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色為什麼那麼蒼白?看著靠在桌邊一手抓著水壺的子瓔,慕容羲心驚,快步朝她跑去。
「你怎麼了?生病嗎?」捧住她的臉,他口氣急促。
才一個晚上……不對,是兩個、三個……他整整五天沒回來,很抱歉,他對那些卷宗太入迷了。
「沒事,受了風寒,吃過藥就好。」她笑得很甜,好像笑得越甜就越真的沒事。
「為什麼不把我叫回來?你吃飯了嗎?我給你熬粥?」他懊惱、對自己很生氣。她頭暈得厲害,恨不得喝完水就去床上躺著。「我渴,沒水了。」
「等等,我去裝。」
阿羲接過水壺往外跑,不多久回到屋里,給她倒滿一杯,子瓔渴壞了,仰頭一口喝光,他又倒,接連喝上七、八杯才解了渴。
「我過去請呂太醫過來幫你看看。」說著又要走人。
「不必,已經吃過藥,睡一覺就好。」
「好。」他打橫抱起她、送上床,除去鞋襪,躺到她身旁,輕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慢慢哄她入睡。
「怎麼會生病呢?」她的身子骨明明很好。
「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
「等你好轉,每天抽點時間,我教你練武。」
「好。這幾天你在那邊還好吧?」
「白天上課、晚上研究卷宗,在案件當中抽絲剝繭、從證據里面找線索,實在太有趣,我都快廢寢忘食了。」
「听起來你是真的很喜歡。」
「可不是嗎?盈盈說,回京後要想辦法求皇上,把我送進大理寺。」
又是瞿盈盈……「她好像能夠幫助你很多。」
拍背的手停在半空中,嘆口氣後重新落下。
他想起瞿翊跟他說皇上想給他跟盈盈賜婚,想讓他跟皇室親上加親,他其實知道大家在盤算什麼,但他已經謝絕皇上的好意,不說他對盈盈完全沒有妹妹之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有子瓔了啊。
不過這事他暫時不想跟子瓔提,一是他雖然拒絕,可畢竟是皇上的意思,還是得回京再周旋,他不願徒增子瓔煩惱。再者,大伙還住一起,他也不想子瓔覺得跟誰處了尷尬,就像現在這樣就好。
沒有順著她的話說,動作跟表情凝滯,畢竟夫妻多年……子瓔垂眉,他已經知道皇帝想賜婚?那麼他是什麼想法?堅決反對還是順水推舟?她想要試探,他卻先開了口。
「盈盈告訴我許多官員們私底下的關系,錯綜復雜,一潭深水。」
他在轉移話題?這是不想讓她知道?可公主已經宣示主權了呀,他還能隱瞞多久?非要木已成舟才讓她知曉?想打她個措手不及,讓她無從掙扎只能認命?
「公主是皇上手把手教出來的,自然懂得多。」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她很聰明,從卷宗里找到許多疑點,我決定回京後要替受害者翻案。」他依舊歪樓,不肯踏上主題。
「公主是個聰明人,在京城時就听說她才華洋溢、聰慧機敏,還是京城第一美女呢,若不是生在皇宮,門楣早就讓媒婆給踩破。」她邊試探邊觀察他的表情。
「這話沒錯。」皇帝一定能幫她找到如意郎君,不必非要委身自己,至于義父……就算他不娶盈盈,義父都會扶持瞿翊,而父親那邊他也會想盡辦法極力說服。「瞿翊說,有不少男人對她傾心,可惜她都看不上眼,盈盈不愁嫁的。」
言下之意是——她不愁嫁卻只想嫁給他?他在預告自己對瞿盈盈已然傾心?
子瓔不想這樣猜忌的,這也不是她的個性,但她是知道故事劇情的人,無法不細思他每一句話,總覺得一句句都是暗示,火氣頓起。
好啊,他不想說嗎?行,這層窗戶紙她來捅破。「之前公主跟我談過,皇帝想為你們賜婚。日後我與她姊妹相稱,你覺得如何?」
盈盈已經找子瓔談過了?可為什麼她要用這種口氣問他?之前不是說過了會信任他,明明前面已經趕走一個柳嬌,她卻仍舊要這樣對他嗎?
突然間他想起親娘。嫡母嫉妒娘受寵,娘卻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寵,她不嫉妒、不爭風吃醋,她甚至想把父親推到別的女人身邊。
他心底清楚,娘不喜歡爹,她心里有別的男人,若非無從選擇不會委身父親。子瓔也是這樣嗎?她的喜歡不夠深刻,不管嘴上怎麼哄他,卻終究不肯為他相爭是嗎?
