他這番話,得曦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還有……崇敬。
他看著是那麼粗魯無禮,實際上心思細膩,處事周到,他不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愛護著她。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是可以依靠、可以一輩子仰賴的。
他不是她喜歡的模樣又如何,每個人到最後終究要找的不是理想中、甚至是夢想中的那個人,而是適合的人。
「說吧,」他話鋒一轉,言歸正傳,「你打算怎麼處置毛虎?」
「咦?」不是他要處置嗎?怎麼他現在卻問她?
「你指控爹行的是私刑而非家法,還說要裁以適當的懲罰,予以改過的機會……」他將她方才在正氣堂說的那些話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倒問問你,你想怎麼做?」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都听見了?」
「都听見了。」他笑視著她,「你說得很好,所以我才好奇……」
據他所知,宋家對于犯錯的下人奴僕可是一點都不留情的,打殘打廢或是發賣,時有聞之。在那樣的家風下成長的她,竟對犯事的下人奴僕有著這樣的寬容?
「毛虎那孩子跟我出去過幾趟,他不是品性不端的人。」得曦嘆息地說。
「孩子?」寸延齡微微擰起濃眉,一臉狐疑,「他比你大呢!」
對喔,她又忘了自己只有十六歲。
「我的意思是他還年輕。」她續道︰「總之他不是手腳不干淨的人,做這件事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
寸延齡沉吟須臾點頭道︰「他確實一直都很謹言慎行,不曾犯錯,所以我才遣他負責你的安全。」
「嗯。」她點頭同意,「盜竊不該,就算情有可原,也是得付出一些代價,但斷指這個代價太高了,就算是于法有據的裁罰懲戒,也該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
听著她這番話,他露出頗具深意的一笑。
「那好,我就把毛虎交給你處置,讓我瞧瞧你能如何的合情合理。」
夫妻倆商量好,打理了一番儀容後,寸延齡就讓人把毛虎帶到花廳。
毛虎本來以為要面對的是寸延齡,沒想到竟是一力護他的得曦,他臉上閃過糾結。
「毛虎,」得曦看著站在面前的的毛虎,心平氣和地問︰「你是有什麼困難嗎?」
毛虎低著頭,兩只手貼在腿側,咬唇不語。
「我想幫你,但你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得曦嚴肅但又溫和地注視著他,「之前你跟我說家里還有病弱的祖父母,是因為金錢上有困難才盜竊老酒變賣嗎?」
毛虎抬起眼,堅毅的眸子里有深深的無奈跟愧疚。
「這兒沒別人,你放心跟我說。」她試著安撫勸慰著他,「這事,少爺已經讓我全權處理,你不必顧慮什麼。」
毛虎眉心一擰,突然咚地一聲下跪。
她陡地站起身,上前要拉他,但又想到身處的時空,終究坐回椅上,勸說道︰「起來,你這是做什麼?」
「少夫人,我……我……」毛虎話未說,就先紅了眼眶。
「你有什麼困難,直說無妨。」
「我祖母舊疾復發,得買更好的藥材給她治病,本來我也攢了一些錢備用,沒想到……」他悲憤地道,「我阿爹不知什麼時候已將我偷偷藏起來的銀兩拿去賭博了。」
聞言,她神情一凝。
家里有個賭鬼還真是悲哀呢!送她父親那幅仕女圖的張先生也是出自于一個破碎且高風險的家庭,就是因為有個賭鬼老爸,那位張先生才會差點無法繼續念書……
「所以你就偷了老爺的酒去變賣?」
「嗯。」毛虎用袖子抹著臉上的淚,愧疚地說,「少夫人,我甘願受罰,只求能繼續在寸家做事,我……我祖父母都需要我這份月例養活。」
「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的。」得曦問道︰「你差多少?」
毛虎微頓,抬起臉來,疑惑地看著她。
她溫婉一笑,「你祖母的藥錢要多少?」
毛虎搖頭,「少夫人,我……我不可以……」哪里有他做錯了事情還得到好處的道理?
「救命要緊。」看出他的心思,得曦道︰「日後你可以慢慢還我。」
「……少夫人的恩德,毛虎沒齒難忘。」毛虎衷心地磕了一個頭,「今生來世,我都願為少夫人效犬馬之勞。」
「什麼恩德不恩德的?都說了是借你錢,你得還我,而且你也不是不用受罰!」得曦一笑,但旋即神情嚴肅,「倒是你父親的事,得想想法子。」
提到自己的父親,毛虎又露出悲憤的眼神,「我阿爹他不只嗜賭,還借了印子錢,欠了一爛債。」
印子錢就是高利貸啊!在礦坑工作賺的錢,要生活自然是無虞的,但若是沾上賭博惡習,甚至是欠下高利貸,那可就完了!
