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英一邊派溫長史在京城找公孫茉,一邊在江南治水——不管是造湖積水,還是建造人工灌溉渠,那都需要花龐大的人力,四萬士兵看似很多,分成兩班施工後,一班也只兩萬人力。
經過三個月的努力,第一座蓄水湖總算有了初步規模。
接著越挖越大,越來越深。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不只是汨冬江,整個大江南的主要水道如春暖河,寶鴨河,碧水江都做了一樣的安排,百姓原本還會好奇的到這幾個地方看看,現在都不敢了,覺得那些大洞深不見底,可怕。
第三年時,工部派來的凌博士,王博士表示可以掘通引水道了,蕭隨英一個命令,士兵開始挖掘,讓河道與蓄水湖連在一起。
比起蓄水湖,這引水道只是小意思,不到四個月,所有的水道都連結起來。
當時還是十月,本就干旱,河水位低,百姓感覺不出來,可等到第四年春天雨季,過去要淹上十天半個月的滂沱大雨全被引進了那四座蓄水湖,百姓一邊意外,一邊又很樂,家里跟田地總算不用淹水了。
又去看了那個號稱蓄水湖的東西,滿滿的水啊,京城來的官兵說,等十月十一月沒雨了,就從這邊引水入河。
那個春天,好多百姓在蕭隨英居住的官驛外放上蔬菜水果,路邊摘采的野花,也有人直接拴了兩只活雞,說要給敬王報恩。
又過了幾個月,農地的灌溉渠也挖好了,農民看到自家田地附近多了水道,都喜不自勝,以後取水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敬王萬歲。
敬王大恩。
等十月旱季來臨,看著人工湖的水居然流入了灌溉渠,農戶更開心了——以往旱季是種不了東西的,現在有水,農民紛紛栽種作物,菜農也加緊種植,只要不缺水,糧食能多一收,蔬菜能多兩收,那可不是一筆小收入。
轉眼蕭隨英已經在江南待了四年半,花了一千四百萬兩,連同四萬兵力,總算徹底解決了江南澇旱問題。
大軍離開那日,百姓夾道歡送。
「王爺大恩,老婆子日日給您念經。」
「感恩王爺,這一年能多種植一次稻米,家里孩子也可以讀得起書了。」
「謝謝王爺。」小孩子清脆的聲音,「我讀書考狀元,將來報效國家。」
一路感恩之聲不斷,連帶四萬士兵都抬頭挺胸,苦是苦,但是三餐吃得好,敬王給的軍餉又豐厚,辛苦這四年半,每人存的銀子回家都可以蓋起瓦房,買個田地,再買個姑娘生娃,豈不是美滋滋。
馬車中,王博士道︰「江南百姓能過得好,對我東瑞的稅收,軍力,也是大有助益,此行四年半不只解決問題,還增加了國力。」
凌博士是江南出身,最懂澇旱之苦,已經有點滄桑的眼楮盈著激動的水光,「王爺仁厚,下官從小就作夢有這樣一天。」
蕭隨英見凌博士激動,微笑說︰「也要多虧工部幾位博士把圖紙繪出,不然徒有兵力跟錢銀,也無計可施。」
「下官是工部博士,計算工程是下官的本質,但要說起做出蓄水湖的想法,卻是王爺的聰慧,下官听說,這蓄水湖乃是王爺十五歲跟賀太傅提起,並非下官阿諛奉承,但王爺的確國之棟梁。」
王博士心想,哎喲,這老凌看似忠厚,拍起馬屁也不含糊,自己可不能落後了,「不只積水湖,下官尋思這灌溉渠也是極好的想法,省去挑水的功夫,就算是大姑娘也能種田,敬王聰慧,下官萬萬趕不上。」
蕭隨英對凌博士的發言還好,那蓄水湖本就是他十五歲時上課的突發奇想,但王博士說起灌溉渠,他就想起了公孫茉。
這四年半,他一直讓溫長史找人,溫長史半月來一信,卻都說沒找到,他也沒那立場去責問父皇母後為何沒有把她照顧好——公孫茉冒充公主,戲弄朝廷,沒斬殺她已經是大大開恩,總不可能還照顧她長命百歲。
可那是他的囝囝,往後余生沒她,那還有什麼意思。
他想跟她繼續暢談天下蒼生,說起有利民生的建言,囝囝主意多,思想靈活,跟她說話時,他覺得整個人都在與之共鳴。
他想她。
他也想孩子,想喜哥兒,月姐兒。
