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之後,萬物復蘇,在滇省這個地界更是明顯,在北方仍冰封十里的時候,南方枝頭上已經開滿了櫻花、油菜花、山茶花等,早上出門只要加一件薄薄的長衫,到午時已經能走出汗。
明明城里春風送暖陽光和煦,山邊剛開好荒的地界卻是春雨綿綿涼意沁人,听說山頂更是狂風驟雨,寒風刺骨。
什麼叫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殷晚棠這是見識到了。
這樣的生活對殷晚棠來說是新鮮有趣的,因著過年前她體虛,大多在休養,年後覺得好多了,余生居士又重新執起畫筆,第一幅畫的就是阡陌縱橫的茶園。
也不知她怎麼畫的,居然能暈染出茶山雲霧繚繞的感覺,黎煌看了差點沒給跪下,央求這幅畫借他參詳一陣子。
殷晚棠大方地將畫送給他,讓這位老學究興奮了好一陣,居然罷工關在顧府里不出了。
顧延知正在推廣書院,各地新設書院的夫子大多是沖著黎老的名聲來的,現在黎煌撂挑子了,顧延知很是哭笑不得。
于是殷晚棠又畫了一幅櫻桃花開滿山野的圖,可以在白色的圖紙上畫出白色的花,還讓人覺得琳瑯滿目美不勝收,黎煌當下又驚奇了,不過此畫卻是被顧延知掛在了昆明的文華書院里,愛畫成痴的黎山長只好乖乖回去坐鎮了。
如今官府修築的路也連結到了官道,往西的路也開始招工了。
府治昆明所在的雲南府本地書院招生情況良好,來投奔的讀書人也越來越多,于是顧延知又將書院拓展到了南邊的臨安府、西邊的楚雄府及北邊的武定府。
雨水剛過,荒地上種的黃豆及苞米也已經陸續開始收成,顧延知與農官及當地的老農們商討過後,發現本地相當適合種植草藥及花卉,加上原本就有的茶園,顧延知當即拍板,除了稻米等糧食作物不可或缺之外,還要鼓勵百姓多多種植草藥、花卉及茶葉等有價值的作物。
然而隨著各項政策推展,皇帝給的銀兩不夠用了,當地稅收又負擔不起,顧延知所需的經費益發沉重,他便決定開啟與緬地的邊境交易。
滇省所轄各地,可粗分為直隸府州司及外夷府州司,直隸府靠內陸,如雲南府、楚雄府、臨安府等,幾乎治理官員都是官派的流官。
外夷府都在邊境,如孟定府、孟艮府、孟連宣慰司、車里宣慰司等等,皆由土司自治,采羈縻統治,也就是利用少數民族中的貴族進行自治式統治,以夷制夷。
而與外夷府相鄰的緬地,盛產各種寶石及貴重金屬、珍貴木材,寶石在當地可能只是好看些的石頭,賣到天朝可是價值不菲。
顧延知想開啟邊境交易,主要就是想換取這些寶石及金銀,除了要說服外夷府的土司、負責西南一帶運輸的馬幫,同時還必須威嚇震懾緬地的王族。
除此之外,還有個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前朝余孽及南蠻巫女更可能躲在外夷府的領地,他欲尋人,需要這些土司們的幫助。
因此隨著往西的道路修築,顧延知決定自己先至西邊各土司巡視,了解情況後才好一一突破。
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能一去便是數月,因此他先回府與王氏及殷晚棠告別,想不到卻遇到了自己兒子由書院回來。
由于忙于政務,顧延知好久沒有教授兒子學問,卻沒料到兒子在書院里似乎遇到了難解的問題,小臉嚴肅地繃著,不知道在思考什麼,連坐在正堂里的父親與祖母似乎都沒見到,就要越過他們。
「咳咳。」顧延知清咳了兩聲提醒他。
顧萱懷這才看到他,還有坐在一旁微笑的祖母,連忙向兩人行禮,只是聲音有些悶。
「爹,祖母,我回來了。」
「怎麼了?你看起來似乎遇到了難題。」顧延知失笑,小家伙年紀小小,困擾倒不少。
果然,顧萱懷納悶地提出了一個問題,讓兩個大人都怔住了。
「爹,小黑毛今天問我,為什麼家里的下人和外面的人叫娘不是叫夫人,而是叫姑娘呢?」顧萱懷只知父母以前沒有住一起,卻不知有和離一事,況且以他這年紀也不懂什麼是和離。
