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著顧延知繞路前往馬援城的時間,殷晚棠的馬轎慢悠悠地走著,其余護衛們則騎馬前後護行。
有時一個地方就停了幾天,護衛們沒有質疑過她的命令,雖然心中也納悶皇女為何在一處落腳數日卻又閉門不出,不過沒有人發問。
這一路都是山路,蜿蜓曲折,高低起伏,他們花了一個月才抵達馬援城,過了數日,顧延知等人也隨後抵達。
這些時日,隨顧延知而來的隊伍益發壯大,有了刀猛及趙勇的協助,孟連宣慰司的土司刀強很快被說服了,願支持邊境交易的開展,只是西南面與緬地相鄰的其他幾處土司仍在觀望,不過對此事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至于西北面的幾個土司,要尋必須越過巍峨的高黎貢山,危險又曠日廢時,不符效益,顧延知便決定先聯合南部幾個土司把邊境交易的事敲定了,西北面的土司見到好處自會聞風而來。
而東于王朝的情況,顧延知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還偷偷派了幾個說客前往緬地的幾個部族去進行游說。
這些說客都是因著黎煌前來投奔的能人,顧延知發現比起他們的才學,那一身辯才無礙的本領才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故而此行便將他們帶在身邊。
在馬援城等候幾日,東于王朝的使者終于到來,來者居然還是他們的王子,名叫邦應郎。
顧延知設下宴席,邀請所有的土司、幫派及東于王子與會。
其中最特別的與會者便是殷晚棠,或許京畿的人都知道她已經不是長公主,但這偏遠地帶的土司可不會知道這事。
她很清楚一個長公主的身分在此處有多能唬人,出動要求出席,還特地將長公主的禮服帶來,用金線繡著鸞鳳的真紅大袖衣加上鳳冠,穿上身後氣勢不容小覷。
只是顧延知看了卻是百感交集,他尚公主時,她按品大妝,穿的可是受冊時的禮服,九葷冠與青色翟衣,當時她氣色還很好,簡直艷絕京華,但最近的她顯然臉色不太對勁,就像在巴陵那時半個月內做了好幾幅畫的頹靡模樣,真不知這些時日她又干了什麼,顧延知很是擔憂,她卻不以為意,堅持要去。
這一日,馬援城內外重兵駐守,以雲南布政使司為首招待緬地東于王子的宴席,便在城內最大的吊腳樓里盛大舉辦。
顧延知與殷晚棠坐在上首,左邊一排是眾土司及以馬幫為首的各幫派,右邊一排是緬地由東于王子邦應郎帶領的使節團,還有其他部落的代表等等。
待美酒好菜上了一輪,廳中的樂舞表演也告一段落,眾人終于開始談起正事。
邦應郎自是知道今日來談的是邊境交易,這是一個長久的計劃,談得好的話對東于王朝的穩定及自己繼任為王的機會是極大的幫助,因此他自然要想盡辦法撈好處。
來此之前,他也對顧延知這方的情況做過了解,雖然是個龐大的王朝,但滇省這一帶一向是土司林立,各自為政,故而以東于王朝的現況,要各個擊破還是很有可能的,因此他姿態便忍不住擺高了。
邦應郎說了一堆話,緬地的通譯便用漢話譯道︰「若要開放邊境貿易可以,但我朝的條件是,以前屬于緬地的孟定、孟連、孟艮三邦須回歸我們東于王朝屬地,而日後我們可接受天朝用鋼鐵、武器、火器及馬匹與我們交換金銀寶石。」
通譯的語氣有些僵硬,但那高傲的姿態是十足十翻譯出來了,相當不公平的條件,這讓被提到的幾個土司臉色都很難看。
不過顧延知依舊不為所動,面色如常地反問道︰「不知道邦應郎王子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有何憑恃?」
邦應郎得意地笑答了。
通譯說道︰「我們東于王朝一國之力,早可以吃下邊境周遭幾個土司,只是我父王年邁才暫且擱置此事。何況我們來此之前已與緬地的孟養部族談好合作了,與其等我繼位後大動干戈,不如現在和平解決,以後的邊境交易才能長久嘛!」
听到他們與孟養聯手,饒是沉穩如顧延知也微微皺眉。
此時氣氛有些僵,突然殷晚棠的聲音清泠泠地如流水般響起,讓眾人心弦微震。
「邦應郎王子好大的口氣,在你提出這樣的條件之前,要不要先看看我們天朝為這次交易準備的大禮?」
「什麼大禮?」邦應郎毫不客氣地自己說出了這一句漢話,看著殷晚棠的目光有些不屑。