囝囝給他生的第二對雙胞胎被命名為蕭海,蕭洋,海哥兒被封為文瀾郡王,洋哥兒被封為定山郡王。
四個孩子都養在鳳儀宮,溫長史信上說,帝後非常疼愛這四個孩子,不但宴會時會抱出來見人,也常常帶孩子去御花園。
實王求給自己的兒子請封郡王稱號,皇上沒準,寧遠長公主想給自己親兒子討個食邑,皇上也沒準。
回京路上,蕭隨英一直考慮著要怎麼跟父皇母後談,他就要公孫茉。
四萬人都是離家四年半,人人急著返京結清軍餉好回家,因此一路十分迅速,不過十二天的時間,就已經入京了。
蕭隨英第一時間去御書房見了父皇。
皇帝每個月都會收到工程回報,也知道江南水利竣工,看到許久不見的兒子,情緒不太外顯的皇帝隱隱濕了眼眶,表情又是驕傲,又是得意,隨英不到三十歲,已經有如此成就,將來可期。
御書房中,兩人談了許久,當然皇帝也問起他娶側妃之事——公孫茉李代桃僵之事不能讓外人知道,所以「敬王妃」以後也只能一直在皇宮養病不出,但敬王府需要人打理,娶個側妃是個好方法。
蕭隨英溫和的拒絕了,「兒子有了側妃,四個孩子就有後娘,哪個後娘會對前妻的孩子好?為了幾個孩子能快樂長大,兒子不納側妃。」
皇帝當然知道不是自己生的就疼不起來——甘氏當年的辛苦他也清楚,可是他身為一個帝王,又怎麼能偏心,只能看著程皇後折磨他們母子三人,太子不喜程良娣,恐怕也是由此而來。
「父皇。」蕭隨英懇切的問,「兒子好久不見孩子了,幾個孩子健康可愛嗎?」
皇帝露出一絲微笑,「說來你也四年多不見了吧,喜哥兒跟月姐兒已經開始啟蒙,賀太傅說喜哥兒天資聰穎,只要好好教導,將來必定成材,這月姐兒越大越愛撒嬌,明明當姊姊的人,總要人抱,一刻鐘不見你母後,就要委屈,也不知道像了誰,這麼黏人,海哥兒已經會背四十幾首詩了,最近剛剛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洋哥兒只會幾首,但宮中的琴師說,洋哥兒似乎對音律敏銳,每每彈琴,洋哥兒搖頭晃腦,拍子都打在點子上。」
蕭隨英听了一陣暖,父皇有數十孫子孫女,不是每個都能入父皇的眼,但父皇願意把孩子養在宮中,那是真心疼愛。
「父皇,孩子們這樣可愛,讓他們的親娘回來好不好?」
皇帝揚起濃眉,「她去江南找你了?」
「沒有。」
「那你找到她了?」
「也沒有。」
皇帝看到這個固執的兒子,想起他小時候執著于一件事情的樣子,好氣又好笑,「你人都沒找到,就跟父皇討她的名分?」
公孫茉是該死,可是她生的四個孩子實在太可愛了,受教,知禮,聰明,會撒嬌,這樣的娃兒誰不疼愛。
而且欽天監正說,小郡王小郡主的八字都很好,跟皇帝的八字非常合——人年紀大了,開始迷信起來。
喜哥兒月姐兒出生那天福星閃爍整夜,連異族都能見到,因而前來歸附,海哥兒跟洋哥兒也是八月十五出生,那夜北斗七星肉眼可見的明亮,花園中的喜鵲吟唱了整夜,這些都是好兆頭。
而且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這幾年身體確實比以前好多了,宮中人一向淺眠,哪怕是君臨天下的皇帝,睡覺也無法熟睡,可隨著這四個小福星出現在他生命中,晚上從醒個四五次,到現在只會醒一次了,偶爾甚至能一覺到天亮。
「父皇,孩子已經漸漸長大了,他們需要親生母親,只有親生母親照料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恰當的,兒子還沒找到公孫茉,但如果兒子找到了,求父皇讓敬王妃病愈,讓她可以照顧我,照顧孩子。」
皇帝沉吟,孩子沒親生母親的確可憐,他們現在還小,還能哄,但總會懂事,大人的謊言騙不了他們一輩子。
蕭喜,蕭月,蕭海,蕭洋,他喜歡這四個孩子更勝太孫,他這個皇祖父也想看孫子孫女高高興興,想看他們人生美滿。
逃婚的公孫盈跟助紂為虐的田嬤嬤已經處死,密告的柳素馨也已經被暗殺,公孫茉是犯錯了,可是隨英治水有大功,可以相抵。
