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瘋賣傻,演員心目中難度Top one這人設,簡直是演技大考驗。
何況演技這兩字,仝滅真沒有。
算了,兵來將擋,走一步是一步。
李敬閔傻到什麼程度,仝滅不知道,倒有一件事,挺容易理解的
若剖開李敬閔的腦袋瓜,里頭一定只剩兩個字,清荷。
到飯點時,他想到的,是擔心清荷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吃飽、吃飽後有沒有飯後水果……
穿衣時,他在意的,是清荷有沒有多穿兩件、暖不暖、料子舒不舒服、刮不刮肌膚……
上茅坑時……喂,上茅坑時就別想了好嗎,小胖子,你衛不衛生?!
他傻到近乎單純的思緒中,填滿了清荷,真心地待她好、關心她、要緊她。
這份感情,不摻半點雜質,全心全意,干淨透明。
所以他天天模進萬花樓,就是想看清荷一眼。
看見她安好,他才能安心,不管被人逮到時,得吃多少苦頭、挨多少棍子,他都沒退縮過。
把另外一個人,擺放在絕對重要的位置,仝滅覺得有點可怕。
人總是要先愛自己,才有能力去愛別人,李敬閔卻是反過來,他的世界里,清荷比他自己更要緊,他被打被踹沒關系,清荷沒事他就沒事。
用現代一點的用詞,那叫「戀愛腦」。
李敬閔真的是那種……發生危險時,會擋在清荷面前,大喊「想傷害她,先踏過我尸體」的愚勇角色,而且,不是隨口喊兩聲練練嗓。
仝滅幾乎是被李敬閔的執念牽著走,就算想在床上多賴兩秒,強烈的意識,也會催促他快去看清荷、快去、快去……接著便是劇烈的頭痛胸痛到處都痛,逼得仝滅只能照辦。
看見花鳥……清荷時,那些亂七八糟的痛,瞬間消失無蹤,屢試不爽。
這件事,仝滅倒是沒跟花鳥提過,因為覺得太……窩囊了,自己居然深受小胖子影響,李敬閔看見清荷有多開心,他看見花鳥也有相同的心情。
不同于過去的「李敬閔」,天天上萬花樓找打,現在這個「李敬閔」,靈敏程度大概是正主的二十倍,那些糙漢打手只能望人興嘆,半根寒毛也模不著。
但他謹記「李敬閔燒壞過腦」這個大原則,不能表現太出色,會讓人起疑,給糙漢打手一些甜頭,也是必須的。
于是他今天乖乖「失手」,被人小揍一頓、外加五花大綁,押到花魁空靈面前受審。
空靈姿容姣好,此刻雖未濃妝艷抹,素淨著一張臉,依舊唇紅齒白,眉目風情萬種。
縴肩披覆溫暖貂裘,烏亮青絲松松綰,美人慵懶意遲遲,接過另名婢女奉來的熱茶,輕輕吹涼。
嗓音天籟清甜,離口的話,卻很狠。
「傻子就是傻子,听不懂人話教訓,打不怕、趕不走,比蒼蠅更煩人。」居高臨下的美眸,微微眯合,以一種輕蔑敵視的恨意,望向仝滅……嗯,李敬閔。
一位名震京師的絕麗花魁,為何要恨一個腦子燒壞的小胖子?
仝滅沒想透這一點。
「我們清荷長得漂漂亮亮,多少公子爺中意她,肯為她花重金贖身。若不是清荷從小賣到你家,憑你這德性,你以為你真能娶到她?你們不就是欺負人家家貧,逼她嫁一個傻子嗎?」空靈唇角微揚,用最悅耳的嗓,說最鋒利的話。
仝滅對這種話很無感,因為又不是針對他,不痛不癢,沒必要對號入座。
他的注意力,只落在清荷身上。
同時很快發現,那位「清荷」不對勁。
清荷畏畏縮縮,杵在空靈身後,壓低腦袋,連吐氣都變得微弱,顫抖的羽睫上,沾著淚花。
她不是花鳥。
花鳥面對任何人、任何事,不曾怯懦過。
花鳥眼中的光,在她臉上,一點點都找不到。
花鳥人呢?
