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月色幽微,幾縷皎潔銀光,自門縫處流瀉而入。
寢房內,紅木拔步床榻上,穿著錦白中衣的蔣朝雪側身而臥,她雙手緊緊摀在鬧疼的月復部上,咬緊了下唇,死死忍住,不肯喊出聲。
楊侑在榻緣落坐,一把拉過她摀在月復上的一只縴手。
蔣朝雪倒也不害臊,只是滿臉吃疼的瞅著他,見他兩指按壓在她的皓腕上,貌似大夫把脈一般,她方語氣不耐的問道︰「楊侑,你這是做什麼呢?」
楊侑沉默不語,自顧自的替她把脈,好半晌才放下她的縴手,「你這是胃里積了食,方會鬧肚疼。」
蔣朝雪忍著痛,一臉狐疑的反問,「沒想到你還懂醫術?」
楊侑道︰「我教謝長老醫術精湛,我曾隨他習醫好些日子,若要說精通,倒是不敢,不過應付小病小痛卻是綽綽有余。」
「這副身子可真是折磨,沒有半點力氣也就罷了,連塞了點吃食還會鬧肚疼……老天爺為何不讓我死在蘆花江底,省得這般折騰。」
月復部一陣陣的抽疼著,蔣朝雪這副身子太過嬌弱,實在是熬不住,當下痛得直冒冷汗,忙又躺回榻里,翻滾掙扎著。
見她疼痛難耐,絲毫不再藏著,癱在榻上申吟,楊侑心下不忍,「這樣吧,我去叡王府的藥房取點藥材,替你煮碗承氣湯過來。」
「……承氣湯?那是啥勞子的湯?」
蔣朝雪雖是疼得厲害,可她並未發傻,滿眼懷疑與防備的直盯著楊侑。
楊侑知她疑心重,不緊不慢的解釋道︰「承氣湯其藥效為和胃順氣,你這是月復脹胃塞,飲下此湯必能緩解。」
蔣朝雪眼底的防備不減反升,毫不客氣的質問道︰「姓楊的,你該不會是想趁機毒死我吧?」
面對她這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楊侑未怒反笑,這一笑反倒看怔了蔣朝雪。
楊侑笑道︰「我若真要毒死你,你還能在這兒同我說話?」
蔣朝雪冷笑,「這可說不準。興許你是想先下毒折磨我,看我痛苦你才解氣,然後再一舉毒死我。」
楊侑眼中浮現幾許憐憫,「你信不過身旁的每個人是不?」
蔣朝雪一頓,靈秀可愛的小臉涌現一抹狠色。
「關你什麼事?楊侑,你別以為我與你困在此地,便是同路人,這只是暫時,待我們回去之後,我必要用斬鳳刀將你劈成兩半。」
那張看似狠毒無情的嬌顏,實則藏著一抹害怕被看穿的心慌,此際楊侑方察覺,其實這個姑娘並非如傳聞中的那般駭人。
任她再如何殘暴無情,任她再怎生的武學蓋世,終究無法改變她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興許是看穿她這一刻的驚慌無措,楊侑忽爾意識到一個事實──
無論蔣朝雪的雙手沾了多少鮮血,無論江湖人怎樣把她說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她骨子里仍然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思及此,楊侑眸光一沉,敵意漸撤,溫聲道︰「你肚疼就別逞強了,先躺下來歇息,我去去便回。」
瞥見榻邊的高大人影起身欲離去,許是月復疼難耐,抑或是她許久不曾這般難受過,心下竟然一瞬慌得緊──
畢竟在這個古怪之地,唯一能信任的娘親不在身旁,她一身武功又全失,任何人只消動動指頭,便能輕易殺了她,任憑她再如何的不情願,亦只能委屈自己,暫時同楊侑為伍作伴。
可以這麼說,當前她只能倚賴他的世子身分,借他之力護她周全。
鬼使神差的一剎那,蔣朝雪探出柔荑,一把拽住了楊侑的玄色衣袂。
楊侑腳下一滯,詫異的撇首回望,迎上那張別扭的秀顏,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怎麼?還是信不過我?怕我在藥湯里下毒?」
「……你真的會下毒嗎?」
看出她滿眼無助,偏又要裝作平時跋扈的矛盾神態,又睞了一眼她緊緊拽在自己袖口上的縴手,楊侑心下頓時萌生幾分憐憫。
離了江湖,沒了武功,饒是她何等心狠手辣,終究也只是一個姑娘家,如今生了病,自然害怕身旁無人照料。
楊侑伸手覆上那只緊抓不放的柔荑,這一踫觸,蔣朝雪心中一凜,忙不迭地縮回手。