「好吧,你若是能把人找到,又讓你母後同意,朕可以讓敬王妃病愈。」
蕭隨英大喜,「謝父皇。」
*
蕭隨英以往不信鬼神的,但他回京之後開始相信了,這半年來,每逢休沐,他就上寺廟去求神——囝囝迷信,而且再三跟他說過世上有神仙,有輪回。
所以他祈求菩薩,如果真有靈,讓他找到囝囝。
一日他到了城西觀音廟,這寺廟他以前同囝囝來過,當時囝囝只願參拜,不願抽簽,說萬一抽到下下簽,心情會不好,他覺得很可愛,但也很認同,人的運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掌握在簽詩里。
已經幾年沒來了,這里變化很大。
各處都有斜坡,有板子,有些身體不方便的人撐著楞杖或助行器在這坡道上上下下,自在得很,而坐著輪椅的人也是可以輕松進入寺里。
蕭隨英看得眼楮移不開,這改變看似簡單,卻有大智慧,要是能推廣到整個東瑞,那身體不便的人會多上許多去處。
他于是問了廣場上叫賣的大娘,「這觀音廟何時變成這樣子?」
「三年多了吧。」賣葫蘆糖的大娘笑咪咪的回答,「師太說,這叫無障礙空間。」
蕭隨英揚眉,「無障礙空間?」
這名詞新穎,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跳得厲害。
他書讀萬卷,從來沒听過什麼無障礙空間,只有囝囝,她從小受海外人士教導,這很像她會想出的點子,像她會說的話。
「這是菩薩寺的一個居士建議的,剛開始自然是萬事起頭難,于是畫了圖紙,放在寺門口募捐銀子,沒想到喬大善人看了,說他願意出那六百兩,那居士就在階梯跟門檻邊規劃了各種坡道,不管是輪椅,還是助行器,楞杖,都能進我們觀音廟,大爺您不知道,那居士想得很是周到,連食堂跟淨手房都是無障礙空間呢,所以我們這觀音廟成了不少身體不便之人散心的景點。」
旁邊一個賣針線包的婆子笑說︰「是啊,那居士也不知道是不是菩薩派來的,主意特多,除了這個無障礙空間,還做出了幾種素菜,什麼西班牙炖飯,義大利披薩,素熱狗夾面包,名稱古怪,但又挺好吃的,也有外地人來偷師,但少了那居士指點,外頭怎麼做都不對味,觀音廟這幾年食堂也賺了不少,請了好幾個沒做官的進士老爺,給廟里那些大小孩子講道理呢。」
蕭隨英內心狂喜,西班牙炖飯,義大利披薩,素熱狗夾面包,一定是囝囝,那個披薩他以前常吃,外頭沒人會做。
心里著急,也顧不得儀態,他進入寺廟抓了一個師太就問︰「師太,請問你們那個給建議的居士在哪?我想見上一見。」
那師太看了他一眼,十分警戒——她們觀音廟這幾年香客眾多,香油錢也多,總有其他不正經的寺廟想找那居士合作,另闢財路。
她才不上當。
但她不擅長說謊,只是別過臉,「貧尼不懂施主在說什麼。」
蕭隨英快三十歲的人,一眼看出這尼姑沒說老實話,于是拿出隨身的三龍令,「我是當朝敬王,要見那位提出建議的居士。」
師太嚇了一跳,敬王!敬王治水江南,解決百萬民生之苦,听說江南人蓋了一座水神廟,水神金身就是照著敬王的樣子做的,希望能保佑江南風調雨順,她雖然在寺廟清修,但也有听說此等有利民生大事。
這三龍令發著漆黑的烏金光芒,看起來傳承不止百年,是真的敬王。
師太連忙行禮,「貧尼失禮,居士在後廂房,男賓不便進入,還請王爺在此稍候。」
蕭隨英大喜,「有勞師太。」
那師太匆匆往里頭去了。
蕭隨英此刻內心忐忑,狂喜之中又有不安,是囝囝就好了,可萬一不是囝囝……不會的,一定是,除了她,沒人有這麼多主意。
那個義大利披薩,他只在敬王府吃過,連宮中的御廚都不知道羊女乃加入檸檬汁會變成滋味那樣獨特的起司。
一定是囝囝。
他太想她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師太領著一個身著深藍色樸素衣裙的女子進殿,一頭長發只簡單的束在腦後,十分清瘦。
嫌首蛾眉,清眸流盼。
不是多年不見的囝囝又是誰?
