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田低處挖開口子讓水往外流,稻花魚就會順著水流游到出口處,所有人都折起褲腳,月兌鞋下去抓魚,劉公公看得心癢,也決定放肆一回。
養了幾個月的魚肥嘟嘟的,抓起時,魚在掌心掙扎拍打,從未有過的經歷惹得眾人又叫又喊,笑聲不止。
「我抓到了,四哥,你看。」
瞿盈盈抓住魚,得意地向瞿翊炫耀,沒想到下一刻撲通一聲,魚掙月兌箝制跳回水里,濺起點點泥水,噴了她滿臉滿嘴。
「啊……呸、呸、呸。」她吐掉嘴里的泥巴,氣得直跺腳。「臭魚、壞魚,你欺負我。羲哥哥,你幫我打它。」
她蹶嘴告狀,嬌俏的模樣引發哄堂大笑。
慕容羲搶身上前。「我來幫你報仇。」
他看準欺負人的紅鯉魚,大掌當頭一罩並往下壓,倔強的魚立刻溫順乖巧,他把魚抓到子瓔跟前,笑得眉頭彎彎。「待會兒讓子瓔把它給炖了。」
「好。」瞿盈盈一手投腰、一手指著魚說︰「現在知道我不好惹了吧,快道歉,道了歉我就讓秋娘子下刀時溫柔些。」
她的嬌俏模樣,又引得大家一陣笑。
「哼,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要殺要剛悉听尊便。」慕容羲掐著嗓子抖著魚,為它代言。
一陣歡聲笑語,所有人都樂在其中。
他們抓了好幾筐魚,大的小的都有,大家都沒經驗,沒想到先用水把魚給養著,因此帶回家時都奄奄一息了。
廚房的水已經燒開好幾鍋,送到各處讓人洗漱後,子瓔和吳嫂子、林嬸立刻添柴燒火,忙著給大家做吃食。
滿滿的餡餅疊得像山一般高,玩過一早上,大家都餓壞了。
子瓔在廚房忙著整理稻花魚,不腌不曬,只留下中午晚上的分量,剩下的讓吳嫂子帶著人挨家挨戶送魚去。
她先收拾好小魚,放進油鍋里炸,炸得骨頭酥脆後撈起。
她打算做兩種口味,先開大火熬糖,把炸酥的小魚放進去攪拌,起鍋時撒上芝麻,香甜小魚便完成。緊接著炒香蔥姜蒜和辣椒,直到發出誘人香氣,將酥炸小魚放進去,加入鹽巴拌炒一會兒,盛盤之後香得讓人猛咽口水的麻辣小魚也完成。
她端起兩大盤小魚往外走,卻意外地在月亮門前听到壁腳。
「我想,公主喜歡慕容羲。」白霜說。
「只有公主喜歡嗎?慕容羲呢,你沒看見他幫公主抓魚,連公主的手都抓住了。」墨雨冷笑。
「他忘記自己是有婦之夫?」白霜口氣不滿。
「那又怎樣,皇上一道聖旨,他可以立刻沒老婆。」
「皇上是聖明賢君,不會這麼做的,何況秋娘子功在朝廷。」
「有功可以另賞。當初慕容羲聲名狼藉,要不是娶了秋娘子,要不是她給主子治病,寇老、夏老能收他為徒?他有今天全是秋娘子的功勞,這下子看見高枝,就迫不及待攀上,簡直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墨雨恨恨說道。
「別罵慕容羲,不關他的事。事成定局,往後咱們多照應秋娘子吧。」藍雲插進話,輕輕嘆口氣。
「事成定局?什麼意思?」白霜問。
「劉公公對主子說,皇上有意為公主和慕容羲賜婚,所以讓公主來見慕容羲,所以考校慕容羲是否堪為良配。劉公公希望主子能幫忙敲邊鼓,把兩人湊在一塊兒。」
「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主子畢竟是在民間養大的,怕入主東宮百官不服,皇上想為主子拉助手,朝中盤根錯節,如今能用之人不多,若是慕容羲娶了公主,有了姻親關系總歸比朋友情誼更穩固些,屆時鎮國公和靜王都會站在主子這邊……總之這是皇上決定的事,跟慕容羲無關,你們別再說他了。」藍雲解釋。
「怎會跟他無關?」墨雨忿忿不平。
「你以為他能拒絕?還是鎮國公府會允許他拒絕?抗旨可是要砍頭的,想不想攀高枝也由不得他。」
「不管怎樣他都是佔了大便宜,秋娘子無辜,說起來皇上怎麼會……」接下來的話實在不好說出口,這已是議論天子了。
「為了主子,皇上……終歸是父親啊,屆時應不會委屈了秋娘子,肯定會有其他補償的,所以咱們也對秋娘子多加照應吧。」
聖旨、賜婚,原來如此啊,如果是這樣子就真沒辦法了嗎?
