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喊娘。」高青禾牽著女女圭女圭,期待地望著慧槿。
「相公,這是……」
「那郁兒……」
「郁兒會想要有個妹妹的。試試吧,如果不行……」
慧槿搖頭,不行也不能把婉兒丟棄,她是個孩子,不是木偶,不能說要便要,說不要便拋棄,慧槿很清楚,點下這個頭,就是一輩子的事。
她撫模婉兒的臉,輕聲問︰「你願意當我的女兒嗎?」
慧槿溫柔的目光融化了她的警戒,打出生以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對她說話,她不愛哭的,可這會兒眼底卻涌上淚水,不明所以的溫暖滲入心底。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一把撲進慧槿懷抱。
軟軟的、小小的身子撞進懷里,彷佛依稀……她的菁兒回來了,慧槿閉上雙眼,回抱她,淚水滑出眼角。
水嘩啦嘩啦沖著,隔著屏風,房間里到處充斥著皂角香氣。
「頭抬高點,把眼楮閉上。」慧槿一面幫她洗澡,一面叮嚀。
婉兒眼楮張得大大的,直盯著慧槿瞧。真的開心呀,她從沒這樣快樂過。
「怎麼啦?閉上眼楮呀,要不被水給沖了,會不舒服的。」慧槿掐掐她的小臉頰問,這孩子太瘦太小,得好好養養才行。
之前了為郁兒、菁兒,家里一直養著羊,但半年前,兩個小家伙不知怎地竟開始拒絕喝羊女乃,湊巧母羊也不下女乃了,她便把母羊給賣掉,這會兒……得再尋人問問,哪家有下女乃的母羊。
「不閉,我要看清楚。」婉兒固執道。
「看清楚什麼?」
「看清楚娘親。」從頭到腳,每一個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要確定再確定,確定「娘」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既溫柔又漂亮,連說話的聲音都讓人好安心。
望著她孺慕的眼光,這孩子沒被人疼愛過嗎?她很是心疼,「為什麼要看清楚娘?」
「因為……怕。」她低下頭。
「怕娘嗎?」慧槿問。
她咬緊下唇,片刻後回答。「怕明天醒來,就沒有娘了。」
是擔心自己將她拋棄?胸口微微的酸澀、微微的漲疼,她輕撫婉兒臉龐,輕聲道︰「娘知道婉兒伶俐聰明,娘說的話你一定听得懂,對不?」
「對。」
「那你听好了,無論如何娘都不會拋棄婉兒,從現在起你就是娘的女兒,娘會照顧你、疼愛你,會好好把你養大,送你出嫁,看著你走出自己的人生。」
听懂了,點頭,點頭,再點頭,她拉出一張大大的笑臉,連忙道︰「婉兒會刷碗洗菜,會掃地洗衣,婉兒會做很多事,會很乖很听話。」說到最後,聲音中出現哽咽。
天……這孩子到底經歷過什麼?她心疼道︰「當娘的女兒,不必刷碗洗菜,不必掃地洗衣,當娘的女兒有權利撒嬌任性,你只要努力長大就可以。」
她又听懂了,怔怔地看著慧槿,心一酸,眼淚鼻涕又滑下來,不顧滿身的水,嘩地,她從浴桶里站起來,撲進慧槿懷里。「謝謝娘,我好喜歡娘……」
隔著屏風,高青禾听見里頭的對話,高高提起的心髒終于落在定處,他沒估錯,慧槿再善良不過,她定會好好對待婉兒。
「相公。」屏風後頭傳來慧槿的聲音。
「我在。」高青禾連忙回應。
「我忘記帶大巾子進來,你幫幫我。」
「行,馬上。」他打開櫃子,一個個找,好半晌才找到巾子,繞到屏風後頭,雙手展開。
慧槿將婉兒從水盆里抱起,高青禾立刻用巾子將婉兒裹住,抱進懷里。
溫暖、堅實的擁抱讓婉兒覺得幸福極了,大大的眼楮轉動著,看看爹,看看娘,一瞬不瞬,就怕眼楮閉上,所有的好事會通通不見。
夫妻倆抱著婉兒,彷佛間……女兒回來了。
婉兒對著他們笑,對著他們喊爹、娘,喊一次不夠,喊十次,喊著喊著,總算喊出真實感,現在……她真的有爹有娘了!