公孫茉見到他,不禁掩嘴,臉上表情又是驚喜,又是錯愕,整人僵住無法動彈。
蕭隨英心里激動,大步往前,「我來接你了。」
她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你怎麼現在才來。」
寺中不方便說話,兩人壓抑住情緒,直到後山的菜園——這里沒有外人會踏足,說話倒是很方便。
「我當日從皇宮被趕出,身無分文,又無處可去,剛好觀音廟的師父出來大街上送平安紅米,我便跟著她們回寺中,幫忙種菜,打掃,也幫忙一些沒讀書的婦女抄經書,我寫了好多信去江南,可是沒有官印,想也知道不可能送到你手中,我又起念頭去江南尋找,但想想我連光祿卿夫人跟瑜王妃都見不著,怎麼可能到了江南就見到你,沒辦法只能在寺中待下來,我就想著只要多做好事,老天爺總會開眼的。」
公孫茉又哭又笑,「我總覺得我們的緣分未盡,作夢都想著這一天,你在江南有沒有好好吃飯?」
蕭隨英給她抹去眼淚,「有。」
「想不想我?」
「想。」
公孫茉吸吸鼻子,「我也沒有一天不想你,種菜的時候想,打掃的時候想,抄經的時候想,看到別人一家扶老攜幼的來上香時也想,我只能盡力幫助人,希望這樣的善念能讓菩薩垂憐,無論如何我想再見你一面。」
「囝囝。」蕭隨英好想抱抱她,但此刻兩人在外頭,再想也只能壓抑住,這是他多年的相思。
「我每十天會下山一次,打听你跟孩子的近況。」公孫茉紅著眼楮,卻是笑了,兩手伸出大拇指,「敬王治水有成,江南人民有福。」
蕭隨英莞爾,他記得她以前說過——我們南蠻國如果要稱贊一個人,最簡單的方就是比出大拇指。
他笑著伸手握住了她的兩根拇指,內心有點甜,又有點酸,他的囝囝這些年就住在尼姑庵里,她當年就是因為不想出家這才代嫁,卻沒想到還是吃了多年素,然後十天上一次街,打听他跟孩子的狀況。
盡管派人找了她四年多,卻一直沒消息,他想,或許是父皇母後的意思,否則不可能她每十天都上街打听消息,王府的人卻毫無所覺,所幸父皇已經答應他們在一起了……
自己離開之前要是做好安排就好了,偏偏他沒想到會出這種變故,便也沒安排好,讓囝囝流落在外。
可是他也不能怪父皇跟母後,他們已經開恩,不然囝囝早跟公孫盈,以及她們的嬤嬤一起處死。
父皇有上百個孫子,其中有郡王郡主爵位的不到十人,哪怕太子兄長的兒女都不是每個有分封,只有他四個孩子都有食邑,父皇母後不是不愛他,恰恰是太愛他了才會如此動怒。
公孫茉微笑,「我听說孩子你已經接回敬王府扶養,他們可乖,可听話?」
「可皮了,海哥兒跟洋哥兒最近開始啟蒙,洋哥兒對音律有天分,所以讓他提早習琴,他一天能弄壞兩根義甲,海哥兒在作詩有點靈氣,但愛賴床,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哭一頓,女乃娘最頭疼這個。」
「小孩子,哪有不頑皮的。」公孫茉頓了頓,然後小聲說︰「你能不能偶爾把孩子帶到這里來讓我看看?我不會跟他們相認的,就看看……這幾年我想孩子想得不得了,對喜哥兒跟月姐兒還有扶養的記憶,但海哥兒跟洋哥兒,我一次都沒見過……當年生孩子,裘婆子直接把娃兒抱出去,我都不知道他們生什麼樣子……」
蕭隨英看她小心翼翼跟他商量的樣子,心里不好受,也不管是在菜園了,直接伸手摟住她,「父皇說只要我找到你,就允許敬王妃病愈。」
至于甘皇後那邊,做母親的總是心疼兒子,他回京以來不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讓她讓了步,公孫茉要回府,是沒問題的。
公孫茉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淚一下子又洶涌起來,「……真的嗎?」
