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太白湖的漁季還沒過,但楊樹村已有不少人留在了村里,幫忙陳家的造紙大業。
這麼多人一齊栽下去忙同一件事,陳家也沒有管人的經驗,難免就會有些混亂。
有的聊天聲快掀翻屋頂;有的做錯了程序也不明白,一錯再錯,徒然浪費原料;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只是跟著其他人這里動動那里模模……即使秦襄兒讓大伙兒分工明確,但細瞧上去的確缺了點秩序與精確,不像個正規做事的地方,反倒像是鄉親們聚集起來忙事兒而已。
當蕭遠航帶著許大娘來到陳家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場大雜愴似的忙碌。
「我的天啊,這是在做什麼?村里辦流水席都比這些人齊整啊!」許大娘是船廠管事,自認見的事多了,但每個人都忙得像無頭蒼蠅的情況還真是少見。
蕭遠航沒有回答,他就是猜到會有這種情況,才特地帶許大娘來。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尋著秦襄兒,沒一會兒就看到她站在一個嬸子身邊,輕聲細語的教那嬸子檢視樹皮該清理的地方,但一下子又看到她飛奔到另一個大叔身邊,阻止他將沒曬干的樹皮搬走。
苦笑著搖搖頭,看來是沒人有空理他了。蕭遠航逕自倒了兩杯茶,一杯先給了許大娘。
許大娘覷著他,一邊喝茶一邊笑得很詭異。「這里倒像你自家了?」
蕭遠航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應這無聊的打趣,而後領著她來到秦襄兒身邊。
「喝口茶吧,你也累壞了。」他將茶端給了秦襄兒。
「謝謝。」秦襄兒本能的接過,喝了一大口,此時才反應過來端茶給她的人,那聲音好熟悉,當即嗆了一下,猛咳起來。
蕭遠航想替她拍拍背,但人群前這動作實在太親密,他一時手忙腳亂起來,還是許大娘看不下去,伸手替秦襄兒在背上順了順,後者才緩過氣來。
「你怎麼突然來了?」秦襄兒以為最近是捕魚季,他們船廠應該很忙呢!而後她又很快看向許大娘。「大娘也來了,歡迎歡迎,真抱歉我們這里正忙著,沒有出去迎接你。」
「可不是我嗎,也許久未見你了,真是越來越漂亮,想不到你與我們船廠蕭師傅還有這種緣分呢!」許大娘見到秦襄兒就笑了,初見這姑娘時她還一臉惶恐,強自鎮定的將小舶帶離拐子呢!
秦襄兒小臉微熱,不過還是鎮靜地問道︰「大娘大老遠來這里,是有什麼事嗎?」
她心中有種隱隱的猜測,而這猜測也讓她內心七上八下起來。蕭遠航……該不會是帶著許大娘來提親的吧?但他應該知道現在家里忙著造紙,怎麼會選這種時候來……
「讓他跟你說吧。」許大娘賣了個關子,指了指蕭遠航,笑得曖昧。
秦襄兒更緊張了,目光都不太敢直視他。「蕭……蕭大哥,這是……」
蕭遠航也不知有無看到秦襄兒不太自在的神情,卻是直言道︰「陳家要用來造紙還是太小了,你們要趕上範老爺交貨的期限,勢必要蓋一間作坊。我知道你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便將許大娘請來。許大娘是船廠管事,規劃一個作坊輕而易舉,就是管人也很有一套,你在這方面有什麼問題,盡可以請教她。」
「原來不是……」秦襄兒隨即住了口,臉微微一僵,但很快她便把這種失落壓抑下去,沉默下來細品他說的話,明明該高興的,可是這種高興總覺得少了什麼,這種忽高忽低的心情,讓她幾乎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好。
對上了他認真的眼眸,秦襄兒頓時笑了出來,無論如何,他總是為了她好,帶許大娘來當真是幫了大忙!