「像小黑毛他娘,府里人都叫她夫人,外面的人也叫她孫夫人,沒人叫姑娘啊!」小家伙還舉出了實例,讓兩個大人更加為難了。
顧延知這才察覺自己的失職,因為心中一直認定殷晚棠是他的妻子,親密的挨挨踫踫也沒少做,一下子忘了和離這件事,卻是尚未還她一個名分。
既然決定重修舊好,本就該負起男人的責任,不應讓她或孩子受人非議,于是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回道︰「你給我一段時間,我會把你娘從姑娘變成顧夫人好不好?」
「好。」顧萱懷用力點頭。
王氏想說些什麼,卻被顧延知抬手阻止了,他朝著顧萱懷說道︰「那你先去和你娘親請安吧。」
顧萱懷終于重新掛上笑臉去了,反倒是原本在廳里見到孫子還笑意盎然的王氏,這會兒臉突然垮下來。
「延知,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王氏不滿地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顧延知相當認真。「我要重新將阿棠娶回來,我還要給她一場熱鬧的婚禮。」
王氏臉色一變。「我不準!」
「娘!阿棠她變了,你不應該再對她抱持成見,她一直都是個很好的女人……」
顧延知話說一半,卻被惱怒的王氏打斷。
「我不是說阿棠不好,她好,好極了!但你要知道她現在那個身體,不能服侍丈夫,更不可能再替你生孩子……說難听一點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萬一她突然去了,你可就成了鰥夫,名聲都打壞了。
「你現在條件也好了,從二品的大官,要重新找一個知書達禮、背景雄厚的夫人還不容易?要知道繚夫的名聲比起再娶可難听多了,你若是死了妻子續弦,那後來的繼室也越不過前面那位正室,百年後都不能葬在你旁邊,好人家的女兒誰願意啊!」王氏越說越氣急敗壞。
「娘,阿棠的情況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沒有被王氏的暴怒帶動,顧延知相當冷靜,聲音里的堅定沒有浮動半分。「你也知阿棠體弱,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多麼努力的活著?她的藥湯我嘗過一口,是我喝過最苦的藥,她卻天天喝,只為了活下來與親人多相聚一日。
「阿棠從來沒有因為體弱怨天尤人,反而用最積極樂觀的心態把每一天都過好。余生居士的名聲來得容易嗎?這是她在皇陵被惡奴欺壓時被逼出來的成就,只希望她與身邊的人都能好好生活。
「還有,她都病成這樣了,毒發時痛苦不堪,這些她全忍了下來,也要千里迢迢與我一起到這個百廢待興的窮鄉僻壤,這要多堅定的心意才做得到?我想找出南蠻巫女替她治病,不是說說而已,而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解毒,從頭到尾都信任我能辦到,不悚不求,不怨不恨。」
顧延知神情益發嚴肅慎重起來。「這樣的女人,我能不珍惜嗎?這世上只怕再沒有人比她更愛我,我只能用更深更重的感情去對待她。一個區區顧夫人的名分,並不是我欠她的,而是她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
他們之間壓根沒有誰辜負了誰,只有誰更珍惜誰。
王氏啞然,她沒想到兒子與殷晚棠的感情已經如此深了,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惡人想要棒打鴛鴛,知道殷晚棠是為了救兒子才弄成這樣病鍛鍛的,自己當然是感激她的,只是身為母親總是自私的,希望兒孫得到的一切都該是最好的、最適合的,她沒有勇氣去賭殷晚棠的命有多長。
何況,或許顧延知現在重新娶了殷晚棠他會開心,但等到殷晚棠以他妻子的身分死去那天,他難道不會更難過嗎?