「我怎會拿這種事情開你玩笑,你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收一收,今日就跟我回府,明日我請內侍官發邸報,敬王妃調養多年病情漸漸痊愈,從皇宮回到敬王府續養,下個月你便可以找瑜王妃跟光祿卿夫人來看你,再裝個三個月,應該就差不多,到時候你想去哪就去哪,這樣好不好?」
公孫茉嗚咽起來,孩子,她心心念念就這四個孩子,原以為自己犯下大錯,只能在這觀音廟隱姓埋名過一輩子,蕭隨英能偶爾帶孩子來讓她見見已經很好了,沒想到皇上和皇後允許「敬王妃」病愈。
她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出敬王府,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蕭隨英身邊,可以光明正大的讓四個孩子喊她母妃。
太好了,夢里她都不敢這樣想。公孫茉雙手搗臉,忍不住顫抖起來。
海哥兒跟洋哥兒到底長什麼樣子,听說依然是碧綠的雙眼,鼻子像誰,嘴巴像誰,她有一次夢見四個孩子,喜哥兒跟月姐兒還停在一歲多的模樣,海哥兒跟洋哥兒卻只是一團白煙,她沒見過孩子,好不容易夢到了,卻夢不出來。
公孫茉低低的抽泣。
她太想太想他們了,想得胸口都會痛。
她的兒子,她的女兒——
蕭隨英擁著她,「別哭啦,跟我回家。」
*
再度踏入敬王府,公孫茉只覺得恍如隔世,這要算起來,這可以說是她第二次重生了。
府中人已經收到小廝帶回來的消息,敬王妃最近身體大好,敬王今日去皇宮接王妃回府。
下人雖然低著頭,但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敬王妃果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樣,太瘦了,那衣服好像掛在身上一樣不合身,整張臉蛋一點血氣都沒有。
又想王妃也是好命,王爺在江南四年半,多少府尹想把自己的閨女送上門,王爺一個也沒要,回到京城半年,眾位大臣又不斷暗示,這家有個漂亮的孫女當個側妃就好,那戶也有個漂亮的孫女當個妾室就好,但王爺卻沒有這些打算,府里的中饋是甘皇後派來的杜女官在打點,甘皇後的手下,自然打理得十分周到。
公孫茉看著這熟悉的一景一物,覺得想哭。
蕭隨英知道她心意,緊緊握住她的手——囝囝激動,他又何嘗不是,這五年多來,他就想著他的靈魂共振。
囝囝不在後,再也無人懂他,每每他抒發胸中鴻鵠之志,大臣只會拍他馬屁,說敬王仁厚,敬王聰慧,他不是要那個,只有囝囝理解他是真的想替天下蒼生謀福祉,並且以這樣的他為傲。
公孫茉踏入院子,幾個大丫頭出來行禮,只有春梅跟春雪認識,都二十幾歲的模樣了,另外兩個約莫十七八,沒見過。
春雪當年是被公孫茉收服得服服貼貼,知道敬王妃病重,也想過要入宮照顧,但顧姑姑都說不用,就這樣幾年過去,春鴛跟春鴛都嫁人了,康姑姑又找了春路跟春芍過來,自己已經從大丫頭中的小妹妹變成了大姊姊,現在是一等丫頭中的領班。
春雪含淚帶頭行禮,「王妃能安然歸來,奴婢大喜。」
蕭隨英笑說︰「今日王妃病愈,每人都去帳房領兩個月月銀。」
公孫茉就想起她剛嫁入敬王府那日,郝嬤嬤睡過頭,自己沒錢銀賞人,當時也是蕭隨英說,自己去帳房那里領。
進入花廳,公孫茉原本以為會迎來一個新環境,畢竟離開已經五年,沒想到黃花梨八仙桌,繡墩,多寶桶上的碧璽紙鎮,百鳴硯都沒變動,就連書桌旁邊放的薰香球都在一樣的位置,一切就像那一天。
公孫茉知道,這一定是蕭隨英讓他們別動的,唯一不一樣的是房間多了一張垂地的畫像——那是公孫茉六年前在宮廷留下的。畫師功夫很好,卷軸上的她跟黃銅鏡中的她沒什麼兩樣。