「你在正氣堂的時候,應該把這些事說出來的……」她有點心疼他的遭遇,畢竟做子女的是無法選擇父母的。
「我……我不能說。」他搖搖頭。
「為什麼不能說?」她不解,「難道那些放印子錢的人會對你們不利嗎?」
毛虎抬眼,猶疑地看著她,「少夫人不……不知道?」
她微頓,納悶地說︰「不知道什麼?」
毛虎忖了一下,有點惶然地囁嚅道︰「少夫人若不知情,我就更不能說了。」
「到底是什麼事情?」這話都說了一半了,她當然要他說個清楚明白。
「少夫人是好人,我……我不能……」
「毛虎。」她打斷了他,嚴肅而堅定地開口,「你若真覺得我對你有恩德,就不該瞞我。」
毛虎迎上她的目光,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囁嚅地說︰「我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老爺,就是因為少夫人你……」
「因為我?」她更疑惑了。
毛虎頷首,怯怯地回答,「放印子錢的是宋家大老爺。」
得曦頓時瞪大了眼,「什麼?」
听聞在婆家過得挺風光的女兒要回娘家,宋衍一臉愉悅歡喜地候在花廳里。
一見得曦走進來,宋衍便道︰「曦兒,怎麼前一天也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要回家?要是你娘知道你要回來,今兒就不會去廟里還願了。」
得曦神情凝肅,「娘不在也好,女兒有事跟爹聊聊。」
看她一臉肅穆,不像是回來省親,倒像是來踢館的,宋衍笑意一斂,「發生什麼事了?該不是你在寸家惹了什麼事?」
得曦唇角一勾,冷冷一笑。
「爹,」她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問︰「放印子錢有您的分嗎?」
宋衍身子陡地一震,瞪大了眼楮,「你……你說什麼?」
看她父親的表情跟反應,她確定了一件事,就是宋衍有分。
「寸府有個護衛毛虎盜竊府中財物,他說他父親在宋家打理的礦場里做事,好賭成性不說,還欠了印子錢,而放印子錢的是宋家。」她無畏無懼地直視著他,「爹,宋家這種作為根本與吸血蟲無異。」
「你……住口!」宋衍面紅耳赤地怒問,「這事,你跟延齡說了?」
「我若說了,現在來找爹的就是他了。」
宋衍松了一口氣,然後又以怪罪的眼神直視著她,「我可告訴你,這事你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否則咱宋家就要一敗涂地了。」
「爹,」她義正詞嚴地說,「寸家將宋家原有的礦場交給宋家打理,那是對咱的信任跟恩情,您怎麼可以背著寸家做這種卑劣的事情!」
「你以為我樂意?」宋衍打斷了她,神情懊惱又帶著無奈。
她微怔,蹙著眉問︰「您不樂意?那為何……」
「宋家的事向來是你大伯父說了算,咱同氣連枝,能說不嗎?」宋衍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事不好不對,但你大伯父是我兄長,是你祖父臨終前囑咐著要我們相互扶持的親人,我能怎樣?」
听著他這番話,她明白了。原來是親情勒索呀!
即使不願意,即使知道不該,可因為是親哥哥提出的要求,他也只能昧著良心、硬著頭皮攪和下去。
「爹,放印子錢是會要人命的。」她苦口婆心地勸說。
「我知道,但是……」宋衍知道放印子錢是損德之事,但他還是尋了借口安慰自己,「是那些人好賭嗜酒欠了錢,這才來借印子錢,不是我們拿刀押著他們來借的。」
听著,她沉默了一下。
是,要這麼說也是沒錯,借高利貸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事情。
看女兒似乎被說動了,宋衍慎重其事地叮囑道︰「曦兒,你可絕對不能把這事說出去,懂嗎?」
得曦依舊沉默,若有所思。
她當然明白這事的嚴重性,雖說宋家對寸家有恩情,可這些年來,寸家對宋家已是仁至義盡,嚴格說來是不相欠了。
要是宋家放印子錢的事曝光,就算寸延齡對她再有多少寵愛,他們的婚姻也難免變質。
她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保住宋家,也讓這些礦工跳月兌這樣的生活模式,解除礦工跟高利貸之間的依存關系。
許多年前,她看過《多桑》這部講述礦工生涯的電影,她知道礦工們因為工作危險,有今天沒明天,因此領了薪餉便花天酒地,盡享眼前之樂。
活在當下常常被他們過度解讀及擴張,以至于經常過著借貸典當,被債務追著跑的日子,她得想法子解決這些問題,才能讓他們不再被錢綁架。
當他們不需要印子錢,宋家這門生意便無收益,而沒了收益,自然就會結束。
「好,我不說。」她神情凝肅地問,「毛虎他爹的借條在哪?」
宋衍微頓,終究還是說了,「若不是在你大伯父手中,便是在你大哥或三哥手上。」
「二哥也有分嗎?」原主的親哥哥宋得康行二。
「我跟你二哥只出資,不管帳。」他說。
「可爹還是拿得到毛虎他爹的借條吧?」她問。
宋衍點頭,「是不成問題。」
「那爹幫我把毛虎他阿爹的借條要回來。」她說。
宋衍一怔,「你這是想干什麼?」
「這是我保密的條件。」她打斷了他,態度跟語氣都十分的強硬,「爹拿到他的借條,就著人送來給我,行不?」
宋衍本想說些什麼的,但得曦那強硬又果斷的氣勢,著實令他震驚,甚至是有點畏懼。
這女兒嫁到寸家才多久,怎麼彷佛變了個人似的?