「清荷,你自己說,你想嫁給這種又丑又胖的傻子嗎?」空靈沒回頭,維持這副品茗姿態,詢問清荷。
看似詢問,更是逼問。
「我……我……我不想。」清荷囁嚅半晌,帶著泣聲回答。
「听見沒,她不想嫁你,你還在這里糾纏什麼?以為她與我的賣身約期滿,你們能再把人帶回去,逼她成親?」
仝滅緊盯著清荷,這眼神,被空靈誤解了,以為他傻到听不進半個字,還用那麼熾熱的眸光看清荷,不由得心火上升,手里茶杯重重砸向他。
杯硬,茶燙,兩者同時落到仝滅額頭上,砸出一處紅腫,燙出一塊紅痕。
仝滅沒吭聲,也真沒覺得多疼。
對照他以往的經歷,這些,全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不給你一點苦頭,你當我只是在嚇唬你。把他丟進水井去,別弄死他,讓他長長記性。」空靈冷著聲,對一旁青樓護院下令。
清荷慌忙上前︰「姑娘……別、別這樣做,趕他走就好……我保證再也不」
啪!
一巴掌甩在求情的清荷臉上,打掉她未說完的話。
空靈半聲也沒多吭,清荷自己蔫了神色,不敢再開口,眼睜睜看李敬閔被人架出去。
空靈是真的打算狠狠教訓他,不是嘴上說說、等他求饒。
仝滅被推進水井,這口井,水量不多、水質混濁,處于半棄置狀態,水深約莫到仝滅腰際。
雖然淹不死人,但時值冬季,水冷得像倒進幾大桶碎冰,被丟進這里,用不到幾小時就可能失溫。
如果是李敬閔,絕對撐不久。
但他是仝滅,受虐兒專業戶(仝滅個人自嘲,不代表作者立場),在冰水里泡一天能是多大的事?
況且,這樣的水溫凍腦,正好供他屏除雜念,專注思考,厘清厘清今天的突發情況。
那位「清荷」,絕對不是花鳥。
花鳥演技沒那麼好,把一個小可憐媳婦樣演得絲絲入扣。
另一個重點,所有「可可愛愛」的形容詞,在那位「清荷」身上,完全找不到。
雙髻,不可可愛愛了。
粉色發帶,不可可愛愛了。
綴在發間的絨花,不可可愛愛了……
花鳥不在清荷身體里,她能去哪?
自己離開琴魔構築的世界,回修理屋去?
不可能,花鳥不是那種會拋棄同伴的家伙,他在這,花鳥就不會一聲不吭地走。
「倒不是說我有多重要,換成她家的貓,她也是會這樣做的……」把自己和女乃黃包放在同一座天秤上衡量的感覺,有一丟丟不舒服……
最起碼,她不會丟棄貓,更不會丟棄他。
琴魔沒能耐對花鳥不利,安危上倒不用太擔心……話雖如此,仝滅還真的挺擔心,沒親眼看見她安全,自己也無法安心。
區區一口水井,妄想困住執法者嗯,發胖的執法者作夢去吧。
不過,目前井邊有人看守,不能妄動,暫時先窩著吧,等人走後,再來行動。
仝滅坐進冷泉冰水間,當作泡澡。
清荷的廂房,位在走廊最末端,與另外兩名婢女同睡。
仝滅推開窗扇爬進去時,順手給那兩丫頭按了睡穴,一路睡到三天後沒問題。
「清荷」听到動靜,很快張眼醒來。
而在她開口喊出「仝滅」前,仝滅已經認出她是花鳥。
「……你怎麼全身濕答答的?半夜去游泳?」這種讓人只想窩進暖被里的天氣?興致真好。
「你回來了。」仝滅吁了口氣。
花鳥不懂他這四個字。「回來?我一直都在啊。」
「……早上那個清荷,不是你。」
「早上哪個清荷?」她臉上寫著大大的問號。
「我被空靈抓去填井,你有印象嗎?」
「沒有。你今天有來嗎?」她睡前還正困惑,怎麼沒見仝滅進萬花樓。
她都已經養成習慣,每天會見到仝滅了。
一日不見,雖然沒有如隔三秋,卻也讓花鳥感覺怪怪的,說不上來是哪一種怪。
「……你早飯吃什麼?」仝滅換一個角度問,這個她總不可能沒印象。
「……」花鳥頓了頓,低頭沉思了很久很久,萬分震驚抬頭︰「我漏吃一頓飯!」她完全沒有進食早餐的記憶!