慧槿懂的,懂這孩子企圖證實些什麼,她沒有笑話,只是由著她,一聲一句不停地喊,喊到她覺得夠了,安全了。
「衣服有點大,先將就穿著,娘找時間做新的。」那是為菁兒做的新衣。
「娘真好。」伴隨著軟軟的三個字,婉兒鼓起勇氣,將濡濕的唇貼上她的臉。
這動作讓慧槿想起菁兒,只不過胸口的酸澀漲痛輕了。也許相公是對的,他們能在小女孩身上找到愈合傷痕的辦法。
將婉兒打扮整齊,高青禾、慧槿一左一右牽著她走到廳里。
高父抽著煙斗,高母和高青秋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
家庭狀況好了之後,吃穿不愁,一家人再也不必下田工作、養豬喂雞,空閑時間多了,母女倆沒事做,只好說說東牆,聊聊西牆,拿旁人的閑事說嘴過日子。
「要不同咱們搬回村里,反正有現成的田可以耕作……」
高母一說,高父立刻接話,「好主意,再不動動,我這把老骨頭都快生銹了。」
高青秋聞言不依。「你們兩老有福不會享吶,好不容易能過上好日子,怎還回去耕田?又不是天生勞碌命。」
「這幾年成天在屋里坐,啥事都沒得干,日子長得很難熬。」高母嘆道,過去孫兒上學,還有小孫女可以照顧,可如今……做啥好呢?
「爹可以出門尋朋友喝點小酒、嘮嗑,娘可以去逛逛街,買些衣服首飾,日子怎就難熬了?」
「胡說什麼,你嫂子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辛辛苦苦一文一文攢出來的,怎能胡花?」高母斥道。
「那是我哥的功勞,是他當了官,我們才能改換門楣。」
高母道︰「你哥哥是長進,但七品小官,俸銀就那麼點兒,若不是慧槿辛苦經營,咱們哪能搬進京城住上這樣的好房子,更別說使喚上人。
「高家能有今天,全多虧了你嫂子,你對慧槿態度能不能好些?別老說那些難听話,也不怕慧槿心寒。」
高父接話,「青秋得同她嫂子好好學學,都要說親了還啥事都不懂,日後出門要怎麼過日子?」
「爹!」高青秋听得直跺腳。
她哪有對嫂嫂不好,她只是……嘴硬,這些年處著處著,誰是什麼樣的性情還能不知道?嫂嫂做的,她全看在眼里,她也明白自己該服軟,也曉得她確實比不上嫂嫂,何況菁兒的死,她也替嫂嫂擔心呀,可……就是說不出軟話。
高父看一眼老來女,當初得了女兒,心里高興,家里再苦對她也是寵著,沒想竟縱出這副性子。
高母拍拍女兒手背道︰「你爹說的對。身為女人,天生吃虧,嫁得好與不好可是一輩子的事,不趁著出嫁之前多學點本事,日後遭遇困難,連哭都沒地兒去。」
「我有爹娘和哥哥護著。」高青秋不依。
「終歸是娘家,我們能插手到你婆家去?要真鬧得撕破了臉,你的日子是過還是不過?」高母苦口婆心。
高父見女兒嘴硬,忍不住勸道︰「同一塊地、同樣的天候,有人種出稻谷千斤,有人搞到顆粒無收,原因在哪兒?在于經營。女人婚嫁也一樣,嫁得好不好是其次,重點是如何把日子往好里過,有人把一盤壞棋給救活,有人把一盤好棋下壞,端看是啥態度,你得多跟你嫂子好好學學。」
「你們一個個都喜歡嫂嫂,不喜歡我了。」高青秋能不嫉妒嗎?打從嫂嫂嫁進高家,她就成了被比下去的那個,人人都贊揚嫂嫂、批判她,就算她真心想對嫂嫂好,可他們這樣……她的嘴巴怎軟得下來?
