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稍嫌生疏的琴音在屋子內敲著,走走停停,一會兒流暢,一會兒中有間斷,拍子節奏不對,琴音又會停下。
「來,沒關系,這邊再一次。」安淨縴指置于琴鍵上,示範一次給學生看。
小孩子點了點頭,照著再彈了一次。
「很好,所以我們再從這里開始。」她溫柔的笑著,鉛筆尖指著琴譜最上方。「一、二、三……」
她輕聲的哼著拍子,孩子也認真的照著琴譜彈奏,這一次听起來是順多了。
一堂課兩個小時結束,安淨從三樓步出,陪著學生一塊兒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稱贊孩子今天進步很多,並且討論要教的曲子,建議學生可以先听听CD,至少抓一下拍子。
關上門,她嘴角的笑意才卸下。一回身,安媽在後頭憂心忡忡的望著她。
「媽?」她直覺性的又勾起嘴角。「怎麼了嗎?」
「你……不要逞強啊。」看了心里直難受。「不想笑就不要笑,也不必這麼早就恢復教琴。」
「我沒事啦,總是得快點回歸正常生活。」她只有臉在笑,逼自己假裝不在意一切。
安爸坐在客廳放下報紙,看著強顏歡笑的女兒。這個家近來愁雲慘霧,以前的歡樂已不復在……
尚未走出安齊過世的悲傷,某夜安淨突然回來,說已把實話告訴唐以牧後,接著就關在房間里整整三、四天後才現身。搬家公司把她的行李一箱箱搬回來,老婆拆開一看,卻全是安齊的東西。
回家後的安淨想讓日子恢復過往,她像沒事的人兒一樣,開始通知學生要來上課、開始逼自己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是看著她空洞的眼神,只是讓他們做父母的更加難過罷了。
「唐以牧都沒打來嗎?」安媽揪心的問。這小子竟然一通電話也沒有,都已經一個多月了。
「媽,他不會打來的。」誰會想再聯絡一個騙子?設下這場騙局的是姊姊,但是執行的人是她,以牧怎麼能接受?
她永遠忘不了跟他坦承的那個晚上,他帶著慍色的神情,眸底燃燒著怒火,仿佛在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不只一次後悔跟他坦承,但是若時光倒流,她最終還是會選擇誠實以告。
因為她很愛他,但是希望他也愛著真正的她,而不是安齊。
她知道自己不能忍受一輩子當替身,Joan充滿妒火的揭露真相,只是幫她找了個機會開口,逼她回到現實生活。
「爸,姊的告別式處理得怎樣?」安淨現在一心懸念的是安齊的告別式。
當初為了隱瞞她的身分,所以讓姊姊以她之名火化,但現在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畢竟大家都發現有問題了,所以她決定重新辦一個莊嚴隆重的告別式,讓安齊正名。
「差不多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安爸拿過桌上的紙張。「只剩賓客名單,就看你邀不邀唐家了。」
安淨一凜。唐家……
她怎能不邀?好歹是親家。可是再跟以牧見面,她只怕無地自容。
「安淨,你覺得找他們來好嗎?」安媽對此很擔憂,更怕兩家人見面會吵得不可開交。「于情于理,都是我們安家對不起他們在先。」
「可是以牧是姊姊的丈夫,姊姊的告別式不找他才不合理。」她緊咬唇。「還是得邀請他們,抱歉得讓你們跟我一起承受那種壓力。」
「唉!」安爸只是不停地搖頭嘆氣。
「餓了嗎?先吃點東西,你最近三餐都不正常。」安媽溫柔的拍著她。這孩子又瘦了一圈。
「媽……下次我看見唐以牧,好像就得叫他姊夫了。」一想像那個畫面,她就快哭出來。「我真怕我挨不下去,大家指指點點的視線、那些閑言閑語……」
可是她不能不出席姊姊的告別式,因為她必須站在前頭跟大家宣布,她才是安淨。
她就是那個代替姊姊嫁給唐以牧,還不要臉的跟人家上床、把自己當成正牌妻子的雙胞胎妹妹。
這些她或許都撐得過去,但是以牧到時會怎麼看她?她不要他恨她!
坐上餐桌的安淨又開始絞起手指。她一直為告別式輾轉難眠,這是她堅持要辦的事,可是從籌備開始,她卻比誰都還要難過……
如果安齊在,說不定也會狠狠的刮她一頓。
安媽盛了一盤意大利面,份量不多,知道女兒根本吃不下,最近吃東西都是為了活著而吃,再也沒有過去那種享受食物的美妙神情了。
看她食之無味,連生命都如嚼蠟般無趣。
面遞到了面前,安淨勉強打起精神。她必須振作,就算再痛、再愛都不是屬于自己的,她必須堅強度過。
或許趕緊再找個男生認識認識,看能不能忘掉以牧……
大滴的淚水還是滴進了面里,每次想到他,她總關不住淚腺。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愛哭?安淨忿忿的抽過面紙抹去淚水,滿心都是自己是笨蛋的挫折感。
抓起叉子,她皺了一下眉頭。媽怎麼里面又放香菜啦!