長公主又如何?不過是個娘兒們。
「這份大禮現在拿出來只怕嚇死你,不如先讓你看看禮單好了。」殷晚棠以前可是貨真價實的長公主,還在太後的要求下裝腔作勢了好幾年,兼之相對于戰亂不斷的東于王朝,這些年的天朝富貴繁榮,真要比高傲,只怕邦應郎還差了些火候。
殷晚棠拍了拍手,隨即有四名護衛捧著一幅畫軸進來。
正當眾人納悶是什麼樣的畫要四個人護送時,護衛們慢慢打開了畫軸,只見那畫卷光寬度就有三尺,展開後越拉越長,顯露出來的圖畫也益發令人膽戰心驚,最後畫軸完全展開竟有十尺左右。
那圖畫里畫的完全是天朝壯盛的軍容,栩栩如生,似在眼前。
整齊劃一的騎兵,皆是甲冑在身重矛在手;步兵列成各種方陣,手上拿的刀槍等武器,幾乎能看到寒光;還有不少攻城車、投石車、雲梯車都是這邊陲之地沒有的新型樣式,重弓手的利箭像是對準了看圖的人,更別說站在巨盾手後方那好幾隊的火銃兵,還有一座座雄獅般傲視群雄的火炮,聲勢驚人。
最重要的是這兵演戰力圖的背景是滇省這一帶錯落有致、高低起伏的山地低谷,附近的城池依稀便是耿馬城,也就是說,如果這一隊大軍真的存在,那麼開進馬援城此地也只需要兩天時間。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那些與顧延知一起來的土司及各幫眾,對于顧延知及殷晚棠的敬畏不由更深了一些,或許他們之前還有些自己的心思,現在也全埋在心里,不敢露出一個字。
然而這些人之中最震驚的無疑是顧延知,他終于知道為什麼這陣子殷晚棠的臉色會這麼難看,這樣一幅鉅作,絕對是耗盡了她的心神,何況她還是在這短時間內完成的。
早知道他便將她帶在身邊,不讓她如此費心費力,這女人一心為了他,卻總是沒有想到自己。
忍不住別過頭,深深地望著面不改色的她,此刻的顧延知胸口沉沉的,夾雜著帶著酸意的心疼。
「這……這是誰畫的?」邦應郎突然失聲問道,通譯也忘了叫,直接對殷晚棠吼出了緬語。
殷晚棠听不懂,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在吼什麼,于是她淡定地回道︰「我親手畫的。我與布政使顧大人並不是同一路來的,所以你們並不知道大軍進駐之事。」
通譯將這段話譯完,邦應郎臉色大變,除了驚嚇之外更有些膽怯了。因為這幅兵演戰力圖實在畫得太真實,令他不得不相信這是照著實景實物畫下來的,尤其這幅畫還出自一個女人之手,在東于女人的地位一向很低,目光短淺,根本不可能見過行軍布陣是怎麼回事,更不可能敢在這麼大場合作假。
殷晚棠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顧延知自然不會浪費她好不容易佔的上風,便故作鎮靜說道︰「相信現在邦應郎王子也知道我們不是沒有準備了,對于想收回孟定、孟連、孟艮三地的條件,你不如再好好思量思量。」
邦應郎臉色更難看了,他的確沒有勇氣再提一次這條件,但他知道如果這麼容易就松了口,之後的談判便會對東于更加不利,再難翻盤。
但他這明顯的動搖給了其他人很多想法,顧延知更是乘勝追擊說道︰「雖然說東于王朝聯合了孟養部族,但我們與西南邊境的幾位土司也早就達成了合作的協議,你無法各個擊破,至于我們天朝的軍隊,你也看到我們長公主的禮單了,兩天之內就能抵達。」
「兩國征戰乃是大事,你說了算嗎?」邦應郎仍嘴硬道。
這次在通譯說完後,殷晚棠先冷笑了起來。「我以長公主之尊代表皇室而來,布政使顧大人的意思就是我朝的意思。」
顧延知又在她說的話之後添了一把火。「若是東于王朝真的沒有合作的誠意,那麼我們找木邦或孟密等族也可以。王子大可以派人去問一問,我們的使者應該已經到達了緬地的幾個部族,我相信我們提的條件,他們也會滿意。」
這下邦應郎的臉徹底綠了,要是這邊境交易的好處讓其他部族得到,他們就等于得到了天朝的支持,那東于王朝的統治地位便岌岌可危。
何況他們東于聯合孟養也是各懷鬼胎,如果那聲勢浩大的軍隊是真的,等于他眼下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關系著王朝存亡,他賭不起。
身為王子,自然不可能看著這種事發生,邦應郎終于屈服,說話也開始客氣了。「顧大人有話好說,也沒有需要到動武的地步。先前我提到的條件不過是試探,現在我知道你們的態度,當然那些條件就不算數了。關于邊境交易之事,我們可以重新談、重新談……」