「媳婦確實是好啊,當初你娘一時善心大發,把兜里攢了兩年的十兩銀子買回你嫂嫂,那是要跟你舅舅買地的呀,記不記得,慧槿進門時我是怎麼大發脾氣的,茶碗一拋,把她的手都給割破了,你更生氣,氣你娘沒買回你要的頭花,你不敢對你娘發火,沖著慧槿就是一頓破口大罵,她連哭都不敢,低著頭,去尋來掃帚,把地上的碎茶碗清理干淨……」想起當年,高父不勝唏噓。
高母接著道︰「可不是,那時她連掃帚都拿不好,可憐高門大戶的千金啊,那雙手是用來拿筆彈琴的,哪里做過這些粗活。可她半句話沒說,光顧著做事了,當時我手把手教她做菜、打理家里,教她下田除草……
「第一次下田,她滿臉為難,高門千金別說露腳丫子了,出門都得戴上帷帽、把臉給遮起來,天曉得她有多掙扎。可她說話了嗎?埋怨了嗎?沒有!她認命的咬緊牙關做著前半輩子想都沒想過的事。
「她就是這樣一點一滴贏得我和你爹的信任,若不是信任,我怎能同意賣地給她做生意,如果不是鋪子賺了錢,你哥哥能得名士高儒教導,能順利考上進士?」
高母皺眉,她對慧槿最抱歉的不是那些,而是當年沈惜若與陳家訂親,青禾正為科考失利而頹喪,听到消息時竟然想出家當和尚,他們心急不已,到處尋人想給兒子說一門親事,可是對方才剛有那麼點意思兒子就上門去鬧,鬧到對方下不了台,之後媒婆看到自己就繞路走,像見鬼似的。
她實在是沒法子了,才會在看見人牙子叫賣時湊近看,她一眼就瞧上慧槿,當時她往臉上抹了東西,看起來髒髒丑丑的,可那雙眼楮長得多漂亮啊!她下意識覺得這個姑娘定是那種能把日子往好里過的媳婦,因此咬牙把錢給花了。
回到家那個晚上,她洗去一臉風霜,全家人都被她的美貌給驚呆了,那不是姑娘,是下凡仙女啊,把她樂得呀……她滿心希望慧槿能取代兒子心中的沈惜若。
可惜兒子的固執讓人咬牙,他竟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氣急敗壞,支了個爛招——給兒子和慧槿下了藥。
真的是大爛招,那時慧槿才剛十四歲,小小的身子承受了巨大傷害。
她還以為成就好事之後兒子就能順理成章認命,沒想那頭強驢子……但那不是她最難忘的,她忘不了的是慧槿的背影。
她換下被撕壞的衣服,一路走到河邊,她沒哭,背挺得筆直,但不知為什麼,那樣的背影讓人心酸,她不敢攔慧槿,只能遠遠跟著,只見慧槿走到河邊,低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麼,下一刻慧槿沖進河里,她這才曉得,那孩子是不想活了呀!
是啊,那樣家庭教出來的孩子,貞潔、名譽遠比性命更重要,她真沒想到自己的爛招會毀了一個人。
她正想上前救人時,慧槿在河中間停下腳步,水不斷沖擊著她弱小的身子,許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她轉身往岸邊走,她沖動上前,一把抱住慧槿,不斷說對不起,她告訴她,不管青禾怎麼想,她都視她為媳,會一輩子照顧她……
老天有眼,就那次,慧槿懷上了,青禾對沈惜若再有情有義也還有幾分良心,最終他決定迎娶慧槿為妻,給孩子一個名分,他們高家總算圓滿過了那關。
廟里的和尚說慧槿父母緣淺,但八字旺夫,有她,夫家會一路榮耀。
果然,慧槿入門後,家里一天比一天好,孫子聰明伶俐,兒子仕途順利,眼看高家就要榮華了……這一切都要歸功媳婦。
父母說得高青秋無話可駁,只悶悶地應了聲,「知道了。」
高父道︰「得找時間讓媳婦好好教導青秋,免得日後出嫁啥都不會。」
听到出嫁二字,高青秋紅了臉,一跺腳。「我哪有爹娘說的那麼差。」
此時,高青禾領著妻子和婉兒進屋,慧槿帶她上前與公婆請安。
「爹,娘,這就是我上回說的女娃兒。」高青禾道。
老人家打量著小丫頭,笑道︰「看起來挺乖巧的,不知道說話利不利索?」
「爹、娘,婉兒說話很清楚,是個聰明孩子。」慧槿回答。
「你們夫妻都喜歡?」高母問。
慧槿與高青禾對視一眼,道︰「是,我們打算領養她。」
高青秋在一旁看著小丫頭,問︰「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啦?」