這個時候,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聲音由門口傳來。
「老夫人,你放心,我不會拖累顧大人,害他成為鐮夫的。」
隨著話聲響起,殷晚棠慢慢走進正堂。她並沒有躲在門外偷听,而是這對母子說得太過熱烈,竟是沒發現她就站在門口。
王氏尷尬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憑良心說,殷晚棠不管是待顧家一家子甚至是待她這個前婆婆都好得不得了,來滇省一趟出錢又出力,她卻說出那些忘恩負義的嫌棄話,著實有些誅心,而且還被正主兒听到了。
王氏一時間很是羞愧,不知如何是好,但心中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兒子不能娶個病秧子妻子,就算這個病秧子對他們家有大恩也一樣。
顧延知顯然不滿意殷晚棠所謂的拖累,想說些什麼,卻被她截住了話頭。
「你放心,我對你能替我解開蠱毒還是很有信心的。」殷晚棠很是雲淡風輕,但這並非是置死生于度外,而是基于對他的信任,還有她堅強的求生意志。「我只是想,可以等我解開蠱毒之後再議成親之事,也免得老夫人擔憂。」
「可是這樣委屈了你。」他並不想她無名無分地跟著他。
「現在成親才是委屈了我。先不說我身子負不負荷得了,等蠱毒解開了,我能慢慢把身形氣色都養回來,用最好的狀態與你成親,不是更好?」她笑覷著他。「我可是等著要做最美的新娘子。」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顧延知不接受也不行,她的說法自然是無懈可擊,但又何嘗不是考慮著王氏的心情所以顧全大局。
「我自以為辯才無礙,卻總是說不過你。」他搖搖頭。「你的意見,我必然會尊重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他很少這樣賣關子,通常這是殷晚棠才會干的事,所以她好奇死了。
王氏也詫異地望過去,不明白自己兒子又要玩什把戲。
顧延知不語,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殷晚棠,表情像在賭氣,他倒不是賣關子,只是娘親在旁不好說。
殷晚棠霍然懂了,對于兩人成親,他還是迫不及待的,雖然口頭上暫且屈服,但心里仍不服氣呢!
王氏也懂了,抿了抿唇翻了記大白眼,簡直沒眼看自己兒子這窩囊的樣子。
他們母子間的嘔氣只怕一時半刻好不了,殷晚棠一向善解人意,便打著圓場道︰「先別說那些事了,這時間衙門還沒下衙,顧大人在這時候突然回府,想必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都問了,顧延知便從善如流地改變了話題,橫豎他特地回來也是要說這件事。
「……基于開啟邊境交易,需親自與緬地溝通,我這兩日欲往滇西一行,或許會花費數月時間。」顧延知簡單解釋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突地又轉向了殷晚棠。「只是這次公出可能需要阿棠協助。此去山高路長,並不好走,我又怕阿棠的身子撐不住……」
這就是要帶人一起去了?那不是累贅嗎?王氏正想反對,殷晚棠卻心有靈犀,不置可否地問道——
「有那些人的消息了?」
她一直知道顧延知在忙什麼,他提到滇西,她就明白他的打算了。
「是的,因著蠱毒的某種特性,我想請你一同前往,只是你的身體……」
「最近府里沒什麼大事,我已經養得差不多了,何況我也想增廣見聞一番。」
見他們三言兩語就把事情定了,王氏只好閉嘴,因為她听不懂,聰明人說話的方式,她根本插不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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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此次滇西之行,先不論身體撐不撐得住,殷晚棠倒是非常期待,最近她作畫遇到瓶頸,若能到處看看拓展視野,說不定畫技上還能有所突破。
