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隔壁開門關門,亦畫緩緩吐氣,對方確實是針對她來的,問題是……她一個無關緊要的婦人,有什麼好值得針對?
亦畫從眼洞前退開,這才發現阿善就站在身後,手頂在牆邊,暖暖的呼吸噴在耳朵邊,兩人靠得很近。
她下意識想躲,可他不退,直接把她圈在雙臂之間。動作分明曖昧,但他的表情卻是一本正經。
濃墨雙眉緊蹙、好看的紅唇拉成一直線,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兩人的動作不合宜。
「你得罪過他嗎?」裘善明知故問,一臉的忠厚,私心里只想要維持這個讓人想入非非動作,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都說不認識了,見都沒見過,怎麼得罪?」
「可你也听見,他的目標就是你。」
不知不覺她被帶偏了,忘記自己還被扣在對方懷抱間,認真思考起問題。「我知道,可我也不明白,在京城時我很少參加聚會,認識我的人並不多,來到渝州後認識的人更少。」
「會不會是你的親朋好友招惹了某人?」他刻意朝舅兄身上引導。
終于,他的引導成功了。
「是哥哥?」
難道哥哥詐死一事曝光,不肯放過哥哥的文官,意圖興風作浪?
很好,終于想起。裘善一句追過一句,持續引導。「你還有哥哥?他當官還是江湖人士?有敵人嗎?或者……他手中握有不利于某些人的東西?」
他的重點在于「東西」,她想的卻是——他們想抓住自己,逼哥哥出面?
「不行,我得給哥哥寫信。」
寫信?舅兄都死了,她的信要寄去哪里?她還有別的兄長?沒有,不可能,那場瘟疫奪走父母性命,她只剩下一個哥哥。
既然如此難道是……天!是彌天大計,所有人都被皇帝、舅兄給耍得團團轉?心髒猛地一挑,無數情緒在胸口翻涌,心中大石頭瞬間移走,他想大笑三聲。
難怪面對死亡,舅兄沒有恐懼只有淡定,淡定地安排好亦畫,淡定地從容赴死。那群跳梁小丑……皇帝不是別無他法,而是藏著後手,等著戰爭過後秋後算總帳。
太好了,就說舅兄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落敗!
「你哥哥住得近嗎?接到信可以盡快趕到嗎?」
回門時,舅兄的決定讓亦畫氣得暴走,因此當時她並不知道實情,直到最近才確定舅兄平安無事,並且能夠連絡得上?
所以舅兄很可能身在渝州?如果是可就太好了,有舅兄助力,孫樺與趙苑金的事他就有了幫手。
他滿腦子盤算,卻沒發現亦畫一頭霧水看他。
實在是他的表情……天上掉金子了?「你在高興什麼?」
回神,他坦白了歡愉,「為小姐高興。」
「為我?」
「一直以為小姐沒有親人,沒想小姐還有兄長可倚仗,那可太好啦。」
咧唇,他笑得滿臉憨。
奇怪,這樣一張臉笑起來應該是桃花朵朵開,應該是春風拂面、教人心蕩神弛,怎麼會是忠厚老實?
