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飄,紙錢翻飛。
男人、女人的嚎哭聲像是扯心撕肺般,直沖雲霄,讓人感受到這戶人家的不舍,為失去親人而痛哭失聲。
但仔細一看,穿上孝服的大多是下人僕婦,都是些干嚎而不下雨的,他們只是來湊人數,讓送葬場面不難看。
直正披麻帶孝的也就那幾個,不到十指之數,所謂的宗族只派出十余名子佷輪流扛棺,象征性的在手臂系個白紗,頭上不綁白布,讓人知曉是送葬的親族便可。
因為守灶女的宣示,無利可圖的族人在喪禮就顯得不太用心,草率為之,過得去就好,不挨上罵名。
前幾天齊聚的族老今日一個也沒出現,像是約好了不出席,想給對他們不敬的原清縈下馬威,讓她知曉宗族是她得罪不起的,少了家族的看護她什麼也不是。
「起棺——」搖著招魂的道士朝棺木前方潑三杯清酒,高聲一吆喝。
八名衣著一致的年輕男子將黑檀大棺木抬起,隨著身踩七星步伐的道士身後緩緩移動,出廳堂,到中庭。
嚎啕的哭聲驟起,一身白衣素裙的解氏往棺木上一撲,哭得好不傷心,她邊哭邊喊夫君,手握成拳輕捶棺身。
在她後面是嗚咽哭泣的長女原冰縈,明顯隆起的肚皮有六、七個月大了,淚流滿面,好不淒楚。
幾乎所有人都哭了,哭成一片,叫人動容的哭聲此起彼落,聲聲哀戚,催人斷腸,唯有一人面無表情,臉上是干的,她冷漠著看著眾生相,看著那些虛偽至極的「親人」。
「摔盆。」
棺木要出門了,孝子摔盆。
但是眾子佷你看我、我看你,竟無人出列,說好要摔盆的堂佷不知去向,存心讓喪家難堪。
依習俗而言,摔盆者是亡者長子,若已無長子便由次子代之,沒有兒子便由佷子代替,但必須是未婚之人,佷子已婚再換人,堂佷輩也行,或是長孫。
「我來摔盆。」
同樣戴著重孝的謝天運走了出來,他以半子的身分戴孝,但身上穿的卻是孝男的麻服,內著苧衣外披麻,手持孝杖,頭戴白布套麻草圈索二條,明白的告訴所有人,原中源不是無子,他便是孝子。
「不合宜吧!你不姓原……」真讓他摔盆了,原氏顏面何在,豈不是自認原氏家族無人,全死光了。
「我是贅婿。」
一句「贅婿」堵住觀禮者的口,沒人敢再說不合禮,贅婿不姓原卻是名正言順的原家人,雖然尚未行禮拜堂,可名分已定,他比誰都更有資格送岳父出門。
「把盆給他。」原清縈開口了。
「是。」
這個盆又叫「陰陽盆」,俗稱「喪盆子」,也叫「吉祥盆」,表示對親人的死去十分尊重,同時也哀悼死者,意味死者的一生已灰飛煙滅,一名老僕兩眼淚汪汪地將陶盆一遞。
接過陶盆的謝天運重重往地上一摔,當下碎得不能再碎了,隨著盆碎灰飛,棺木被高高抬起,春景、春畫將籃子內紙錢向上一揚,原中源的一生走到終點,哀傷的嗔吶聲大響,黑檀大棺將送往原氏祖墳安葬。
出了原府,走上街頭,沿途灑著紙錢,原清縈雙手捧著靈牌,原沁縈持幡,原冰縈只送到城門口,她的身子不允許她走得太遠,也就盡了孝道,不失外嫁女本分。
不過劉漢卿倒是一路隨行,要送到地頭,他走在兩個小姨子後頭,不時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看看她們。
但他更在意走在原清縈身側的謝天運,暗暗生恨,他十分清楚謝天運刻意以「龍濤將軍」身分出現的用意,無疑是以勢壓人,用官威震住想謀奪原府家產的人,替原清縈撐腰。
身為原府女婿,他原本能輕而易舉拿走原府財產,順理成章的成為宅子的主人,除了原清縈較為難纏外,一屋子的女人不是傻便是蠢,還有不懂事的小姑娘,憑他的才能一下子就能拿下,可是千不該、萬不該的冒出一名將軍,官大逼死人,讓他以為手到擒來的計劃全泡了湯,他精心的算計成了笑話。