不會的,只要她和他都不放棄,誰也沒法逼迫他們分開,最終有人要退出戰局,那個人絕不是她。
抬高下巴,逼自己掛起微笑,子瓔加重腳步走到教練三人組跟前。
「白公子、墨公子、藍公子,快來幫把手。」
慕容羲搶到最後一個餡餅,看著面露渴望的劉公公、寇老、呂尊……和瞿盈盈,最後眯起桃花眼一笑,他把餡餅送到女孩碗里。
瞿盈盈驚呼道︰「我就知道羲哥哥待我最好,謝謝羲哥哥。」
「哼,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連尊師重道的道理都不懂。」寇芹堯輕哼。
「我這麼一座登天梯杵在這里他都看不見,哪還看得見老師?」劉公公湊趣。滿意地點點頭,男有心女有意再好不過,回去後可以同皇上交差了。
「分明就是重色輕友。」瞿翊說。
此刻子瓔和教練三人組成員恰好進門。已婚男人重色輕友?這話怎麼听怎麼瞥扭,何況當事人出場,整體尷尬氣氛拉到最高點。
子瓔當然尷尬,但她選擇恍若未聞。「你們連小魚都給撈上來,回到家里眼看快不行了,就算放回溪里也養不活,只好炸了吃,大家嘗嘗味道。」
見她落落大方,慕容羲丟掉尷尬,筷子往前伸。「好吃的來啦,快動手別客氣,這次我可不會再讓了。」
幾句話之後,氣氛重新熱絡。
炸酥的魚連骨頭都香,喀滋喀滋在嘴里咬著,幸福的表情濡染了大家的眼楮,眾人紛紛動起筷子。
笑了笑,子瓔隨即退出廳堂。
始終注意她的教練三人組心頭一咯噎,相互對上視線。她肯定听到對話了,他們撓撓頭,壯士斷腕般舍棄美食,相偕追著她出來。
「秋娘子。」
子瓔聞言轉身。「有事嗎?」
「對不起,剛剛那個……全是胡說八道,你別放在心上。」
怎能不放?多令人難受的話啊,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沒打算舉白旗投降。「沒事的。」
「都怪我多嘴。」墨雨往臉上據巴掌。
「真沒事,不必你們說我也知道。這世間本就是權勢大過一切,要不,怎會人人都汲汲營營?放心,我不怕。」
啥?她說不怕,意思是要和皇上死杠到底?墨雨和白霜對看一眼,心底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也許皇上——」藍雲試著想解釋幾句。
「皇上怎麼啦?」
突然插入的聲音,中斷了藍雲的解釋,四人同時轉頭,發現慕容羲站在門邊,臉臭得八百里外都聞得到。
「沒事,怎麼出來了?」子瓔問。
快步上前,他把子瓔拉到身後。「注意點,她是有夫之婦,請離遠些。」
「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墨雨滿臉不爽。
「什麼州官、什麼百姓?你們在暗示什麼?」
「什麼暗示,是明示吧,秋娘子是有夫之婦,你難道不是有婦之夫,我們靠得近些你就嫌棄,那夾菜、勾手、甜得膩人的哥哥妹妹又是什麼?」墨雨嘴里像是塞了爆竹。
「是一見鐘情、情不自禁,是相見恨晚、心跳加速。」白霜淡淡接話。
「哼哈,想挑撥離間?告訴你們,不能夠!」慕容羲上前一步,背挺得直直的,一副耐打模樣。
這德性?不打都對不起自己。
墨雨推上慕容羲胸口,他用手肘頂上,白霜上前兩步……眼看又要打起來,子瓔連忙擋在中間。「都誤會了,相公只是把公主視為妹妹,沒事沒事,大家別多想,快進去吃魚,動作慢一點肯定就沒剩啦。」
慕容羲怕誤傷子瓔,放棄練體力,攬過她的肩膀,鼻孔朝天對教練三人組哼哼哼、鼻孔連續吐三口氣。「我們一起進去吃。」
「我要整理廚房。」
「讓吳嫂子她們弄就好,要不待會兒我幫你。」他固執地把子瓔拉進屋里,替她安置座位。
吳嫂子、林嬸把剩下的飯菜端上桌,慕容羲刻意當著教練三人組的面幫子瓔夾菜,甚至為闡述自己心態磊落、舉止光明,還帶上兩分挑釁當著他們的面給瞿盈盈也夾一筷子魚肉。
慕容羲勾起嘴角。對,他就是有恃無恐,因為子瓔信他、喜歡他,誰都甭想搞破壞。
于是他持續和瞿盈盈說笑,持續州官放火,持續阻止百姓點燈,怎樣?