這是重點嗎?比起你少吃的那頓,你震驚的居然不是我被填井耶。
仝滅失笑。
「就在你漏吃早飯的時間點,真正的『清荷』出來了。」
「難怪我醒來時,奇怪我嘴里正在吃肉包,她們還笑我午飯邊吃邊睡,像小孩子一樣……」
「是琴魔強制你睡著的吧。」但能力只夠引誘花鳥多睡幾個時辰。
「她讓我睡著,然後目的是把你抓去填井?」
「你會壞她事,真正的清荷不會。」
「她做的事那麼壞,我當然會阻止啊!怎麼可以抓你去填井?!」花鳥一想到就來氣。
「清荷」也真不夠義氣,自己的青梅竹馬被粗暴對待,她還能默不吭聲?還能安心吃她的午餐?太過分了!
「你趕快把濕衣服月兌掉,我拿棉被給你保暖,還有頭發也要擦干,不然會感冒的。」每次小狐及女乃黃包洗完澡,曉曉都如臨大敵,把它們裹得密密實實不透風,就怕它們生病。
花鳥現在也模仿杜清曉的步驟,將仝滅當成它們對待。
直到扒掉他衣服時,才發現不太對勁……
曉曉好像沒這個動作。
「我平常不長這樣的。」仝滅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這具小胖子身體肉太滿太軟,和他的相距甚遠。
「那你平常長怎樣?」花鳥是很認真提問。畢竟她也沒見過。
「至少這里……」他掐掐肚子,手感確實不錯︰「不是一整坨。」就算不到八塊肌,起碼也有六塊,不像現在「一塊積」。
「這樣挺好的,像剛出爐的胖包子。」花鳥自覺很公平評論。
白白膨膨的東西,她都討厭不起來,譬如草莓大福啊雪莓娘啊女乃酪啊棉花糖啊……
仝滅沉默,慢慢用棉被裹緊自己,不給她觀賞小胖子身體的機會。
他雙手揪著棉被,一副貞潔烈女樣,騰不出手擦頭發,發絲滴著水,花鳥很自然拿過布巾,罩在他濕發上,慢慢搓拭起來,當他是大一號……嗯,大很多號的女乃黃包。
她擦毛的經驗值還在Lv1,上回更被馮小狐嫌棄過,一擦毛就嗷嗷叫,叫聲淒厲可憐,仿佛慘遭凌虐似的。
幸好,仝滅很給臉,看上去還挺……享受的。
解下束帶,濕漉長發夾帶冰涼水氣,散敞開來。
隨著布巾搓拭,發絲被揉得微微凌亂,輕糊在他臉腮邊。
他十分配合,乖巧低頭,任由她處置。
看上去雖然是李敬閔的臉,花鳥腦中自動替換成仝滅。
「不對,仝滅比較好看……」她不自覺說出內心話。
「什麼?」他听見了,卻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說,仝滅比李敬閔好看。」花鳥重復一次。這是事實,沒什麼好扭捏不能說的。
「我也覺得花鳥比清荷好看。」他彎眸笑了一笑,是她看習慣的仝滅式笑法。
花鳥對美丑一向很無感,當然也包含她自己,這是第一次,她開始會思考誰比誰好看這類的問題。
突然無法直視他的眼神,花鳥腦袋嗡嗡的,還發燙。
本能把他的腦袋壓下去,布巾擦拭動作加大加快,使勁擦、用力擦、擦到他終于也嗷嗷叫。
「輕點!你輕點!」當他是阿拉丁神燈嗎?!想摩擦出神燈精靈呴?
仝滅按住她雙手,而她雙手隔著一塊布巾,貼在他濕發上,兩人都沒其余動靜,氛圍安靜了半晌。
仝滅先動了一下,將頭抬起,像只蹭模的大型犬。
「說正事吧。我強烈感覺到……空靈對李敬閔的恨意。」仝滅坐挺身,自己接手擦頭。
「恨意?」
「對,恨意,她恨著李敬閔,恨到想弄死他。」
「是因為不贊成清荷和李敬閔在一起嗎?」
「你老板說,琴魔樂于破壞情侶,但是我沒有感覺到她的快樂,倒是對李敬閔的恨意十分明顯。」他不得不瞎猜,空靈和李敬閔是否有其他私人恩怨。
「……那味道,算是恨意嗎?我覺得……比較像,陳年的腐敗。」花鳥思考許久,勉勉強強找到五個字來形容。
陳年的腐敗。
像是某樣東西,壞死了很久很久,發出濃烈難聞的惡臭。
「陳年的腐敗是什麼味道?」她老是會說出一些難以理解的氣味形容。
「我說了你也听不懂啊……就是一塊肉放到壞掉,再淋上一點點過期半年的鮮女乃」
「確實听不懂,你聞的是味道,我看的是眼神,我是沒看出其他什麼情緒,只是很肯定她想作掉我。我猜,出自于嫉恨。」
「嫉恨李敬閔太愛清荷?那也不至于要殺害李敬閔啊。」
「見不得人家好唄。」畢竟是白澤親口認證過,心理扭曲變態的琴魔,無故想殺人也不是沒可能。
花鳥心里,存著一點點小遲疑。
那股腐敗的氣味里,並沒有殺氣。
然而,打臉總是來得那麼快。
然而,打臉總是來得那麼快。
她晚上才持疑空靈對李敬閔沒有殺意,仝滅前腳剛走,天一亮,人家一大早朝她勾勾手,把她召喚過去,遞給她一包玩意兒。
毒藥粉。
花鳥︰「……」
原來仝滅是對的,她為自己質疑過他說聲我錯了對不起!