「清兒,重不重,要不要我幫你拿一會兒?」看著寒風陣陣還冒汗的小女人,謝天運窩心地往前一站,擋風、擋日頭,還主動提議幫拿木頭刻的靈牌。
「不用,沒事,我拿得動。」她小聲的回答。
那是她的親爹,再重也不累。
「好,我就在你身邊,若是撐不住就喊我一聲。」他往後一看,走得慢的解氏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揍扶住,不用他操心,慢慢走無妨,看時辰下葬,她趕得到。
「嗯。」她一頷首。
將近百來名的送葬行列吹吹打打的出了城,滿天的紙錢飛舞,往東的銅鑼山是塘河縣原氏族眾的祖墳,地勢不算廣,只修出一條上山的小路,可行車馬,方便族人前往祭拜。
入山後就都是原氏的祖地,足有兩人高的籬牆以示私人土地,防止他人私葬,這里只葬原家人以及其家眷。
墳地的左側是一座三樓高的祠堂,一樓供奉的是祖先牌位,原家人死後會將分靈的牌位請入祠堂,主靈牌則依各家的意願請回自家家祠,或是不分靈直接放入祠堂。
二樓放的是枉死的族人,或是未成年夭折、死在外地的,以及死後無嗣的,由原氏後人代為祭祠。
三樓則是地藏王菩薩,用來護佑死去的親人。
祠堂的左右各有一間小屋,一個用來擺放拜祭用品,像香燭、燈油、紙錢等,供給忘了準備的族人,另一個是守墳人住的,由磔寡孤疾、無人奉養的老人看顧,族人給予米糧和衣物、炭柴,以及一個月兩百文月俸。
「哎呀!太重了,死沉死沉的,真不想抬……」
不知是哪個嫌重的抬棺人說了這話,忽地一陣陰風驟起,走得正順的抬棺隊伍忽然走不動了,感覺棺木特別沉。
一時間,大家都慌了,頭皮發麻、腳底發涼,四面八方的風似乎冷了許多,好像有人在耳邊說話,但沒人听清楚說什麼,就是感到心頭麻麻的,棺木中彷佛有似有若無的申吟聲響起。
「怎麼了,為什麼不走了?」看見前方一停,不知所以然的原清縈原地不動的高聲一喊。
「邪門呀!堂妹,棺木動不了,好沉……」快扛不動了,重得腰都挺不直了。
她不信邪,只當又被族人刁難了。「人手不夠再添人,一人再加十兩,我爹下葬的時辰耽擱不得。」
此話一落,輪著休息的年輕漢子連忙幫著要分擔重量,好讓棺木順利往前,誰知加了人之後還是聞風不動,由原本的八人到十二人,又加到十六、十八、二十……二十幾個男人奮力一抬居然動也不動,反而重得快把人壓垮了,不得不底下架板子把棺木暫時放在上頭,再揉揉壓出血痕的肩膀。
「……不抬了、不抬了,太邪門了,大堂伯的陰氣太重,我抗不住呀!」保命要緊,趕緊走吧。
一個人嘟嘟,曦的走了,面色慘白,另一人見狀也不敢逗留,腳底抹油,跟著溜了,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一下子走了七、八個。
「啊!你們都走了,誰來抬棺?」較憨實的原七郎趕緊拉人,但是拉不住想走的人,在他喊人抬棺的時候又走了三人,留下的都是家里較窮的人,急著用銀子。
「真的抬不動嗎?」捧著牌位,原清縈蛾眉輕蹙。
「堂妹,不是堂哥有意糊弄你,重呀!你跟大伯說一聲,讓我們這些小輩好干活,他也不想被丟在半路入不了土吧!」要不是缺錢,誰願意賺這種死人錢,辛苦不說還招穢氣。
跟爹說……她目光一黯,多了悵然。「嗯!我試試,也許是你們的錯覺,我爹都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又怎會捉弄人……」