「媽!我就……」
「她不吃香菜的。」身後冷不防傳來低沉的男人聲音,大手倏地包裹住她握著叉子的手,一同把面里的香菜給挑掉。「不過挑掉她還願意吃。」
安淨整個人僵直身子,感受著手上的溫度,她的手被全然包覆,如同機器人般被操控著行動。
連雙向廚房內的安媽都傻眼,張著嘴好半天說不出話。
香菜一一的被挑了出來,可是挑淨之後,安淨的手依然被緊握著。安媽見狀況不妙,只說了句她要去買東西,就飛快地離開了廚房。
熟悉的氣息與味道自頸畔傳來,安淨緊張的閉緊雙眼,祈禱著他趕快離開她身邊。然而,有力的左手卻忽然圈住她的身子,將她瞬間摟進了懷里。
「哇!」她嚇得松掉了叉子,感受著身子貼上他寬闊的胸膛。
「你又瘦了?」唐以牧語調帶著不悅,收緊手上的力量。她瘦了超過五公斤有吧。
安淨哪敢吭氣,她粉拳緊握,神經都快繃斷了。
等他好不容易松開了手,自然的挨在她身邊坐下,她才感覺到呼吸。
他來做什麼?為什麼會突然跑來?如果是來斥責她的話,她沒辦法再承受的。
「我听說了告別式的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氣後,極為平穩的開口。
「嗯。」可能是從璨雪那邊知道的吧?安淨低著頭瞪著盤子里的面,完全不敢瞧他。雖然,她是全天下最想撲進他懷里的人。
唐以牧轉過來看著下巴變尖的她。他原本有許多開場白,但是光看見她單薄的背影,心疼與氣憤同時涌上,為什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為什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他又氣又惱,因為心愛的女人變得如此憔悴,就是因為他!
目光灼熱的停在她臉上,這讓安淨無地自容,她興起想逃跑的念頭,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跟他共處一室。
心隨意動,她旋即起身想要離開。
「去哪?」唐以牧大手一拉,拉住了她的手腕。「逃跑不是你的作風。」
「你又了解我什麼了?我本來就很容易逃跑。」安淨情急的嚷了出來,「我一輩子最擅長的就是逃避。」
「但不是今天。」他將她拽回椅子上,出聲警告,「你再跑,等一下就是坐在我腿上。」
唔!她一驚。這、這是哪門子的威脅?坐在他腿上不就……
她漲紅了臉,恨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時間臉紅。
不過一瞧見安淨雙頰酡紅,唐以牧立即放柔眼神。他好想念那臉頰上粉色的雲彩,她極易羞怯的神情,每一樣都是如此迷人。
「我有話問你。」他語調柔軟了許多,眯著眼瞧她。「我希望你一五一十的回答我。」
安淨只有點頭的份。
「為什麼願意代替安齊出嫁?」唐以牧的問題向來精準,第一個問題就直搗核心。
她絞著衣角。因為安齊是姊姊?不,這理由太荒唐,走紅毯這種事非同小可,就算長得一模一樣,也不應該貿然點頭。
「她拜托我幫忙,安齊不是讓人可以拒絕的。」深吸了口氣,不然她會暈過去。「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不相處就分不出來,那時的她答應很快就會回來……」
「所以今天就算對象不是我,是別的人,你也會答應安齊假扮成她,甚至跟對方相處?」
「不!」安淨飛快地回答,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因為是你我才答應的。」
唐以牧挑了眉,勾起了詭異的笑容。
她這才驚覺自己答得太順口,甚至還直視著他。倒抽一口氣,她嚇得別開頭。
「為什麼?」他扳過她的下巴,休想再閃躲。
「因為、因為我們見過面嘛。」她用氣急敗壞的口吻說著,正對自己剛剛的回答懊悔不已。「因為我嫉妒安齊要嫁給你,因為明明是我先跟你認識的,如果那個時候我在餐廳多等一下,或許——」
溫熱的唇封住她邊哭邊嘟囔的嘴,唐以牧湊上前去吻住她。她在發抖、她在哭泣,她甚至為了愛他而怒吼。
怎麼會這麼可人?久違的吻又為什麼如此的甜美,令人依戀到不想離開?
安淨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吻震驚住。她以為自己再也得不到他任何一個擁抱,更別說是親吻了!
不只是吻,唐以牧將她拉進懷里,讓她安然的坐在他腿上,緊緊圈著她,這樣吻起來比較順。
她當然沒拒絕,她被熱情的吻所迷醉,百感交集的沉浸在被愛著的錯覺當中。
良久,他們才從熱吻中睜開雙眼,眼簾里映著彼此,安淨的淚撲簌簌的滴落。
「你不氣我?」她緊咬唇,一臉可憐樣。
「氣,怎麼可能不氣?我最恨人騙我。」唐以牧嚴正的澄清,「可是偏偏愛上了你,我該怎麼辦?」
安淨雙眼眨呀眨的,淚珠一顆顆被擠了下來。
她想起那日在童話屋時,曾經問他的問題。
我如果騙了你,你會不會恨我?