越想越惱火,他暴跳起身,怒指她的鼻子,想劈里啪啦痛罵她一頓,可是對著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龐,污言穢語出不了口,最終只能咬牙切齒恨道︰「你不介意跟別人姊妹相稱是嗎?太好了,那就兩全其美了,盈盈生性善良,脾氣溫和,肯定會因為你這麼識相而善良對待,以後你們就好好相處吧。」
撂話,他怒氣沖沖跳下床,扭頭往隔壁跑。
看著他的背影,子瓔苦笑……果然沖動是魔鬼,捅破窗戶紙有什麼好的,與其如此,不如讓他瞞到最後一刻。
也好,早點知道他喜歡瞿盈盈,就可以早點按熄心中想望。
頭痛、心也痛,全身細胞都痛到她想叫囂,所以流淚很合理……
慕容羲其實並未走遠,他站在月亮門後等待。
等子瓔沖過來賞他兩巴掌,怒斥他︰想坐擁齊人之福,慕容羲,你作夢去吧!
但是沒有,她沒有出現,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她始終待在房里。
所以她是騙他的,她沒有好喜歡他,沒有想一直陪著他,她……半點都不愛他!
*
京城不斷有新消息傳來——皇後進冷宮,國舅入大獄,皇子們做的傻事被御史台翻出來,朝堂上皇帝嚴厲斥責,許多過去被排擠而離開的清貴儒士在皇帝聖旨下達後,紛紛返回朝堂……
每天發生的新鮮事,讓心眼多的臣官們嗅到不同尋常,但……皇帝還能搞禪讓?這說法不科學,于是眾人紛紛猜測各種可能。
但那幾個傻皇子仍心存僥幸,認定最後的結果必是三選一,因此即便被斥責依舊信心滿滿,依舊持續你踩我、我捅你的日常。
合溪村里的「某些」住民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因為打心底清楚,很快就要撥雲見日,歷史將會進入嶄新一頁。
只是子瓔和慕容羲之間越發尷尬了,不知哪里對不上線,每次想坐下來好好談談,總會被一堆事情打斷。好不容易排除萬難終于能安靜對話,卻又是無效溝通,兩人總是溝通出一堆的言不由衷。
就算過了這麼久,他心里總有那麼點自卑驅不盡,而子瓔的態度老讓他覺得他不值得她費力爭取,有也好、不行她就讓。
子瓔心里也很痛苦,正文女主的出現打碎她所有的自信,她想相信自己跟慕容羲之間的愛情,卻又不知道慕容羲到底有沒有受瞿盈盈吸引,就算他表現得沒有,她也會東想西想折磨自己。
這一局,兩人無解,一路僵在那里,且缺乏經驗的他們都不曉得該如何打破僵局,而企圖趁虛而入的那位,早在後宮磨練出一身刀槍不入的宮斗本事,她總能在關鍵處用幾句漫不經心的挑逗言語擴大兩人矛盾。
這天清晨瞿翊收到京城來的信,皇帝病重,讓瞿翊數人盡早返京。
這是晴天霹靂,每隔十日他們都會收到一封來信,前一封皇帝還歡天喜地地布局迎接未來太子,這一封皇帝就病重難癒,急需瞿翊返京?
「怎麼看?」寇芹堯把信攤在桌上,目光望向每個人。
「陷阱,目的是誘捕四哥。」瞿盈盈道。
慕容羲搖頭。「如果這樣,代表瞿翊行蹤早已曝露,那麼毋須誘捕,他們可以直接殺過來,把事情弄得這麼復雜,反倒會打草驚蛇。」
何況守在暗處的影衛和白霜、墨雨等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們並沒發現任何異動。
「所以你認為可信?」瞿翊以指頭敲敲信紙。
「義父早就安排人手暗中盯住三個皇子,倘若他們有風吹草動,我會提前收到消息,但是並沒有。」皇宮內不敢講,義父的人滲透不到里面,但是在皇宮外,他們打個噴嚏,義父都會立刻知道。
「倘若信上所言為真,我們該盡快上路。」瞿翊道。
子瓔看過眾人,在這當中她最沒有發言權,但是她已經站了隊。
「公主曾經說過,太醫會定期為皇上請平安脈,龍體康健並無大恙,在這種情況下,我想不出有什麼疾病能在短短十天中,從微恙發展成病入膏肓。除非是……」
「是什麼?」夏琢問。
「時疫、重傷或者中毒。時疫基礎上可以排除,倘若連身處深宮的皇帝都染疫,那麼疫情肯定早已擴展至全國,但我們並沒有听到任何消息。」
「如果受傷,陳御醫在這方面是一等一的好手。」呂尊順順胡子接話。