他這番示弱的話讓在場的人都笑了,顯然接下來的談判,對于天朝一方將會極為有利,眾土司及各幫派也松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孤注一擲押在顧延知身上真是押對寶了。
「那麼接下來就沒有本公主的事了,我就先離席了。」殷晚棠突然說道。
顧延知知道她其實已經疲倦虛弱到極點了,否則一定會撐著坐到宴席最後,但他卻不能表現出一絲疼惜,只能站起身來,一手讓她扶著,親自送她離開了宴席。
隨意觸踫長公主其實是失禮的表現,但顧延知顧不得了,何況在場的都是外族,對于漢族禮儀不完全了解,還以為這是正常的,只有趙勇等人納悶地多看了一眼,卻也只敢把疑問放在心里。
殷晚棠在上馬車前,輕輕地握了下他的手,柔聲說道︰「我等你回來。」
☆☆☆
結果,殷晚棠食言了,她並沒有等到顧延知回來,反而一上馬車就昏倒在周嬤嬤身上,然後就再沒有醒過來。
明珠長公主一幅兵演戰力圖震懾了東于王朝,讓天朝在未來與緬地的邊境交易上佔盡了上風,甚至讓東于王子簽下了和平協議,也成了畫壇的一個傳奇。
這件事被黎煌傳誦出去,要知道他座下的學生不計其數,還有很多任教于各大書院、任職于各府州縣,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連京畿百姓都听到了長公主一畫震東于的故事。
人們也才知道,那聲名卓著的余生居士原來就是明珠長公主,明珠長公主甚至隱姓埋名到了滇省蠻荒之地,造橋鋪路、獎勵農桑,卻不居功,就連順天帝都被驚動,在早朝上好一番贊誦了殷晚棠的膽識與功績。
黎煌要不是被交托了坐鎮昆明城的重任,早就親自飛奔到滇西一覽那幅兵演戰力圖,急得他飛鴿傳書給顧延知,讓他事情辦完就快點回來,別磨磨唧唧的耽誤他看圖。
可是顧延知卻是回不去了,殷晚棠這一倒下,幾乎擊潰他強大的心靈,他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顧她,湯藥更是親自哺喂,每隔一陣子就忍不住模模她的脈搏、探探她的氣息,怕那如絲一般輕細的呼吸不知什麼時候就停了。
當殷晚棠幽幽醒來,看到的就是顧延知一臉疲憊、累得靠在她床沿睡著的畫面。
即使睡夢中,他的眉頭仍緊緊的皺著,眼皮下的眼珠子似是不安地轉動著,卻又沒有醒的跡象,一向整齊的頭發微亂,衣服皺得不能看,她從來沒有看過這般邀遢的他。
他該是擔心壞了吧!殷晚棠感受了下自己軟綿綿的身軀,心忖自己不知道又昏迷了多久,不禁有些痛恨起這破爛的身體,總是讓人替她擔心。
如果直接去了也罷,身邊的人心痛也不過是那一陣子的事,可是這樣反反覆覆的,不管是對她還是對親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她沒有發現,自己的想法已經慢慢變得悲觀,因為這一次她醒來後,體會到的虛弱與以往都不同,真的有種被徹底掏空、油盡燈枯,彷佛再閉上眼就永遠睜不開的感覺。
她還是太逞強了啊!可是除了這樣,她沒有其他辦法,人活著總要有點價值,她不想老是拖累別人。
就在腦海里一片混亂的時候,就听到顧延知低呼了一聲,「阿棠!」
接著身軀猛然一震,似乎不知夢到什麼被嚇醒了,眼楮猛然睜開後俊臉上冷汗涔涔。
他一醒來馬上緊張地看向床上的她,卻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痴痴地凝視自己,臉色泛青,眼中的溫柔卻幾乎能將他淹沒。
顧延知突然覺得鼻酸。
「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顧延知故作鎮靜地起身,不待她回答便自顧自地起身去倒水。
殷晚棠的視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卻發現他倒水的雙手微微地顫抖著,似是花費了他極大的意志力才讓水不灑出來。
她動容地看著他停下動作,原地站立了幾息,才轉過頭來,臉上仍是那副沉穩的模樣,卻要用雙手才能拿好杯子走回來。
然後,他拉住她的手,輕聲問她可要從床上坐起?