「蕭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正缺個人問!你看這院子里亂糟糟的,我頭都大了……」秦襄兒連忙尋人喚來了曹秀景與陳大力。
陳氏夫妻來了之後,秦襄兒鄭重介紹了許大娘,曹秀景與陳大力大喜,當即便領著她參觀現在陳家里所有人的工作情況,彼此都很有默契的不讓年輕人跟著,讓小倆口有機會獨處一下。
蕭遠航也好幾日沒見秦襄兒了,心里著實想念,心知她不可能帶他到她的閨房里,這院子里又人聲鼎沸的,于是他拉著她出了後門,反而這院子之外倒是清淨,一個人都沒有。
「你方才原以為我帶許大娘來是做什麼的?」蕭遠航單刀直入,深深地看著她的眼,他可沒錯過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
秦襄兒自然不會說,只把目光移開,支支吾吾地道︰「沒什麼……不就是來做客的嗎……」
「我以為……」他眼帶促狹地看著她。「你看到許大娘,會認為她是來替我提親的。」
這無疑胸口正中了一箭,秦襄兒低下頭來,覺得自己臉紅到都可以燒鍋了。可這家伙偏偏就是不依不饒地瞅著她看,火辣辣的視線簡直要穿透她整個人,最後她受不了,跺了跺腳掉頭要走。
「別走!」
蕭遠航連忙拉住她,但可能太急了,她一個不小心沒注意,身子一歪就撞入他懷中,然後他就不放手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來提親,甚至恨不得明日就成親。」他環抱著她,下巴頂著她的腦門,聲音有些悶。「可是這鎮上的也不知是什麼習俗,提親居然還要看吉日,最近的好日子在八月,所以還要等一陣子。」
「誰等你呢!」她埋在他懷中,哼了一聲。
「那可不成!你不知道,現在楊樹村的村民見到我都是既熱情又興奮,我想這是他們都把我當成楊樹村的姑爺了。」蕭遠航頗有些不要臉的說道。
雖然這是事實,但秦襄兒可不想助長他的氣焰,小臉終于從他懷里抬起,不服氣地道︰「我們村子里的人一向好客,對誰都是這樣的!」
「是嗎?」他瞧她可愛,心里真是喜歡極了。現在角度正好,趁著四下無人,低下頭就想偷個香,想不到這時院子里卻傳來呼喚的聲音。
「襄兒!襄兒丫頭你在哪里?」
叫人的听起來是張大娘,秦襄兒連忙把蕭遠航一推,他心中遺憾之余也不敢再魯莽,松了手就讓美人兒離開懷中。
秦襄兒連忙整整微亂的衣物及頭發,一邊大聲回道︰「張大娘,我在這兒談事呢?怎麼了?」
張大娘的腳步聲來到了後門,接著打開門,見到兩人獨處還微微一愣。不過小倆口衣著整齊,彼此之間站得還有幾步距離,便放下心來說道︰「你們在這兒啊,襄兒丫頭,秀景找你呢!說今日有貴客來,想請你上灶煮幾道好菜招待客人。」
「我就來。」秦襄兒點了點頭,還故作禮貌地朝蕭遠航頷首示意,就要跟著張大娘離去。
蕭遠航看著她的背影,不由嘆道︰「看來,這作坊得快點成立才行。」
秦襄兒腳步一停,回頭問道︰「為什麼?」
蕭遠航上前一步,相當慎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樣就能把這些老愛打岔的鄉親們集中在一處,不會在家里來來去去,打擾我們的好事。」
秦襄兒瞪大了眼,想不到他竟如此輕佻,卻見他話說完還是一臉沉穩,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入了屋子消失不見,好像方才那番話是她的幻覺似的……
難道以前她所認知的那個沉默的長工,是她誤會了什麼?