「我叫陳婉卿,四歲。」婉兒清晰回答。
她的回答讓高青秋變了臉色,猛地將目光定在婉兒臉上,試圖尋找什麼似的。
高母拉過婉兒,教導道︰「往後你不叫陳婉卿,要叫高婉卿了,懂不?」
「懂。」
「你還有個哥哥,馬上就要下學,你要听爹娘和哥哥的話,知道嗎?」
「知道。」
「是個伶俐孩子。」高父道。
「是,也細心體貼,小時候應是吃過不少苦頭。」慧槿接話。
「小時候苦不叫苦,長大遇到躲不了還挺不下的才叫苦。」高父說。
高母把婉兒抱到膝間,你一言我一語的,和媳婦聊開了。
公婆雖沒讀過書,但人情達練、世情通透,尤其是公公,年輕時家境困窘,不得不冒險與人跑船,因此閱歷豐富,慧槿很喜歡同他說話。
見那邊聊開,高青秋扯了扯哥哥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跟她出去,高青禾跟著妹妹走到外頭。
直走到大門邊高青秋這才轉身,凝聲問︰「哥哥這是想做什麼?」
聞言,高青禾心頭一驚,「我不知道你在問什麼?」
「你心知肚明,說!為什麼把婉兒帶回來?」
「她無父無母需要照顧,而我們剛失去女兒,接她進府有什麼不對?」
「哥怎能理直氣壯?你就沒想過,如果被嫂嫂知道會怎麼想?」
「孩子是無辜的。」
「嫂嫂就不無辜嗎?」
「慧槿是寬容人。」
「嫂嫂再寬容,也不是哥哥可以這麼做的理由!」
「你不是不喜歡慧槿嗎?何必……」
「我喜不喜歡嫂嫂是一回事,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能混為一談。更何況嫂嫂……對哥哥夠好了,哥哥不能恩將仇報。」她終于為嫂嫂說了次公道話,卻不在嫂嫂面前。
「什麼恩將仇報?別胡說!」
「我如果是嫂嫂,知道這事,肯定要將哥哥給休了!」
「滿口胡言,一個大閨女,休不休的,這種話能夠隨口說?」
「如果哥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把陳婉卿送走。」
聞聲,脾氣溫和的高青禾第一次對妹妹動怒了,他凝聲道︰「你敢!如果不想鬧得家里雞犬不寧,就管好你的嘴巴。」
「哥不講道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哥哥。
高青禾深吸氣。「就當我不講道理吧,我一定會親手把婉兒養大。」
丟下話,高青禾轉回廳里,高青秋看著他的背影,皺緊了眉心……
郁兒瞪婉兒一眼,把**挪向另一邊,繼續背書。
婉兒小心翼翼地瞄向哥哥,接收到他明顯的排斥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把**往後挪挪,拉開兩人的距離。
看見這幕,慧槿淺淺一笑,沒做任何表示,繼續看帳本。
婉兒真的很乖,拿著筆描大字,每個動作都很輕,就怕打擾娘和哥哥,四歲的孩子很難坐得住,但她坐得穩穩的,身子板正,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郁兒放學,剛走到家門口,呀地!門就打開了,很顯然有人在門後守著,因此門開同時,他看見一張笑臉,帶著羞澀靦腆卻也期待的笑臉。
「哥哥回來了。」婉兒軟軟地說。
「走開!不要跟我講話。」郁兒怒斥。
她立刻退到一旁,乖覺地等哥哥走過後立馬跟上。
討厭鬼,討厭鬼……郁兒在心里不斷罵著,卻罵不掉身後那雙小短腿,他听見她跟得氣喘吁吁,卻不肯放慢腳步。
然後,唉呀一聲,小短腿摔了,郁兒大翻白眼,用力吐氣,怒氣沖沖往回走到她跟前。
婉兒順著兩條腿往上看,看見怒目圓瞠的哥哥,馬上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拍拍手心沙土,笑出甜甜的酒窩兒,說︰「我不痛。」
「誰管你痛不痛。」嘴巴上這麼說,但看見她掌心滲血,也不知道為啥,更生氣了。
婉兒笑著張起一雙大眼楮說︰「哥哥別擔心,以後婉兒會小心。」
「你哪只眼楮看見我擔心了?」