「啊!有鬼——」
原清縈正想做做樣子消弭眾人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正要開口,送行人之中沖出一名四十余歲的婦人,她臉白如紙的指著棺木上方大喊,好似真看到某人的鬼魂。
不過看得出她眼神閃爍,故意做假嚇唬人,只是百姓心中對鬼神的畏遠大過于人,她這一喊,所有人都驚慌的四下逃竄,肅穆的隊伍登時被打散,只剩下刺耳的尖叫聲。
「二……二姊,真的是爹嗎?」微微發顫的原沁縈抖著身子朝二姊靠近,手中的招魂幡也在抖動。
「爹疼你嗎?」原清縈輕拍妹妹頭頂。
「疼。」她聲音清亮。
「爹會嚇你嗎?」世間真有鬼嗎?若有、她真想見爹。
「不會。」話一出口,她怔住了。對呀!那是最寵她的爹,她在怕什麼,就算真是爹也只會保護她,哪舍得嚇她。
這麼一想她心定了,也不再渾身顫抖,反而一臉企盼的找爹,想再跟他撒撒嬌。
原中源死時身邊只有原清縈一人,妻子和小女兒他不見,因為他不想嚇到膽小的她們。
「爹生前為人和善,不與人生口角糾紛,樂善好施又救濟不少人,他是好人,好人不會變成害人的惡鬼。」是有人在搞鬼,讓爹沒法入土為安。她把話放在心底未宣諸于口。
其實原清縈比誰都清楚這是針對她的把戲,只因為她不做听話的傀儡,百依百順任人擺布,反而讓那些自以為德高望重的族老下不了台,沒法得到他們想要的利益,因此合起來給她一次難以忘懷的教訓。
「嗯!我曉得了,我不怕。」爹就是當鬼也是好鬼,她不害怕,還要多燒點金元寶給爹買陰地、陰宅,很多的陰僕,讓他在陰間、陽間都能當大老爺,享著被人侍候的清福。
原沁縈並不傻,她只是年紀小,見過的世面太少,從小被爹娘寵著,不知道人心險惡,爹一死,她茫然無措,連原本一向把她捧在手掌心的下人也欺負她,不給她飯吃。
自顧不暇的娘連自己也照顧不了,從爹死後就一直哭個不停,哭得暈過去幾回,醒來又繼續哭,幸好有二姊在,不然她沒爹的同時也沒娘了,孤零零的被人遺忘。
「小丫頭,拿好招魂幡,有我在什麼鬼也不敢靠近,我一身的煞氣,鬼見了也怕。」他殺過的敵人多如過江之卿,渾身的血腥味濃得令人膽寒,退避三舍繞路而行。
「哇!天運哥哥好威武,你是大英雄。」小姑娘很好哄,滿臉的崇拜,嚇白的小臉很是興奮。
只是再威武還是敵不過有心人的惡意,剛才大喊有鬼的婦人又作妖,像被鬼附體的沖向棺木,想把黑檀大棺撞歪落地,引起眾人的恐慌。
根據古老的習俗,除非入葬,否則棺木一出家門便不能踫觸地面,因為地屬陰,有陰氣,棺木落地會吸取地下的陰氣使棺木中的屍首死而不腐,變成有礙後代子孫的蔭屍,致家中衰敗,甚至會吃人,吸人陽氣。
先不論真假,棺木落地總是不好的事,沒人希望先人死後還不得安寧,被人踫撞,屍血直流。
「你想干什麼!」爹的棺木……
「別急,我來。」謝天運攔下心急的原清縈,他長腿一邁開,萬夫莫敵的高大身軀往棺前一立。
「鬼呀!有鬼,鬼要殺人了,快跑……呃!鬼……呵呵……好多的鬼,再不跑就要被鬼吃了……」正要往棺木一撞的婦人瞧見氣勢凌人的人柱,連忙停住快要撞上的壯碩身子,大叫一聲往回跑,鬼呀鬼的直喊。
雖說是危言聳听,毫無根據可言,誰又真正看到鬼了,全是婦人在胡讒,可是禁不起旁人疑心生暗鬼,眾口鑠金,明明無影無蹤還是偏听偏信,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跟著起聞。
