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城門不遠處分手,約定午時之前在城門處相候。
陌言目送曉夏離開後,先去把這幾天積攢下來的皮子賣掉,里面有塊虎皮和幾張火狐狸皮子,應該能換到不錯的價錢,之後就要轉往「如意樓」見見熟悉的朋友。
曉夏直接前往布莊,經過這些天的市調之後,她對這時代的衣著有了些基本概念,這次到鎮上,她打算多買一些布料,以及裁剪制衣的工具,當然也要觀摩時下的流行。
雖然陌言讓她別擔心日後的生活,但當慣強人的她,怎會坐等旁人施舍?何況未來她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呢。
過去他們有大哥做主,教養事務輪不到她來置喙,但日後他們歸了自己管轄,就得照著她的方式來。二十一世紀的養兒法有多燒錢,但凡在那里生活過的人類都曉得,因此經濟問題必須積極解決。
走進一家布莊,曉夏細細看著掛在上頭的成衣,但打從她進門,伙計瞄了眼她的身材,就滿臉的不耐煩。
曉夏注意到了,卻沒把對方的態度放在心上,繼續細細問明衣服標價。
「金縷衣」的貨源充足,比起前面那幾家小打小鬧的,老板頗有幾分經營本事,光看商品陳列方式,就能確定他很有商業眼光。這里的成衣走的是奢侈性消費,衣服從十兩銀子起跳,最貴的有上百兩,沒賣平民百姓常穿的藍布衫、碎花小襖,但是布匹的價位從幾十文到幾十兩都有。
擺明這里的衣服只賣富戶,貧家不要多想,但若要買回去自己裁制,這里的布料種類繁多,還是可以參考一下的。
明星穿的衣服我也想穿,明星去的店我也想去,這是很多消費者的想法,「金縷衣」很聰明地利用了這種想法,不但收攏富人消費,也賺足平頭百姓的錢,就算是蠅頭小利,聚在一起也頗為可觀,更別說貧富的比例本來就像金字塔,下層的人永遠是上層的無數倍。
在曉夏問過第十件的價錢後,伙計開始不耐煩了,冷聲回答道︰「大娘你別問啦,這里沒有你能夠穿得下的尺碼。」
大娘?還真是侮辱人,她才十三歲吶,如果是她的員工,早就革職不用了,不過曉夏沒生氣,因為理解扒高踩低、嫌貧愛富是人的天性。何況與其說先敬羅衫後敬人,不如說多數人都是透過視覺結合過往經驗,來決定自己的態度。
在伙計的經驗里,像自己這樣的人,大概都是不會掏錢的那一類,沒有利益吸引,他還願意熱絡,是他天性熱情,不願意熱絡,頂多是性情冷清。
而性格這種東西沒有好壞,只有「受」或者「不受」歡迎,這位小伙計又不是她兒子,他受不受歡迎關她啥事,何必在他身上浪費情緒呢。
所以她沒計較對方的鄙夷。「你說得對,我是該裁布回去自己做。」說完,她接連點了幾塊布匹。「這兩塊布料我要一匹,這三塊給我兩匹,另外……」
她從懷里掏出紙張遞給對方。「前面列的東西我要一份,後面列的要兩份,你先幫我整理一下,有賣繡線嗎?」
伙計被她的爽快嚇到,立刻換上笑臉,「有,姑娘隨我來。」
他把她帶到後方的高櫃前。「繡線都在這里,姑娘慢慢挑。」
「好,麻煩你把每樣東西的價錢寫在紙上。」
「可以的,我馬上為姑娘準備。」伙計笑容滿面。
「太現實了。」也在挑選繡線的姑娘說。
打從曉夏進門她的目光就被吸引,實在是曉夏碩大的身量很難不被人「看在眼里」。她看著曉夏從「大娘」變成「姑娘」,親見伙計從不耐煩到熱情,忍不住輕吁。
曉夏听了朝她微微一笑,見是個清麗月兌俗的小姑娘,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臉上帶著和氣溫柔的笑齬。「人之常情罷了。」
听見這話,小姑娘一愣,迎上曉夏的目光。
她非常非常胖,臉上的肉把五官都給模糊成團,但眯眯的小眼楮散發著光彩,很吸引人。
「姑娘豁達。」
「與豁達無關、只是懶,懶得對不重要的人生氣。」
「被這樣欺負,你當真無所謂?要是我,早就去別家了。」