「這藥,能替你解決一切困擾,李敬閔一死,再也不會有誰絆住你,夏公子你記得吧?他十分喜歡你,總是向我探听你的事,你若有意,我也能成全你與夏公子,他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與那些進花樓尋歡的紈褲不同,當時被他那群友人騙進樓子里的慌亂模樣,還歷歷在目呢。」
空靈尚未梳妝打扮,素雅如一朵白蓮,微笑傾城。
談笑間,卻是陰狠無比。
「夏公子可以,為什麼李敬閔不行?」花鳥更想問的是︰為什麼這麼討厭李敬閔?
「李敬閔配不上你。嫁給他,是糟蹋了你。」
「可是清、我……比較喜歡李敬閔啊。」
話剛說完,空靈像只突然發動攻擊的貓,一爪子就要揮上來。
花鳥不是清荷,沒遲鈍到閃避不過,她假意做出驚呼摔飛樣,空靈巴掌落空,結果清荷摔飛老遠,撞翻椅子、扯掉桌巾,滾了兩滾。
空靈一時有點懵,困惑看著自己的掌心。
花鳥自我反省是不是演得太過,趴在地板上裝死不動。
幸好空靈沒懵太久,啐聲罵她︰
「瞎了眼才會喜歡李敬閔!也就你這種不爭氣的東西,拿傻子當寶貝!明明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為什麼不能擇良木而棲?!」
你替人家覺得委屈啥啊?要嫁的又不是你。
感情這種事,並不是旁人說值不值得,要當事人說了才算。
花鳥腦中剛浮現這幾句吐槽話,一陣琴聲凌厲,破空奏來,如霜雪冷冽。
可是,空靈並沒有操琴。
花鳥本能望向這屋子內,唯一擺放古琴的琴桌……
無人挑弄的琴弦,此刻散發深紅色的光,琴弦渲染,仿佛抹上一層鮮血。
琴聲越撥越快、音色越發凜冽,花鳥耳朵受不了,眼前景物像被按下快轉鍵,一幕幕還來不及看清,轉瞬已經掠過。
這種快轉畫面看久了,頭會暈的,花鳥現在就覺得頭有點暈,她閉起眼,甩了甩頭……
再睜開雙眼時,人,已經不是在空靈那處珠玉玲玎的雅致廂房里。
她手里,端著一碗甜湯。
湯上還浮著沒攪散的粉末。
她看見自己抬起手,用羹匙拌勻那些粉末,直到與湯融合為一。
映在湯面上的那張臉,正是清荷淺淺噙笑的模樣,極其美麗無邪。
再然後,她看見仝……李敬閔,笨拙翻過小牆,笑著向她跑過來。
她的手,捧起甜湯,遞了上前。
李敬閔笑容單純,想也沒想,接過甜湯,就往嘴里送。
花鳥只能看著,動不了口,抬不了手,整個人像被堅固的弦纏繞束縛,一圈又一圈。
越想掙扎,弦就緊緊絞死,劃破膚肉的痛感真實。
眼前那張面容,雖然屬于李敬閔所有,但仝滅也在里頭,共用一具身體,喝下摻毒甜湯怎麼辦?
花鳥心一急,狠狠咬破自己舌頭,想借此掙月兌琴聲,從桎梏中醒來。
「仝滅!不要喝!」她沖喉喊出聲音,手腳也瞬間能動了,直接一掌拍翻湯碗,另一掌拍往他胸口,要他把喝下去的東西吐掉。
一口甜湯,來不及咽下喉,「噗」地全噴出來,花鳥快手操起托盤,擋住了。
早在他翻牆時她就發現,「他」不是仝滅。
仝滅沒這麼笨拙不靈活。
這次輪到仝滅被迫熟睡,換李敬閔出現蹓了嗎?