有了許大娘的規劃,一切好像就有了方向。
陳家在接近村口的地方買了一塊寬敞地方建作坊,另外村長也組織村民修路,至少讓牛馬車能進得了村,以後運送紙張才不會出問題。
建作坊不同于蓋房,不需要砌屋牆,只需要堅固的柱子及屋頂、灕漿及抄紙的水池、蒸煮烘干的爐灶,剩下的就是廣大的曝曬場,所以蓋起來相當迅速,林二郎有建房的經驗,因為感激陳家,隨即將此事大包大攬下來。
院子里終于清淨了點,剩下幾名漂洗、樹皮、曬樹皮的婦人,現在秦襄兒還沒讓他們正式開始蕩料入簾,只先選了幾個心靈手巧的村人,讓他們拿些原料及竹簾練習,以後會派上大用場。
陳大力一家子這陣子也能松口氣了。
傍晚時,村人們陸陸續續歸家,難得家里沒有外人了,加上天氣漸熱,秦襄兒便下廚做了幾個涼拌菜,還有朱嬸子家送的鹵豬頭肉,搭配放涼的紅薯白粥,唯一一鍋冒熱氣的是今年剛出的春筍臘肉湯,這樣清爽卻不失豐盛美味的一餐,讓眾人吃得心滿意足。
膳畢,一家四口便坐在院子里乘涼,曹秀景有感而發說道︰「遠航也真是有心了,還特地找來許大姊,有了許大姊替咱們打理清楚這一大堆事,好像一切就順暢起來,否則再這樣亂下去,難保咱們造紙的秘方不會泄露出去。」
陳大力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不過秦襄兒卻有不同看法。「景姨多慮了。造紙最關鍵的是木漿的比例,還有一些蕩簾的技巧等等,這些都在我腦子里。當年我在京里和大師傅學造紙,那講究的光是中間的工序就有一百零八道,比起來我們還是太簡單,日後必然要再加強,不會那麼容易被人學去的。」
她頓了一頓,又道︰「何況,現下作坊蓋好,供應的只是我們與範老爺第一次合作制出的紙,算是初試水溫。過了今年,咱們改為分成的方式,所要的紙數量大增,說不定光我們楊樹村里的人手都不夠用,還得去聘請外面的人呢,一天到晚擔心泄密,那覺也不用睡了。這保密的部分,許大娘有特別關照過,我們已經知道怎麼做,小心執行就是,可以未雨綢繆,可別杞人憂天了。」
「你說的是啊!我們兩個老的活了這麼多年,還沒有你一個小姑娘通透。」陳大力笑了起來,也覺得這陣子內心惶惶,現在總算能放下松口氣了。
「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們可能得先商討一下,自家人有個底。」秦襄兒突然語氣正經起來。
曹秀景原本倚著躺椅,現在也坐直了起來。「襄兒丫頭你說。」
「那就是關于利潤分成的事。」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所以越是關系到利益,就越要說清楚才是。
秦襄兒頗為語重心長地道︰「我們造紙的主要原料是楊樹,但楊樹林是村子里所有人的,只緊著我們一家用了也說不過去,但要我們把那麼大片楊樹林買下來更是不現實。現在沒有人說,是因為產量還不大,但日後咱們做大了,只怕就會有爭議,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將日後作坊的分成撥一些用來建設村子,不管是蓋村學也好,修宗祠也好,買樹苗也好,終歸是一份心意。」
「是了!襄兒丫頭你這提議確實要緊,我們都忽略了這一點。」曹秀景被這麼一提醒,隨即也想到了另一方面。「前陣子那麼混亂,錢都不知道花哪里去,看來我得把以前做帳那一套重新撿起來了,有了清楚的帳目,才不容易引起紛爭。」
陳大力輕輕拍了拍曹秀景的手背,憐惜她又要多辛苦了點,在心中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將這作坊管好,總不能都靠著女人吃飯。
秦襄兒見他們夫妻和睦,不由有些羨慕,心忖自己日後與蕭遠航成親,就算無法只羨鴛鴛不羨仙那麼夸張,至少也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陳氏夫妻倒沒發現這丫頭心思飄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彷佛用眼神溝通好了什麼,于是曹秀景咳了兩聲清了清喉,說道︰「襄兒丫頭啊,既然你提到分成的事,那麼景姨與姨丈這里也有話要說。」