我或許會生氣,但我不會恨你。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可能恨你。
「你真的愛我嗎?」她不確定的問著。
「我喜歡安齊,但是讓我動心的是你,一直都是你。」他微微一笑,拭去她滿臉的淚水。「第一次見面時,你就讓我心動了,我遇上安齊時,一直把她當成是你才展開追求。」
安淨倒抽了一口氣。以牧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把安齊……當成是我……才追求她的?」她好驚訝,這是真的嗎?
所以從一開始,以牧都把安齊當成她,姊姊才是她的替身嗎而當姊姊為了工作托她出嫁時,等于把一切打回了正軌。
「從那天在餐廳初次見面後,我一直想要再見你一面,上天讓我見到了,我認定了安齊是你,所以我極力的追求她。」
「可是……你們相處過,姊姊聰明又厲害,你喜歡完美的女人,姊姊才是適合你的。」安淨悶悶的低下頭。「如果當初我們真的在一起,你不會喜歡我這種笨笨女的……」
「可是我已經愛上你了。」唐以牧愛憐的撫著她柔細的臉龐。「我偏偏愛上不完美的你,我愛上愛大笑的你,我愛上的是跟我結婚的那個女人——不是跟我婚前交往的那一位。」
晶瑩剔透的淚珠又滾出安淨的眼眶,她捧著他的臉又親又吻,一邊咒罵自己太愛哭。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代替品,我怕自己不夠聰明,我怕自己沒有很棒的工作,我還怕你總有一天會厭倦笨拙的我。」
「我已經認了。」他緊抱著她,不希望她再繼續哭泣。
愛傻傻大笑的女孩,才會令他心動。
曾以為他想要的女人該是聰明、該是干練、該是善解人意、該是八面玲瓏;結果遇上安淨他才知道,原來天真單純、小小的迷糊跟笨拙,反而牽動他的心。
「我想從頭開始。」唐以牧撫著懷間的小腦袋瓜說。
「嗯。」她點了點頭。
「所以你不會出國了?」
「出國?」安淨听得莫名其妙。誰?誰要出國?
「你不是要離開嗎?」他忽然覺得怪怪的。她的反應太自然,自然到好像根本沒出國這件事?
離開他的胸膛,她抬起頭,一愣一愣的。「離開?我沒有要去哪里啊。」
唐以牧做了個壓制怒氣的深呼吸,揚起笑容。該死的唐以雲!
竟然對他使這招,讓他以為安淨可能會出國念書,想到五年見不到她,或是這當中的變化,就讓他當機立斷——如果他確定愛她,就不能放手。
萬一安淨變成別人的,他光想像就絕對不允許。
「以牧?」換她皺眉。「你要去哪里嗎?」
「沒事,沒什麼……」他吻了下她噘起的唇。「等安齊的告別式辦完之後,就來處理我們倆的事情。」
「我們……」她囁嚅的低下頭。處理什麼事?
「我們要重新結婚,登記簿上的名字要改成你的。」他抓起她的小手,將口袋里的戒指取出。「還有我們的蜜月,也得好好的過。」
「我們的……」安淨的雙眼熠熠有光,閃爍不可思議的幸福。「蜜月……」
「嗯,不是說好要去希臘嗎?」他將戒指套進她的指頭里。「婚禮就省了吧,反正你都嫁給我一次了。」
提到這個她就很心虛。她、她的確嫁給他過了,還說過「我願意」咧。
「真的可以嗎?」她依然不安的望著他。「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
唐以牧不悅的眯起眼。「你不要?」
「我要、要、要!」她緊張的連連點頭。「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不是那種能帶出門的女人,我不是姊姊,沒有辦法當那種很完美的女人……」
他不客氣的捏住她的唇,不讓她繼續吱吱喳喳。
「我就喜歡你這樣,帶不出門,我放在床上就好了。」他語帶調侃,激得她滿臉通紅。「而且,我想我朋友或許比較喜歡這樣的你。」
安淨被逗得笑了起來,她緊緊圈住他的頸子,決定用一生的幸福去擁抱。
唐以牧感受著懷中扎實的感覺。他之前真的對于這段荒唐的婚姻多有抱怨,但是現在卻很感謝安齊將安淨推出來代嫁,才讓他找到了真愛。
外頭忽地傳來歡聲雷動的呼聲,嚇得安淨差點沒從他身上跌下來,她慌慌張張的坐回該是椅子的地方,瞠目結舌的往外看去。
好幾個人的聲音,還有……她狐疑的望向唐以牧。
「我爸媽也來了。」他帶著哀怨的口吻。是爸媽推了他最後一把,要他立即來找安淨,否則等她出國後就來不及了。
以雲這混帳東西,竟然從上騙到下?
他希望這弟弟有一天會被整死,由衷的期待。
「來吧,從頭開始。」唐以牧把她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自名片夾里遞出一張名片。「您好,我叫唐以牧。」
安淨接過那張名片,好奇的雙眼眨巴眨巴的望著……現在是在玩什麼?
「請你一定要記得打電話給我。」他笑了起來。別再讓他空等了!
她揚起燦爛的笑容,開心的收下那張名片,用力點了頭,保證一定會打給他。
大手伸向她,她的小手搭上,十指交扣,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