李敬閔還嗆到,咳個沒停。
花鳥本來想伸手幫他拍拍、助他順氣,但一想到他又不是仝滅,手就自動停下來了。
李敬閔終于咳完,眼角還帶有淚光,就急忙想說話︰
「小、小荷,我、我願意的……」
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
李敬閔急切握住她的手,努力想表達清楚,可是語言組織能力仍像個幼兒,重復著相似的句型︰「你剛跟我說的,我是願意的,只要是對你好的事,我都願意的……」
「我剛跟你說了什麼?」花鳥還沒進入狀況。方才的身體使用權不在她手上。
「你說,喝下這碗,你就能變得更幸福,我想要小荷幸福,只要小荷幸福……」
李敬閔傻里傻氣強調著,對清荷是全盤信任。
而清荷居然……
如果是琴魔動的手腳,簡直太不可原諒了,竟踐踏如此純淨的心靈,玩弄別人感情于股掌,利誘清荷求取更富裕的人生,不惜毒殺李敬閔,這是什麼惡劣趣味?!
沒有誰,有資格拿別人的感情取樂,笑看別人糾結掙扎。
花鳥板起臉,眉目散發淡淡怒意。
「小、小荷?你去哪?」李敬閔縮了縮肩。眼前這位「小荷」,說不上來哪兒不太一樣……
「找紙傘。」太好了,門邊正擺著一把,沒浪費工夫。
「沒下雨啊,找紙傘做什麼?」
「揍人。」
李敬閔被她拋在身後,擾人的琴音再度響起,嘈嘈切切,宛如一場驟降疾雨,企圖阻止花鳥靠近。
花鳥一旦認真起來,區區雕蟲小技根本不放在眼里,哪怕琴音攪擾五感,混淆東南西北、錯亂空間,她也能嗅出一絲氣味。
循著這絲「陳年的腐敗」味越發濃烈,扭曲歪斜的古典園林中,花鳥找到了琴魔。
空靈平空而坐,飄浮在池水上,看似正焚香操琴,實際上,卻是琴在控制她。
空靈扯起絕美微笑,眼中渙散無神,仿佛看向花鳥,又像什麼也入不了眼。
「為何要阻止?他願意為清荷死,清荷也能獲得更好的將來,他說他愛她啊,愛到可以牲自己,多美好,我只是成全他的愛情。」空靈口未開,卻有聲音傳出來。
幽幽淺淺的,與弦動唱和著,每說一字,弦,便輕震一回。
琴,在說話。
「每個進到這場戲里的人,最後都是同樣的選擇,清荷親手喂李敬閔喝下毒甜湯,看他毒發身亡前,還笑著跟清荷說『一定要幸福』,無一例外……」
「清荷沒有得到幸福。」花鳥打斷她。
「怎麼沒有?」空靈及琴聲,有極短暫的止歇。
「要是很幸福,哪里來的『陳年的腐敗』氣味?這股極度酸腐、幾乎像是絞碎了五髒六腑,又把它藏在最陰暗處,任其敗壞生蛆的味道。」
空靈美眸冷凝,終于將目光落在花鳥身上。
「殺掉自己愛人才換來的幸福,又怎麼可能握得住?」花鳥繼續說。
「你胡說八道什麼」
「琴魔空靈……還是,你比較習慣被稱為『清荷』?」
琴音乍止,周遭一片死寂,仿佛瞬間被極寒嚴雪冰封,靜得連風聲也沒有。
「你和她,身上有一樣的氣味,只是一開始她沒有那麼濃烈,我以為是她待在你身邊,不小心沾染上的,可是就在她讓李敬閔喝毒湯時,那股味道竄上來了。」
空靈仍是緊緊瞅著她,不發一語。
「這是你的故事吧,『清荷』變成『空靈』之前的一段故事。」
花鳥的大膽假設,終于讓空靈那張高傲面具,破碎崩壞
當年的清荷,後來的空靈,這中間相隔的,正是李敬閔的一條性命。
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娃,卻因為家境貧窮,自小賣予李家當童養媳。
從她懂事以來,「傻子的媳婦」這一個謔稱,便緊緊跟隨她,讓她自卑、讓她厭惡,讓她在鄰里間抬不起頭。