她笑了,沒有回答,繼續跟著。
一家子圍在一塊吃晚飯,與大戶人家不同,高家吃飯挺熱鬧的,一面吃一邊說笑,晚飯總能吃上大半個時辰。
但慧槿不插話,她是個規矩人,禮儀已經淬進她的骨子里,食不言、寢不語已經成為她的習性。
「青出于藍啊,咱們家郁兒真不簡單。」高父說到孫子就忍不住驕傲。
「可不是嗎,又拿前三了。」高母也滿臉驕傲。
書院里,每旬一考,每回拿到前三的,卷子都會被貼在書院門口那片牆上。
高父不認得幾個字,但就是認得高郁白這三個字,白天,人家卷子還沒往外貼呢,他就等在牆邊。
說到底,就是高家的種好,從進書院到現在,他們家郁兒還沒考出前三以外。
高青禾滿月復得意,卻還要教訓道︰「勝不驕,敗不餒,你要面對的考驗還很多,萬萬不可以自矜自傲。」
「郁兒謹記父親教訓。」
「郁兒說說,出仕是為了什麼?」高青禾又問。
「為天下百姓造福。」
高青禾更滿意了,笑道︰「許多人拼得數年辛勤,終于當上官後,便做起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來的美夢,他們行事不為百姓,只為求財,因此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因此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賺飽了囊袋卻失去本心,爹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我不會,我要像爹一樣,當個清官。」郁兒信誓旦旦回答。
「很好,爹信你。」
慧槿沒說話,心中卻暗道︰賺錢的事交給她吧,她會努力讓家人衣食無憂,不教丈夫孩子為利出賣自己,最終落得……閔家下場。
婉兒也不曉得听不听得懂,只一雙眼楮亮燦燦地望著哥哥,滿心崇拜,郁兒發現了,不滿地撇撇嘴角,揉揉鼻子,假裝餐桌上沒有這號人物。
沒想婉兒對哥哥的崇拜滿溢,竟忍不住鼓起勇氣,舀了塊哥哥最愛的魚肉,放進他碗里,軟軟道︰「哥哥吃魚,娘說吃魚會變聰明。」
郁兒大翻白眼,很不給面子地把碗里的魚倒進盤子里,拒吃。
高青禾看見,直覺就想教訓兒子,然慧槿踫上他的衣袖,輕輕搖頭。
她知道,婉兒來家里大半個月了,郁兒對她依舊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高青禾吞下責備,對婉兒道︰「婉兒真細心,知道哥哥喜歡吃魚,那爹爹呢?」
婉兒笑開,舀一匙雞蛋擺進父親碗里,高青禾順勢夸她幾句,又讓她給祖父母添菜,將這一樁給揭過。
飯後,婆母帶婉兒進房說話。
慧槿牽著郁兒在院子里消食,走著走著,她問︰「郁兒不喜歡婉兒,對嗎?」
「對。」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為什麼呢?婉兒體貼、細心,對哥哥很好……」
郁兒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母親,慧槿不催他,耐心等待。
片刻後,郁兒道︰「娘,我不想讓別人取代菁兒。」
一句話,慧槿明白了,明白兒子從未出口的思念與哀愁,嗓子微啞,她蹲,緊緊抱住兒子。
郁兒知道自己勾起母親的傷懷,覺得抱歉,母子倆皆沉默。
半晌,慧槿收拾好情緒,問︰「郁兒想妹妹了對不?」
「嗯。」
只是一聲短促的回應,慧槿卻听見滿腔思念。
她真是糟糕呀,一心沉淪在痛失愛女的哀慟中,卻忽略兒子的心情,他那麼小,沒人開解,怎麼能走出痛苦?「娘也好想菁兒呀,你記不記得菁兒有多調皮、多傻氣,她上樹掏鳥蛋,卻爬不下來,抱著樹干哇哇大哭,還得讓爺爺去把她給抱下來。」
說起過去,郁兒笑了。「娘,郁兒爬樹,是我攛掇的。」
「我就知道,她哪來的膽子。」
郁兒早慧,外人見著他,總當他乖巧溫文,可只有他誆人的分,沒人誆他的理,他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她常想,長大之後,郁兒會不會變得城府甚深?