「我有親人,你這麼高興?」
「對,小姐開心阿善便也開心。」
這話誠摯得令人難招架,她努力在他臉上找到一絲虛偽,偏偏找不到。亦畫嘆氣,終于發現自己還在對方懷抱里。「可以松開我了嗎?」
他恍然大悟……
很好,連「恍然大悟」他都表現得無比真誠,彷佛從頭到尾他都專注在問題點上頭,不曾發現自己的行為逾越得太過分。
松開手連退兩步,他紅了耳朵和臉頰,垂頭垮肩,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然而在沒人看見的角度里,他的嘴唇上揚,只是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
「阿善沒規矩,小姐責罰吧。」
乖巧、自動認錯的好小孩,誰能忍心下手?「行了,我們快回家吧。」
「不行。」他直覺反對。
好不容易阿龍不在、青荷不在,好不容易她身邊只有自己,就這樣回家太可惜,回去後她又是眾星拱月,哪有獨處好時機。
「為什麼不行?」
「如果孫樺沒追到阿龍和青荷,回頭往城里走,我們現在回去豈不是迎面撞上?並且誰曉得他會不會守株待兔,直接留在山莊外頭,我們現在回去等同于自投羅網。」
這話有道理,但是……「難道,我們要一直待在六味居?」
「那倒不必,我們逛逛,天黑再回家。」
「你確定我們不會在城里踫上孫樺?」
「看我的!」
他們先以夫妻名義在客棧里要了間房,安置好亦畫後,他進胭脂鋪子買下林林總總各色黛粉,在衣鋪買衣買鞋、買妥全身行頭。
他的采購依舊充滿效率,回來時身上背著兩個包袱。
他就著銅鏡開始進行改造,亦畫坐在一旁,捧著臉看他十根指頭像變戲法似的沾起粉黛一下下往臉上抹。
不多久,一張好看的俊顏天翻地覆大改變,他變得平庸,膚色暗沉、桃花眼微腫,好像沒有睡飽,他在胸月復間纏上好幾圈棉布,錦衣玉袍套上,轉眼他變成三、四十歲的庸俗商戶。
這樣的男人滿街跑,就算在同條街上來回三五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阿善,你這身本事怎麼來的?」
他當過奸細,辦過跟蹤差事,要讓人不發現,最好的辦法是偽裝、演戲,這兩個工作他都駕輕就熟,要不月復黑的他怎會造就一臉老實相?
「不知,就是心想不教人認出,腦袋就自動浮現法子。小姐,我幫你打扮打扮?」
「好。」亦畫滿心期待,在他的巧手下,自己會變成啥模樣?
他挖一團霜膏在掌心暈開,輕輕敷上她的臉,他的動作溫柔,怕弄痛她似的,帶著薄繭的手指劃過她潔膩細致的臉龐,勾起一陣悸動,她臉紅心跳,氣息微微急促,他的手指確實帶著法術,奇幻了她的心情。
此刻她顧不著罪惡感,只覺得腦袋亂成一鍋糊,酸甜苦辣所有滋味在胸口混雜出她無法形容的感覺。
他松開她綢緞般的黑發,手指在頭皮上或輕或重按摩,她不想享受的,卻不由自主閉上眼楮長嘆。
從鏡中看見她的滿足愜意,裘善挑眉勾唇,笑出兩分邪氣,這號表情分明是狐狸窺伺肥母雞、野狼緊盯大白兔,再有人拿「忠厚」形容他就是瞎了眼楮。
拿起木梳梳開她的頭發,絹上老婦人發髻,插上兩支金晃晃的俗氣簪子,他也在她的身上纏棉布,遮掩六個月的孕肚,她本想說「我自己來就好」,沒想他的手剛踫上,咚地……
他詫異抬頭,目光鎖住她的,像是受到重大驚嚇,那表情把亦畫也給驚嚇住。「怎麼啦?」
「他、他……剛剛……」他指著她的肚子。
「踢你了?」亦畫好笑問。
「對,很大一下,就像、就像……在打拳。」
「他爹武功很好,也許是肖了他父親。」
亦畫夸他談,她崇拜他、敬佩他、喜歡他……還夸獎他,獨獨沒有怨恨他呢。「以後,小姐會告訴小公子親爹的事嗎?」
「當然,他爹是個英雄啊,沒有他爹保家衛國,我們哪得歲月靜好。」
听見沒?她說他是英雄,說他保家衛國,她說……當然?