這次任務特殊,牽扯到前朝余孽,顧延知除了布政使司的衙衛,更多帶了幾名私人護衛,這些護衛都是由京中跟隨至滇,順天帝親自指派來保護皇女的,武功高強非常可靠。
如今的顧府在殷晚棠的管理下已然形成了規矩,她就算好一陣子不在,所有下人依舊能按部就班、有條有理的做事。
兼之王氏在她有意無意的潛移默化下對管家也不像一開始那樣無措,只要不是抄家滅族的大事,王氏應當都應付得來,所以扔下府中之事出行,殷晚棠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唯獨對顧萱懷不好交代,他要是知道父母同行出游沒有帶他,就算再怎麼听話的孩子都很難不鬧起來。
對此,殷晚棠早有對策,她花了一個晚上與顧萱懷溝通,果然他便沒有再哭著想跟隨,反而不時地問父母究竟什麼時候才出發。
過了兩日,西行的馬車由昆明城駛出,顧延知回想著迫不及待與父母道別的顧萱懷,心里一陣好笑。
「你是怎麼說服萱兒的?」他相當好奇。
殷晚棠喝著熱水,一邊笑回,「我只是讓他負起男子漢該負的責任。」
「你這是陷阱。」顧延知若有所思地覷她。「我若不知道是什麼責任,豈非我不是男子漢了?」
狀元郎果然很難拐,殷晚棠開懷大笑。
「我請萱兒這陣子好好看顧祖母,祖母有點挑食,得盯著她用膳;祖母習慣夜興夙寐,要提醒她早些休息;祖母出門不喜歡帶奴僕,要派人保護她;有時祖母和人沖嗑子會沖到忘了時間,得適時叫她回家……我讓萱兒千萬別慣著祖母一些壞習慣。」她正經八百地道︰「還有,如果祖母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記得請大夫來替她診治,如果祖母不喝藥,得強迫她喝下去。」
顧延知看著她,好一陣無語。「看來你還是很在意娘那些話,居然這樣整她。不過讓萱兒盯著她也好,娘確實有些鄉下帶來的陋習改不過來,說不定這一回就讓萱兒替她改好了。」
「老夫人盡可以罵我,但要你娶別人就是不行。」她霸氣十足地道。
顧延知隨著她大笑起來,直接將人攬了過來,以熱烈的一吻說明他有多麼受用。這會兒他慶幸棄了馬選擇與她一起坐馬車,否則哪里嘗得到這些甜頭。
這一趟雖是視察,卻不趕時間,一行人沿著運送茶葉的古道先往普洱。
這些古道有的蜿蜒在深山林內,馬車過不了,一般人都是騎馬或步行,所以殷晚棠換乘一種叫做馬轎的東西,簡單說就是把轎子搭在前後兩匹馬上,由馬夫牽馬而行,于是十日左右的行程,硬是花了二十余日才抵達普洱。
普洱位于車里宣慰司北部,這一帶生產有名的團茶,自古便是貢品,馬幫由此運送茶葉至黔省、越北、老撾、緬地、川省,甚至最遠到拉薩,不過殷晚棠不能喝茶,幸虧以前在宮里喝過團茶,倒也不甚惋惜。
一行人落腳在傣族的村落,傣族人熱情好客,房舍都是型式特殊的吊腳竹樓,特色鮮明。
為了殷晚棠,顧延知特地停留在此,讓她好好休息了一陣,也就是這時候,她由會說官話的村民口中听到過幾日是傣族的元旦,在南邊的景隴會有浴佛節的活動,潑水為戲,相當有趣,殷晚棠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瞥向顧延知時,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車里宣慰司並未與緬地交界……」也就是原本不是他的目的地,顧延知不由遲疑著。
「只是過去看一下嘛,否則這輩子我都不知有沒有機會來看第二次。」殷晚棠平時不是這樣任性的,但不知為什麼,這回就是很想參與浴佛節。
顧延知的遲疑也只有一瞬,看出了她的期待,他念頭都還沒轉口頭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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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普洱南下至景隴又花了三日,景隴算是個大地方,不僅有市集還有客棧,待眾人在客棧休整一夜,隔日一早便入境隨俗地先淨身沐浴,穿上當地人的服飾再出門。
當顧延知看到殷晚棠一身傣族傳統服飾,上身淺色對襟窄袖,搭配繡有孔雀翎羽的筒裙,腰間系上銀帶,頭發盤成斜髻插了朵花,顯得婀娜多姿,儀態萬千,簡直令他看直了眼。