看著他的刻意,子瓔很想笑。
她同意男人的壞都是女人寵出來的,瞧她把他寵得多麼無法無天,但是不寵?哪能啊!
她不敢確定最終結局,不過她會用盡全力、不輕言放棄,也許穿越人真能改寫劇本,也或許終究徒勞無功,可至少在那之前,她為自己努力過……
「周尚書這麼做,不怕惹惱楊丞相?你告訴過我,楊丞相是皇後的妹婿,他擁戴二皇子不是?」慕容羲問瞿盈盈。
「對,但最近朝堂風向改變,董國舅貪贓枉法,搶地、盜賣糧倉的事陸續曝光,御史們日日上奏,他肯定聞到董家即將倒台的氣味了。」瞿盈盈解釋。
「御史的奏摺,父皇不是留中不發?」瞿翊問。
「皇上是在憋大招,想湊足了數打得他們措手不及吧?」慕容羲接話。
「羲哥哥真聰明。沒錯,皇兄們以為四哥已經死了,父皇別無選擇,早晚要從他們當中擇一入主東宮,于是行事越發囂張,明爭暗斗、互相陷害,他們做的事父皇一筆一筆都記著呢。」
「所以周尚書知道瞿翊好好的?」慕容羲又問。
「對。」瞿翊接話。「年初我們去過臨江拜見周大儒,秋娘子還幫他治了陳年痼疾,記得不?周大儒正是周尚書的叔父。當年他得罪董國舅,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好遠離京城到臨江辦書院。那時我帶你拜訪的名仕,多數都和董家有過恩怨,並且在朝中有親戚。」
「換言之,現今朝中有不少人知道皇上還有個四皇子?那些人都是暗中支持瞿翊的?勢力不小啊……不對,皇上讓瞿翊拜會那些人,是打算讓他們回歸朝堂對吧?那麼瞿翊背後的人就更多了。」
子瓔看著討論熱烈的三人,雖然她不懂朝政卻也听得明白,董皇後和她的兒子們,好日子快到頭了。
「羲哥哥,如果你當官,肯定是個佞臣。」瞿盈盈搗嘴呵呵大笑,笑倒在他身上。
少女的馨香鑽入鼻息,慕容羲一怔後頭皮發麻,像被火星子給噴上似的,連忙推開了她。
咚地一下,心底某根線繃斷,猝不及防的動作讓子瓔反應不過來,只能在慕容羲視線投來那刻迅速別開眼,假裝沒看見。
慕容羲心中凌亂了。
子瓔這是沒看見還是無所謂?沒有半點嫉妒反應,代表……她不在乎他?怎麼可以不在乎,他是她最重要的人啊!
懊惱、生氣,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椅子,瞿盈盈卻像沒發現似的繼續閑聊。
主角都裝沒事,墨雨可沒那麼好糊弄,鷹隼般的眼楮死盯著慕容羲。
瞿翊看看妹妹再看看好兄弟,輕搖頭,覺得真是一團亂麻。
好不容易結束這頓飯,慕容羲想拉著子瓔好好談談,不料瞿盈盈把他和瞿翊帶進屋里,只好讓子瓔先回家。
看著她輕松的腳步,淡然的笑容︰心中越發不得勁,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的,無比的憋屈。
子瓔更憋屈,生平首度遇見這種事情,手足無措吶!
該怎麼做?沖到公主面前,大刀闊斧斬斷兩人若有若無的曖昧情絲?
揪住阿羲衣襟恐嚇「別跟我說濕妹妹、干妹妹,你再這樣搞,老娘不奉陪,老娘的愛情有本事收放自如,也有本事丟掉老公、快意江湖」?
還是當朵溫婉小白花,用溫柔淚水將他留下?