銀子哪有命值錢,一下子抬棺的人全跑光了,送葬的人跑了一大半,余下的十幾人是原府家僕,他們不能跑,跑了便是逃奴,主家可以讓衙門發海捕公文緝拿,一被捉到下場很慘。
「我看你才是鬼。」
謝天運抬腿一踹,來不及逃開的婦人被踹個正著,臉色大變飛向長著怪瘤的大樹,砰地撞上樹瘤,她痛得沒法開口,從離地甚高的樹瘤往下掉。
砰地!又傷了一次,骨頭斷了幾根,腳盤外翻,鼻子撞到地面突起的樹根,塌陷了,血流不止。
偷雞不著蝕把米,自做自受。
「謝天運,人跑了。」看了看眼前的一片凌亂,欲哭無淚的原清縈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難道讓人把爹的棺木抬回去,擇日再葬?
「跑了就跑了,難不成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事在人為,沒有過不去的坎,讓一群不懷好意的人抬棺上山就能令亡者安眠嗎,只怕原叔也是不願,才會略施薄懲。
謝天運相信老天有眼,世間有靈,人死後留有余蔭照應後人,當年的他就是得前人余蔭才會為人所救,一次又一次福大命大,在凶險萬分之際逢凶化吉,否極泰來。
「說人話!」沒看她急上頭了,想知道如何善後。
「人話是我早有安排,你不用焦急。」看她漸露真性情,不再冷冰冰的以冷臉相待,他心里花開朵朵。
「你有安排?」杏眸微眯,半信半疑。
「出來。」謝天運沉聲一呼,渾厚似暮鼓晨鐘。
一隊整齊劃一的漢子從林子深處小跑步出林,抬頭挺胸,腳步一致,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像是訓練有素的精兵……精兵?
「抬棺。」
「是!」聲音了亮。
「前進,目標是三里外的原氏祖墳。」要人還愁少嗎?他手底下最不愁的便是人。
十六人上前抬起棺木,余者開路走在最前頭,剛才還重得抬不動的黑檀大棺到了他們手中,輕若羽毛一般,手臂絲毫不見打顫,穩妥的抬著。
「他們是?」她心有懷疑。
「我的兵。」他信重的親兵。
果然,是駐營的兵士。「讓他們做這種事合適嗎?」
原清縈想說的是︰他私下用兵不會被彈劾嗎?
「我是他們的頭兒,我做的到他們為何做不到。」天高皇帝遠,在塘河縣鄰近七縣中,還沒人官階比他高。
換言之,他是有恃無恐,只要西遼不聯合北境翻過山嶺攻城掠地,這地頭是他說了算。
她目光閃了閃,對他「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膽大妄為感到無語。「道士也跑了。」
沒人招魂念咒。
他不以為然的揮手。「不就是看風水的,耗子,出列,接下來看你的,別給本將軍丟臉。」
「是,將軍。」隊伍中跳出一名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長相猥瑣,從外表看來真像一只耗子。
「他行嗎?」原清縈很不放心。
「不行也得行,趕鴨子上架。」驀地,他一頓,眼神往後一瞟。「嬌子撐不下去了。」
她一怔,朝後頭一看,她只顧著護住爹的棺木,卻忽略了身虛體嬌的娘。「你讓人做個滑竿,將我娘抬到墳地,我不想她和大姊夫走得太近,會壞事。」
之前一喊有鬼,解氏也慌不擇路的想跑,完全忘了丈夫和女兒,可是她跑不動,被人撞倒在地,腳給扭了,便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嚶嚶低泣,抹著淚尋求女婿的安慰。