而殷晚棠則是被顧延知那身大襟窄袖短衫搭配寬腰無兜長褲的造型給嚇到了,頭上居然還是文士髻!
她不由笑得前仰後合。「一樣穿著傣族的衣服,怎麼護衛們看起來還是英武,你就那麼不倫不類呢?」
護衛們聞言,一個個都本能地抬頭挺胸。
顧延知沒好氣地瞪著她,若不是有這些礙眼的侍衛,他還真想按著她用最親密的方式讓她閉上嘴。
傣族男子頭上的頭巾花里胡哨的,他實在是接受不能。
離開了客棧,眾人來到大佛寺,恰恰趕上浴佛節的慶典。
主持慶典的是車里宣慰司的宣慰使刀猛,他先代表眾人用鮮花淨水聯佛,而後婦女們一人挑著一擔水,由頭至腳淋在佛像上,為佛洗塵,結束後信眾們便以水相澆,潑來潑去最後便嬉戲起來。
殷晚棠看得有趣,咯咯直笑,只是他們這一對男俊女美,沒有參與潑水,讓那些已經玩得上頭的信眾們都忍不住想拉他們下水,于是很快地便不知從哪里潑來一盆水。
顧延知自然不會讓殷晚棠被水潑到,反應很快地替她擋住,而這種英雄救美的舉動引來了四方叫好,又有更多水朝殷晚棠潑來。
這時候就不是顧延知一個人擋得了的了,幸好那群侍衛機靈,隱在人群中適時阻擋一下,竟也成功地讓殷晚棠只濕了一點裙角。
而那被眾人護在其中、身分貴重的姑娘,卻是又笑又叫地看著自個兒的伴侶淋成了落湯雞,文士髻都歪了一邊,她知道這樣挺過分的,可是她忍不住啊。
「你良心不痛嗎?」居然笑成這樣,顧延知咬牙問。
「我良心很痛。」她正色說道,然後又噗嗤一笑,將他的發髻扶正。「笑到痛的。」
顧延知沒好氣地將淋濕濕的手抹了在她臉上,突來的涼意讓她驚叫一聲,但實在太好玩了,她也把手弄得濕答答的抹回他臉上,兩人你來我往玩得不亦樂乎時,突然听到佛像那兒傳來了異常的尖叫聲。
殷晚棠本能的看過去,但顧延知卻臉色一變,直接領著護衛將她護到了一旁的吊腳樓上。
居高臨下,他們很清楚地看見了幾名刺客正在攻擊刀猛,刀猛及其護衛奮力抵抗,百姓驚叫竄逃互相踩踏,浴佛節的會場已是一片混亂。
這刀猛雖然沒來拜見過布政使,但顧延知上任前早對麾下每個州府的長官都做過一番了解,刀猛算是車里宣慰司歷任以來較為杰出的宣慰使,還特地到昆明學過中原文字,做事殺伐決斷,很受轄下族人愛戴。
眼下刀猛的情況危急,顧延知自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殺,便只留了兩人保護殷晚棠,讓身邊其他的護衛上前去幫忙。
護衛飛快地趕了過去,有了他們相助,刀猛等人的危急情勢當下反轉,不多時便擒住了五名刺客,其余的人見狀不妙則伺機逃跑了。
這時顧延知才護著殷晚棠慢慢走了過去。
刀猛本用土話感謝幾名護衛,但發現他們听不懂,立刻換成了官話。「感謝諸位壯士相助,不知壯士名諱,日後刀猛必有報答。」
「是我們大人幫你的。」其中一名侍衛說道。
「你們大人?」刀猛听到這中原的叫法,一瞬間心頭已是激起千重浪,反覆猜想著究竟是哪位大人。
此時顧延知已經行到跟前,他朝著刀猛點點頭,說道︰「本官姓顧。」
姓顧,又是上官對下屬的態度,刀猛想到了什麼,眼楮一睜,立刻跪了下去。「下官拜見布政使大人。」
「你見我不必行跪禮,揖禮即可。現在處理你被行刺的事比較重要,你可知刺客是誰?」顧延知揮揮手讓他起身。
刀猛起身後顯然對于被刺殺的余慍未消,但在顧延知面前仍強作鎮定,顯得有些猙獰。
「有幾個懷疑,卻無法確定。」
顧延知來到了其中一個刺客身旁,那刺客的短衫外衣被劃破,露出了底下深棕色的布料,他命護衛將刺客的短衫除下,卻是一件中原漢人常穿的短褐,胸口還繡了顆馬頭。
刀猛見狀臉色大變。「是馬幫?怎麼會是馬幫!他們不久前才與我族達成交易,為何要刺殺我?」
此時站在刀猛身後角落的幾名不起眼的侍衛,突然把刀往地上一扔,鏗地一聲讓所有人都本能地看過去,而後那些侍衛齊齊月兌上短衫,赫然是與那刺客一樣的馬幫衣服。這群侍衛中站出一人,指著刺客恨恨地嚷道︰「我們才是馬幫!這家伙是個假貨!」
☆☆☆
為了迎接布政使,同時慶賀自己大難不死,刀猛在自家辦了一個宴席,招待顧延知及馬幫的人。
他的宅邸不是傳統吊腳樓,許是因為學過漢學,念過漢文,他用磚瓦蓋了一間寬闊的四合院,待客的地方就在正廳之中。
宴席上有烤魚、烤竹鼠、烤乳豬,雜菜湯、烤青苔、竹筒飯等等,都是當地特色美食,其中最特別的是炸蟬蛹和竹蟲,這道菜讓顧延知看得俊臉直抽,始終沒有勇氣動筷去夾。