不知道,心太亂了整理不來,她只能忙,忙著炮制藥材、忙著制作藥丸,忙到讓自己以為自己真的很忙,沒有充沛精力論及其他無關緊要。
只不過……愛情怎麼會是無關緊要?
再三思慮,最終她只能使出最糟的辦法——視若無睹。
她承認自己現在是敏感,雖下了要為愛情更改劇情的決心,卻又對于劇情是否會牽引男女主角快速相戀而不安,偏偏這是無解的……就裝吧,假裝兩人真的只是單純的哥哥妹妹。
只要不戳破,公主和阿羲的關系就會僵在那里,而他們的愛情就會持續下去。
即便他對瞿盈盈動了心,滿腔俠義的他也會欺騙自己,維護道德與正義。
沒事的,就算他把她當成傻子,只要願意哄她一輩子,她便一路傻下去。
可如果他不肯將就呢?如果他發現愛情更重要,俠義和道德無法帶來幸福,想要與她結束呢?
那麼她就……等待夢醒,再去收拾殘骸。
淚水悄無聲息滑過臉頰,臆測和想像如隕石撞擊胸口,痛得她皺緊眉頭,未來不可期許,她只能一步步踽踽獨行。
夜深,整理過廚房後,林嬸和吳嫂子回去了,月亮門的那頭還熱鬧著,喝酒說笑、偶爾傳來劉公公細尖的笑聲。
這趟公差讓他開啟眼界,在宮里待了一輩子,還以為天底下最好吃、最好玩的全在宮里,哪曉得小小的偏僻農舍,能帶給他這輩子最多的快樂。
月亮門的這邊黑漆漆的,安靜得嚇人,只有制藥室里一盞孤零零的燈火昭告著主人正在忙碌。
「子瓔……子瓔……」
慕容羲的聲音傳來,她熄掉爐火,走到門外。他喝酒了,臉上兩坨紅緋,醉醺醺地邁著踉蹌步伐回來。
子瓔上前扶持。「怎麼喝酒了?」
「劉公公想喝,陪了幾杯。」
子瓔把人送進屋里,端來熱水幫他擦洗換衣,突然間他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邊,冰冰軟軟的小手貼在熱熱的臉上,很舒服。
「子瓔。」
「怎麼啦?」
「你不要听他們亂說,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
笑容跳回臉龐,她問︰「是嗎?那瞿盈盈呢?」她不期待一個醉鬼能給出什麼答案,卻還是下意識問了。
「那是小妹妹啊……你別氣我,我只有你了……」
不會只有她的,他的世界將越來越大,那里有廣闊天地、有榮華富貴,再回京,曾經的「周處」會成為京城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看著他的臉,不知該把他的話定義成酒後吐真言還是不值得信任的醉言醉語,可他願意說,她便樂意听,收拾殘骸太辛苦,她願意停留在夢中,只要他不催醒她的夢。
「別離開我好不好?我那麼好看,你繼續喜歡我好不好?」
被哄得順了心,子瓔笑開,軟軟的唇瓣貼上他的額頭。
「好,我繼續喜歡你。你乖,快松手睡覺吧,劉公公就要回京了,我得把皇上的藥丸炮制好。」
喝醉的他很听話,得了承諾便放開手,閉上眼楮沉沉睡去。
子瓔拉過棉被將他密密實實蓋緊,起身下床走出臥房。
門關上那刻,慕容羲張開眼楮,清澈目光中沒有喝醉的痕跡,視線定在門扇上,淺淺一笑便風華絕代。
因為,她信他!
*
「你看!京城快馬加鞭送來大理寺的卷宗。」
瞿盈盈對慕容羲很用心,知道他喜歡斷案,就讓劉公公帶信返京,皇帝命人快馬加鞭把卷宗送過來。
「子瓔,我和瞿翊、盈盈要到鎮上,你去不去?」
「子瓔,盈盈喜歡韭菜盒子,明天可不可以做?」
「晚上不回來了,我住在那邊,和盈盈一起研究案情。」
盈盈兩個字充斥她的耳膜,從早到晚,現在連寇老、夏老和師叔看著她的眼神都帶著淡淡的悲憫,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卻沒有說破。她笑著回答「知道了」,也笑著說「我幫你送棉被過去」。然後他就一直待在隔壁,沒回來了。
種種趨勢都在告訴她,人無法勝天,書中劇情牽引就是這里的天,慕容羲總有各種理由離她越來越遠。
慌嗎?當然,但沒人有義務為她解決恐慌,她只能強自鎮定甚至是自圓其說。
她告訴自己,信任是愛情的基石,如果他那樣坦蕩自己還要心存疑慮,愛情要怎麼持續下去?