「若是中毒,子瓔,你有辦法嗎?」慕容羲抓著她問。
軟軟的手被握進掌心,連日來的隔閡瞬間消弭,他看著子瓔的目光中充滿期許。子瓔輕喟,還真的是有啊。
皇帝果然是天公國仔,她的「小金」剛剛大成,就有了需要救命的人,而且她連知道是什麼毒都不用。
「就算是中毒,我們現在也還不確定是中什麼毒……」
「沒關系,我對毒可比對醫更有辦法,但是需要上山一趟,我在那里種了些藥草。」
「好。」瞿翊點頭道︰「即使排除陷阱的可能,行事仍須以小心為上,白霜裝扮成我,與寇老、夏老、呂太醫、盈盈先行回京,我點一隊影衛暗中保護,倘若你們一路無事,到達京城後便直接進靜王府,先行聯系朝堂重臣。我與阿羲、秋娘子、墨雨和藍雲隨後跟上。」
瞿翊的安排無人異議,唯瞿盈盈大力反對,她不能就這樣回去。「讓我跟著四哥吧。」
「別擔心,阿羲的分析很正確,我也認為這一路上應是風平浪靜。」
「我不是膽小,而是……」
「而是什麼?」
狹長的丹鳳眼一轉,她找到好說詞。「沒人認得四哥,這一路上如果有我在,進京路程會更順利些。」
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幾度微服私訪她都跟隨帝駕,說不定認得三位皇子的人還沒有認得公主的人多,有她隨行,地方官員自然會便宜行事。
沒人能否決她的提議,于是瞿翊點頭同意。
「好吧,你跟我們一起,秋娘子,采藥制藥需要很久嗎?」
「采藥一上午就夠,我可以在馬車上制藥。」
「好。墨雨、藍雲,你們先到鎮上買車馬,下午寇老幾位先行出發。倘若一切順利,我們明天下午就走。阿羲、白霜,我們來討論進京路程。」
這麼著急嗎?瞿盈盈抿緊雙唇,瞿翊話音方落,她立即轉身往外。
寇老等人回房打理行李,子瓔也回到老宅將藥材、藥書等物整理好後,先給吳嫂子和林嬸結了工錢,之後到里正家打聲招呼。
家里的十畝田地花大把力氣養肥,若就此丟下不管很是可惜,因此她將土地托付給里正,里正想也不想就點了頭。
然另一事經過再三猶豫後,里正面有赧色的說︰「秋娘子,實不相瞞家里太小,孫子一個個長大,住得越來越逼仄,在你們回來之前,我本打算讓二房搬到慕容家老宅,後來你們……我想租下老宅,你是否願意?」
這趟進京,慕容羲將會飛黃騰達,之後再沒有機會回到這里……
她考慮片刻後,回答道︰「這件事我得先跟相公商量,公爹若要回鄉祭祖,總得有個落腳處。」
「這點秋娘子大可放心,倘若慕容老爺回來,我們定會把房子整理得干干淨淨騰出來。」
「這樣可太好了,租金就不談,畢竟房子沒人住也壞得快,就當是幫忙照顧老宅。我回去跟相公說一聲,應該沒問題。」
見事情談成,吳嫂子心底樂壞了,之前公爹讓搬,他們夫妻還不樂意,總覺得那房子陰氣森森鬼屋似的,可現在……那宅子可是出過一個鎮國公吶。
當時沒搬成,沒想兜兜轉轉繞一圈,宅子又落到他們頭上,就說秋娘子是個有福氣的,跟著她準能好運連連。
瞧,他們搬來才多久,大嫂又生了個兒子,而自己肚子里也擱上一個,之前二寶多病多災,自從秋娘子看過後,現在養得多壯實。她樂呵呵地送子瓔出門,嘴里沒口的道謝。
租房一事慕容羲首肯之後,子瓔立刻跑了趟張木匠家里,請他把通著兩家的月亮門給安上兩扇厚實的木門,這是她打一開始就想做的,沒想到真的落實,終于有了隱私權,卻要離開了。
搬家瑣碎事很多,不比當初搬來時輕松,但在子瓔井然有序的指揮下,很快就打理好行囊。她在院子里慢慢踱步,養大的雞已經送人,平日里覺得雞叫得有點吵,現在沒了雞鳴聲,安靜得讓人心慌。
模模門、模模窗,模模桌椅櫃床,所有東西都盛載著記憶。人是習慣性的動物,之前的桌子長短腳,每回擱上東西就會晃兩下,後來換上新桌子,過上好幾天才逐漸習慣桌子不再晃,即將離開處處習慣的家,心底空落落的。
還記得剛搬來時連一塊抹布都沒有,每個什物都是他們一天一點慢慢添置上的,那時邊買邊想,住不久的、很快就要搬走、別買太貴太浪費……現在,真的要走了。
夜深,慕容羲從隔壁回來,看見子瓔斜靠在廚房門邊,朦朧月光照在她身上,想起兩人莫名其妙的爭執,他嘆了口氣走到她身後。
「在想什麼?」