劉漢卿是讀書人,對怪力亂神之事向來斥為無稽,自是泰然視之,不會因眾人之亂而慌張失措,反而把握住大好機會,利用岳母的惶惶不安使其對自己更為信任,借由她來尋原清縈的短處,他才能順勢而為,入主原府。
謝天運雖然官大,對他是個威脅,可是畢竟是名武將,一有戰事就有可能要征調上戰場,打一場仗少說一、兩年,若有個不慎,一輩子也回不來,他便有機可趁了。
「這事不成問題,那群狼崽子近日過得太清閑了,總要給他們找點事做。」太閑了就會鬧事,閑不得。
看到棺木穩穩地往前抬,心下一安的原清縈捧著靈牌跟在棺木後頭,早點安葬也免得再有人下暗手。
「天運哥哥,你要當我二姊夫嗎?」原沁縈問道。她是舉雙手雙腳贊成,不過族里的叔伯好像很生氣,臭著臉不高興。
「三妞,閉嘴。」原清縈面色微駝,羞惱的不許妹妹多話,外頭的閑言閑語都傳到小家伙的耳朵了。
見她羞紅了面頰,低笑的謝天運伸手將她額前的碎發往耳後一撥。「你姊姊難為情了,別羞她。是的,我會是你二姊夫,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成為她的丈夫。清兒,你也不能,對你,我誓在必得!」
他下了戰帖。
偌大的宅子里,只因少了一個人顯得特別冷清,好像那缺了一角的月亮,總是帶著遺憾,不夠圓、不夠亮。
望著庭院里傲雪凌霜的梅樹,心情低落的原清縈眼中帶著閃閃淚光,依稀間,她彷佛又看到那道天青色身影,紅泥小火爐溫著一壺茶,他在梅樹下品茗,一手拿著年末入帳的帳冊看著,不時做出對空打算盤的動作。
她像只吃飽了的松鼠一樣,一蹦一跳的跑到他身邊,取笑父親風雅下的庸俗、市儈,一邊賞梅、一邊數著銅臭,他想當儒商不成,集文人和商人于一身,笑看風雲。
可惜當時的豪爽笑聲已然不在了,只有蕭瑟北風伴著染霜的冬梅,梅瓣上的雪被一早的冬陽融化,露出花與枝棲,似乎無人欣賞也孤芳自賞,季節一到就開放。
「爹,你在那邊過得好嗎?女兒想你……」眼神一黯,莫名的感傷油然而生,胸口鈍痛。
位于梅園的書房易主了,未做一絲變動的由原清縈接收了,牆邊的書櫃擺放的不是書籍,而是歷年來的帳本,一本本依年分、月分排列整齊,看得出時時清潔,櫃子里沒有半絲灰塵,上了桐油的書櫃光可監人。
以兩座多寶桶當屏風置于書案後頭,上面擺放在全是玉雕的魏冰,有紅玉、青玉、白底透藍、標花綠、羊脂白玉……姿態各異的大小貔貅或嘴叨銅板或無的面朝外。
爹說貔貅是咬錢的,只進不出,是家宅的鎮宅之寶、吉祥物,保佑府中發大財,財源廣進……
「清丫頭,你有空嗎?娘想和你聊會兒……」解氏人未至,聲先到,話中帶著一絲委屈。
秋水眸子一眨,原清縈倏地恢復清冷神情。「進來,自個兒的地方還用得著探頭探腦嗎?你是我娘,不是府里的下人,想去哪里都去得了。」
從門邊一探的解氏訥然一笑,輕撫一絲不苟的鬢發。「不是說你正在盤帳嘛!我怕打擾到你。」
「無妨。」反正這事不急。
看著比以往少了一半的帳冊,她在心里冷笑,看來這些鋪子的掌櫃和莊子的莊頭是看人下菜碟,爹一死就起了旁的心思,她不殺雞儆猴,真要被小覷了。
「你爹不喜歡我到書房吵他,總說他有自個兒看帳的習慣,怕我弄亂了他放好的帳冊,每到年底特別的忙碌,我常常好幾天看不到人……」她邊說邊走進書房,看到與往常無異的擺飾,她眼眶一紅,以手絹輕壓眼角。
「有事直說,犯不著拐彎抹角,母女間沒什麼事不能提。」關上風灌進來的琉璃格子窗,她走回案桌前,神色自若的坐下。
「我……呃,也沒什麼事,就是……」她干笑著,顯得很不自在,對著女兒有些心里發慌。