見床榻上的人兒兩手緊抱月復部,扭開微紅的秀顏,不願與他相對,楊侑心下了然。
由此不難看出,蔣朝雪對于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是全然陌生的……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江湖上關于蔣朝雪的傳聞,紛亂眾多,有人說這個女魔頭恣意燒殺擄掠,但凡她看中哪個門派的俊俏弟子,便會借故上門尋釁,進而將該名弟子納入武夷教門下,做為她的男寵或者貼身弟子。
然而,對比蔣朝雪此時的羞澀無措,看來傳聞不盡可信。
只是,她生性狂放反骨,視世俗禮教如無物,卻不想,面對男女之間的情事竟然是這般單純……
莫名地,楊侑對蔣朝雪起了一股異樣的心思。
放下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斬鳳刀,失去讓她稱霸武林的高強內力,蔣朝雪也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正值荳蔻年華的小姑娘,他似乎不該對她太過苛刻。
思及此,楊侑徹底放下骨子里的敵意,溫聲勸哄道︰「你且放心,我楊侑從來不傷害女子,更遑論是毫無武學根基的弱女子,再者,下毒這等事實在不光彩,我可不屑干。」
蔣朝雪一臉吃痛的啐罵道︰「我最看不慣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嘴臉,動輒扯什麼不光彩,我告訴你,江湖只論生死,不論手段,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楊侑也不急著反駁她,只是淡淡反問,「這道理是誰教你的?」
「自然是我娘親。」蔣朝雪不假思索的答道。
「你娘親是什麼人?」楊侑接著追問。
「你想套我的話?」蔣朝雪冷笑一聲。「你沒資格知道我娘親是何人。」
楊侑不以為意的道︰「我不過是納悶罷了,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子,會如此狠心,竟把這般殘酷的道理拿來教導子女。」
蔣朝雪抿緊粉唇,眼底殺意盡現,斥責道︰「不許你侮辱我娘親!」
楊侑微微挑眉,「我幾時侮辱你的娘親?我只是覺著,你娘親教予你的那些道理,害得你是非好壞不分,方會成了一個殘害好人的大惡人。」
蔣朝雪憤怒反駁道︰「我成了大惡人又與你何關?你休要多管我的閑事!」
見她面色越發慘白,額際滲出點點冷汗,楊侑忽又折返回榻邊,以手心撫上她的額心,惹得她渾身大僵,眼底浮現一絲驚慌。
「你做什麼?!」她怒目以對。
「我見你直冒冷汗,想探一探你身子是否有發燙。」他拿開大手,轉而捏起袖角,替她拭去額上的汗滴。
楊侑這般貼心的舉動,教蔣朝雪渾身不自在,心下更慌,生怕自己會在他面前出糗,她連忙抓開那只粗礪的大手。
她故意揚起一抹嬌笑,奚落道︰「怎麼?你真把我當成你的世子妃?這般輕薄我,就不怕打壞你光明磊落的好名聲?」
楊侑這才收了手,無奈一笑,「正所謂醫者父母心,我這是把你當作孩子照顧,哪里是把你當作姑娘看待?」
「你──誰跟你是孩子?!我今年十六了,早已成人,你莫要小瞧本姑娘!」蔣朝雪听出他話中的嘲諷,怒不可遏的揚嗓駁斥。
楊侑淡淡搖首,低低嘆道︰「既然你不是孩子,生了病便好生歇著,別再同我爭口舌之快,我先上灶房熬藥,一會兒便回來。」
「楊侑,你休要用那種口氣與我說話──我可不是孩子!」
高大的玄色背影兀自邁步離去,對她的叫嚷全然置若罔聞。
蔣朝雪只得抱著脹痛的月復部,自個兒生著悶氣,躺回了榻上。
驀地,眼前忽又浮現方才楊侑為她拭汗的情景,她只覺胸中似有團火在燒,氣血直往心口處涌去,漸是發燙。
孩提記憶里,娘親尚且不曾這般溫柔待她,這個可恨的楊侑竟然如此待她,他莫不是真把她當作顏予昭了?
緩緩抬起柔荑,撫上前額,蔣朝雪眸光氤氳浮霧,心底沒由來空落落的,彷佛遺失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