所以她落落大方,所以她逼迫自己和他一起寵愛瞿盈盈,所以她刻意刪除那段皇帝賜婚的記憶。
把藥丸包好,放進匣子里,通過月亮門走到隔壁。
寇老、夏老正在幫瞿翊、慕容羲上課,白霜幾人被派出去辦事,院子里空蕩蕩的。
她敲開呂尊房間。
「藥丸做好了?」
「對,帥叔點一點。」
呂尊打開匣子,數量有點少,他看一眼子瓔卻沒多說什麼。
她從衣袖里抽出幾張紙。「師叔,這是幾味藥的藥方、炮制方法和炮制過程需要注意的事項,我寫得很仔細,有經驗的人多試幾次,應該都能夠做得出來。」
「你這是干什麼?做師叔的能圖你的東西嗎?」
「就當徒弟孝敬師叔的吧!」
「為啥?」
因為……在替自己鋪後路。
如果皇帝奸計得逞,不夠豁達的她做不到分手後依舊是朋友,那麼既然要斷就得斷得干干淨淨,和他、和他身邊的人事物。
「師叔處處照應,我當然要懂得回饋。」
「別說場面話,暗地里你都不知道罵老頭子幾回了。」
「冤枉。」
「說實話,為什麼給我這些?」
「我說的是大實話啊,接下來我打算閉關,好好研究師父留下來的《毒經》,那方面我始終學得不好,師父很是懊惱。」
「你管他懊不懊惱,依我說,學救人本事才是正道,研究毒物做啥?」
「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不是認得莫核散,我也救不了四皇子。何況這是師父的遺願,身為徒弟有義務完成。」
此話合情合理,呂尊再阻止就沒天理了。「好吧,這個我收下,但師叔不會讓你吃虧,會算紅利給你。」
「好啊,祝師叔生意興隆。」
呂尊抓起筆桿敲她一記。「咒誰啊?你師叔是開醫館的。」
她呵呵一笑,離開呂尊的屋子,卻發現瞿盈盈在外頭等她。
「公主有事?」
「談談?」她指指自己屋子。
子瓔隨她進屋。剛落坐,瞿盈盈連杯水都沒給倒、直接進入正題。「秋娘子,你想與羲哥哥和離,還是自願為妾?」
「是相公委托你問的?」
她可以說謊,但她沒有,她是個磊落女子,不喜歡搞手段。「羲哥哥不知道這件事。」
「既然如此,公主為什麼覺得自己有權替他做這件事?」
「父皇想籠絡鎮國公府和靜王府為四哥的助力,若我與羲哥哥成親,此事能成。」
「在你眼里,相公只是枚平衡朝政勢力的棋子。」
「不是這麼說的。在來之前我也猶豫過,畢竟羲哥哥的名聲太『響亮』,因此父皇有這個想法時,我是排斥的,但在見過羲哥哥,與他相處這些時日之後,我認為我們可以當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夫妻。」
「婚姻不是單方面『認為』就能成就的,你應該先問問相公的意思。」
「不管問不問,從小到大只要是我想得到的,最終都能順心遂意。」
子瓔眼中光芒暗下,她知道對方說得沒錯,瞿盈盈就是個有女主光環的人,但她不想認輸。「如果如你所言,公主就不必找我談,直接與相公表明心意便是。」
瞿盈盈頓了一下,皺起眉心,咬緊下唇。她……可以退而求其次。「我允許你為妾,只要你不使手段不爭寵,我保證讓你平安終老,一世富貴。」
「我當正妻不好嗎?為什麼要因為你的允許,自貶身分?」
「不必頂嘴,這對你沒有好處。」
深吸氣,子瓔淡淡笑著。「有個姑娘名喚柳嬌,她的父親是一方富商,為四皇子所用,這段時日為四皇子添了許多助力,因此柳嬌經常在此進出。她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並且說得更明白也更強勢,她清楚地點出我的不足,以及我與相公不匹配的十大原因,她認為我應該知難而退。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我說這件事的決定權在相公手上,請她直接去找相公談。然後今年初,她出嫁了,听說上花轎時哭花了臉。」
「你是在炫耀?」
「不,我是在點出問題本質。如果相公喜歡你,他自然會為了你而放棄我,即使我是天上仙女,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奔赴愛情。如果相公不樂意當平衡勢力的棋子,對你又沒有太多懸念,當然會拒絕這種事。所以你來找我,實屬不智。」
瞿盈盈咬唇,她沒想到秋娘子這麼難應付。
「父皇知道是你救了四哥,也覺得這樣做對你不公平。如果你堅持不願為妾,可以選擇和離,回京後父皇會封你為郡主、賞食邑,有這個身分,你想嫁誰都行,並且此生衣食無憂。」
「首先我已經嫁給慕容羲,再者衣食無憂我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
「我知道你心有志向,若你想開醫館藥鋪,我能成全你,宮里只有醫女,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代替父皇承諾,讓你進宮當太醫。」
子瓔想笑,突然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女主,而是男主的娘,她正拿著空白支票等著自己填,要不要填個天文數字啊?