明明這孩子是親生的,也疼愛有加,在這之前也處得融洽,母女倆有說有笑的,不時手挽手的逛著園子,笑語不斷。
可是自從丈夫死後,頓失依靠的她像是丟了魂似,渾渾噩噩不知該做什麼,沒了主心骨,她整個人好似被抽去了元氣一般,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身邊的人說話也听不進耳,等她回過神來時,莫名地,兩個女兒都不親她了,她被孤立了,清丫頭更像換了一個人,話少了,也不笑了,整日繃著臉不苟言笑,看來比她爹還嚴肅,讓人不敢靠近。
不由自主地,她跟女兒說話多了拘謹,也有一點害怕吧!感覺兩人之間隔了一道很深的溝渠,她過不去,女兒也不過來,彼此遙遙相望,既熟悉又陌生,話在嘴邊卻無語凝噎。
其實解氏自個兒不願承認,她是怨著常年不著家的二女兒,覺得她和當娘的最不親,只黏凡事順著她的父親,父女間的親昵是她怎麼也插不進去的,甚至听不懂兩人在笑什麼。
同時她也嫉妒女兒,在丈夫死前的那一晚,自己這個結發十余年的元配不能在床榻邊守著,反而被趕了出去,丈夫的遺言只說給二女兒听,將他身後的一切交給她而不是發妻,讓她這個當家主母非常難堪。
「就是什麼,說明白,不要吞吞吐吐。」她有那麼可怕嗎?
一句話說得坑坑疤疤,恍若她會吃人。
原清縈忽然覺得心很累,一個不靠譜的親娘,心向著外人,分不清好壞又耳根子軟,別人說個三、兩句話便信以為真,反過來認為女兒做的不對,幫著別人讓她不好過,還以為是為了她好。
「你……你不要催嘛!我一急就忘了要說什麼……」她小聲的咕噥著,埋怨女兒不貼心。「啊!我想起來,你爹停靈期間,不是提起你的婚事嗎?想在熱孝中完婚……」
不然要再等三年,出了孝期以後。
聞言,她不耐煩地翻開一本帳冊算帳。「不是已經安排好了,等過了年之後再說。」
離年關不到十日,今年因府中有喪不辦年貨,但要忙的事還是很多,抽不出手來籌備婚事。
解氏一听,喜孜孜的拉起女兒的手。「是安排得差不多了,你大姊夫那邊問何時來下聘,趕著年前先走完三禮,把名分定下了,省得別人說你閑話……」
听著耳邊的喳呼聲,原清縈驟地抬頭。「關大姊夫什麼事,我成親他只需來喝杯喜酒,旁的事不用他費心。」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新人娶進門,媒人丟過牆,你大姊夫好心地為你說了一門親事,你得記情,人家也是看你有孝在身才趕在百日內迎娶,看看人家多有心……」她樂陶陶的說著,好似多了個女婿孝敬她,她有女婿給她養老,萬事不愁。
「娘,你的女婿叫謝天運。」喝!倒是頗有手段,剛一辦完父親的喪事就找上門,的確是用心了。
「嗄?」她一怔,停下滿嘴的滔滔不絕。
「沒有人可以代替我決定我的終身大事,多謝大姊夫的用心良苦了,請他把心思放在身懷六甲的大姊身上,快當爹的人好好照顧妻小,不要讓他們缺衣少食。」她話中帶諷,意思是手伸得真長,自家事理不清還管到姨妹頭上了。
因為原冰縈有孕在身,劉老太太便以她不好侍候夫婿為由給她兒子抬了一門貴妾,是她大姊的女兒,嫡親外甥女,劉漢卿欣然接受,以長者賜不可辭為由當晚便成了好事。
受了委屈的原冰縈因此動了胎氣,差點母子倆不保,還是她帶了大夫親上劉府才保住兩人,甚至狠狠的教訓了所謂的貴妾,逼著劉家母子不能以貴妾稱之,最多原府承認是納進府的小妾,而且在她大姊生產前不得與劉漢卿同房,也不能靠近她大姊半步,否則別怪她毀了大姊夫仕途。
被打臉的大姊夫回禮回得真快呀!在她的親事上大做文章,拿個上不了台面的爛瘡惡心人。