「我們為什麼會扮成刀大人的侍衛,還要從咱們達成的運送交易開始說。」馬幫首領叫趙勇,胡子拉確的很是威猛,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性子也急,所以一開始他就忙著先解釋自己扮成侍衛並非惡意。
「本幫承攬運送今年一整年刀大人轄下所產的特產及團茶,欲賣往中原及朵甘思、烏思藏等地,那利益相當可觀。刀大人的弟弟刀烏野心勃勃,就想在浴佛節趁亂殺死刀大人取而代之,然後把事情嫁禍到我們馬幫頭上,這樣他一方面能接下宣慰使的職務,一方面還能威脅我馬幫替他做事。」
說到這里,趙勇一肚子火,得喝口酒才能消消氣繼續說下去。「幸虧我有管道提前知道了這件事,又怕直接告訴刀大人,刀大人不信我的話,所以我們便假扮成維護慶典秩序的侍衛,就是為了保護刀大人,果然就有人刺殺刀大人了!」
他冷靜了下去,但刀猛卻是暴怒了起來,他審那群刺客還沒審出個結果,現在一听倒也不用審了。
可惡的刀烏,不僅陰謀弒兄,還害他在馬幫和布政使面前丟了好大一個臉,彷佛他治家多麼的不嚴。
不過既然已經知道內情,那麼接下來的處理就是家事了。刀猛不想讓顧延知摻和這事,免得連累族里,便硬擠出一個笑,轉開話題道︰「刀猛謝謝顧大人及馬幫兄弟的幫忙!今日氣氛好,在好肉好菜面前,咱們先不提我家的糟心事。就是顧大人遠道而來,不知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顧延知大方地點了點頭。「是有一件要事,不過與你車里宣慰司倒是關系沒那麼大,只是要是能做起來,你們也能分一杯羹。」
「願聞其詳。」刀猛整個好奇心都被吊了起來。
馬幫的趙勇也豎起了耳朵听。
顧延知道︰「我考慮與緬地在邊境開一個交易區,以我們的特產和他們交換寶石、金銀還有木材等等,可是這須先了解緬地的情況,還得先說服咱們鄰近緬地的幾個部落土司。」
交易區!趙勇的心思立刻活絡了起來,這事如果能成,那馬幫的生意只要能沾點光那就賺大發了。他欲言又止地想爭取什麼,只是現在不是適合開口的時候,忍了忍還是沉默下來。
刀猛亦是听得心頭直跳,這事與車里宣慰司關系不大,因為他們不鄰緬地,但他們的東西一樣能拿去與緬地的人交易,對他們來說也是件大好事。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說道︰「關于緬地之事,下官倒是可以先和大人說說。緬地如今由東于王朝統治,但東于王朝的人生性野蠻,作風反覆,並不是很好的合作對象。不過緬地還有孟養、孟密、木邦等各部族,對于緬地的統治權同樣虎視眈眈,如果有足夠的利益,讓他們緬地各部族互相牽制,應該也有機會說服東于王朝。」
顧延知對于緬地的情況也並非一無所知,又詳細的問了刀猛幾個問題後,微妙地哂道︰「若是扶持緬地其中一個部族取代東于,似乎也是個可行的方法,只要我們天朝有足夠的武力恫嚇他們,再誘之以利。」
此法所圖甚大,刀猛及趙勇听得心驚膽跳,又不得不佩服顧延知的魄力。
刀猛嘆服道︰「大人欲行之事,下官必定全力以赴支持,而且下官還能替顧大人說服孟連宣慰司的土司,讓他們也支持大人。」
「喔?你有把握?」若是能成,這倒是意外之喜,顧延知忖道。
刀猛笑了起來,看起來有點憨氣。「我們與孟連宣慰司、孟定府、孟艮府都是同一個祖宗的,只是我與孟連宣慰司關系較近,現任土司是我從兄。至于其他兩地,雖然血緣不那麼近,但若是說服了孟連宣慰司,親戚間算一算應該也能拉上點關系。」
「如此甚好。」顧延知與兩人喝了一杯,對于接下來要做的事又多了幾分把握。
眾人高高興興的吃著宴席,頗有幾分酒酣耳熱,一直刻意維持著清醒的顧延知突然換了話鋒,矛頭直指向了馬幫。
「對了,既然有緣與趙幫主認識,那麼本官先透露一事,與馬幫習習相關。」
趙勇整個人立刻緊繃了起來。
顧延知心中有所計較,卻是面不改色。「由于滇省一帶向來混亂,尤其是幾個外夷府,朝廷打算將幾個運茶的古道重新修築一番,以後要走南闖北運送貨物都容易些。」
趙勇眉眼一開。「這是好事啊!」
「確實是,不過並非沒有代價的。」顧延知話聲微沉。「因著烏思藏、朵甘思幾個宣慰司不是那樣安分,還有邊境緬地、八百大甸、老撾、越北等邦國亦是蠢蠢欲動,所以以後南境的茶葉也要像北境那樣管制,設立茶課司發給茶引,只有取得茶引的人才可以運送販賣,其余的都算走私。」