蕭隨英讓春雪等四人下去。
「我掛在這里讓幾個孩子看。」蕭隨英跟她邀功,「這樣就算你不在孩子身邊,他們也知道你長什麼模樣。」
蕭隨英又親了親她。
公孫茉害羞起來。
見她羞赧神色,蕭隨英只覺得無比可愛,正想再親親,外頭傳來敲門的聲音,「王爺,王妃,郡王跟郡主回來了。」
公孫茉狂喜,她終于可以見孩子了,一時激動,加上這幾年飲食失調,身體偏虛,竟晃了晃身子。
蕭隨英連忙把她扶到床鋪邊,「你躺躺,養養精神,孩子明日再見吧。」
「不要,我要見。」公孫茉連躺都不願意躺,「我想了好多年,讓我見他們……我想再親眼看到他們……」公孫茉哽咽,「我已經快忘記喜哥兒跟月姐兒的模樣了……」
蕭隨英一陣心疼,他在江南,畫像半個月就來一次,他可以清楚孩子們的成長變化,孩子們也寫信給他,當然不是孩子自己動筆,他們念,宮中女官代書,但無論如何也算父子通信,所以他回到京城,要把孩子接回敬王府時,孩子都沒抵抗——雖然許久未見,但知道這是父王,每個月都通信的,不是外人。
可是囝囝呢?她只能想。
自己當年在江南有多思念孩子,囝囝就是加倍的痛苦。
門砰地一聲打開。
公孫茉就見到一個穿著綠色小襖的孩子進來。
這是喜哥兒?還是海哥兒,洋哥兒?
穿著綠小襖的男孩一下沖了過來,「父王,我今日學會了紅豆詞,不過弄壞了四個義甲,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的,那義甲禁不起用。」
男孩子說完話,這才看到公孫茉,快要滿五歲的女圭女圭已經很聰明了,天天看著父王房中的畫像,父王說,這是母妃,因為生病所以不在府中,你們要像愛父王一樣愛著母妃,母妃也愛著你們。
男孩子睜大眼楮,「你……你是母妃嗎?」
公孫茉眼淚一下子涌上,完全停不住,「我是,你是洋哥兒?」
她伸出手,想抱抱孩子,他卻丟掉了書包,尖叫一聲沖出去了。
公孫茉一陣失落,孩子不認她嗎?也不奇怪,自己沒參與過他們的成長過程,就這樣冒出來了,誰也不能接受吧。
沒關系,慢慢來,她會讓孩子接受自己的……可是想起洋哥兒轉身的背影,還是好難過。
然後就听到小孩子響亮的聲音,「大哥,二哥,姊姊,母妃回來了。」
穿著綠小襖的蕭洋又沖了回來,一下子跑到床鋪前面,碧綠的雙眼看著她,有點害羞,又有點高興——開始上學了,人人都有母親,就他們兄弟姊妹沒有,他很羨慕蔡彤,羨慕莫丹丹,羨慕屠平安,羨慕錢長生。
可是他現在有母妃了。
一個穿藍小襖的孩子跑了進來,在門口跌了一跤,然後又爬起來,三步並做兩步跑到床前,直勾勾的看著公孫茉。
公孫茉眼淚掉得更凶了,完全止不住,這是她的海哥兒跟洋哥兒,出生後一次也沒見到的雙胞胎兒子。
他們現在長這麼大了,圓圓的臉蛋,白淨的皮膚,看起來被照顧得很好,性子看起來也外向,只有被愛的孩子才會養成這樣。
穿著藍小襖的蕭海伸出手踫了她一下,然後縮回蕭隨英懷中。
蕭隨英鼓勵道︰「不是很想母妃嗎?母妃回來了。」
「母妃以後還走嗎?」蕭海天真的問道。
公孫茉心如刀割,「不走了,以後天天在家陪你玩好不好?」
蕭海笑了——母子天性,他喜歡母妃。
門外匆匆又進來一個身影,比蕭海跟蕭洋高上一些的男孩子,穿著鐵灰色的騎裝,看到公孫茉,奔了過來,一頭鑽入她懷中,「母妃。」
蕭喜嚷得又大聲又委屈,伸手抱住她,十分親熱。
公孫茉又驚又喜,喜哥兒還認得她,當時他也不過才一歲多,看來他真的像賀太傅說的天資聰穎,一歲多的事情還有印象。
公孫茉摟住兒子,內心歡喜無比,「喜哥兒長這麼大了?」
「母妃,我想您。」
簡單直率的表達讓公孫茉又哭又笑,「母妃也沒一天不想我們喜哥兒。」