子瓔轉身看見他,指指灶間。「記不記得我們搬來的第一個晚上,差點兒把這里給燒了?」
「記得,當時我想,你連火都不會生,三餐是指望不上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往村里跟大媳婦小嬸子套交情,趕緊弄點吃的回來,免得你餓肚了。」
「你擔心我餓?」
「能不擔心嗎?我再沒用,終歸是個男人,養家的事總得一肩扛起。」
他是這樣想的啊?她低看他了,他不只俠義,還很有責任心,可以再加五分。這一兩年來,東五分、西五分,原本負分的他早已經變為資優生。
唉,世間就是這樣,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她把他教育得太好,好到連皇帝公主都上了心。不該全怪他,她也得負一點責任。
「平心而論,那三十兩真的讓人感動。」
「三十兩就讓你感動了?」
「是啊,銀子握在掌心,突然覺得未來有了盼頭。」
「你嫁給我時,覺得沒有未來對嗎?」
「猜錯了,我打一開始就認定你是璞玉,只是缺了把好刀,我打定主意邊承擔養家重責,邊砥礪頑石,直到你透出熠熠光芒。」
「言不由衷,京中流言那麼多,你憑什麼看好我?」
「憑我親眼見你幫師叔找回失物,短短時間就看透其中關鍵,憑沒當過訟師的你,有條有理地在堂前為受害者平反。
「我說我會下毒,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如果我打定主意不嫁,毒昏那群人離家出走並非難事。何況你也知道,一賠六的賭局我掙下一幢宅子,憑著啟陽固精丸,我可以留在京城吃香喝辣。」
她又往他胸口灌入自信,滿了、暖了,心漲得很舒服。「所以你認真看好我,一蘿筐一籬筐不要錢的好听話,不僅僅是為了鼓勵我?」
「當然,我這麼現實的人,怎會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下投資?」
她理解他的自卑來自于環境的長期霸凌,那些壓抑對他並不公平,他有抬頭挺胸的資本,就不該低眉順眼。
她看著他,雙眼熠熠生輝。
又來了,她不經意透露出的崇拜,總是能飽滿他的信心、驅逐他的自卑,天曉得他有多依賴這個眼神,那是他人生最重要的養分。
「你很快就能得到回收的。」他發誓、他保證,回京後他會讓她成為人人羨慕的夫人,而不是人人同情的女子。
認了,他跟自己妥協,就算她沒那麼愛他,就算她對嫉妒沒感覺,就算她的在乎不如他,通通都沒關系,她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好。
日子很長的,他有足夠的時間對她好,有足夠的時間看著她改變。
子瓔靜靜回望。他指的回收是什麼?榮華富貴嗎?她並不期待那樣的回收,她更想回收的是真心實意,有一度她認為自己運氣爆棚,有機會成為他的女主角,可如今看來,好運跟偶像一樣,它美好、存在,卻指望不上。
「剛剛,我收到義父的來信。」
「所以皇上真的生病?」
「應該沒錯,京城上下彌漫著一股緊張氣氛,好像有大事即將發生。」
「我們動作得再快一點了。」
「對,義父信上還提到幾件事。秋婉寧發現鄭儀好男風了。」
「她氣壞了吧,可又能怎樣?女人踫到這種事只能藏著掖著,打落牙齒和血吞。」畢竟已經出嫁,她的下半生早和鄭家綁在一塊兒。
「這是正常女人的表現,可她不一樣。」
「她做了什麼?」
「她在武昌侯府鬧,鬧完家里鬧到大街上,鬧得人盡皆知,還鬧出鄭儀和三皇子有一腿,皇上大怒,鄭儀丟掉前程,原本該封王的三皇子貶為庶人,被遣送出京。」
「罰得這麼嚴重?不過是好男風,這種人多著吧?」
「皇上這是殺雞儆猴,敲打給其他兩個皇子看呢。」
「鬧得這麼大?武昌侯府還能容得下秋婉寧?」
「自然是容不下的。在武昌侯夫人的生日宴會上,秋婉寧與成功伯被抓奸在床,當天就被休棄送返秋家。」
「現在秋家肯定很熱鬧。」
「對,增添新人手,母女倆合力對付申姨娘。」
「團結力量大,申姨娘肯定不是對手。」
「猜對了,她們弄掉申姨娘肚子里那塊肉,你父親氣得暴跳如雷,不過秋家還有件慘事等著你父親發現。」