見她遲遲不語,瞿盈盈又道︰「羲哥哥願意用功勞換得清你母親死亡的真相,如果你點頭,我保證讓凶手會受凌遲之苦,替你親娘出氣。」
真的很心動啊,有錢有名有權勢有工作,連娘親的仇都有得報,這麼好的條件只要……
讓出喜歡的男人,實在太賺了。
不過很抱歉,她的愛情不標價。
「若相公喜歡你,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得到他;如果他不喜歡你,就算他與我和離,下一個女人也未必會是你。」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說吧,給一句準話。」
準話是嗎?子瓔靜靜看著她,許久後咧唇一笑。「我不。」
瞿盈盈猛然吸氣,強壓怒火。她已經夠卑躬屈膝,卻不料秋子瓔如此不識好歹。「你就不能為了朝廷犧牲自己?」
「如果四皇子需要靠我的犧牲才能坐穩龍椅,這樣的皇帝不值得支持。」
「這麼固執對你有什麼好處?」
「公主知道嗎,有兩件事千萬不能做。第一,用自己的嘴巴干涉別人的人生;第二,靠別人的腦子來思考自己的人生。我還有事要忙,不打擾了。」丟下話,她站起身來。
「你這是在為難羲哥哥,難道你希望羲哥哥為你抗旨受罰?」
所有的話她都可以慰回去,只有這句……不行!
誰讓皇權大過天,誰讓一旦違抗就是生死大事。瞿盈盈不能代替慕容羲逼她和離,同樣的,她也不能代替慕容羲決定,是否違逆皇命。
子瓔不接話,低頭走得飛快,臉上依舊帶著笑意,只是心中波濤洶涌,層層大浪幾乎要將她淹沒。
月亮門前,墨雨擋在前方,子瓔抬頭,迎上他的視線。他眼底有著陌生的情愫,彷佛有什麼東西即將月兌僵而出。
「如果秋娘子願意,我帶你離開。」
「你希望我不戰而降?」她不認輸、不退讓,除非是慕容羲做出決定。
「對手是皇上,除了降,你沒有第二條路。」
「或許我偏偏有這等本事呢。」
他沒接話,黯然了神色,輕輕搖頭。
子瓔撇下他,沖回自己家里,背起蘿筐飛快往外走。
「秋娘子要去哪里?」吳嫂子問。
她壓抑哽咽,假裝無事。「去山上采藥。」
她很傷心,走得飛快,她知道墨雨說的是大實話,也知道自己選了條很爛的路。
笨吶,明明點個頭就可以輕易得到好處無數,她卻選擇撞得頭破血流?但……她是真的不想啊,不想放棄最後的掙扎。
她沒有心情找藥,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崩潰。
這座山,她早已熟門熟路,哪里有洞、哪里有崖,哪里有慕容羲帶她設下的陷阱……閉著眼楮都能找到。
這里是他們的游樂場,她曾經驕傲地說,就算敵人武功蓋世,但到了她的主戰場,也只能被她吊打。
她喜歡自己的地盤,這里能治癒她所有不安。只是……今天失效。
來到熟悉的山洞,她曾和慕容羲在這里躲雨,她在這里跟他說了《西游記》。
他問︰既然孫悟空有肋斗雲,為什麼不直接帶著唐僧一翻三千五百里,奔赴西天取經?
她回答︰成就唐僧的不是經書,是取經的道路,沒歷過劫就成不了仙。
她談的是人生道理,他卻跟她講愛情。
他說︰艱險劫難困擾不了我,從來成就我的,只有你。
听著這樣的話,她如何能不陷入他的網?