「我是一路比價過來的。這里的東西比別家便宜,且貨色齊全,我想要的這里都有,若賭氣跑出去,要買齊所有東西,我得花上兩三倍甚至更久的時間,不劃算。」
「可他那樣待你……」
「他現實、他勢利,但我為什麼要為他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小姑娘想了想後笑開,「你說話真有意思,我叫沈曦,我爹爹是縣太爺沈齊德,我家就住在府衙後面,你有空的話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我叫白曉夏,住在柳葉村。今天我是隨人進城鎮的,下次我自己來鎮上,肯定過去拜訪沈姑娘。」
「別喊我沈姑娘,我今年十五,你呢?」沈曦想,對方肯定比自己小。
「我十三。」
「那就喊我沈姊姊吧,說話算話,下次進鎮一定要來找我。」
「一定。」兩人告別後,沈曦領著婢女離去。
曉夏看著對方離去,心里很高興,就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百里挑一,這世界上還是有慧眼識珠的人。
轉身認真挑選繡線,一路挑過去,她發現櫃子旁掛著幾件衣裳,會注意到它們,是因為款式太特殊,特殊到很難不被注意。
它們是薄紗材質,可以輕易透視,里面有中衣,但中衣的款式……是復古版的比基尼,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服裝設計師,她都不敢在這里設計出這種衣裳,太……標新立異?不對,應該說太猥褻,嚴重違反善良風俗以及這時代的道德標準。
問題是,她竟分辨不出那是男裝還是女裝。
說是男裝嘛,尺碼有點小,但若是女裝,它的領口、衣袖……等小地方,有著屬于男裝的設計元素,所以這衣服是另一位時裝大神的穿越作品?
這十來件衣衫款式不盡相同,但風格有很大的一致性,並且每件衣服的裙襁處都繡有一整排黃色的小雛菊,手工相當細致,學習過刺繡一年的白曉夏發現,記憶里對這工藝很熟悉,難道是……原主的師父?
趁著伙計沒注意,曉夏悄悄地翻了翻衣服下襦,這一翻……不由臉紅心跳,這圖案太刺激,狠狠驚嚇到二十一世紀的前衛女性,超厲害的說。
曉夏抿住雙唇、極力控制笑意,繼續認真挑選繡線,假裝剛剛看到的……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這時門口進來一名中年男子,伙計看到他,連忙上茶看座,態度殷勤、笑臉盎然,讓曉夏清楚明白,對方是大戶。
中年大叔身穿雲錦,腰帶間綴著成色不差的翡翠,面白無須,皮膚白里透紅、泛著健康氣色,身量不高、身材略豐,整個人笑迷迷的,看起來頗為和氣。「衣裳做好了沒?」
「已經好了,小的本打算午後給秦老爺送過去呢,沒想秦老爺過來了。」伙計笑著回話。
「我出來辦事,經過這里順道進來問一聲,沒想你們做事這麼俐落,這麼快都趕出來了,全是成大師親手做的對吧?」他輕聲確認道。
「當然,老板特地交代的,讓成大師把手邊的事兒擱在一旁,得先把秦老爺要的衣裳給趕出來才行。」
真的是成大師成妤鳳?那確實是曉夏的師父,她性格孤僻、不喜與人接觸,當年白大海在她身處水火之中時曾助她一臂之力,換得成大師教導白曉夏雙面繡為報,兩人的師徒關系只有短短一年,之後一個胖得不願出門,一個孤僻到不願聯絡,關系就漸漸淡了下來。難道成大師到「金縷衣」做事了?
伙計的回話讓秦老爺很滿意,他喝口茶後緩聲道︰「我就說啊,『金縷衣』怎不到京城開店呢,非要在這個小鎮做營生,太浪費成大師的手藝了。」
這話伙計答不了,只能拋出滿臉笑。「秦老爺稍坐,我去將您的衣裳包好。」
「行吧,快去。」
伙計快步走到曉夏身邊,將架子上一整排的十幾件衣裳給包起來。
衣服是他訂的?他的身材根本穿不下啊,難道他是藝術創作者,勇于設計、勇于前衛,勇于……與眾不同?
