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漆木托盤上一碗黑稠稠的藥湯熱霧繚繞,須臾間,房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兒。
看著她這般爽利大方,一口氣喝完整碗藥湯,楊侑心下不免有些驚詫。
即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歷來只收女弟子的玄丹教,那些個自幼練武長大的女弟子們,見著黑稠稠的藥湯亦是面有難色,久久才能飲完這一大碗苦藥。
他從來不曾見過如她這般的姑娘,彷佛手中捧的是什麼瓊漿玉液,絲毫不覺苦,如此俐落的一口飲光……
楊侑眼底漸起迷惑,不由得好奇的揣度起,她自幼究竟受到何等嚴苦的訓練,竟能把吞藥當作吃補。
蔣朝雪將見底的瓷碗往托盤上一扔,又懶洋洋的躺回軟榻里,兩手按著月復部,慘白秀顏看上去很是憔悴無助。
她掩下眸子,殘留著幾滴藥汁的粉唇微微張啟,近乎低喃的道︰「……楊侑,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兩人靠得這麼近,楊侑又是習武之人,自然將她這一聲喃喃自語盡收耳底。
「蔣朝雪,我倆眼下在同一條船上,我幫你便是幫我自己,況且我是常陽教弟子,常陽教教規頭一條便是不得見死不救,須得扶殘救傷,以匡正武林風氣……如今你已不是手沾鮮血的蔣朝雪,而是無辜柔弱的顏予昭,我自然得救你。」
听罷,始終閉著雙目的秀顏,淺淺扯動嘴角,揚起一抹自我解嘲的笑。
「說穿了,你幫的是顏予昭,而不是蔣朝雪。」
楊侑默了聲,只是靜靜望著榻上的人兒。
靜謐片刻後,蔣朝雪徐緩睜開兩條眼縫,望向端坐在榻緣的高大身影。
她漠然的下達逐客令,「這藥確實起了作用,我好多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照顧。」
一直以來,無論受了多重的傷,哪怕得了再厲害的病,她都是獨自一人躲起來療傷,犯不著別人好管閑事的照拂。
見著她有些落寞的別開臉,楊侑竟是走不開身。
為了拖延,他隨口問道︰「你怎麼就不問,我為何會大半夜在你的房外走動?」
蔣朝雪復又閉起眼,不以為意的道︰「還能有什麼?必然是你擔心我出什麼岔子,抑或又出手傷人,你自然放心不下,便得時不時來查房,我說的對不?」
「你的心思確實縝密。」
「可我沒有猜中你會為我熬藥……楊侑,我欠你一次,下一回我倆刀劍相向之時,我願意讓你一劍。」
听見她信口許諾,楊侑反而皺起了眉頭。
「你根本不在乎你欠了誰,又何必對我許諾?倘若下一回,你真讓我一劍,你心下清楚,你必死無疑。」
蔣朝雪方睜眼道︰「你是第一個親手替我熬藥的人。」
楊侑震忡不已,追問道︰「你娘親呢?難道你沒有其他親人?那些武夷教的弟子呢?」
蔣朝雪冷冷答道︰「你覺著我信得過這些人?經過這些人之手的東西,我一概不踫,更遑論是藥了。」
楊侑了然的道︰「如此說來,你身旁連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
蔣朝雪嘲笑道︰「你身旁又有信得過的人?人活在世,除了自己,誰也信不得。」
楊侑不解又問,「那你娘親呢?難道你也信不過你娘親?」
聞言,蔣朝雪別開秀顏,一雙死寂無波的美眸,浮上一層薄薄水光。
「便是我娘親告誡我,世間只有自己能信,哪怕是至親,亦有可能為了自個兒的利益心生背叛。」
這一次楊侑未再接話。
他能從這幾番對談中推敲出,蔣朝雪的娘親待她並不好,極有可能是個心地狠辣的女子,只為了將蔣朝雪訓練成一個殘酷無情的殺手,方會傳授她各種悖離世俗禮教的歪理。
盡管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可他卻能從她僵硬的姿態,與不自在的語氣,窺探出她的消沉。
許是方才一番交談令他對蔣朝雪產生幾許同情,抑或是她方才那句知恩圖報的承諾動搖了他,楊侑心念一動,拉過蔣朝雪的柔荑,輕輕攏握于掌。