她微微搖頭,發現他的手指俱是冰冷,眼神也不安得厲害,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她也怕,可是眼下怕好像也沒用了。
顧延知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喉頭像被什麼堵著,怕是一開口就要失態了,他索性拿著細絹沾了點水,抹在她的唇上,專注而認真,借著轉移注意力讓自己快些冷靜。
她躺了這麼多天,唇只是有點干卻沒破,足見他照顧得多麼周到……只要他的手別抖得這麼厲害就好。
「邊境交易的事談成了。」他擠出一抹笑,說起了她感興趣的話題,「還有你余生居士的名聲現在已是天下皆知了。」
殷晚棠露出一抹疑惑的眼神。
知道她這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顧延知深吸口氣,強自讓聲音平靜地續道︰「黎老把你一畫鎮東于的事傳了出去,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余生居士就是明珠長公主,畫了一幅曠世鉅作,完成了一件福國利民的大好事,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余生居士的仰慕者由天南地北跑到咱們滇境來,黎老說昆明城的客棧幾乎都客滿了。」
要是她有足夠的力氣,一定會笑他可以趁機多收點商稅,可是她只能眨了下迷蒙的雙眼,甚至連這微小的動作做起來都那樣吃力。
「這些事都是黎老用飛鴿傳書告訴我的,所以你得快點好起來,有那麼多人等著瞻仰你的風采。」顧延知模著她消瘦的臉,聲音已經忍不住有些沙啞。「還有我,我也在等著娶你,可別讓我失望了。」
她輕輕地點頭,用唇形說出了兩個字——
蓋頭。
顧延知的熱淚險些落下,她還記掛著自己的蓋頭沒繡好,繡好那日便是她嫁給他那日,可是她等得到那一天嗎?
想到這里,再堅強的心也不由崩潰了,他俯輕輕地擁住她,不讓她看到他的無助與恐懼。
「阿棠,不要嚇我,你這次耗盡心神做了那樣一幅能流芳百世的畫,我不會對你生氣,我也不敢再求你別畫,可是……」他頓了頓,吞下喉頭的哽咽,才能好好的把話繼續說下去。「可是我拜托你別嚇我,不要離開我,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殷晚棠又點了點頭,這次動作輕到她自己都沒感覺便失去意識,再次昏睡過去。
顧延知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只是未到傷心處,現在的他已然傷心到無法控制自己了。
有時候看她拖著這病弱的身軀如此痛苦,他也會想著要不就放手讓她走,可是想到她走了之後,自己所要面對的那永世孤寂,他又狠心自私地想拉住她不放。
一直到好不容易能收斂自己的情緒,他才緩緩地起身,走出了房間。
他需要緩一緩,重新凝聚一下勇氣,這樣才能堅強的繼續做她的後盾,支持她好好活下去。
然而他才一開門,便見到周嬤嬤滿臉淚水的站在了門外,兩個眼楮一樣紅腫的人相對默默無語。
好半晌,周嬤嬤才啞著聲道︰「大人,姑娘這次的情況比以往都來得嚴重,她只怕……為了不留下遺憾,求大人去信,請小公子盡速趕來吧!」
☆☆☆
是日,一只信鴿由馬援城往昆明飛出,過了幾日,顧延知還沒等到顧萱懷到來,卻等到了趙勇。
馬幫一直知道前朝余孽躲藏在滇省西南一帶,但因為這群人太過敏感且事不關己,所以馬幫並沒有在意,此次趙勇領命替顧延知尋找前朝余孽,這是皇帝密令,趙勇格外看重,幾乎出動了所有馬幫人馬在做這件事。
最近終于讓馬幫堵到了ぞ刖朝余孽,雙方還進行了一場激戰,結果被熟知地形的前朝余孽逃月兌。
馬幫有傳遞消息的快速管道,趙勇得知此事便親自前來向顧延知稟報。