「知道了。」他懊惱卻不得不從,「我明兒就讓人給你送去。」
當天晚上,得曦溫柔又悉心地給寸延齡梳整著頭發,並告知他毛虎一事的後續處置。
「毛虎那事,我都辦妥了。」
他看著銅鏡中的她,淡然一笑,「說來听听。」
「我借錢給毛虎。」
他微頓了一下,「噢?」
「他的祖母病重,需要錢買更好的藥,他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偷了爹的酒。」
「他在寸家干了三年,身上沒攢點銀兩?」
「自然是有的,可是他阿爹嗜賭,偷了他的積蓄,他無計可施也無路可走。」她續道︰「我借他錢,然後再罰沒他一個月的月銀,服一個月的馬房勞役,行不?」
寸延齡微微點了頭,「行,合情合理。」說著,他胳臂往後一撈,將她拉到自己腿上坐著。
她順勢地勾住他的頸項,安適地坐在他強健的腿上。她已經越來越習慣,甚至是喜歡這樣的肢體接觸跟互動了。
寸延齡待她的好,對她的寵,讓她心中愛苗滋長。
她原以為他看待她就像對宋得安那般,只是听從父親的安排,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與愛無關。可現在,她越來越覺得他對她是有愛的,他看著她的眼神,他撫模她的方式,他對待她的態度……他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里,都充滿著對她的愛護及寵溺。
他是品性端正、可以依靠的男人,是可以跟她一起養兒育女的對象。他如是個好丈夫,一定能是個好父親。
事實上,自那天他在正氣堂為了她磕響頭認錯賠罪之後,她就沒再吃過避子丹了。
「話說……」寸延齡捧著她的臉,眉心一擰,「你為毛虎這麼盡心,都不怕我惱?」
得曦微頓,訝異地問︰「你難道覺得我對毛虎有什麼?」
「看你是沒有。」寸延齡深深地注視著她,「可那毛虎還是年輕護衛,我怕他對你有什麼……」
他話未說完,得曦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伸出手,溫柔地理著他的發鬢,眼底滿溢愛意,言語卻促狹地說︰「毛虎是年輕,但你也老當益壯呀!」
寸延齡故作惱怒狀,「你這是說我老?看我怎麼對付你。」說完,他將她攔腰抱起,便往床邊走去,才把她擱在床榻上,他的臉便往她綿軟的胸口蹭著。
她讓他蹭得癢了,在床上又叫又笑,「別……好癢!啊……哈哈……快住手……」
「我偏不!」寸延齡眼底充滿對她的渴望及愛戀。
多不可思議的丫頭!有時行事作風像個能當家的主母,有時又嬌憨可愛得像是個小孩子……他從來不曾對一個女人有著這麼深的依戀,他要她,他還要她給他生孩子。
「得曦,」他忽地捧著她的臉,神情認真,聲音低沉而誠懇地說,「我愛上你了。」
她一怔,他現在跟她說這句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以為娶了你跟娶別人不會有什麼不同……」他誠實地把自己的心思說出,「就跟娶你大姊姊一樣,一切都只是……理所當然。這麼說或許對你大姊姊不公平,但是你跟她不一樣,我對你的感覺……」
他試著解釋自己內心的感受,卻有點辭窮。
「對我如何?」她輕捧著他粗獷性格的臉龐,深深地注視著他,心卻是怦怦地狂跳著,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雀躍,同時又有幸福的感覺。
寸延齡露出苦惱的神情,「我不知道怎麼說……」
「試著告訴我。」她柔聲說。
他認真地想了一下,決定就用最直接的話語描述,「就是……在你之前,誰都可以,在你之後,非你不可。」
她眉眼間漾起燦爛的笑意,「甚好,我听著……很歡喜。」
「是嗎?」他像是個被模頭夸獎的孩子般,露出單純又可愛的笑。
「是。」她勾下他的頸項,在他唇上吻了一記,「我也覺得……幸好是你。」
這話,她發自內心。
既然是老天爺的安排,那就接受吧——當時的她是這麼消極地想的,覺得不管老天爺塞給她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都認、她都接受,可是現在她慶幸是他。