「什麼慘事?」
慕容羲從衣袖里拿出一疊房契地契。「都全了,只差他們現在住的宅子。」
「這麼短的時間,秋鈺寧就敗光秋家財產?真是能耐。」
「等著吧,秋家很快就要斷糧。」
「關茹娘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搶來的,沒想到會丟得這麼快。我父親呢?上回劉公公的言下之意,他好像攀上皇子、站穩隊伍了?」
「對,他是二皇子黨,正得意風光著。你那位兄長也不簡單。」
她晃晃手上契書,諷笑說︰「當然不簡單,那麼快就把家產還給我,良心足足的啊。」
他呵呵大笑,喜歡她的傲嬌。「他勾搭上靖寧侯府嫡女,靖寧侯對他頗為欣賞,兩人也許會成就好事,日後有人幫扶,仕途指日可待。」
「靖寧侯府?是三小姐鄒玉琴嗎?」
「你知道她?」
「知道。性格很不錯的姑娘。」
只不過容貌丑陋,皮膚坑坑疤疤,身材高就碩壯,定過親、兩任未婚夫都在婚前夭折,素來有克夫名聲。
自詡光風霽月、俊美無雙的秋鈺寧竟如此犧牲?他把婚事當籌碼?果然虎父無犬子,為求前程行事沒底線,太有其父之風。
「那麼配他倒是可惜了。」
這點她不評論,青菜蘿卜各有所愛,誰說不會造就一門金玉良緣?
秋家現在夠慘的了,落井下石不是她這個秋家人該做的,但睚皆必報是她的人格特質,誰欠了自己,她一定會悉數討回。
轉身向外,他看向院中那棵不結桃子的桃樹,嘆道︰「剛來時,這屋子遍地淒涼,入眼淨是蕭瑟,現在待出感情卻要離開了,希望吳嫂子能好好打理這宅子。」
「會的,慕容少爺說過,鎮國公曾花重金聘請高人,說這屋能蔭子孫、出狀元。」
想起當時的隨口胡藹,慕容羲大笑。「那時為盡快融入這里,沒臉沒皮的話說了不少。」
「是啊,我心想真是奇怪,這人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如果有心建立好名聲,根本就是信手拈來,怎麼會在京里鬧得人憎狗厭?」
他輕輕一笑,那是因為自卑自厭,覺得自己不該被生下來,覺得反正做什麼都會被討厭,不如一路爛到底。
是她說「命是弱者的借口,運是強者的謙詞」,于是他反覆咀嚼、不斷省思,慢慢地重新自我定義。
慕容羲回答,「也許是這里的人與京城里的不同吧。」
尤其是他身邊有了一個秋子瓔。她總愛看他、看得發痴,看得不經意間流露出崇拜,是她讓他開始正視自己、相信自己。
「永遠別為不值一哂的人付出心力,你只要負責替自己的成就開心就行。」她笑著說,彎彎的眉毛讓她看起來很漂亮。
他也跟著笑。是啊,他學會了,旁人批評已經再也影響不了自己。
走到大樹前,掌心貼上樹干。「我一直在等它結果,它辜負我了。」
慕容羲意有所指地看著她,心底卻想︰無妨,他有足夠耐心慢慢等待,等她回饋自己一季豐收。
「吳嫂子早就說它不會結果。你們打過賭,你輸了。」
「我沒輸,說不定它明年就開花。」
「勝負欲這麼強?」
「對,這件事情我非贏不可。」贏得她的心,贏得她的感情,這件事,他不允許自己一路輸到底。
拉起她的手走到房間前方,兩人抬頭看向屋檐,那里有幾個燕子築的泥巢,每年都會有春燕在里頭誕下小寶寶。
「沒想到我會對這個破房子心生不舍。」
「人生總是充滿悖謬,沒有失去就不會懂得珍惜。」
「對。」他同意,所以她……他不允許自己失去。「明天一早我們就上山,爭取中午之前趕回來。」
「我們?不必,我可以自己去。」
「你不是要去采月夕草?那草我也有分的。」當日是他們一起種下,自然要一起收成。
望著他的堅持,她笑開,或許這是最後一次的「約會」,享受吧、珍惜吧。
*
子瓔起個大早,剛打理好自己,慕容羲已經在外頭敲門。「你好了沒?」
「好了。」推開門,發現他已經拿了窶子、抓著藥鋤站在門外。
「我們早去早回,回來時順便把鑰匙送到里正家。」
「好。」
「若他們把宅子打理得好,就一直給他們借住,若打理不好就收回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打理得好不好?」
「有空咱們得回來小住,我還等著桃樹開花結果呢。」
他是認真的嗎?和誰回來?她嗎?