或者說他是特種行業的經營者?不會,這人看起來非富即貴,身上沒有沾染那種氣味。
一時猜不透,曉夏干脆不猜了。
只見伙計把衣服拿到櫃台旁,裁下一塊方方正正的棉布,將衣服細細折疊收拾好,恭敬地遞給秦老爺。
「多少錢啊?」
「能給秦老爺做衣裳是『金縷衣』的榮耀,怎麼能收錢。」
「這怎麼可以,在商言商,快說多少錢?」
「我就一個小伙計,怎能自做主張?如果我收下秦老爺的銀子,東家回來能不把我掃地出門?秦老爺,您就饒了小的吧,家里有老有小等著我賺錢回去養呢。」
「你這小子說的什麼話,好像我存了害你的壞心腸,行了,你不敢收,下回我找你們東家給就是。」
「多謝秦老爺。」
緊接著在一連串的鞠躬哈腰、感激聲中,伙計把秦老爺給送出大門,看著他從街頭走到街尾,才轉身回鋪子,一進門臉上笑容立馬垮下,呸地一聲,「什麼狗東西。」
曉夏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噗哧一笑。做人難吶,不管是什麼角色、處在什麼位置,都有身不由己的那刻。
當她把挑揀好的繡線拿到櫃台,這會兒再看曉夏,伙計怎麼看怎麼覺得順眼。他將列好價錢的紙張交給她。「姑娘,你要的東西我都幫你備好了,只有這個軟尺,我不知道是什麼,不過我們有木尺,你要嗎?」
卷尺還沒發明出來嗎?「行,給我一把木尺。」
說完,她發現一塊薄如蟬翼的月牙色紗蘿,比起剛才那些待殊款的衣裳,它飄逸卻不透明。「小哥,這塊布一匹要價多少?」
「十五兩銀子,它的量很少,我們『金縷衣』每年只能分到八匹,這是昨天進的貨,今天就剩下最後一匹了。」
十五兩……超貴,不過成本越貴,做出來的成品更能定位,她模了模布,最後一咬牙,
「幫我包起來吧。」
「好咧。」伙計大喊。真是看走眼了,他為自己的態度感到赧顏,連忙堆起更多笑容服務貴客。
這位才是貨真價實的貴客啊,剛才那個,說穿了就是個打秋風的。
「姑娘,一共四十五兩一百二十錢,這尾數一百二十錢我做主給你抹了,以後有任何需要,姑娘一定要上咱們『金縷衣』。」
「好的。」交代伙計將大件的布匹送到柳葉村,曉夏拿著裝著小東西的包袱走出鋪子,臉上帶著克制不住的微笑,心情好到不行。
倒不是因為伙計態度改變,而是……拍拍包袱,里面裝的是她的專長和熟悉,是能給她帶來成就與滿足的東西。她即將在這里,踏出穿越後的第一步!
朝約定好的城門口走去,曉夏意外看見白曉瑞。
他正和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大概在二、三十歲上下,模樣長得不差,眼是眼、鼻是鼻,五官頗端正,他穿著緊身藍衣衫,賁張的肌肉顯示哥哥是練過的,好一個古代猛男!
不久後兩人對話完畢,男子遞給白曉瑞兩個十兩的銀錠子。
為啥給錢?白曉瑞掙來的?怎麼可能!