曾經,她認為自己有機會翻轉原著設定,哪曉得最終還是作者無敵。
窩進洞里,上回堆積的樹葉已經枯黃,最近天未落雨葉子一壓就碎,劈劈啪啪的碎裂聲听在耳里,好像碎的是她的愛情。
始終不肯離眶的眼淚終于淌下,她抱緊自己放聲大哭。
曾經她相信,當結果不如她意,自己有本事瀟灑轉身,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自己沒有那麼無所不能。
鋪天蓋地的委屈將她淹沒,她怨恨一場愛情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怨恨作者沒有良心,把她搞得那麼悲慘。
大概是咒罵太過惹惱作者,于是作者惡意地讓她的悲慘更上層樓。
許久沒下的雨突然自天而降,稀里嘩啦澆透整片森林。山嵐升起,一片朦朧美景,她卻彷佛看見作者在對她比中指,嘲笑道︰繼續罵吧,看看是你有本事,還是我更強大。
哭著哭著她笑了,像個瘋子似的。
雨越下越大,空氣又濕又冷,鼻息里全是泥土的腥味兒,子瓔雙手環抱自己,用體溫向自己證明,失敗尚未來臨,不該解甲歸田。
然而四周襲來的寒意卻像在冷眼奉勸——早低頭、早輕松。
心情起起伏伏,眼淚落落止止,本以為這場雨下不久,她幻想慕容羲自雨幕中穿梭而來,拯救她于困窘,誰知雨一路下到深夜,暗自期盼的那個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不等了,丟掉幻想,她離開山洞冒雨歸家。
下山的路好滑,她摔了幾下,撞出無數青紫瘀斑,沒哭的啊……沒有觀眾的眼淚多余且廉價。
她咬緊牙關踉踉蹌蹌回到家,站在大門外的她,一身濕、滿身泥。
最後一次幻想,幻想那個男人像無頭蒼蠅似地在院子里來回繞,想像下一刻他就要推開大門往外跑。
一、二、三……她強忍寒意,站在門口,給自己的幻想落實時間,但是她一路數著,沒數出想像中的場景,卻數出自己的眼淚和傷心。
真是的,讓別人據巴掌不夠,自己還要揭幾下來湊,這不是自虐嗎?
推開門,家里一片漆黑,吳嫂子已經回家,那阿羲……
傻瓜,肯定在隔壁,最近他熱衷和瞿盈盈研究大理寺的案子。舉目望去,缺乏人氣的屋子比剛來那時更淒涼。
是啊,不管她在瞿盈盈面前多逞強,命運不把阿羲往自己這里推,她就半點也沒轍啊。
模進廚房、燃起蠟燭,大鍋里有吳嫂子燒好的水。
很累,全身疫痛,她還是一桶桶提著水,洗掉滿身泥巴。
超餓的,但頭暈得厲害,她懶得做飯,隨意喝兩口冷茶,往床上撲倒。
她以為滿月復心事會讓自己久久無法入睡,但錯了,她一下子就熟睡,直到半夜渴醒,才發現全身發熱,她病了。
蠟燭尚未熄滅,下床就著壺口咕嚕嚕,咽下苦澀茶水,與此同時,她發現手腕處有一條條紅色絲線朝手臂蔓延。
居然是在這個時候顯現……這算是上帝關了她一扇門,便為你開一扇窗?不,這都是為了劇情吧,這個時間點剛好讓她離開……
無力輕笑,她為自己把脈,嗯,確實受風寒了。
不怕的,旁的沒有她家藥丸多。只是想起上次生病,那個煮藥熬粥、想方設法嫗出化釉丸的男子,鼻頭不禁微酸。
扶著桌沿牆壁慢慢走到制藥室,找到藥丸,卻沒有水了,只能仰頭干咽。
不怕,她會好的,明天一定要痊癒,那麼就沒人知道她傷心過,她依舊是驕傲自信的秋子瓔。而瞿盈盈口中的聖旨,從來沒有嚇倒過她。
想到這里,她又抓出一把藥丸塞進嘴里,死命嚼、用力嚼,苦澀藥味在唇齒間蔓延、侵蝕了知覺。
想吐,但她不允許,她非要好好的,她的脆弱不見客。
嘔……忍不住還是吐了。
不許,再抓一把、再塞滿嘴巴,死命嚼、拼命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