「可是我們已經說好了……」就等著下聘。
她冷笑。「我們?」
解氏目光一閃。「呃!我和你大姊夫,漢卿說你也不小了,再等三年都成了老姑娘,趁著有人提親就趕緊出門,有人肯娶也是你的福分……」
「謝天運會娶我。」
解氏一噎,笑不出來,手中的絹布被她揉皺了。「阿運也很好,只是我都點頭了,總不好讓人家白歡喜一場。」
「你給我多少嫁妝?」原清縈淡淡問。
「啊?」她傻眼。
「有媒有聘不用給我準備嫁妝嗎?不會一頂轎子就想抬過門吧!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就比照大姊好了,爹給大姊多少陪嫁,娘備上一份即可,省得我被人說閑話。」原清縈用母親說過的話回她,當場慰得她滿臉通紅。
「可……可我沒銀子呀!你爹不是全留給你了。」一提到此事,她心有忿意,府中的大權不交給她卻給了未嫁女,這巴掌打得真響,叫她情何以堪,她才是當家主母啊。
「我記得你還有私房,我和三妞一人一半,算是全了母女情。」如果沒被姓劉的騙走了,為數應該不少。
「不行,那是我的,怎麼可以給你當嫁妝,我……我……」她說不出口女兒銀子比她多,自個兒張羅不就成了。
她呵呵兩聲,放下手里的筆。「那娘想我怎樣,沒有嫁妝,又不給添妝的嫁人,你說是為我好,這話你自個兒相信嗎?」
「這……」她語塞。
她也不想府里老是鬧烘烘的,不得安寧,不時有人上門來罵她不會管女兒,養出個不尊長上的逆女,族老們一個接一個的警告她,要是她再不管管便將原中源一房除族。
丈夫葬在原家祖墳,若真被除葬了,她百年後要葬在何處,誰來供奉香火,她會不會成為無主孤魂?
解氏怕了,不願老而無依,而眼前唯一的辦法是把女兒嫁出去,她也可省下不少事。
「這是大姊夫說的吧,他說只要我嫁人了就不會有人在背後說長論短,他再以秀才身分出面跟大家講講道理,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好歹賣他秀才老爺面子。」想得倒還周全,什麼好處都讓他一人佔盡了,要名聲有名聲,要銀子有銀子,還把小姨子丟出門,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他……呃,他說的也沒錯,你大姊夫是秀才……」讀書人明事理,有功名在身見官也不用下跪……
「秀才算個什麼玩意,連品階都沒有,見到七品縣令還得哈腰行禮,難道我堂堂二品大將比不上一個讀死書的酸儒。」欺人太甚了,把他往哪擱了,真把自己當號人物。
「啊……阿運,你……你什麼時候來的……」被人捉個正著的解氏笑得局促,面上又羞又惱。
謝天運闊步走進,面色冷硬。「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話,明日的劉漢卿就不是秀才?」
「別……別呀!你別胡來,十年寒窗苦讀不容易……」她驚得臉色一變,連忙求情說好話。
「嬸子,你也疼疼我,我更不容易,縣城、軍營兩邊跑,還要防著有人跟我搶老婆,我的辛酸、我的苦處,嬸子你可看得見?」稍不留意賊子就來,他的苦無人知。
「我……我……你別瞪眼,忒嚇人了。」這孩子品性好,她也樂意,只是一女不兩聘,她很為難。
「嬸子不用你呀、我的,討個娘子好過年,為圖吃個團圓飯,我把成親事宜全打理好了,清兒的嫁衣已經做好了,連喜酒都給定了,就等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