相公常得意郁兒像他,可……一點都不像呢,郁兒哪有他那麼單純好騙。
郁兒道︰「妹妹沒有膽子,老憑一股沖動做事,只要我說上幾句,她什麼都會听。」
「她听,是因為相信哥哥,不信你去問問姑姑,姑姑同她講的話,她哪一句听進耳里了?認真說來,你和菁兒比娘與她更親密呢,娘還不知道你們長什麼模樣時,你們在娘肚子里已經玩成一團,那時候啊,你們兩個玩瘋了,娘可就辛苦啦,肚子東邊腫起來,西邊腫起來,撐得娘肚子好疼啊,娘老是在猜想,你們到底是在玩還是在打架?」
「我與妹妹不打架的。」
「也是,打小你就疼妹妹,有好吃的讓妹妹先拿,有好玩的讓妹妹先選,你不過比菁兒大一刻鐘,可你幫著妹妹穿衣穿鞋,還教妹妹讀書認字……」
「妹妹傻,不多寵著,慢慢教導怎能行?長大要被欺負的。」
慧槿笑得心澀,他自己都還是孩子呢,已經盤算起菁兒長大。
「菁兒挨罵,你老求情,說︰『娘,妹妹做錯事,你別急著說她,待我下學回來再同她好好講講。』她就仗恃著有哥哥在呢,每回我要罵她,她就揉紅一雙眼楮,可憐巴巴說︰『娘別罰菁兒,等哥哥回來會說我。』她啊,被你寵得無法無天了。」
郁兒一笑,他真的很高興,有人能和他聊妹妹。「娘,人死了會去哪里?」
「有人說是天堂,有人說是輪回,但不管菁兒在哪里,只要我們還記得她,她一定都會很開心。」
「娘,我擔心自己會忘記妹妹。」他沮喪道。
慧槿理解,道︰「那娘把菁兒畫下來好不好?笑著的、生氣的、耍賴的、愛哭的……把菁兒每個模樣都畫下來,再把她發生過的事點點滴滴記錄下來,如果你想到菁兒什麼事,就告訴娘,我們來做一本『菁兒小書』,以後想她了,我們就看看書,聊聊菁兒,好不好?」
他笑著望向母親,用力點頭。「好。」
慧槿攬過他,親親他的額頭。「娘知道,你擔心婉兒會取代菁兒,擔心我們有了婉兒會慢慢將菁兒遺忘,可,怎麼能呢?菁兒是從娘肚子里出來的,娘有多愛你,就有多疼她,你們不僅僅是娘的兒女,你們是娘的命啊,失去你們任何一個,娘都痛不欲生。」
郁兒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展開雙臂,用力回抱母親。
「知道娘為什麼會同意收養婉兒嗎?」
「為什麼?」
「娘相信因果,相信好事做多了就會有善報。娘想啊,收養一個可憐的孩子,疼她愛她,用盡心力善待她,娘要積存很多的福報,那麼靈魂轉世,菁兒再進入輪回重新為人時,老天爺肯定會看在娘那麼努力的分上,為她安排一對很好的父母親,像爹娘待婉兒那樣,疼愛她,把她捧在掌心寵愛。說不得運氣好,她還會踫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哥哥,在乎她、關心她,把她的快樂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郁兒看著娘,明白了,只是……「娘,真的會這樣嗎?」
「我相信老天會善待好人。」慧槿沒有告訴兒子應該怎麼對待婉兒,她只是認真點頭,認真相信,認真地……盼望,不管是菁兒或郁兒,都能得到老天的厚待。
一笑,郁兒道︰「我明白了。」
郁兒明白了,衛晟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又來了?是……偏愛爬慧槿家的屋牆?他是真的不知道。
過去偷窺慧槿,還有個正當理由——暗中觀察品性,看她會否虧待雲娘。
可現在呢?她是別人的妻子,她好或壞都與他牽扯不上關系,任他想破腦殼也找不出偷窺她的合理說詞。
他對「一盞昏黃燈光,一張圓桌,郁兒默書,婉兒練字,她拿著針線在旁縫縫補補」,這種普通人家再尋常不過的畫面感到痴迷,他想一看再看,看得畫面在他心底……越來越重要。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心底摻雜了名為忌妒的情緒,但是又能怎樣?難道他要怒說︰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
衛晟還沒有那麼無恥,雖然他曾經是赫赫有名的京城惡霸。
因此他只能在無人的夜里偷窺,偷窺有她在就會存在的平靜安寧。
然他怎麼都沒想到,會看到她教導兒子的這幕。她沒有告訴兒子該怎麼做,沒有指出他的錯誤,她只是理解他、明白他,只是一句句體貼著他的心。
他真的沒想錯啊,如果耀兒能養在她膝下,必定會長成一個很好的孩子!衛晟嘆氣,他終究是錯失了……
竄身離去,在經過書房屋頂時……他無聊……對,他承認自己無聊到去掀人家屋瓦,因為大熱天的,高青禾書房窗戶關那麼緊,不熱嗎?