十歲那年,她逃過家,才半天工夫就被找回來,養母拿藤條狠抽她一頓,再將她關進柴房,不給飯吃。
身體痛倒是不痛,李敬閔替她擋掉大半的藤條,餓也沒真餓著,李敬閔從木牆的缺洞中,悄悄塞給她吃了一半的飯、咬過一口的鹵肉塊,全是他自己三餐偷偷藏起的飯菜……
那時她沒有感激他,反而覺得自己所承受的委屈、所流的眼淚,全拜他所賜。
要是她真嫁給一個傻子,一輩子糟蹋在他身上,她寧願被養母活活打死。
後來家中發生變故,養父修壞一名富老爺古琴的事,並非杜撰,需要賠出一大筆金錢也是事實,不同之處在于,清荷是自願抵押到老爺府上為奴。
她想逃離李家、逃離李敬閔這個傻子,她不願自己的人生只有那麼一條路能走。
在清荷真正的故事中,沒有一位名喚空靈的青樓花魁相救。
她進入富老爺府邸後,老爺待她不薄,尤其她琴彈得好,更得深愛琴藝的老爺歡心。
當初習琴的人是李敬閔,偏偏他駑鈍,學習許久,只勉強學會一曲,而旁听的她,早不知練熟了多少首,她的天賦,遠勝李敬閔太多太多。
老爺惜才,有意栽培她,特地聘請琴師來指導她。
而府中兩名少爺皆心悅她,時常大獻殷勤,爭相討好她。
那段日子,讓清荷漸生一絲驕傲自滿。
這,才是她該有的待遇,她該過的人生。
只是,李敬閔總是偷偷來看她,那張憨笑臉孔,仿佛一再提醒她,她逃不開他的,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成為傻子的媳婦。
兩名少爺都曾撞見李敬閔偷偷爬進府邸,也命人亂棍教訓過他,偏偏李敬閔打罵都不怕,傷好了便忘了疼,依舊堅持來見她,說是只想瞧她一眼,看她過得好不好。
她哪可能過得不好?
府里的生活順風順水,雖是為婢,仗恃兩名少爺的珍視和偏寵,誰敢使喚她?誰敢不拿她當未來少夫人看待,好生供奉著?
沒有李敬閔,她就能過得更好。
這個念頭,很可怕,一旦在心里生根,綻放出來的絕情妖花,足以吞噬掉良心。
尤其是,真想成為少夫人,她就不能和李家再有牽扯,攸關女人名節,不清不楚的關系,最是硬傷。
她試圖跟李敬閔好好談,但這位燒壞腦袋的傻子,耿直到無法溝通,他听不懂她分析的利害關系,他只知道︰「清荷以後會是我媳婦兒,所以我要對她好,特別特別的好」。
她也撕破臉罵過他,罵得他一臉委屈,落寞走掉,過沒兩日,他又笑嘻嘻上門來……
軟硬兼施,她都試了,會走最後一步狠棋,全是他逼的。
對,是李敬閔的錯。
一切是如此的順利,她跟李敬閔那傻子說︰「你喝完這碗湯,我就開心了,我就能過得更好更好。」,他完全沒有遲疑,笑得像個純淨孩子,一飲而盡。
再也沒有人會糾纏她。
再也沒有人能阻礙她。
那年夏天,荷花怒放,滿池芳艷,圓葉田田。
誰也沒去注意污泥底下,緩慢死去的年輕性命。
李敬閔被發現時,已是十日後的事,尸體泡到浮腫難認。
傻子失足落池,不懂求援,並非不可能的事。
她如願由兩名少爺中,挑選了承諾給予她正妻位置、終生疼愛她的二少爺許嫁。
她以為,接下來的人生路,會是平坦的、順遂的,卻不知,紅顏禍水,說的正是她。
兩名少爺為一個女人反目成仇,兄弟鬩牆,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大少爺個性本就偏激,爭輸了弟弟之後,性情變本加厲,私下挪用家產,五鬼搬運,另外開設同質商號,與自家事業打對台。
二少爺說好听是好脾氣,說難听是柔懦寡斷,面對大哥特意針對,只能節節敗退,完全處于挨打地位,毫無抵抗能力。
誰能斗過心狠之人?尤其是不計代價,準備與你拼個死活的狠角色?