「他們躲藏的方向是朝著馬援城來的,可這附近都是深山密林,要找出他們的蹤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趙勇說道。
「你放心,我有辦法找到的,只是此事還須請你們馬幫配合。老實說,我這里缺人。」
因殷晚棠痛不欲生的顧延知,面對趙勇時又恢復了那精明干練的城府,只是臉上有掩不住的憔悴。
趙勇一听還真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顧大人既然缺人,顯然明珠長公主那幅兵演戰力圖就是個幌子,偏偏那日宴席在場所有人都被瞞了過去,連他都因此鞠躬盡粹的為顧延知辦事。
不過顧延知敢大膽的向他說出這番話,也代表了對他及馬幫的信任,趙勇這麼轉念一想,心里又覺得好受多了。
不久後趙勇離開,顧延知陷入了深思。
在離開京城前,顧延知與陳院使深入請教過合情蠱的問題,甚至陳院使還翻出太醫院里所有關于南蠻蠱毒的藏書供他參考,順天帝也特許他進文淵閣內研讀藏書。
顧延知因此對合情蠱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這種蠱是成雙出現的,一開始是養在下蠱者的體內作為本命蠱,施蠱時才會取出其中一只,只要觸踫到對方的肌膚便可。
所以對南蠻巫女來說,合情蠱相當重要,缺一都能讓她功力大失,更別說萬一被弄死更是致命性的打擊。
顧延知斷定,南蠻巫女必不會放棄殷晚棠體內這另外一只合情蠱,所以與其滿山遍野的尋找他們的蹤跡,不如引誘他們前來。
由于這一只合情蠱南蠻巫女知道下到了顧延知身上,卻一直沒起作用,她必然會懷疑。
如今余生居士名聲大了,若巫女知道余生居士就是明珠長公主,兼之明珠長公主身體病弱的消息傳了出去,她必然能猜得到長公主將蠱毒由駙馬那里引到了自己身上。
再者,合情蠱之間有種奇怪的感應,離得越近感應就越清晰,故而顧延知巧施手段,讓馬幫把前朝余孽趕得離馬援城近些,南蠻巫女必然會自投羅網而來。
他早在馬援城布下了天羅地網,南蠻巫女不可能有接近殷晚棠的機會。
因為去見趙勇,所以他離開了殷晚棠的房間來到了書房,只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卻听到如思前來通傳。
「周嬤嬤說皇女醒了,還能開口說話了,表示有要事欲告知大人。」
顧延知心頭一動,起身快步往殷晚棠處行去,到最後他幾乎是小步的奔跑過去,什麼玉樹臨風的形象都不顧了。
他一腳踏進房內便見殷晚棠仍是躺在床上,不過眼神不像上回醒過來那樣渙散,至少有了些精神。
「你覺得怎麼樣?」他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有難掩的緊張,心跳得幾乎快從胸口蹦出來。
「我感覺到了……」她虛弱地道。
「你感覺到什麼?」
「我看到很多人……在密林里行進……」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殷晚棠只要一閉眼,幾乎就能在腦海里看到畫面不斷變動,但她無法確定那是什麼地方。
「我只能看出……是滇省這里的山地……瘴癘蛇蟲密布……山底還有一些村落……很像我們上次住的……傣族吊腳樓……」她很努力的回想,也很努力的表達,都微微喘了起來。
「沒關系,你不必急著說,我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顧延知把合情蠱互相感應的特性告訴了她。
其實殷晚棠隱隱有這種猜想,他的說明也只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罷了。
「他們來了?」她輕聲問。
「來了。」顧延知動容地看著她。「你就要大好了。」