听听、听听,他還是在她心里佔了大位置。他激動得都要流淚了……
「但你為什麼說是小公子,而不是小小姐?」
「我以為女人都喜歡男孩。」
亦畫搖頭。「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只要他開心健康長大就好。」
他用力吸鼻子,把眼淚給吸回去,笑得滿目喜悅。「小姐說得對,可是寶寶是不是討厭我?要不怎會踢我?」
他問得憂心忡忡,又是一臉老實忠厚,這樣的他,就算想將他推開,亦畫都很難下狠手,于是心軟的她回答,「不對,那是喜歡,是寶寶在同你打招呼。阿善,你多大了?」
他差點兒回答二十,幸好及時閉嘴。「不記得,但我肯定比小姐大。」
「我想也是,以後阿善就當寶寶的二舅舅吧,一起幫我保護他。」
意思是……她不拒絕他的靠近?意思是她要把寶寶親爹的位置,永遠為「裘善」留著?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樂觀的他都不認為這是亦畫在拉開距離,而是她在想個恰當說詞把他留住!
歡喜、開心,因為她要「留住他」,他笑得臉頰肉擠在一起。
「好啊!」他答得歡天喜地。
他的「好啊」松開她的罪惡與心悸,從今往後她多了個哥哥,哥哥喜歡妹妹、心疼妹妹,理所當然。
☆☆☆
一對身材略豐的夫妻相扶從馬車下來,男的長相平庸,是你看過幾遍都不會記得的人物,女的倒是長得不錯,可惜皮膚黑了點、嘴唇厚了些、眉毛粗了點、身材又胖了些。
兩人邊走邊聊天,神情輕松口氣愉快,笑盈盈的,旁邊人看了也跟著沾染幾分喜意。
他們來到靜藝軒,看一眼招牌,「丈夫」同「妻子」解說,聲音醇厚,口氣溫柔。
靜藝軒是風雅人士開設的茶樓,但與其說賣茶,不如說是賣畫。
東家集合各大家的畫作在此展出,讓買不起卻愛畫的人士能花一點門票錢、茶水錢,在這里消耗一整天,當然如果有喜歡的畫作也能在下方填上名字並且出價,到了月底價高者得畫。
靜藝軒佔地廣大,除寬闊的展畫屋、茶館之外,外面還規劃許多園林造景,春賞蘭、夏賞荷、秋觀菊、冬賞梅,四季各有不同風光,只是門票太貴,一張票要價二十兩銀子,再加一壺茶、幾盤茶點,進靜藝軒的大門,不花上三、五十兩銀子出不了門。
盡管如此附庸風雅的大有人在,渝州的富豪、商家、官員,每每有事相商都會選擇靜藝軒。
靜藝軒開設不到兩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東家因而而結識不少有力人士,建立廣泛人脈。
受過瘟疫洗禮的渝州能有這麼多人花得起銀子,說到底還是得感激皇上和何亦書,在瘟疫過後免除稅賦,鼓勵商人帶動當地民生,還頒布許多益民律法,才能讓渝州恢復生機。
他們和多數人一樣直接奔赴展畫屋,展畫屋蓋得特殊,不像屋子更像一道走不到盡頭的長廊,兩側掛滿圖畫,當中不乏名家大作。
裘善猜測亦畫會喜歡。
果然她一進門就入了迷,她在每張圖畫前停駐,一瞬不瞬細細觀賞構圖用色畫技,她忘記肚子里還揣了一個,走過大半個時辰都不肯停。
「不累嗎?」
「有畫可賞,怎會累?」亦畫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氣壯。
「你不累、孩子會累。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稍作休息後再過來。」
「好,但……再看三幅……」說著,眼楮已經飄到下一幅畫上頭。
然後三幅三幅再三幅……遠有看不完的三幅,旁邊的裘善無奈,手臂交握成圈充當凳子,蹲從身後將亦畫托起來。
「你干什麼?」亦畫嚇一跳。
「你往後靠在我胸口上,坐得穩當些再慢慢賞畫。」
這是舍不得逼她停止卻又舍不得她辛勞?他這樣處處妥貼,她會感到罪惡,但是亦畫還是往後靠,低聲說︰「寶寶又踢我。」
「不舒服嗎?」
「沒有,他在說——謝謝二舅舅。」好像非要把他牢牢釘在「二舅舅」位置上,只要兩人身分涇渭分明,她就能安心享用他的好。