「我跟皇祖母說想看母妃,皇祖母說怕過了病氣,不準我們探望。」蕭喜緊緊摟住自己的母親——他對母親有記憶,對那日抓人的事情卻因為太過驚嚇而忘了,在鳳儀宮長大,他總是奇怪為什麼皇祖母不讓他見母妃,但也知道不能多問。
母妃回來了,太好了。
「母妃再做個秋千給我們。」
「好。」公孫茉親了親蕭喜的額頭,「母妃還有好多東西要做給你們。」
蕭海跟蕭洋一向以哥哥馬首是瞻,見哥哥跟母妃如此親熱,也跟著過去踫了踫母妃。
公孫茉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出幾只手,把孩子們都一把抱住。
而她正想著蕭月的時候,門外傳來哭哭啼啼的聲音,「哥哥跑得這麼快,沒等月兒。」
「月兒,快進來。」蕭喜回頭大聲說,「母妃回家了。」
蕭月咚咚咚的進來,她沒哥哥聰慧,已經不記得一歲的事情了,可是她每天都見到畫像,床上的女子跟畫像很像。
她走過去,靠在父王懷中,「是母妃嗎?」
蕭隨英含笑回答,「是。」
蕭月最黏人,既然父王說是母妃,那就是母妃了吧,哥哥弟弟都抱在懷中,只有自己一個人,那可不行,她可是京城的撒嬌王蕭月,沒人可以比她會撒嬌。
她于是靠了過去,軟軟的喊,「母妃。」
公孫茉又摟住她,看到蕭月頭上兩個發旋,笑了,以前女乃娘說,福參郡主就是因為長了兩個發旋,所以情緒特別明顯。
四個孩子就在自己身邊,公孫茉又哭又笑,蕭隨英也覺得眼眶發熱,他知道這是囝囝夢中的情景,但何嘗又不是他的?
當初之所以答應娶南蠻公主,是為了解決外交困境——別國是公主出嫁,自己泱泱大國,總不能隨便找個高門子弟,這樣說出去是欺負人家,可是父皇不想有一個異族妃子,母後也不想後宮多了一個南蠻人,怕她規矩不好。
他想,母後已經很淺眠了,不要再為妃子的事情煩心,身為東瑞的親王,享受了生活上的優渥,自然得在必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例如︰娶一個南蠻人當王妃。
當時他也沒想過要舉案齊眉什麼的,就平平順順過日子就是,可是沒想到他的王妃給了他大驚喜,發明各種吃食例如披薩,薯條都是小意思,最重要的是她的民生見解,所得稅,輪椅,楞杖,助行器,官府媒合軍人遺孀,行人馬車靠右走,監獄學習,任何一項都足以改變東瑞國。
他知道她是冒充的,但他不在乎,一個女子的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
然後是長長的分離。
他找她,但找不到她,人海茫茫,又不能大肆宣揚,實在無從下手,只能靠著運氣,拿著畫像打听。
她也找他,但也找不到他,官民有別,沒有官印的信,送不到一個王爺手中。
但總算老天垂憐,讓他找到她了。
沒有她,人生會很沒意思,他這麼虛榮的人需要囝囝真心誠意崇拜的眼光,那讓他很有成就感。
此刻四個孩子圍著囝囝,吱吱喳喳,蕭喜對母妃有印象,此刻有一百個問題,蕭月是出了名的撒嬌王,母妃出現了,她只想爭寵,蕭海跟蕭洋一向跟著大哥,此刻見大哥問題連環發,于是也就跟著問了起來,問的問題讓人啼笑皆非,「母妃喜歡吃什麼」,「母妃喜歡牡丹花嗎?洋兒喜歡牡丹花」……
就見公孫茉左哄哄,右哄哄,臉上是藏不住的幸福笑意,雖然十分清瘦,但卻散發出一種為人母親才有的光彩。
蕭隨英過去,雙手張開,把他們母子五人全部摟在懷中。
蕭喜大笑,「好擠啊。」
蕭月卻是說︰「再擠一點,我不要跟父皇母妃分開。」
蕭海跟蕭洋同時說話,分不出誰講了什麼,加上蕭喜跟蕭月,吱吱喳喳吵得不像話,但蕭隨英就是心情好。
這是他的妻,他的子女,他們要這樣一直在一起。
那些辛苦都過去了。
未來,幸福可期。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