秦襄兒這才回過神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景姨請說。」
曹秀景又看了看陳大力,見他堅決地點了點頭,方道︰「遠航只怕不日就要來提親,你嫁出去總是要有嫁妝。這造紙是你的手藝,範老爺更是你去談的生意,我們就想著,這作坊以後就當成你的嫁妝,除了方才你說要分給村里的那份收益,其他都歸你。至于我與你姨丈,就和其他村人一樣,就是幫你工作的人,有一份固定的工錢就好……」
陳大力也有些靦腆地道︰「雖然那些人情世故我不太懂,不過我也知道姑娘嫁出門了,沒有嫁妝容易被人瞧不起。咱們陳家太窮,不能給你什麼,那至少你自己掙的,我們不能貪圖。」
秦襄兒沒想到曹秀景與陳大力竟舍棄了一切利益,要知道造紙作坊發展起來,為富一方都是可能的!足見他們當真把她當親人,疼愛到心里了,才會為她著想到這個地步。
「景姨……」一時問,秦襄兒感動得都有些說不出話來。等到她噎下喉頭的酸意才說道︰「我一開始便說過,把這造紙的行當做起來,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讓家里好過些,讓村子里走出貧困。如果成了我的嫁妝,那我這些初衷不就全枉費了嗎?景姨及姨丈的說法,我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兩位長輩還待勸些什麼,秦襄兒卻截過話頭。
「我已經和蕭遠航提過,以後我是沒有嫁妝的,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如果他是那種貪慕錢財的人,我也不可能嫁他了,所以這樣的事,景姨與姨丈以後別再說了。」
「可是……」曹秀景瞧她堅決,便換了一個方式表達。「這作坊的分成,總要有個說法的。」
「自然是全歸了陳家,我姓秦,出嫁怎麼能拿陳家的錢呢?應當是我在作坊工作,拿工錢就好……」
曹秀景嘖了一聲。「你這丫頭,這時候又外道了!」
就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福生突然嚷了開來。「唉呀!一人一半不就好了?可別吵架了!」
三個爭執不休的大人齊齊一滯,看向了一臉懵懂的福生,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半晌,不知誰先嗤了一聲,結果一起笑了出來。
曹秀景邊笑邊搖頭,「這時候我們幾個大人,反而不如小孩了。」陳大力很是贊同這話,想了想不由說道︰「罷了,咱們都是一家人,誰都不要外道。以後作坊的收益捐給村里兩成,其余的我們陳家與襄兒一人一半。也就是說,作坊的四成收益,就是襄兒的嫁妝。」
他知道秦襄兒一定又要推拒,連忙搶白解釋其中緣由。
「襄兒丫頭,這造紙之事,我與你景姨也只是學了個皮毛,日後要做新紙還得由你來,光是這一點,你拿四成收益便不虧心。況且這作坊有你一份心血在,我們會的一切都是你教授的,這是你的功勞,以後我們造紙遇到什麼困難,還是要向你請教的,所以你的分成定然是名正言順的。」
秦襄兒聞言,心知再推拒就傷感情了,橫豎她已經把陳家人當成至親,若是以後陳家有難,她也不可能不幫忙,所以這收益無論誰拿了,似乎也無甚差別。「那我的嫁妝,以後就麻煩姨丈與景姨了!」
楊樹村的村民們眾志成城,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造紙作坊就蓋好了,落成那日全村的人幾乎都來了,燃鞭炮灑糖果。
陳家也不小氣,擺了席面請全村的人吃酒,村子里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就連以往老在村子里挑事的吳春花現在也全消停了,提到陳家就是不住的贊其仁義,讓林二郎一家子能度過這個險些斷糧的一年。
蕭遠航自然也來了,村子里大伙兒對他一如既往的熱情,這次不只許大娘來了,他甚至將範老爺都領來。
範老爺親自看過新的造紙作坊,也檢驗過最近造出的一批紙,不由對這紙的未來信心大增,便建議村子里的人將這紙坊取個名字,日後這紙的出處也有個來由,若是真做出名聲,就算遇到仿效,以後人家可是認名不認紙的。