依他的年齡、能力和疲懶品性……賺錢?哼哈,別怪她帶著輕視味道,何況根據她兩世的經驗,平白無故的獲得往往代表巨大損失即將到來。
再加上那男人看白曉瑞的眼光,讓曉夏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第六感告訴她,珍愛生命就該遠離。
只見男人模模白曉瑞腦袋、拍拍他的背,態度親昵得令人費解,之後又在他耳邊說幾句話才離開,那動作……曉夏猛搖頭,企圖把不恰當的想像驅逐出境。
此事與曉夏無關,況且依她與二房的關系,不管她做什麼都會被解讀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最正確的作法,就是假裝沒看見,消失在浩瀚人群中。
只是身為有良知的時代好女性,她真的做不到對一個即將掉入陷阱的小屁孩無動于衷,因此不管會不會被曲解好意,她都要提出建言。
于是她來到白曉瑞跟前,問︰「你一個人在這?」
「關你這死胖子什麼事?」白曉瑞狠狠瞪著她。
要不是白曉夏,爹娘哪會吵架?他們不吵,娘怎會帶他上外婆家?他最討厭外婆,嫗得要死,生怕被吃窮似的,餐桌上連半塊肉都看不到……總而言之所有事都是白曉夏惹出來的,她就是克死自己爹娘的大災星,現在還克到他們家來了。
「剛才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哼,你也想認識嗎?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子,豬頭豬腦豬腿豬肘子,你有什麼資格?走遠一點,免得惡心人。」
死屁孩,一出口就沒好話,算了,提個醒就走吧,少在這里自取其辱。「好心勸你一句,不要隨便跟陌生人搭話,也不要輕易拿陌生人的東西,你已經十一歲,這種事應該不需要我教你吧。」
「你看見了?嫉妒了?哈哈,你倒是找個肯跟你說話、給你東西的陌生人啊,就你這副丑樣,下輩子吧,酸死你、嫉妒死你。」
天,這是雞同鴨講嗎?兩人頻率怎麼永遠對不上。「我是為你好。」
「你要是真的為我好,就把我們家的東西還來。」
「還?我欠你啥了?」
「房子、田地、錢,那些通通是我的,你去族長那里把東西要回來!」他說得一臉坦然。
所以二房不是算計長房財產,而是打心底認定,你家就是我家,你的就是我的,他們是天生的甲方?
徹底無言了,曉夏不廢話、不自討沒趣。「再說一次,別接受陌生人的饋贈,言盡于此,好自為之。」
見她轉身走開,白曉瑞指著她的背影大喊,「死胖子,你就該跟你娘一起死,就不會禍害到我們家……」
曉夏一路走、一路搖頭,白大川和李氏是怎麼教育孩子的,竟能教得這樣顛倒是非、貪婪無理?
突然間,白曉瑞的聲音戛然而止,曉夏不由得好奇回頭。
只見陌言抓起他的衣襟,把白曉瑞提到半空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頃刻間白曉瑞臉色發白、眼淚翻落,牙關抖個不停,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再講一次,誰是死胖子?」陌言的聲音冷得像冰塊。
白曉瑞張嘴大口大口吸氣,望著去而復返的曉夏,哭得眼淚鼻涕齊飛。
曉夏連忙抱住陌言的手臂。「沒事沒事,我本來就胖,別跟個孩子計較。」
陌言看她一眼,都被說成這樣了還在笑,沒心沒肺的家伙。
「把他放下來吧,咱們以德報怨,咱們不同他一般見識,咱們……」
在曉夏的極力勸說下,陌言終于把白曉瑞放了,而雙腿剛沾地,他就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陌言嘴角微勾,他不滿那句死胖子,但很滿意……她一口一聲「咱們」。
「發生什麼事?」他問,聲音仍然硬邦邦的,顯示他還在生氣。
曉夏輕描淡寫地把剛才的事說一遍,她已經描得夠輕,但他的眉心卻越鎖越緊。舌忝舌忝干涸的下唇,這麼生氣嗎?為沖淡他眼角眉梢的蒸騰怒氣,她又把「金縷衣」的事情拿出來當笑話說。