這下趙勇與刀猛的臉齊齊綠了。
刀猛還勉強能接受,畢竟他是宣慰使,要弄到茶引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頂多損失點利益。
可是趙勇就不一樣了,不能自由運送販賣茶葉,無疑是斷了馬幫大半生計,此時他對于顧延知提前透露此事真是又愛又恨,相當矛盾。
「求顧大人明示一條生路。」趙勇臉色難看地道。
顧延知沉吟了一下,說道︰「本官自是知道此事影響馬幫甚鉅,所以才特別提出此事。在來滇省之前,本官也對當地的幫派做過了解,對于馬幫的仗義及守秩序也是相當佩服的,何況最重要的是運茶之路都是馬幫走出來的,朝廷修路也是奠基于此,算佔了你們便宜,沒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本官就想,至少在本官任內,在權責範圍內的部分茶引可以發給馬幫。」
趙勇的心簡直去地獄轉了一遭又升上天。要知道顧延知才剛上任,他的任期至少還有兩年多,如果續任那還可以再三年,馬幫若能這麼多年都掌握茶引,屆時能發展成什麼樣子壓根不敢想像。
更別提顧延知還要開放邊境交易,若是只有馬幫能運茶,又是一股龐大的利期,趙勇光想到這些就從頭酸麻到腳,整個人都快飄起來了。
「趙勇謝顧大人厚愛!馬幫必不負大人所托,日後大人有事交代,馬幫必馬首是瞻!」
趙勇抱拳真誠的感謝,只差沒跪下去了。
「趙幫主客氣了。」顧延知笑道︰「我也只是幫我自己,這對我們是互利互惠。況且本官任滿就會離開,之後的路就得你們自己走,本官也只能做到這里。」
刀猛在旁听得心驚膽跳,暗忖這顧延知的手段著實厲害,一個茶引吊得馬幫俯首稱臣。
那馬幫是西南一帶最大的幫派,即使是滇省的分舵那也是只手遮天,其他幫派都只是小打小鬧,顧延知要發茶引,再怎麼樣都繞不過馬幫,否則弄不好萬一沒人幫他運送,滇省的茶業總不能因為這樣廢弛。
可是就這樣明白的事,到了顧延知手上卻能讓馬幫感恩戴德,刀猛心里冷汗直流,幸虧他早早就表了忠心,沒因為三瓜兩棗的利益和顧延知杠上,否則被人賣了還要替他數錢。
趙勇自是听出了顧延知的暗示,馬幫若是做不好,茶引也是會換人拿的,不過他相信若自己還是幫主,馬幫的情況不會有大變化,顧延知擔心的事情至少短期內不會發生。
于是席上的氣氛更熱烈了,這一餐足足吃到了月上柳梢頭,顧延知才拒絕了刀猛留宿的邀請,由馬幫趙勇護送回客棧。
景隴這里並不像昆明城,屋宇櫛比鱗次,更不像京城,晚上還有屋里透出燈光,出了刀猛的宅邸那就是一片黑,只有騎在馬上的趙勇手上的火把指引著正確的方向。
顧延知拉了拉強繩,讓馬兒與趙勇的馬並行,而後突然說道︰「趙幫主,其實本官還有一事相詢。」
趙勇忙道︰「顧大人請說。」
顧延知突然放低了聲音,他提出的問題卻令趙勇背脊一麻。
「馬幫足跡遍布西南,本官想問問你,有沒有前朝余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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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趙勇回到了客棧,顧延知尚未回房就先敲響了殷晚棠的房門,這般猴急惹得守在門外的護衛都忍不住多瞄他一眼。
然後他便听到屋里的嬌人兒低呼一聲,接著一陣慌亂的聲響,听得他暗自心驚,恨不得直闖進去。
來開門的是周嬤嬤,這次隨行伺候皇女的也只有她,只是她見到顧延知,不知為何臉色顯得有些古怪,行禮後她將顧延知迎入。
他一進門便看到殷晚棠坐在床沿,笑得有些僵硬。
「你回來啦?」殷晚棠若無其事地讓周嬤嬤下去,然後就要親自站起來替他斟茶。
顧延知先一步按住她,在她身旁的床沿坐下。「我入門之前,你在干什麼?」
「沒事啊。」殷晚棠左顧右盼,就是不想對上他的眼神。
這心虛的模樣實在太明顯了,橫豎四下無人,顧延知直接摟住了她就是一記親吻,這吻猛烈又火熱,直把她吻得腿兒都發軟,他甚至過分地將手都伸入了她的衣襟,讓她連推開他都無力。
然後,美人兒被他壓在了身下,他卻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反而伸長了手,由枕頭底下拉出一個小籀筐。