殷晚棠笑了,她好像回到了太後賜婚的那一天︰心中有滿溢的喜悅,彷佛與鐘情之人雙宿雙飛的心願就要完成。
她期待著嫁衣,期待著婚禮,期待著良人騎著高頭大馬朝她行來,緩緩執起她的手……然後就是一輩子。
可惜那一次,最後沒有一輩子。
但是現在她有重來的機會了,這次她真的可以嗎?可以嗎……
顧延知將她的手放回棉被內,輕輕地替再次昏迷過去的她蓋好了錦被,然後俯首在她額際吻了一下。
「你放心,你所有夢想,我來幫你實現。」
☆☆☆
又一個月過去,顧萱懷終于抵達馬援城,而且還是王氏帶著他來的。
這麼突然的要孩子趕到一個陌生地方,王氏放心不下,她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又怕顧萱懷受不了,所以一咬牙便親自帶著他來,反正有護衛帶路,至少不會迷路,安全上也無虞。
或許因為心急如焚,這一路比京師南下滇省時還顛簸曲折,但王氏竟沒有任何不適。她是鄉下農婦出身,身子骨本就硬朗,十萬火急地在深山老林里彎來彎去,來到馬援城時精神尚佳,只是略顯疲憊。
顧萱懷的情況就更好了,他本就處在精力旺盛的年紀,對一切都感到好奇,這一路他看山看水,累了就睡醒了就吃,因為無憂無慮的關系,來到馬援城時還是精神抖擻。
他不知道,自從一個月前殷晚棠曾清醒訴說她感應到了景象,之後她便再也沒醒來過,只用藥湯吊著命。
顧延知的焦慮也幾乎到了頂點,要不是用盡了所有自制力,他幾乎什麼都不想管,寧願拋下一切陪在她身邊,與她同生共死。
可是不行,他不只是個牽卦著愛人的男人,他更是個肩負著使命的重臣。
顧萱懷一來就被帶到了殷晚棠的房里,單純的小小心靈一開始還為著能見到娘親而開心,然而房中異樣的緊繃氣氛讓他忍不住放輕了腳步,大氣都不敢出。
每踏出一步,他的笑容就一點一點消失,每距床上的殷晚棠近些,他的眼眶就更紅一點。
他好像明白了,這次急匆匆出門是來向母親告別的。
他踢掉了鞋子,小小的身軀爬上床鋪,肉嘟嘟的臉頰貼在殷晚棠消瘦無血色的臉龐上,像是喃喃自語般說道︰「娘,起來了呀!萱兒來了,你快起來。」
或許是怕說得太大聲,母親起來時會嚇一跳,所以他聲音放得極輕,說出來都是氣音,微弱卻沉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娘,我在城里很听話,你讓我看著祖母,我就看著她,祖母現在不挑食也不晚睡了,而且都沒有生病。」
這樣童稚的言語很是可愛,但看到床上的人兒沒有任何回應,王氏卻瞬間盈滿了淚,手捂住唇怕自己哭出聲來。
顧萱懷積了滿肚子的話,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他想娘親應該是听得到的吧?只是她太累了,像以前一樣閉著眼楮休息而已。
「萱兒來此之前剛在書院考完試,得了頭名,娘你高不高興?我還把夫子獎勵我的情況畫下來了,特地帶來要給你看呢!」說完他就想下床去,還在床上巴在床沿找鞋,不過可能是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很快就放棄了,又轉回身抱著母親傾訴。
「這一路來馬援城很好玩啊!娘親曾說要畫好畫,必須仔細觀察四周的環境,萱兒都做了。萱兒從來沒看過那麼大的山,走了幾天都沒有走出去,還有那麼高的樹,把天空遮得都陰暗起來。我和祖母坐的轎子還是兩匹馬抬的,一匹黑馬一匹紅馬……我等會兒畫下來給娘看好嗎?娘你不要睡了!你還沒教我畫馬!若是我自己畫不好,你可不能笑我呀……」
這番童言童語,天真無邪,卻帶著哭聲,旁邊的人幾乎要受不了這種氣氛,周嬤嬤更是哭到直發抖,只是咬著牙不出一點聲音。
現在就算是一點哽咽都會讓人受不了的。
殷晚棠依舊沉睡著,幾乎給人一種她已經離開了的錯覺,可是顧萱懷不管,他還是說著自己的話,他要把母親叫醒,娘答應過他不會丟下他的!