「……你都不知道,那衣服有多厲害,是雙面繡耶,外面繡著小雛菊,里面卻……哇哇哇……驚天動地啊!」這麼好笑的笑話,卻沒逗出他的笑臉,只見他眉頭打上死結,臉部線條剛硬得可以切菜。「梁陌言……你怎麼了?」
在曉夏的問聲中回過神,他道︰「沒事,突然想起陌新喜歡吃如意樓的醬鴨子,欣瑤想吃和記的肉包,天色還早,要不我們分頭去買?」
「好啊,你腳程快,去如意樓買醬鴨子,我去和記排肉包。」稍早剛好有經過,她知道位置在哪。
「可以,還是一樣在城門口集合。」
「好。」
曉夏忙慘了,雖是掛名夫妻,但丈夫即將遠行,身為妻子總得有所表現。
因此她把原本當成教室的屋子里里外外整理一遍,桌子拼一拼,直接當成工作台。
看著她那麼忙碌,陌言不聲不響地把屋頂給翻了翻,以保在下一場大雨來襲時,不會里外皆濕。
除做三餐之外,她的時間全耗在里面了,因此外面發生的事她半點不知。
什麼事?比方說︰透過白嬌嬌的誠意廣播,徐華明和周巧梅的婚事黃了,白曉春的形象毀了,徐夫人一天到晚出門,極力證明兒子的清白,硬將情況解釋為白曉春倒貼、徐華明躲避不及,周巧梅誤會。
她上周家試圖扭轉局勢,但周巧梅有種,當著兩家人的面把徐華明和白曉春的對話一一復述,搞得徐夫人沒臉,只能模模鼻子退出周家大門。
不久後消息傳出,白曉春要給鄭大官人當小妾,並收下百兩聘禮。
事情發生後,就不存在白曉春倒貼這回事了,獨留徐華明一個人在泥淖里,苦苦支撐著岌岌可危的名聲。
這段時間白家二房交了好運,白曉春終身已定,白曉瑞遇到貴人,要帶他到國子監念書,李氏成天宣揚好消息,直道︰「白家二房發達啦!」
為此李氏三不五時「經過」梁家,想與佷女分享好消息,順便替長女討點添妝。可惜她不但進不了梁家大門,還被陌軒擠對一句,「沒听說過當小妾也要添妝的。」
李氏被說得沒臉,這才不再上門了。
總之白家二房的事絲毫沒影響梁家的生活秩序,該做啥就做啥,誰也沒停下手邊工作。
師父的廚房里掛滿臘肉臘鴨,雞圈里面的雞喂得飽飽,陌言還去抓上幾條魚養在水缸里,米麥豆糧更是一袋袋堆滿地窖。
他忙里忙外,甘秋禹卻坐在床邊,一面下棋、一面吃著陌言帶上來的漢堡。這東西看起來不咋地,但味道奇佳,他一個接一個,連給徒弟留下一點蹭蹭味兒的想法都沒有。
人難免有偏見,雖然覺得白曉夏配不上他家徒弟,但不可否認,她的廚藝還行,雖比不上臨江樓的廚子,但好歹做的吃食新鮮有趣,尤其是里頭的醬汁……嘗都沒嘗過。
「師父,柴火劈好了,徒弟不在,您還是得好好吃飯。」
「羅唆。」
陌言一笑。「明天師父就別來送我。」他賭贏了,太子沒種,不敢領軍帶隊,最終朝廷派七皇子過來,如果是他,那麼就必須提早上戰場了。
「好大的臉,誰想送你!」他別過頭,把最後一口醬汁舌忝進嘴里。
「我在匣子里放了銀子,如果東西吃完,就自己下山去買,別因為懶惰就不顧肚子。」
「哼,說得好像沒有你,爺就會餓死似的。快走快走,別在跟前礙眼。」甘秋禹揮揮手,看也不看陌言一眼,繼續和自己對弈。
「那我先回去。」
「走走走,煩死了。」
陌言又看師父一眼,這才轉身下山,然在門關上那一刻,甘秋禹下床,走到窗邊,望著漸行漸遠的徒弟,眼底浮上微霧。
此後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唉,時間過得真快啊,還以為離別是很久以後的事……
陌言在山上忙,曉夏也沒閑著,她從下午就待在廚房里,誰想進來都被趕出去,只聞得陣陣香氣不斷從廚房傳出,勾得人口水直流。
幸好梁家住得偏僻,左右沒啥鄰居,要不得有多少人饑著。
陌言踏進家門時,天色已經全黑,曉夏恰恰把菜做完,幾個小孩在她的催促下已經洗好澡,陌言稍稍打理好自己後,一家人上了餐桌。
曉夏用克難版烤爐做了個小蛋糕,往桌上一擺,孩子們的目光立刻被勾引。
她和陌言對視後道︰「蛋糕是特地為陌軒烤的,今天是他的生辰。」
「我的生辰?」陌軒從來沒有過過生辰,他沒想到曉夏竟會為自己費心。打從她搬進家里,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啊,她不是應該……討厭他的嗎?