子瓔沒接話,和他一起往外走,沒想到瞿盈盈也站在外頭,好像已經等了好一會兒。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慕容羲訝異。
「我要和你們上山采藥啊。」她笑得一臉討人喜歡的天真爛漫。
「山路不好走,我們又趕時間,你就別去了。」
「不行,離開之後,恐怕這輩子我都沒機會再來了。羲哥哥答應過我,要帶我上山玩,可不能隨口說說,今天就得落實。」
慕容羲為難地看了一眼子瓔。
子瓔輕嘆。看吧,計劃永遠追不上變化,昨兒個夜里還想著呢,最後一場約會,她要制造許多回憶殺,留待日後細嚼,平添幾絲甜蜜。她沒表示意見,只是接過窶子、藥鋤,搶快一步往前走。
舊時的風、舊時的景,他們來過無數次,哪里有松樹、哪里有野果,哪里能夠摟到小兔子,這座山是他們的後花園,心情好或不好,一有機會兩人就會攜手到此一逛。
他還笑話過她,「老這麼爬,會不會把你給爬瘦了?」
旁人在意她太胖,他卻在意她變瘦,他說過最好听的那句話是什麼?
萬一你瘦下來,變得比我好看,被旁的男人覦了,我該怎麼辦?
然後他撕下一支烤得油亮金黃且肥滋滋的兔腿給她。
她不解,問︰「人人都喜歡女子貌美如花,你怎麼會看上我?」
他說︰「要看貌美如花,我找面鏡子照照自己就行。」
她問他看上她什麼?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我看上你對我好,這世間再不會有人比你對我更好。」
真是傻瓜,別人待他好,是因為看見他的價值,而她不過是比旁人更早知道他的價值。
瞧,原書里的女主角不也是看清他的價值,明白這男人值得托付?
但她沒有戳破事實,只回答道︰「你值得,未來你會變成人人都消費不起的奢侈品,屆時他們仰頭看著你、羨慕你,即使想要對你千般好萬般好,你也不見得願意給他們機會。」
這話讓他滿意極了,樂得一把抱住她飛轉好幾圈。
他停下來,她喘、他也喘,他抵著她的額頭說︰「人人視我如糞土,只有你見我如黃金。」
那時……他們很甜蜜。
「有果子,羲哥哥你看!」瞿盈盈清脆響亮的聲音在林間穿梭。
說實話,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聰明剔透、靈慧美麗,性子親切不矯情,連村人都能與她打成一片,可見她有多討喜。
這樣的女子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如果子瓔是路人甲或觀眾A,也會期待嗑瞿盈盈和慕容羲的CP,偏偏她不是觀眾路人吃瓜群,她是倒楣的女炮灰。
她已經用盡全力給自己加戲了,她拼盡全力把炮灰變成正派女配,本還妄想著晉身女主,但眼下看來……怕是不能夠。
為了讓觀眾替自己意難平,她還能做什麼?只剩下在最合適的時機點,退出這場競爭罷了。
在愛情面前,能像她這般理性的女子不多,有時候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只……她不僅僅是個角色,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吶,她也會心酸難受,會委屈哀愁。
但成年人的崩潰不能現于人前,如若在人前崩潰,那麼她丟失的除了愛情男人,還要賠上驕傲自尊。她無法爭取前者,只能竭盡全力保住後者。
假裝沒察覺身後的甜蜜互動,她埋頭快走,這時咻咻咻、幾道黑影從天而降,子瓔猛然抬頭,對上犀利目光。
「子瓔!」慕容羲大喊,沖上前把她護在身後,警戒問︰「你們是誰?」
「取你性命之人。」說著長劍一揮朝他肩頭砍去,慕容羲推開子瓔,迅速迎戰對方。
你來我往幾回合試探後,慕容羲確定對方的身手不弱,他邊戰邊退,慢慢來到子瓔和瞿盈盈身邊,下一刻猛然轉身,左手抓起子瓔、右手拉過瞿盈盈,飛快往森林深處跑去。
死命朝前奔跑,在這場追逐戰中,子瓔和慕容羲佔了大便宜,他們對這里的地形林木了若指掌,哪里有水、哪里有洞,哪個轉彎處可以藏身,哪里會讓人產生錯覺、追錯行蹤……
于是他們很快甩開刺客,跑到她上次躲雨的山洞里。
在山洞前方不遠處有三條小路,一條通往水潭,是他們種植月夕草的地方,一條通往山崖,這條路的樹木最高、動物最多,因此他們置下的陷阱也最多,最後一條路很小,彎彎繞繞的,路旁伸出來的雜枝常常會把衣服勾破,但那是下山道路,一路到底就能回到村子。
慕容羲把兩人拉進洞中,扯來一堆藤蔓蓋住洞口,他不敢心存僥幸,張大眼楮頻頻往外張望。
「如果刺客追過來發現我們,子瓔,你帶盈盈往水潭方向跑,直接躲到瀑布後面,他們肯定找不到。」慕容羲說。
「那你呢?」子瓔剛要開口,瞿盈盈搶先一步問。
「我往山崖方向跑,那條路上有陷阱,我引誘他們入殼。」
「可以。」子瓔從荷包拿出藥瓶遞給他。「危急時將藥粉撒出去。記得,要站在逆風處。」
「那是毒粉?」瞿盈盈嚇得倒抽口氣,死死盯住瓶身。真是看錯秋子瓔了,還以為她柔弱可欺,沒想到竟然這麼狠毒!