于是經過村子里的人熱烈討論後,「太白紙坊」正式開工。
有了許大娘的幫忙,作坊很快的步入正軌。
坊里分成了五大部分,一部分是用來浸泡樹皮材料的水塘;二是蒸煮及搗爛碎料的地方;三是蕩料入簾的區塊;四是焙干紙膜的地方;最後是外頭的大廣場,曬著各種材料及濕紙膜。
每個部分都有一個負責的領頭,村民們分工明確,也訂下了作坊的獎懲規章,再加上除了工錢外,做得好的人還有額外賞銀。
陳大力是作坊主事人,曹秀景接下了帳房,所以監督大伙兒工作兼巡邏的事就讓村長請了村里兩位處事公平名聲好的村民擔任,如此整個作坊的秩序就建立起來,再也沒有先前的混亂。
其中的關鍵人物秦襄兒,因著要出嫁了,所以大伙兒都有默契的不讓她勞動。
不過她也不是吃白飯的,這陣子她關在家里,又開始搗鼓起新的紙來,想在自己出閣前幫村子里留下更多的財產。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太白湖的水也漸漸退去了,範老爺一向是在太白湖消失後就離開,太白紙坊交出了最後一批紙,終于可以暫時松口氣。
村民們這幾個月過得無比充實,村子里多了個作坊,多了一條平坦的大路,已經沒幾個人去打魚補網了。
之後就是秋收,又是一筆收入,再來作坊會重新開工,為未來更大的需求囤貨,迎接範老爺再次的到來。
在秋收之前,曹秀景與陳大力關在家里算帳,範老爺給的是銀票,所以他們還托蕭遠航去沔陽城里換成了銀子,銀子再換成碎銀,才有辦法發給村里的人。
「我的天啊!我不會算錯了吧!」曹秀景揉了揉眼楮,再模了模尚未換成碎銀的幾錠銀錠子,心跳到現在還撲通撲通的,怎麼都緩不下來。
陳大力的表情也都僵硬了。「如果零頭不算,範老爺總共給了八百兩,扣掉蓋作坊、添購造紙的用具,還有作坊落成那天吃的席面,花去了八十七兩。村子里鋪路我們贊助了十兩,再扣掉這陣子每個人的工錢總和是兩百二十三兩,我們還要捐給村子里兩成,剩下的與襄兒丫頭平分,那我們家可以分到是……」
秦襄兒早在心里算好了,「是一百九十二兩,姨丈。」
曹秀景激動了,她搖著陳大力的手。「一百九十二兩啊!自從咱們家生意失敗回村,我就再也沒有看過這麼多銀兩了,而且是完完全全屬于我們家,不打折扣的……」
陳大力也激得得不輕。「我們可以讓福生上學堂了!還有還有,我們買得起船了……」
曹秀景笑哼了他一聲。「還買什麼船呢?作坊里的事都做不完了,難道你還想去捕魚?」
陳大力憨笑起來。「那至少以後襄兒丫頭嫁出去,咱們要去沔陽城看她的話,有艘船也方便嘛!」
曹秀景也意會過來。「是啊是啊,那船得買!啊,牛或騾馬也得買一匹,以後去鎮上搭車送貨都方便……」
夫妻倆聊得熱火朝天,秦襄兒在一旁看著,雖正在教福生念詩經,以趕上小舶的進度,但心里也不免暢想起楊樹村日後繁榮的模樣了。
這天下午,村子里的銅鑼敲響了,這一般是村長有要事通知全村,所以很快的所有人就趕到了廣場。
村長一家家的數過去,見差不多每家都來了人,才滿意地點頭。
「村長,發生什麼事了?這急急忙忙叫我們來,我午睡呢,褲子都穿反了!」
「麥子才剛收,不會是要加稅了吧?」
村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起來,听得村長好氣又好笑,他拍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
「都給我靜一靜,听我說。」
終于每個人都閉上了嘴,還有的人神情茫然。
看著這些純樸的村民,村長也不由樂了。「你們啊,這幾個月在造紙作坊里忙活了那麼久,工錢都不想要了?怎麼看你們都不著急的樣子?人家範老爺一送錢來,陳家就通知我叫大家來領工錢啦!等會兒散了,大家就自去陳家領工錢,記得誰上工的誰領錢,要蓋手印的,可沒有代領這回事。」
當然,村長這麼說也是為了杜絕一些做公公婆婆的人想掌控孩子的金錢,就倚老賣老的去把錢給領了來,或是有些丈夫自做主張領了妻子的錢,或者妻子拿走丈夫的錢等等。每個村子里總有些不講理的人家,楊樹村也有,只是不嚴重罷了,要知道陳家工錢給的不低,萬一引起家庭糾紛就不好了。
話聲一落,有那麼一瞬間的靜默,然後人群中就爆出了喜悅的歡呼。