「對,蛋糕是為你過生辰準備的,在吃蛋糕之前,我們要先幫你唱歌,等你許過願之後才能吃哦。」
生活必須充滿儀式感。啥?沒有這個習慣?無妨,她來建立習慣,反正三枚小屁孩從明天起都歸她了。
雖然她的話沒人听懂,但無所謂,只要有足夠經驗,他們就會慢慢懂得。
于是不管有沒有附和,她自顧自拍手唱歌,唱二十一世紀人類都會唱的生日快樂歌,然後所有人突然發現,她的歌喉……哇咧無比的好,小屁孩嚇到,陌言嚇到,連曉夏都被自己狠狠嚇到。
天籟啊,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李白誠不欺我也,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完美的嗓音加上壯碩身材,曉夏聯想到達人秀里的蘇珊大嬸。
面對這種歌聲,就算她沒有大喊「嗨起來」,大家也忍不住拍手。
生日快樂歌結束,陌軒應她要求,合掌後拜佛似的許願。
「我希望自己長大之後,可以變成像大哥這樣的人,允文允武、知書達禮、品德高尚……」緊接著是一大串的贊美詞。
陌言微征,垂下眼,說不出什麼心情。他對弟弟妹妹們是冷淡的,他不懂如何照顧小孩,不知怎麼待人好,他連軟話都不會說,原則上他只負責養活他們。
他已經習慣幾個小孩在自己面前戰戰兢兢、沉默寡言,他以為他們討厭並畏懼自己,卻沒想到,陌軒竟然如此崇拜他,希望自己和他一樣?
听到這里,曉夏連忙用力鼓掌,用力說︰「你的心願一定可以完成。」
陌新、欣瑤也跟著拍手,笑得滿臉燦爛。
曉夏拿出油紙包遞給陌軒。「生辰禮物,快拆開看看喜不喜歡。」
在她的鼓勵目光下,陌軒把禮物拆了。是一套嶄新的衣服,那料子不是粗麻、不是棉,而是他想都沒想過的綢衫。
深藍色的長衫,腰帶袖口及領口繡著雲紋,那是在學堂念書的士子才能穿的。
鼻子微酸,她怎麼知道……知道他也想上學堂,也想像徐華明一樣?
「謝謝……大嫂。」
曉夏一愣,不喊名字了?不堅持她配不上他家哥哥了?
是高興,也有點小心酸,不過是一件衣服啊,就讓他感動到放棄偏見?這孩子到底有多匱乏啊?于是她轉頭看向陌言。
見他不明白,她還擠兩下眉毛,用口型說︰「禮物。」
哦,懂了,他回到屋里,不久後坐回位置上,將一柄匕首放到陌軒手邊。
陌軒懵了,這是大哥從不離身的匕首啊。
「生辰快樂。」
握住匕首,陌軒覺得沉重。「謝謝大哥。」
「這是爹的貼身之物,爹過世之後,娘將匕首交給我,說以後這個家靠我撐了。今天我把它交給你,陌軒,以後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陌言道。
這話把陌軒給嚇呆,怎麼會是他,那大哥呢?
曉夏苦笑,他送的是禮物還是炸雷啊?想把人嚇死也不能用這種方式。
陌言隨即道︰「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們,明天我就要離開了。」
「去哪里?」孩子們異口同聲。
「去打仗,朝廷征兵、我們家里需要有人去。」
「大哥,家里不能沒有你,我去吧!」陌軒搶道。
「你還太小,去了只是送命。這件事已經定下,不必再討論,明天一早我就走,以後你們要听曉夏的話,她是我們的家人,不要排擠她,要尊重她,她比你們年長,見識比你們廣,遇事要多听听她的意見,一家人要攙成一股繩,齊心對外才好,听見沒?」
他的話太令人震驚,但習慣乖巧的孩子們皆齊聲回應,「听見了。」
「好了,開飯吧。」他拿起筷子夾肉,一眼都沒看心情低落的弟妹。
曉夏輕嘆,這家伙很不會當哥哥啊,多年來家里大小事全都倚仗他,他要走誰不擔驚受怕?他不給孩子提早心理建設已經很糟糕,還在餐桌上宣布壞消息,想讓大家消化不良嗎?