蔣朝雪怔然別眸,睞了一眼遭他盈握的手。
「你這是在做什麼?」
楊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也信不過我,可眼下你病了,總該希望身旁有個人守著你,你且先忍耐一下,讓我在這兒守著你。」
蔣朝雪愣住,「你要守著我?」
楊侑又攏緊了掌中的柔荑,勸哄道︰「暫且把我當作你的親人,有我在這兒守著你,你放心入睡吧。」
「你瘋了不成?」蔣朝雪嘲笑道。
「我見你身邊連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既然我倆被困在這兒,那便先以兄妹之名互相照應,如此一來,我倆在這兒倒也不孤單。」
蔣朝雪自然不會依他,當下嗤笑一聲,「誰跟你是兄妹,我才不會認你這種偽君子當兄長!」
楊侑抬起另一只手,毫無預警地,以指尖輕彈她飽滿的額心一記。
蔣朝雪登時一陣發傻,水眸瞪圓,嘴里怒嚷道︰「楊侑,你嫌命太長,活得不耐煩了?!」
卻不想,楊侑笑了笑,問道︰「你肚子不疼了?」
蔣朝雪一頓,訕訕的瞪了他兩眼,探出另只手輕揉月復部。
「疼死本姑娘了……這具身子還真是不堪用,瘦小乏力,塞了幾顆梨子便吃撐了。」
楊侑遂又溫聲安撫道︰「咱們再想想辦法,看有沒有擅長離魂術的薩滿,能幫我們回去。」
蔣朝雪輕笑一聲,「我知道你等不及想殺了我,可我又何嘗不想呢?」
楊侑默了默,「倘若你沒有濫殺無辜,我又何必非殺你不可?」
蔣朝雪一臉鄙夷的回道︰「我一身武學,為的就是殺光你們這些偽君子,你說這些人無辜,難道他們就沒殺過人?死在他們手上的人就不無辜?」
察覺她話中有端倪可循,楊侑不動聲色的套著話。
「你所謂那些死在名門正派手里的人,指的是哪些人?」
蔣朝雪可不笨,自然曉得他這是在探自己的底。
她嬌笑道︰「那你可得去問問那些人,看他們都殺過哪些人,又殺了多少人。」
語畢,不再給他深入追問的機會,蔣朝雪閉起雙目,作勢欲入睡。
楊侑望著佯裝睡去的秀顏,心下已有諸多揣度。
蔣朝雪是橫空出世的用刀高手,幾乎已將半百個大小門派踏平,常陽教中有幾位長老曾經若有所思的提及某位人物,可他們始終不敢妄下斷言。
根據幾位長老所言,有一名如今已亡故的女子,生前與常陽教的前任教主宋義曾有過一段情緣。
只是那當時,這名女子卻另擇他人,投效了當時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明月教,並且嫁予明月教的教主陸銘為妻,成了明月教的教主夫人。
對于這段過往,長老們提及時,話里卻有諸多隱諱,不願深談。
然而,楊侑能從長老們的態度,以及他們古怪的面色,漏洞百出的說辭,推敲出該名女子與前教主宋義的糾葛頗深,肯定不若長老們說的這般雲淡風輕。
只是……長老們的口徑一致,宣稱宋義並未虧欠女子,而是女子自個兒選擇了明月教,成了禍害武林的明月教教主之妻,最終受到江湖人的唾棄,並且在各大門派聯手攻下明月教之後,一同隨明月教被除去。
他這一連串與蔣朝雪交手下來,隱約覺著她口中的娘親,有極大可能便是長老提及的這名女子……
想來,長老們連該女子的名字都不願向他提及,只怕個中還有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辛。
隨著思緒的深入追究,楊侑不自覺地握緊掌中的柔荑。
尚未入睡的蔣朝雪,微蹙黛眉,睜開一雙明眸怒嗔,「你把我的手抓得這麼緊,教我如何安心入睡?」
驚覺到自己用力過猛,楊侑忙松開了手掌心,蔣朝雪趁隙便收回柔荑,翻了個身,面朝榻里,背身相對。
良久,榻里方傳來她冷淡的嬌嗓,「我的肚子不疼了,你走吧。」
楊侑見她這般堅持,便也從善如流的站起身,「你好好歇息,明日我便命人尋大夫過來為你瞅瞅。」
蔣朝雪未再言語,擺明了無意回應,見狀,楊侑只好提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