「前兩天才把紙送出去不是?我們以為沒那麼快嘛!」
「陳家那般仗義,有好事都沒忘了村民,怎麼也不會賴帳啊!我們急什麼?」
村長不語,讓村民們先將這一陣激動發泄出去。其實他自己在拿到陳家送來的豐厚工錢時,手一抖差點都沒接住。
陳家仗義,的確仗義,村長年紀不小了,並沒有去作坊工作,只是在這陣子給了他們一點方便,同時替他們召集人手造房鋪路,再跑跑衙門,陳家雖沒給他發工錢,卻還是給了他一筆酬勞,他這輩子都沒有一次賺過那麼多銀子。
待眾人聲浪漸小,村長又道︰「還不只如此。陳家說,以後作坊賺的銀兩,都會每年捐出一定比例建設村子,所以作坊賺得越多,村子日後就越繁盛,在坊里工作的人可不能偷懶了。」
「首先要蓋的就是村塾,你們偷著樂吧!陳家不收束修,以後大家的孩子都有書念了,也不用大老遠的跑到鎮上。咱村子里還自己造紙,文房四寶里最貴的部分都替大家省起來了,大家要記得陳家的恩情啊!」
「那是那是,我們一直把大力當兄弟啊!」
「秀景和我們是鐵打的交情,他們陳家這麼幫我們,以後陳家有什麼事,我們能幫的也絕對不會躲啊!」
村長知道村子里大部分村民還是很有良心的,于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提醒了眾人一句。「大家想想,這個造紙作坊能蓋起來,功勞最大的是誰?大家口口聲聲說著陳家,卻也不能忘了這個人啊……」
說起這紙的花樣,秦襄兒其實有許多想法,比如她找來了能染色的薯萇,試著以水為媒介,在紙膜上留下流動的紋路,便是著名的流沙紙;或是在顏料里摻上蠟,然後直接上色在做好的紙膜上,待紙制出,經過打磨,就成了色彩鮮艷均勻的粉蠟箋。
最復雜的當數瓷青紙,要用制作青花瓷的顏料把紙先浸染上色,然後用水洗發色後再重新浸染,前前後後十來次,最後能造出深靛青色的紙。
這種紙通常是用來抄寫佛經,以泥金書寫,莊嚴而又穩重。而青花瓷的顏料,只有少數幾個地方有產,江西景德鎮的土料偏灰,秦襄兒認為最適合的是顏色偏深藍的浙料。
如今陳家也有船了,沿沔水、長江至杭州順流而下並不用太久,範老爺就住在那兒,還能請他幫忙,買原料也是方便的,所以她便將瓷青紙也納入來年的新紙品項中。
至于那些灑金箔、灑銀箔的紙,目前楊樹村的太白紙坊還負擔不起如此大的成本,所以她壓根沒考慮。
秋收過後,繳完了稅,蕭遠航馬上請來許大娘,到楊樹村提親了。
為表慎重,蕭遠航連小舶都帶來了,兩個兄弟一進門就被迎到正堂,排排端坐在那里,表情一般的嚴肅,讓陳氏夫妻和許大娘看了都一陣好笑。
至于被提親的秦襄兒,自然是要回避了。不過她這輩子第一次被提親,如不出意外,應該也只有這次了,不免相當好奇,所以也沒有走遠,就躲在正堂的側門邊偷听著。
「我這遠航賢佷啊,儀表堂堂你們也是看得到的,做事又勤快仔細,為人更是沒話說,一身的正氣,雖然話不多,但這樣的人才可靠嘛!」許大娘可不認為自己是老王賣瓜,她是真的欣賞蕭遠航,要不是自家沒有適齡的女兒,她都想招他做女婿。「他大概是在三年多前搬到咱們沔陽城的,來的時候那叫一個灰頭土臉,可是他進了我們船廠後,那一手造船的本領真不是吹的,半年時間就成了大師傅,還能在沔陽城買下一座院子。所以襄兒姑娘若是嫁到蕭家,吃穿肯定是不愁的,我們今天來到這里,搭的還是遠航賢佷自家造的大船呢……」
陳氏夫妻這還是第一次听到蕭遠航的家底。以前只知道他是造船的,衣著也不遐遢,弟弟還能上學堂,代表家境就算不富裕至少也不差,橫豎有個正當營生。
要知道造船師傅在這一帶可是很受尊重的,說是在街上能橫著走都不為過。當初一直以為他是鎮上的人,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沔陽城里的人,所以陳氏夫妻對于把秦襄兒許配給蕭遠航一直都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也就是相信她嫁過去不會吃苦,現在一听果然是這樣,臉上的笑容也就更大了。
然而,許大娘話鋒急轉直下。
「不過就是有一點,遠航的父母過世了,所以家里是沒人主持的,小舶今年才六歲,等到他讀書有成,至少也要十來年時間,這個……」