可惜她一下午的心血、全讓他給糟蹋了。
給欣瑤夾肉,為活絡氣氛,曉夏夸張道︰「快吃,菜涼了就不好吃,嘗嘗這雞塊,我腌了一下午,非等它入味才把它給送進油鍋,咬咬看,是不是又脆又女敕又多汁……」
唱作俱佳!這對過去的她來講是小事,可現在的她……是負載一身肥膘在賣弄啊,幸好兩個合作的小跟班接受了她的表演,這頓飯才不至于太尷尬。
飯後,孩子們回屋。陌言幫著把碗給洗了,又燒來熱水,兩人沐浴過後也回到房間。
陌言把荷包交給她,里面有幾張銀票,粗粗估算……居然近百兩?
「這錢怎麼來的?」投軍前的最後一票?去搶劫了嗎?
「我賣掉幾張皮子,皮子是這幾年攢下來的。」事實上他賣了更多錢,但之後要花用的地方太多,只能給她這一點。
「有這麼好的東西為什麼不早點賣?非要讓一家子過得窮巴巴苦哈哈。」
「財不露白,我總不在家,陌軒幾個還小,如果曉得家里有錢,地痞癩子趁我不在時欺上門,他們無法應付。」
這話有理,這里的生態與民主扯不上關系,倒是拳頭大好說話。就說白家大房吧,也不過攢上幾十畝地,白大海一死,親兄弟便弒嫂害佷女、謀奪家產,財不露白確實是真理。
「以後我會托人將餉銀送回來,你不必太擔心。」
「我更擔心的是你,今晚你也看清楚了,陌軒他們很重視你、依賴你,為了他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輕嘆,于他而言,更危險的地方不在戰場上,他當然想保全自己,只不過很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
避開這個話題,他說︰「以後他們就要麻煩你了。」
「我不怕麻煩,不過必須先確定,我能做主他們的教養權嗎?」
「當然。」這話他應該慎重考慮之後才回答的,但他完全沒思考,好像本來就該這樣,好像她一定能把孩子給教好。
「那好,以後他們不夠優秀,你可不能怪到我頭上。」
「我也沒有把他們教得多好。」
這樣夠好了,對比起白曉瑞來說……
她從木箱里取出包袱,在他面前展開。「我給你縫了兩套衣服、兩雙鞋,還做了一些襪子、帕子、荷包之類的小東西。我也買了點藥,這是治刀傷的、這是治拉肚子的、這是治……听說回春堂的藥很不錯,我都備下了,我對從軍沒概念,不知道還要準備什麼?」
「夠齊全了,我是去當兵,不是去享福。」
「也不知道軍營里吃的好不好,廚房里我做了些肉干,明天出門前再給你帶上,如果你能托人把餉銀送回來,而我的信也能順利送到你手中,到時你想吃什麼、缺什麼,寫在信上,我給你送過去。」
「不必這麼麻煩。」
「怕我麻煩,就別去戰場。」明知不可能,她還是忍不住勸說一句。
好啦,是她的問題,她沒有愛國情操,她只想活著,平平安安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她就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無知婦人。
陌言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她明白,那個笑容代表——委婉的拒絕。
抿了抿唇,她說︰「早點睡吧,大清早就要啟程。」
「嗯。」他點點頭,彎身拿棉被時,突然間……雖然只是靈機一動,但很想要,只是怎麼要求呢?光是想像,他的臉和耳朵就紅得幾乎爆出漿汁。
臉紅啥?莫非是……出征前夕,男人都會精蟲上腦?
曉夏腦袋一懵,他不會是對她……下意識低頭,看著圓滾滾的身材……如果他有那個意思,就真不能放他上戰場了,腦子有病的人,打仗的死亡率是正常人的三到五倍。
「你、你怎麼了?」她問得戰戰兢兢。
「我明天就要離開家。」
所以呢?他想在出征前放肆一回、瘋狂一場?那她應該答應嗎?