「不算,但是有刺激性,眼楮沾上會暫時的失明。」解說過後,她看向慕容羲。「記不記得我們獵山豬的那個陷阱,一直都沒有用上,你試試看能不能引誘他們跳進去。」
「那個陷阱不夠深,就算掉進去,憑他們的身手,三兩下就能月兌困,這樣反倒讓他們心生警惕,不如再往前跑,到竹……」
看著正在討論方案的兩人,瞿盈盈強勢插話。「你們不要擔心,只要我出去就可以,那些人的目標是我。」
「為什麼是你?」子瓔眼帶疑惑。
「離京前,父皇就預估過這種狀況,畢竟董家盤據朝堂這麼久,哪能鐘除得干淨,定會有漏網之魚,誰曉得他們還有沒有藏得極深的勢力,為保萬一,父皇給我一紙遺詔貼身收藏。
「所以我猜他們是為我而來,只要奪走遺詔、殺我滅口,就沒人知道世問還有個瞿翊,更不曉得父皇想傳位給四哥。」她邊說邊取出遺詔。
慕容羲撥開藤蔓,靠著透進來的一絲光線,和子瓔飛快讀取內容。
他頓時更急了,莫非自己評估錯誤,此番上京真是二皇子的誘敵大計?
「羲哥哥,我必須完成父皇命令,我出去把人引開,你們留在這里,等安全離開後,還請羲哥哥保護四哥進京,傾全力助他登基。」
丟下話,她起身往外跑。
匆促間慕容羲急忙將她抓回,瞿盈盈沒站穩摔進他懷里。
這一摔,像是把她好不容易聚積的勇氣都給摔沒了,她癱軟地趴在他胸前,抓住他的衣襟嚶嚶哭泣。
慕容羲邊拍背安撫,邊將遺詔塞給子瓔,說︰「還是按照我們所議行事,子瓔,我把盈盈托付給你了。」
給了遺詔,又親口托付?什麼意思啊?意思是緊急時刻,她必須代替瞿盈盈赴死,盡忠盡義保百年聲名?真是對不起啊,她不想名留青史,對死後牌位送不送忠烈祠沒有Fu。
子瓔想把遺詔推回去,還想諷刺兩句——喜歡的女人自己保護,這時不英雄救美,啥時救?
可惜她難得地想刻薄一回,老天卻不給機會。刺客到了,他們在附近兜兜轉轉,像在思考獵物會往哪個方向逃。
從藤蔓縫隙間往外看,慕容羲壓抑呼吸,緊盯那個走到洞前的黑衣男,汗水從額間滲出、滴落,他輕輕轉身卻用力握住子瓔的手心,再次鄭重托付。
她一點都不想答應,但他篤定的眼神讓她無法反駁,只能咬緊牙根點下頭。
他松口氣,壓低聲說︰「跑!」
慕容羲拉著子瓔、子瓔拉著瞿盈盈,三人沖出山洞,黑衣人迅速圍攏。
子瓔剛抬腳準備往水潭方向跑,誰知瞿盈盈不照計劃行事,竟然一把甩開她的手,朝彎曲小徑跑去。
見狀,子瓔想追上前,但慕容羲反應更快,他甩開子瓔朝瞿盈盈飛奔,然後刺客全向他們追去。
停在原地的子瓔傻了,看著空空的兩只手。她被拋下了嗎?她是不是也該朝小徑跑去?