她的少夫人夢,不過短短一年半,被逆子活活氣死的公公,一蹶不振的夫君、終日怨懟她為罪魁禍首的婆婆,還有一個對她虎視眈眈的大少爺……
她不得不屈服現實,親自登門,跪求大少爺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
他開出的條件,她答應了。
說穿了,也就是身子而已。
她以為大少爺愛她,愛到不惜與家族對抗,也絕對要得到她,然而事實卻是,他輸不起,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成為被選擇、被舍棄的那方,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件戰利品,到手了,狎玩過了,就變成一文不值。
她以為二少爺愛她,愛到會體諒她的委身犧牲,是為了挽救他的家業,然而事實卻是,他崩潰朝她咆哮,吼著說絕不接受他哥哥踫過的髒東西……
情是什麼?愛是什麼?
她以為自己得到過,最後發現,自己掌心里,空落落的,什麼也沒能握著……
被夫家休離,也無娘家可回的她,兜兜轉轉,最終,成為了萬花樓的「空靈」。
在這里,她看見更多的虛情假意,听見更多的花言巧語。
看見了所謂的愛情,仿佛一根琴弦,縴指輕撩,就能引發琴鳴。
她樂于去挑動這根弦,享受一首首破碎的音律,佐以失去丈夫寵愛的妻、完整家庭瀕危的無助哭聲。
終于,玩火之人,難逃自焚命運,也或許,她早就在等待著這一天。
失去一切的男人,將錯誤全歸咎于她,恨極了的眼,漲紅恐怖,脖上絞緊的弦,宣告她生命剩下最後倒數的短暫。
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候,她竟然,想起了那個男孩。
像是成全著她要他別再糾纏她的心願,這些年來,一次都不曾入她夢的男孩。
想起有一回,她吃了不新鮮的魚肉,渾身突發紅疹,臉鼻腫大數倍,再漂亮的面容,也不敵如此丑態,所有人都笑話她,只有那男孩,護在她身前,擋住她的狼狽,嘴里反復說著︰
((小荷最好看了,不管什麼模樣,小荷永遠最好看,你們不許笑))
想起她扭傷了腳踝,疼到無法行走,他二話不說背起她,走在燠熱的夏季正午,自己汗如雨下、氣喘如牛,卻更擔心地問她︰
((小荷你疼不疼?疼不疼?再忍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家))
想起了小心翼翼塞進牆洞,一半的菜飯、一半的鹵肉塊、一半的梨,他給她的所有一半……
想起了他只會彈奏的那一首曲。
想起了,如果他還在,現在的她會是什麼模樣?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縫衣、為他納鞋,為他做一頓熱呼呼的飯——
那一個男孩,對她的喜歡,從來不摻雜利益或算計,也不計較輸贏勝負。
她美,她丑;她聰明,她愚鈍;她年輕,她蒼老;她琴彈得好或不好,那男孩,都不在意。
他就是單單純純喜歡她。
那樣純淨無瑕,一心一意啊……
那樣純淨無瑕,一心一意的感情……她親手,摧毀了它。
這些年,經歷了那麼多,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卻在斷氣的最後一瞬,崩潰痛哭。
「你把人引進夢里,讓他們重復一遍你的過往,卻又化身『空靈』,利誘清荷毒殺李敬閔,你到底在想什麼?」花鳥不理解她的行徑。
那段不堪,應該是琴魔最不願重揭的傷疤,她不僅揭了,還揭得鮮血淋灕,自己擔任惡人角色,主導劇情走向,步往相同的悲劇。
琴魔先是沉默,而後,慢慢揚起笑。
笑得既美麗,又哀傷,姣好面容微微扭曲。
「我想證明,我沒有錯,誰都會做一樣的選擇,人皆自私,優先保全自己,我沒有錯……錯的只有李敬閔,錯在他傻,錯在他太愛清荷,錯在……他為什麼縱容清荷。」
仝滅說,看見琴魔眼里充滿對李敬閔的恨意,恨不得弄死他。
如果仝滅指的,是此刻琴魔流露的幽幽眸光,花鳥只想說,仝滅你大錯特錯了。
那不是恨意。
又或者說,那確實摻有仇恨,但對象並非李敬閔。
琴魔所恨,是她自己。
她不允許自己得到救贖,她在自我懲罰。