掀開兩片屋瓦,衛晟看見他又在看沈惜若的畫像,那張畫像還是衛晟畫的——在高青禾百般要求下。
他還在當紈褲的那年救下高青禾,他在高家住上大半個月,高青禾和他分享了許多秘密,當中就有沈惜若這段。
為展現友誼,高青禾想方設法讓他見沈惜若一面。
他雖身為紈褲,但那筆丹青還是拿得出手,于是他畫下沈惜若的畫像,成為高青禾的珍藏。
都到這時候了還放不下她?高青禾將慧槿置于何處?濃眉拉成直線,厘不清胸口的感覺叫做「不滿」還是「慶幸」。
這天下學,婉兒又等在門後頭,門推開,郁兒照例看見門後一張笑臉。
「哥哥回來了。」她嬌嬌女敕女敕地重復著不受歡迎的話。
但這回他沒擺臭臉,只是不接話,敏感的婉兒發現了,笑著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牽起他的小指頭……咦?哥哥沒甩開她。
她更高興了,開始吱吱喳喳說起話來。
「哥哥,今天祖母咳嗽了,娘要請大夫,祖母不讓,姑姑就去抓藥,姑姑回來的時候臉紅紅、眼楮也紅紅的,娘問姑姑怎麼啦?姑姑說︰『要你管。』娘好聲好氣勸姑姑,有什麼委屈要說出來,千萬別憋在心里,沒想到姑姑推娘一把,娘撞上那棵大樹,把腰都給磕疼了……」她不停匯報家里大小事,才四歲的她,口齒清晰伶俐,半件事都不落下。
郁兒停下腳步,而繼續往前走的婉兒手被扯了一下,又被拉回來。
「以後,再有姑姑欺負娘的事,你就去找祖母告狀。」
「好。」婉兒鼓起腮幫子,用力點頭,很有同仇敵愾的模樣。
郁兒很滿意她的表現,以後家里又多一個人護著母親了,他從懷里掏出紙包,口氣帶著兩分別扭,遞給她。
接過紙包,她滿臉訝異,打開紙包,是糖豆子呢……哥哥給她糖豆子耶!她笑開,燦爛的笑容像五月天的太陽,亮得耀人眼。
「謝謝哥哥。」興奮,快樂,感激……數不清的情緒在那雙眼楮里滿溢。
郁兒被她看得越發尷尬,匆匆丟下一句,「我去尋娘了。」
她回神大喊,「哥,我跟你去。」說著,上前追趕。
跑著跑著……郁兒別扭的表情扭出一張笑臉,真好,又有個妹妹在身後追自己……
風吹,揚起衣角,他彷佛听見菁兒嬌嬌女敕女敕地喊,「哥哥,等等我……」
轉眼,婉兒到這個家大半年了。
所有人都習慣她,她也習慣這個家,她不再小心翼翼,她像個真正的四歲小女娃,會撒嬌,會耍賴,也會鬧脾氣,當然大部分時間她都是乖巧懂事伶俐的,也許是從小吃太多苦,因此分外珍惜家人的疼惜吧!
這個家似乎又回到未出事之前,即使慧槿明白,並不一樣,但為了公婆丈夫及兒子,她必須讓所有的事都變得一樣。
不過,確實有一點不同了。
自從那次送高青禾回來,衛晟就經常出現在高家,一來二往的,他重新與高家人熟悉起來。
真的,比起將軍府,高家更有人味,也許是因為……高青禾有個好妻子。
高家雙親當然樂意他造訪,不提他的身分地位,就說數年前那段際遇,衛晟都是高家的大恩人。
更何況家中還有個未訂親的小姑子。
高家長輩雖然明白將軍不是他們這等人家能攀附上的,但姻緣這種事難說呀,也許日久生情,也許衛晟偏愛小戶女子,也許他與青秋就是有緣分,若真有那麼一天……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因此衛晟每回過來,高父高母就讓慧槿與高青秋作陪,一盞茶,幾樣小點,賓客盡歡。
昨兒個一場大雪,轉眼大地銀裝素裹,白淨得令人感覺舒暢。
都說瑞雪兆豐年,但願明年五谷豐收,百姓富裕。
院子里梅花盛開,梅香在鼻息間增艷,慧槿在屋檐底下放張桌子待客,熱水咕嚕嚕地滾著,揚手一沖,茶香瞬地溢出。
今兒個公婆不在,高青秋有點傷風留在屋里,高青禾帶著兩個孩子在院子玩雪,桌邊只有衛晟和慧槿在。
「將軍用茶。」
「多謝。」他說過,可以喚他的名字,但她始終遵守禮法不逾矩。
其實她不是不肯逾矩,而是不能逾矩。
衛晟早已月兌胎換骨,他是那樣的優秀杰出,令多少女子把持不住,瞧,連公婆那樣本分的人,都會因為他而有了非分之想,所以,她怎麼能夠肆意?