嗯,當然要,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啊,她必須珍惜機會。
「然後呢?」她抖著聲問。
「你能唱首歌給我听嗎?」
唱歌?只是唱歌?呼……好想笑……突然間松懈下來,她不知道該惋惜機會遠去,還是慶幸他的腦袋是正常的。
「可以。」她回答得爽快。
三兩下他們就定位躺好,蠟燭熄掉,只剩下透進窗檻的朦朧月光,隱隱約約地照著枕邊人,陌言沒有異樣心情,只覺得安心,一種久違了的安定與平靜。
已經很多年了,心里很少這樣踏實過,她身上的味道更濃了,除皂角味之外,還有種陌生卻讓人舒心的氣味,是竹葉香嗎?他分辨不出來,但就是喜歡。
不是第一次並肩齊躺,但曉夏竟然有點害羞。
她知道過度想像不道德,卻阻止不了自己浮想聯翩——八塊肌、結實的胸膛、情話綿綿……即使理智不只一次警告她,但想像力依舊膨脹。
突然間好熱,她把棉被往一邊推開。
好心善良的正人君子看見,立刻起身細細幫她蓋好。夭壽哦,多像偶像劇里男主角幫女主角拉安全帶的場景,滿滿的、濃濃的男性賀爾蒙啊!
她在心里吶喊︰梁陌言,你就不怕我獸性大發?
借著拉棉被這個動作,再躺下時,他刻意再靠近她一點,爭取更多的氣息入侵鼻翼。
呃,他這樣還讓不讓人活了,又熱、再熱、更熱,原主的身體雖然未發育,但寄生靈魂熟透了好嗎?如果他普通一點,如果他不那麼吸引人……可他就不是那些「如果」啊!
唱歌唱歌,快把思緒拉向正常軌道。
曉夏張口開唱,「……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香河流繼續奔跑,微微笑,小時候的夢我知道,不要哭,讓螢火蟲帶著你逃跑,鄉間的歌謠永遠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她連唱兩次,歌聲美好、一句句烙進他心底。
陌言听懂了,她要他記得家的美好,她要螢火蟲帶著他逃跑,她怎就這麼不樂意他去打仗呢?是因為……隱約感覺自己不會再回來?
他眉心不由得帶上沉重。
停下歌聲,她說︰「戰場千變萬化,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面對什麼,希望你能牢記一句話——把保存自己當成中心思想。」
這丫頭,千方百計叫他投降,皇帝如果知道家屬懷抱這種想法,會不會覺得自己的龍椅岌岌可危?
「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沒有機會贏,輸掉短暫卻贏得永恆,是值得的交易。記住,對別人俯首不是沒骨氣,蹲下是為了跳得更高。」
是自己誤解了?她是在教他失敗被俘,要怎麼面對困難?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祝福你,別成為累積別人功勳的枯骨。」
這也算祝福?不過她有副好嗓音,甜甜糯糯的,這樣的聲音很容易說服別人。他被說服了,也被說得昏昏欲睡,也許這和她的聲音無關,而是有她,他的失眠癥就能不藥而癒……朝瞰初升,幾個孩子沒人叫喚,就自動起床梳洗,難得的早餐團聚。
吃過飯後,全家人把陌言送到村口,弟弟妹妹對大哥一向敬畏有加,多余的話也不敢說,只有欣瑤大起膽子,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角。
「好了,送到這里就行,你們回去吧。」
陌軒眼楮紅紅的,把包袱交給大哥。
陌言拍拍他的肩膀。「以後你是家里最大的男孩,要幫著曉夏好好照顧弟妹,別貪玩。」
「我知道。」
他模模陌新和欣瑤的頭,對著曉夏說︰「以後辛苦你了。」
曉夏點點頭,心底酸得厲害。
陌言走了,臨去前把欣瑤的手交到曉夏手里,她牽著孩子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這一刻她隱約感覺……斷了,他和她、和這個家……斷了。
遠遠的,著一襲青衫的老翁在林子後頭,目送陌言離去,臉上有著微微的寥落,這孩子……祝他鵬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