她多想了,裘善無所謂的。
「寶寶不客氣,要乖乖的,別折騰娘知道不?」停頓片刻,他又問︰「寶寶怎麼說?」
還真的跟孩子對話起來?亦畫回答,「寶寶說,听到了,會乖的。」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知怎地,都覺得心漲漲、滿滿的。
又看過十幾幅畫,兩人才到茶館歇息。看著她流光溢彩的雙瞳,他忍不住問︰「真有這麼喜歡?」
「很喜歡,我看到許多真跡,沒想過這輩子竟然有機會目睹。還以為那些畫在江尚書手中呢,原來弄錯了。」
江尚書愛畫成痴,所有人都曉得有事相托、年節送禮,想討江尚書歡心,最好的禮物就是畫。
靜藝軒東家擁有這麼多珍品,可真是富可敵國了。
「江尚書?戶部尚書江芷岳?」
「對啊,他喜歡人物畫,收藏大量仕女圖,剛才我看到不少,二樓進去的第一幅畫是無將子的〈春游〉,里頭十二名女子,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精致風情,每個人的表情身形都栩栩如生,很受收藏家推崇,我曾听過一耳朵,說江尚書花了三千金將其買下,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
「是真跡嗎?」
「是真跡,錯不了。」依照她對仿畫的了解,這里展的〈春游〉肯定出自無將子之手。
裘善沉吟不語,江芷岳、孫樺……都是潘丞相的黨羽。
當時借著新征兵制,他們沒少上郭大將軍府里游說,企圖借由此事將舅兄拉下台,午門斬首是他們合力推波助瀾之下成的事。
假設靜藝軒的幕後東家是江芷岳?如果潘府的勢力從京城發展到渝州?若是不僅渝州,湣州、杞州……各州都有他們的勢力網,所圖為何?
小二送上茶食後退下,亦畫推開窗戶往外看,不遠處是個人工開鑿的湖,湖面很寬,這時只剩下些許殘荷,下雨天听著雨聲落在荷葉上,定是詩情畫意。
亦畫想像著那個畫面,卻在視線落在正準備進門的男人身上時搗嘴驚呼。
裘善連忙探身望去……還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
「怎麼辦?他們知道我們過來嗎?怎麼會跟著過來。」
「應該不至于,我們已經換過裝束,即便是熟悉的人都不見得能夠認出來。別擔心,往好處想,這代表他們沒追上阿龍和青荷,他們安全回到家了。」
亦畫同意,松口氣。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探探他們。」來這里的顧客不多,卻是各個非富即貴,小二等閑不敢隨意打擾。
「好,你小心。」將門問扣上,像早上那般,裘善從窗口飛身出去,造就兩人仍在屋里的假象。
看著阿善消失的背影,亦畫垂下眼,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但她隱約明白,有什麼陰謀正在悄悄籠罩,很嚴重嗎?
☆☆☆
十幾天過去,裘善始終昏睡,軍醫不認為他能活下來,但他確實活下來了,脈象日復一日越來越穩定,呼吸也逐漸從短促變得和緩,偶爾眼楮能睜開片刻,只是尚未恢復意識。
他右手被齊肩斬斷,左腿斷成三截,雖然接上骨頭,但歸程拖得太久,軍醫說就算恢復情況良好,也無法正常行走。
換言之——瘸子,裘善當定了。
身為舅兄,他現在都不確定裘善是清醒還是繼續昏迷會更好些。
郭大將軍說該把人送回京城,至少得讓他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面。
但軍醫說千里迢迢,目前這狀況,怕是人還沒送到京城就會死在半路。
因此,他繼續在營帳里躺著,一天三頓藥,頓頓不停。
何亦書猶豫再三,妹妹正懷著孩子,倘若知道消息怕是會承受不住,但隱瞞此事,剝奪她見裘善的機會,日後知道情況妹妹會不會怨恨上自己?