也就是說,要養著個小拖油瓶就是了。
陳氏夫婦對視一眼,曹秀景笑道︰「我們早就認識小舶,甚至小舶還跟福生玩得很好,和襄兒也很親近,又哪里會計較這事?何況也不是養不起,這件婚事我們是應下了。倒是許大姊你提到遠航父母雙亡這事……」
許大娘的心提了起來。
曹秀景嘆了口氣。「其實襄兒的父母也過世了,這麼說起來這兩個孩子倒是同病相憐。只是如此一來,他們成親時就無人主婚了……」
許大娘松了口氣,正待開口,蕭遠航突然插話道︰「景姨放心,男方這里,我自有安排。至于女方這里……」
他眼角余光看向了堂屋的側門,這時一只玉手悄悄伸了出來,指了指陳氏夫妻,于是蕭遠航便把話說完,「我想襄兒應該會希望由陳叔及景姨為她主婚。」
「這……」曹秀景與陳大力微微意動起來,他們早就把襄兒當自家女兒,自是有這個想法的,只是不好宣之于口。
側門里的玉手又伸了出來,比了個一。
蕭遠航福至心靈,直接勸道︰「對襄兒而言,景姨一家是她唯一的親人,除了你們別無他想。」
余光瞥見福生居然被那玉手由側門推了出來,他又自然而然地說道︰「要不是福生太小,說不準還能背姊姊出門子呢!現在只能當送嫁的童子了。」
陳氏夫婦听得內心感動,還沒有反應,莫名其妙被推出來的福生卻是听得清楚了,連忙大聲說道︰「我背得動姊姊的!我要背姊姊!」
他現在性格已經開朗很多,又是在自己家里,不怕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了。
詎料,原本還乖乖坐著的小舶一听,連忙搶話道︰「我也可以背襄兒姊姊!」
「那是我姊姊!」福生不甘示弱。
「那是我嫂嫂!」小舶也擺開架勢。
「還不是!」
「很快就是了!」
瞧兩個小的吵成一團,曹秀景原本還動容不已,被他們這麼一打岔,什麼感傷的情緒都沒了,哭笑不得地道︰「若是等你們背得動襄兒,襄兒都要熬成老姑娘了,你們蕭大哥可不依。」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曹秀景眼下輕松了,也有心情打趣了,便問著蕭遠航說道︰「遠航,你是怎麼知道襄兒在想什麼的?好像她就在旁邊似的,次次都能說準了她的心意?」
蕭遠航心忖,不就是在旁邊嗎?不過這話他不好說,只能把目光又悄悄的移向側門。
這回大家都看到他的眼神了,也齊齊望了過去,就見到原本伸在門外拼命搖的一只雪白玉手,突然嗖地收了回去,眾人又齊齊大笑起來。
這樁婚事其實已經定了,現在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陳家按習俗留了飯,還是秦襄兒上灶,許大娘自然心喜地應了。
「上回來你們這里一次,吃過襄兒的手藝,我就惦記上了,今兒個又有機會,自然是要飽餐一頓了。」許大娘自嘲道︰「等會兒你們可別笑我吃太多!」
「不怕的。」曹秀景也笑道︰「遠航和小舶來我們家吃飯,就從來沒在客氣。而且只有襄兒上灶時他才會留下來用膳,要是我來煮,遠航就會找各種理由推辭,他還當我沒發現呢,你說氣不氣人。」
許大娘聞言啼笑皆非。「遠航這真是太過分了,我非得替你罵罵他不可!遠航……咦?他人呢?」
兩個聊得忘我的婦人這才發現,蕭家那兩兄弟早跑得不見人影,小舶應該是和福生玩兒去了,至于蕭遠航嘛,想想他每回來陳家的表現……
陳氏夫妻異口同聲道︰「肯定是去替襄兒燒火了!」
許大娘哎了一聲,「我忘了告訴他,這定了親之後,在成親之前他與襄兒姑娘就不好再見面了。」
于是三人連忙來到了灶房外,果然看到蕭遠航坐在灶口旁燒火,秦襄兒則是剛炒好一道菜。
她用筷子夾了一小口,放到蕭遠航嘴邊,蕭遠航毫不猶豫地吃下,然後贊了一聲好吃,秦襄兒回給他一抹溫柔的笑。
這畫面很是尋常,卻給人一種極為溫馨、極為契合的感覺,顯得這兩人如此登對,一時竟讓人舍不得進去打斷這氛圍。
于是三位長輩又默默退了出來,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有些一言難盡。
「我看也不差這一天吧?」
「是啊,也要吃完這頓才算正式訂親,今天就……」
「就、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