用最殘酷的方式,將自己囚禁在人生中最痛苦的記憶,無限輪回,親眼看著自己毀掉唾手可得的幸福,一遍、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都在剜心。
她是那麼的、那麼的、那麼的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她尋找著情竇初開的懵懂人兒,那是與當時的「清荷」,最相仿的狀態,對于愛情的面貌,似懂非懂,不知珍惜可貴。
「原來,那是恨極了自己的氣味……」花鳥恍然大悟。
陳年的腐敗味道中,混合著對自己的強烈怨恨,經年累月沉積,轉變成腐爛化膿的惡臭。
再佐以懊悔的眼淚,其味極酸、極澀、極苦。
琴魔听見她這句低喃,仿佛被戳中痛處,發起狂來,面目轉為猙獰,十指迸射出琴弦,直擊花鳥。
花鳥本來帶著紙傘,是準備賞她一頓好打,教訓她玩弄人心,結果這只琴魔自始至終,都在接受內心罪罰,遠比挨幾記打,更加痛徹心扉。
不見傷,不見血,不知該如何治愈的痛。
花鳥打開紙傘阻擋,十根琴弦穿透傘面,花鳥旋轉紙傘,將琴弦絞纏在一塊。
琴魔撥彈琴弦,繃緊的弦發出陣陣泣音,震人耳膜。
花鳥也模仿琴魔撫琴動作,反彈回去。
她當然沒學過彈琴,但光用眼楮看,也能看出一點皮毛。
與琴魔的犀利琴聲不同,花鳥的琴音,完全是個初學者,帶著好奇心與探索,第一次踫觸琴弦時,那樣青澀。
像極了李敬閔的彈奏方式,笨拙且緩慢,音不成音,調不似調。
((小荷,你听,我學會了,我終于彈對了吧。))
((笨死了,才不是那樣,明明是這樣,我光站旁邊看,早就學會了,哼。))
((小荷你好聰明哦,再教教我好不好……))
「不要彈了!」琴魔雙手摀蓋耳朵,強烈的顫抖,透過琴弦傳到花鳥這一方。
要不要這麼夸張啊?
花鳥覺得自己彈得不糟,起碼沒琴魔琴聲刺耳,而且短短時間她已經能模出半首小星星了。
「不要再彈了……」琴魔扯斷琴弦,數道銀亮的絲弦,蜿蜒散亂于腳邊,她就像只蜷縮在蜘蛛網中的困蝶,弱小無助。
花鳥無法不走近她,無法不去伸手擁抱這抹茫然的幽魂。
琴魔先有掙扎,但渾身顫抖太劇烈,已經耗盡所有力氣,掙扎變得微不足道。
一如化解嬰靈怨懣、犬靈不安時的狀況,琴魔在花鳥的懷中,慢慢靜止下來。
褪去了「空靈」的模樣,變成了稚女敕的清荷。
「你這麼想念他,為什麼不去找他?為什麼把自己困在這里,不得解月兌?」花鳥淺聲問。
清荷埋在她肩上,啜泣說︰「找不到的……他不會等我,他恨我,恨到從來不讓我夢見他,一次都沒有……」
「可是我覺得,他會耶。」
清荷抬起哭紅的眼,投來迷茫眸光。
「因為他是李敬閔,是那個無論被驅趕多少遍、被毆打多少次,也要見你一面的傻子啊。」
李敬閔的執著,仝滅懂,花鳥懂,清荷又怎麼可能不懂?
「……真的只要我去了,他還會在嗎?他會原諒我嗎?」清荷又怕又期待,並沒有太大的信心,在她那般傷害過他之後。
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清荷」,又怎敢奢求李敬閔的大度。
「這個答案,得要你自己親眼去看,才能知道。」花鳥不能代為回答,因為誰都無法篤定。
也許去了,李敬閔早已不在,往事遙遠如煙,他若想放下,就能投入新的輪回,開始新的人生。
也或許,還傻傻等在那處,等著他的小荷……
「……我想去見他,無論他還在不在那兒……」清荷眼淚不停落下,哭中帶笑。
「好,那就去吧,勇敢面對,不悔結果。」
琴聲悠揚,不為炫技,沒有驚艷,就只是一首笨拙的、稚女敕的、孩子初習琴時,歡樂嬉笑的青澀曲目。
彈錯了弦,走了調,又何妨?
那時彈奏的快樂,是往後成千上萬首名曲的演奏,也無法比擬。
清荷消失前,花鳥沒忘記更重要的事︰
「仝滅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清荷身影朦朧,已七成不見,剩下嗓音回蕩,混入一陣風聲,輕幽飄散︰
「我把他送去他最難忘的地方,他跟你不一樣,你內心干淨,幾乎是心無旁騖,不存在半點牽掛羈絆,他不同,他的心,千瘡百孔吶……同樣一首,只能引你短暫入睡,卻能讓他難以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