「娘,你是不是不要萱兒了?為什麼不和萱兒說話?爹說你這次回昆明就可以讓人叫你顧夫人了,我和小黑毛已經說了,你不要害我失信啊!娘你起來,你不要丟下萱兒……」似乎越來越恐慌,顧萱懷說著說著,終是哭了出來。「娘!你都不想我了嗎?都不管我了嗎?萱兒好想你,想你抱抱我,親親我啊……」
就在顧延知再听不下去,想代替母親抱抱他時,床上的人兒突然動了。
殷晚棠沒有睜開眼,一只手卻是費力地抬了起來,摟住顧萱懷的背。
「哇啊……娘……」顧萱懷抱著她號啕大哭,他方才嚇死了,以為娘已經不在了啊……
「別哭。」殷晚棠用著極輕、極輕地聲音道。
顧萱懷果然不哭了,只是仍埋在母親的懷中啜泣。
她終于醒了,顧延知與周嬤嬤一直在旁照顧她,見她醒來後的直覺便是送上藥湯,慢慢讓她喝下。
一會兒過後,或許是藥湯起了作用,殷晚棠臉上似有了絲血色,居然要求坐起身來。
「萱兒,幫娘一個忙。」她緩慢無力卻清楚地說道。
「娘要我做什麼?」顧萱懷抹掉眼淚,急忙問道。
「替娘畫一幅畫。」她笑著揉揉他的頭。
王氏看她說話氣息都不穩了,還想在這時候讓孩子作畫,簡直莫名其妙,正想出言制止,但顧延知卻對她搖搖頭,心中有某種預感。
如思備來筆墨,顧萱懷坐在桌前,便听到殷晚棠開始娓娓訴說。
「萱兒,你先畫一個山谷,在圖紙正中央,兩邊是崇山峻嶺,左山近右山遠,還有水流走向是由北向南,水位寬度與上次我帶你畫的東沙河差不多,遠近約一里……
「這山谷有種很奇怪的樹,枝葉聚集在樹頂,葉細長如刀,花細小如穗,有些像高粱垂掛,甚至那種樹有的生得高大,遠看就像朵巨型的蘑菇……那樹上流出來的樹脂似血一樣是紅色的……」
她將那山谷的形象及植物形容得相當詳細,期間還又喝了一碗藥湯才能再支持下去。
大家听了也終于明白為什麼這畫只有顧萱懷能畫,因為他們母子共同的記憶太多了,顧萱懷甚至繼承了她的畫法,所以只有他听得懂她在說什麼,她用幾句簡單的話他就明白她要的風景是什麼樣的。
比起還在京畿的時候,顧萱懷的畫技有明顯的進步,看著畫作漸成,顧延知的臉色卻是益發凝重。
果然就如他猜想,畫里是距離馬援城約五十里處的一座山谷,他由孟連宣慰司前往孟定府時還曾經過這個地方。
那會流血的樹名叫龍血樹,有藥用價值,也是此地特有的樹種,因為長得實在奇怪,所以顧延知印象深刻。
那個山谷殷晚棠應該是沒去過的,但她不會無緣無故讓孩子畫出來,唯一的可能便是此處系前朝余孽及南蠻巫女藏匿之處。
也就是說,殷晚棠現下情況看似好轉只是假象,那只是因為她體內合情蠱感應到南蠻巫女,所以停止吸食她的精氣,只要那蠱仍存在一天,隨時能置她于死地。
當畫作完成,殷晚棠用盡最後的力氣好好地夸贊了顧萱懷一番,其他人自然是跟著各種花式贊美。
顧延知也模了模他的頭,當真心疼這孩子,這麼小就要承受這麼多。
「爹,我長大後還能畫得更好。」顧萱懷眼楮還紅著,卻因為父母的夸贊笑了起來。
「以後你帶我和娘去多點地方,我和娘可以比賽畫圖,爹你來評判我們誰畫得像,誰畫得好!」
「好。」顧延知答得堅定,他比誰都希望這個願望可以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