「這是什麼?」他坐直了身,好奇地翻看蘿筐里的東西,一塊紅布,還有些針頭線腦,以及繡繃什麼的,這顯然就是她藏起來又一直掩飾的東西。
反正都被翻出來了,還是他耍賤招翻出來的,殷晚棠不甘心地紅著臉道︰「我……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繡個蓋頭……」
「蓋頭?」顧延知的笑容變得曖昧,這東西听起來令人心曠神怡。
「因為我身體不好,繡不了嫁衣那樣的大家伙,便想繡個蓋頭試試看。」因為第一次踫針線,手頭不穩,方才被他敲門聲一嚇,不小心還被針刺了一下。
顧延知大樂,摟著她說道︰「你迫不及待想嫁我了?」
「是啊!」她也不掩飾,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口,明明羞不可抑卻直接了當地說道︰「我既是為了前朝余孽及南蠻巫女而來,就一定要有個結果。估計等我們回程,不久後就能辦婚禮了!我可是要辦一個當地的傳統婚宴,要做什麼我都打听好了,那樣有趣的事,你可不能讓我錯過!」
顧延知意猶未盡地模模自己的臉。「前朝余孽的去處,我今日向馬幫打听,已經有眉目了。這還幸虧你堅持要來這一趟參觀浴佛節,我才能遇到刀猛被刺這一樁事。如今我已與刀猛及馬幫達成了共識,對我們要做的事有很大的幫忙,你可真是個福星!我當然要快點把你娶回來。」
殷晚棠挑眉,「這樣在你娘面前我也算揚眉吐氣了?」
「我娘從來也沒能在你身上討到好過。」顧延知失笑,要不是殷晚棠一再相讓,母親那點自私的小心思還沒冒出苗來就能被掐死在地上。
殷晚棠大笑,比巴掌還小的臉蛋頓時艷光四射,顧延知被她勾得心頭發顫,又忍不住摟住她親熱。
只是如今兩人不管再親近,都不會越雷池一步,對于極度渴望對方的兩人,這樣的親熱反而成了甜蜜的折磨。
就在快要失控之前,顧延知放開了她,喘了幾口氣,索性轉移了話題讓彼此冷靜一下。
「明日我們便要離開這里,先向南往孟艮府,再北往孟連,最後到孟定府的馬援城。屆時我會宴請緬地的東于王及一些部族的首領,還有幾個外夷府的土司和馬幫,共商開啟邊境交易之事。」
「听起來我們要將所有邊陲土司都逛遍了?」殷晚棠饒有興致地道。
不料這一次顧延知潑了她一盆冷水。「不是我們,只有我。因為這次有刀猛及趙勇同行,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走馬看花,且有他們在,你也不方便。」
「那我怎麼辦?」殷晚棠好整以暇地問道。
「我會讓護衛們直接護送你至馬援城等我。」他直接定了案,接著便沉住氣等著她抗議。
結果人家只是定定地審視了他半晌,本來還以為她會不滿,至少也要埋怨幾句,沒料到她卻突然間眉開眼笑,心情好不愉快。「那太好了!皇兄給的幾名護衛都是英武又俊俏,武功還很高強,有他們相護,沿途必然相當有趣。」
顧延知臉黑了。
殷晚棠當即捧月復大笑,拍著床鋪樂不可支,惹得男人心頭一個不爽,又是一陣狂風暴雨似的親密糾纏。
好半晌,她漲紅著臉拉住衣襟一雙手猛地推開他,坐得離他老遠,不敢再惹這個一言不合就使壞的男人。
顧延知無奈說道︰「早知道當初就和陛下要求換成女侍衛,那我沿途也能相當有趣。」
殷晚棠笑瞋他一眼。「已經來不及了,何況那是我皇兄,又不是你皇兄,才不會答應你這種中飽私囊的要求。你欲只身往孟艮府等地,自去便是,我有那麼多人保護,定能安然抵達馬援城,你不必擔心我。你有你的正事要做,我也有我的正事要做呢!」
他輕撫了下她的臉,沒有再造次,否則怕今晚走不出這個房間。
兩人又聊了幾句,顧延知便告辭了,當他踏出房門時,看到立在門口的護衛,突然停下腳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將其打量一番。
那護衛不知怎麼回事,被他看得心里發寒。
哼!不過如此。
顧延知收回目光,不發一語地轉身拂袖而去,留下那一臉茫然的侍衛,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時得罪了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