老天爺並沒有隨便塞一個男人給她,而是為她精挑細選了一個可以療癒她、感動她的男人。
听了她短短一句「我也覺得幸好是你」,寸延齡露出孩子般滿足的粲笑,俯身便要將她攬在懷中,進行一場未開始就能預期一切都很美好的**。
但是她忽地想起一事。
「對了。」她用手掌隔開他們即將黏在一起的唇瓣。
他有點懊惱地說︰「有什麼待會兒再說。」
「不行,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跟你聊聊,听听你的想法。」
他濃眉打成結,無奈地退開,「最好是重要的事情。」
「是這樣的……」她翻身坐起,一本正經地說,「因為發生了毛虎這件事,讓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成立礦工協會。」
他滿臉疑惑,「那是什麼?」
她盡可能以簡單易懂的說明讓他理解她的想法,「經我觀察所見,這些礦工因為工作辛苦且隨時有發生災變的危機感,所以一拿到工資就會抱著及時行樂的心態盡情揮霍,因此染上惡習的也大有人在,毛虎的阿爹就是其一,如果毛虎阿爹這樣的人越多,治安的風險便越高,若要減少治安風險,就得減少像是毛虎他阿爹這樣的人……」
他听得一頭霧水,「如何減少他這樣的人?將他們趕出岳陽,不讓他們在寸家的礦場做事?」
「當然不是。」她一笑,「我認為可以由寸家出面,為礦工們成立一個協會,這個協會可以管理及協助礦工們處理各種職務及生活上的問題,還可以幫他們儲蓄。」
「儲蓄?」
她問︰「寸家的工資是日領?」
「嗯。」他點頭,「每日放工時由工班頭子統一發放。」
「那好。假如這些人無法把錢留住,就由寸家來幫他們把錢留住。」
「你是指……」他好奇地看著她,「由寸家當票號?」
「差不多是如此,每天從他們的工資里取十分之一做定額儲金,若有急需可提領,若是一直存著,待離開礦場後仍有一筆錢可以生活無虞。當然,假如有人想存得更多也是可以的。」
听著她這番話,他驚奇不已,「你是哪來這樣的想法?」
「我只是想……毛虎就是把錢藏在家里才被他阿爹發現,如是存在寸家成立的協會里,他阿爹就拿不到了。」
她怯怯地看著他,「你覺得可行嗎?」
「可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答,然後以驚奇又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待我將你的想法跟爹商討,再來做通盤的安排。」
听著,她喜出望外,「我這只是初步的想法,也怕他們不放心將錢交給協會管理,若是可以,或許還能有其他福利以鼓勵他們加入,例如每半年發放紅利或回饋,設置便宜的私塾以供這些工人子弟讀書習字,像毛虎這樣的好孩子若是有機會讀書識字,也許會有另一條出路也說不定。」
听她說得越多,寸延齡的神情就越是驚訝,眼神便越是發亮,除了她,他從不曾這樣熱切地看著誰。
「你……」他情難自禁地捧著她的臉,然後再將自己的臉湊近,深深地注視著她,「你真是宋家來的?」
得曦一怔。她是宋家來的,卻也不是宋家來的。穿越如此不可思議又復雜的事情,她實在無法向他解釋。
好在寸延齡也只是感慨,並不是真的在質疑她的來歷。
「你這顆小腦袋好似一直想著要幫助別人,尤其是像毛虎這樣的年輕人……」
「有些人資質及品性都好,可因為出身不好,便失去了改變生活的機會。」她用溫暖的語氣說︰「行有余力就應該提攜別人,不是嗎?」
這話,是她在另一個時空的爸爸生前常說的,而且她爸爸執行得十分徹底。
寸延齡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她,她的臉上及眼底有著超齡的沉靜及成熟,有時他會懷疑她真的只有十六歲而已?
「老天……」他忍不住喟嘆一聲,忘情地將她緊擁入懷,「我實在……」
「實在什麼?」她問。
「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笑著親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