一聲低笑喚回她的神智,抬眼,她發現僅存的一名刺客正朝自己迫近。
子瓔一步步往後退,對方則慢慢靠向前,獵物已在囊中,他不心急,還能用目光上下打量,嘲笑對方身材。
一退、再退,下一刻她猛然轉身,別無選擇地朝山崖跑去。
計劃驟亂她只能臨機應變,子瓔很清楚自己的體力和腳程絕對贏不了刺客,想活命就沒有猶豫空間,于是她死命往前狂奔。
刺客半點都不心急,像玩貓抓老鼠似的,帶著幾分逗弄意趣,不疾不徐的跟在子瓔身後。
她記住阿羲的話,放棄捕抓野豬的地洞,憋氣咬緊下唇,邁起兩條小肥腿繞過陷阱,邊跑邊往後看。
刺客還在笑,她停下來他也停下來,彎彎腰、攤攤手,他請她繼續往前跑。她只好深吸氣,使盡全力,氣喘吁吁繼續往前。
他又笑,在看見她狼狽摔跤時,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看著一顆球在前方連滾帶爬,很有趣是嗎?別人的性命在他眼里不過是空氣?憑什麼啊,他是主宰生死命運的上帝嗎?
子瓔越跑越生氣,終于她跑不動了,背靠在參天大樹前,她放下窶子、取出里頭的藥鋤和小斧頭,緊緊握住抵在胸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想跟他對干嗎?刺客忍不住又捧月復了。
實在是她的模樣太可愛,像只胖兔子似的,鼓著圓嘟嘟的腮幫子,張起無害的小爪子想威脅獵人,這樣的萌娃讓人很難下手啊,可惜主子有令,真是對不起了。
他慢條斯理地提起劍,慢吞吞地走向前。「不跑了嗎?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陪你再跑一段。」
要是直接累死她,不必血濺長刃,罪惡感會比較輕吧?他想。
可惜,就是太花時間了點。
搖搖頭,高舉長劍,他會快一點的,快到讓她感受不到疼痛就進了閻王殿,他能為她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殺氣在眼底凝結,子瓔看得清清楚楚,她縮緊雙肩,鼓勵自己不要害怕。
不怕,堅持,她會活下來的,一定會活……五、四、三……心底默數,她高舉斧頭,所有力氣在指尖凝聚。
時間到!她把斧頭朝身後樹干砍去,刺客被她的動作搞得一頭霧水。這是在干麼?想砍斷樹干壓死他?那可得砍上大半年吧……
還沒想完,一片布滿尖銳利刺、長方形用竹子編成、門板大小的暗器朝他身後甩去。
那是子瓔和慕容羲用來殺野豬的,他們曾經在這里被攻擊過,狼狽的兩人爬到樹上,俯瞰野豬不斷用撩牙撞樹干,心驚膽戰。
那幕讓她夜夜惡夢,安神湯也救不了她的睡眠。
他說︰「解決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面對它。」
于是他帶著她過來設下這個陷阱,心想再遇到相同的事,就能保住身為人類的尊嚴,沒想到尊嚴還沒受到威脅,卻先救了她的命。
重力加速度朝對方身後甩去,瞬間七、八寸的銳刺從對方身後扎入、自前胸鑽出,十幾個血窟窿,讓他變成被釘在木片上的中國耶穌。
子瓔閃避不及,鮮血噴了她滿身滿臉,濃濃的血腥味鑽入鼻間,溫熱的液體佔據知覺,她嚇懵了。
那人怒目暴張,低頭看著自己身體,死不瞑目啊……無害的胖兔子,怎麼會這麼惡毒……
隨著鮮血噴出,失去生命跡象的刺客緩緩往後仰倒,他的眼楮張得很大,到死都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子瓔就這樣站著,直勾勾地與刺客對視。
殺人了,救人的手奪走人命……她試著抹掉臉上血漬,可是越抹越大片,再也擦不掉了,這將烙印在她的生命里,成為她翻不過去的那頁。
她發抖,抖得無法站立,順著樹干滑倒在地,血腥味、土腥味、冰冷的氣息席卷全身,她很害怕很委屈,她很希望慕容羲就在身邊,抱抱她安慰她,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
但是在最危急的時刻,他選擇了瞿盈盈。
做出決定了……不必懷疑了……他愛她、她愛他,男女主角終于排除萬難走到一起,這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若不是皆大歡喜,書不會暢銷,不會翻拍成電視劇,更不會讓作者聲名大噪,所以啊……命運早就做好安排,即便她努力洗白自己,即使她用盡全力發揮價值,也……沒用。
所有的心血都是白費,所有的竭盡全力都很可笑,到最後作者會不會用「一相情願」來解釋她的愚蠢?
他終究是選擇了瞿盈盈……
呵呵,還以為能夠撐到進京,還以為能夠好聚好散好好說再見,還以為自己有機會瀟灑揮手,用酷颯風說「我們更適合當朋友」。
她想過很多劇本的呀,誰知一章都沒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