起初面對時她承認自己很尷尬,畢竟曾經有過那段過去,但是他不尷尬,相反地還神態自若,好像真拿她當朋友看待似的。
一次兩次,她不斷說服自己,人家已經邁過那個坎兒,她還停留在這里,舉步維艱,似乎有點傻氣,因此她調整心態,將他視為朋友,想盡辦法將尷尬化去,直到也能自然面對他。
話雖如此,分際還是得謹守著,終究她是禮儀淬進骨子里的規矩人。
「快過年了,府里不忙?」她試著找到合適的話題來聊。
「許是忙的吧,我見鐘管事里里外外張羅。」
「也是。」身分不同,過年這等小事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
「不過我一個人過年,也確實沒什麼好張羅的。」
他的口氣中沒有抱怨,但她听出一絲哀怨,想象著滿桌菜肴,他就算想舉杯邀明月,除夕夜連明月也不在呢。
「將軍不考慮成家?」這是公婆要她試探的,話憋在肚子里兩三個月了,始終沒說出口,總覺得交淺言深,她又不是他什麼人。
「你有好的人選?」她拒絕喊他名字,他也拒絕喊她嫂子,他們各有各的堅持,公平!
「將軍希望找什麼樣的女子?」話問出口的同時,她盤算著要怎樣把「那個女子」說到青秋身上,真真是……為難人吶!
「像你這樣的。」單刀直入的一句話,他把天給聊崩了。
好不容易去除的尷尬瞬間恢復,她猛地喝一口茶。
「小心……」
他剛出聲,她立刻發現茶太燙,燙了唇舌,他想也不想,起身從屋檐下掰了塊冰柱子,敷上她的唇。
這下子不是普通尷尬能夠解釋的了,她紅起臉,直說︰「我沒事。」
但,沒事才怪……
衛晟一彈指,不知從哪里竄出一個黑影,那是……隱衛?隨身保護他的人?
衛晟與黑衣人對視,不須多說,對方便從懷里拿出一個皮袋子,往里頭掏模兩下,找出一個青花瓷瓶。
衛晟接過手,黑衣人立刻消失,速度快到讓人懷疑剛才那幕是不是幻覺。
衛晟將瓶子遞給她,道︰「喝一點,讓它在口中暫停一會兒就會沒事。」
「我真的……」
還沒說完呢,他的目光一甩,她就……乖乖照做。
喝一口,停一會兒,當帶著薄荷味的冰涼感出現後,嘴里的刺痛真的不見了。
不過,她干麼那麼听話?回望他,迫人低頭的目光消散,他再度回到原先的親切溫暖,眼角那絲痞氣也回來了。這人啊……她是把他看得太簡單了,若是個簡單人,從龍之功從何而來?
轉頭看向互丟雪球的兒女,听著笑聲,她努力把心思從衛晟身上拉回來。
慧槿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好遺憾,她應該滿足,不該有非分念頭,即使面對一個……容易讓人心動的男子,即使自己從來不在丈夫心中重要。
她怎會知道?
怎能不知,她有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小姑呀!過去,她經常提醒,「我哥喜歡的人是惜若姊姊,不是你,你別妄想取代她。」
她想那位「惜若姊姊」肯定很溫柔、很漂亮、很得人心,至少很得丈夫和小姑的心。但,那又如何?人生總是這樣的呀,你想要的,上天不給,你不想要的,祂非要塞給你,你只能試著接受、喜歡,並且努力讓自己甘之如飴。
就像郁兒對婉兒,不也順利走過來了,婉兒成了郁兒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他們不是雙胞胎,可幾乎成了雙胞胎。
所以只要肯付出,終究會得到回饋。孩子們之間如此,她與丈夫之間何嘗不是如此。
生命不可能重來,她只能梗著脖子往前走,並努力為自己走出一條坦途。
「你幫我多留心吧,如果能找到像你這樣的,我便成親。」衛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干麼非要把同樣的話一說再說,難道講多了就能讓她明白,其實他中意的是她?
他瘋了,肯定是!
聞言,慧槿不滿。這人是怎樣,杠上了嗎?她已經揭過話題,假裝尷尬不存在,他干麼還要提?氣了,帶著一絲不滿,她決定開門見山。「將軍覺得我們家青秋如何?」
「哼!一個小丫頭。」他直覺回答。
「不要小丫頭,難不成將軍想要娶個小婦人。」她氣到口不擇言,話一出,臉爆紅,覺得自己肯定腦子進水了。
他笑了,痞痞的。對啊,對啊,這就是他想要的。「我不反對,只要她像你。」
這下子她答不了話,只能低頭泡茶,開始想著,要怎麼不動聲色地讓相公和孩子們過來解圍。
幸好,肯定是心有靈犀,郁兒真的跑過來了,臉上的笑尚未歇止,他一面跑一面問︰「衛叔叔,你想不想跟我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