守在他床邊數日,何亦書嘆息。「你還是快醒吧,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他有把握,亦畫知道他變成廢人,定會把和離書給撕了,重新當回裘少夫人。
那裘善呢?必定不願拖累亦畫,非要將和離一事落實到底吧。
準備起身離去,新的一批弩箭正如火如荼打造中,沒想剛起身,衣禮被人給扯住,轉頭,發現昏迷數日的裘善終于醒了。
「醒了,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裘善看著岳璘,迷茫的眼神漸漸轉為清晰,他想伸手,卻發現自己全身好像被什麼綁住似的一動不能動,用盡全身力氣終于能張開嘴巴,他大聲叫喊……然而喉嚨發出的聲音卻像蚊蚋般小得無法听清。
「裘善,你想說什麼?」
裘善?為什麼喊他裘善?那是他最討厭的人啊,岳璘瘋了嗎?
裘善早就已經……對,他已經死在吳軍手里,那把大刀把他給劈成兩半。
「爹……我要……爹……」他斷斷績績喊著,無奈舌頭不配合,即使用盡力氣也無法讓聲音變得清晰。
岳璘同情地望向他,裘善斷掉半截舌頭,以後連說話都有困難。彎子,認真辨認他的嘴型,半晌,疑惑問︰「你要……找爹?」
終于猜到了?猛地瞠大眼楮,感激涕零……他想點頭,但頭顱也被綁住,卯足全力也只能微微晃動兩下。
「你還沒醒嗎?裘伯父在你小時候就過世了。裘善,你到底怎麼啦?」
「我……郭……煜……」像怕他不明白似的,他一再重復「郭煜」二字。
岳璘一猜再猜,猜過十數次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眼底帶著兩分戒備,遲疑問︰「你說……你是郭煜?」
謝天謝地,郭煜淌下激動的淚水,再晃兩下頭。
看著「郭煜」,岳璘心髒猛烈加速跳動。
匪夷所思嗎?是匪夷所思,但是偏偏岳璘相信他!「你等等,我去找大夫過來。」
他提腳想走,卻被郭煜拉住,只不過全身乏力的他手臂無力地垂落床沿,岳璘回身,視線落在他手上,突然發現「裘善」腕間明顯的朱砂痣不見了?
下意識翻開他的手掌,相信了也確定了……「裘善」的斷掌消失……
「爹……」郭煜大喊。
岳璘苦笑,過去郭大將軍說什麼,郭煜都當成耳邊風,這會兒攤上事倒是知道找爹了。
不知道該悲憐他還是鼓掌叫好,種惡因終得惡果,多數人都會撫掌叫好吧。「明白了,我去找郭大將軍。」
離開營帳,岳璘滿腦子復雜——裘善變成郭煜,那真正的裘善去了哪里?他要怎麼告訴亦畫這種事?
軍醫和郭盛都來了,看見父親,郭煜激動無比,可惜說出來的話沒人能听懂。
軍醫上前把脈,又扳開他的嘴巴查看半晌後,說道︰「脈象平穩,人是活下來了,只是裘副將咬斷的舌頭爛得嚴重,怕是以後再無法清楚說話。」
失去左腿右臂成了廢人,現在又是啞巴?面對「裘善」,郭盛無地自容了,都是自家兒子造孽,把保家衛國的英雄給坑了。
郭盛感到無比難堪與歉疚。拍拍「裘善」肩膀,緩聲安慰,「你好好休養,有什麼事等身子好了以後再說。」
丟下話,他連看都不敢多看「裘善」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岳璘跟著走到外頭。
郭盛嘆道︰「豎子造孽,老夫何來顏面面對他?」
猶豫片刻後,岳璘道︰「裘將軍的狀況稍微穩定了,還是及早送他返京,就算有個萬一……至少母子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好好的孩子變成這樣,他母親和妻子不知道要多難受。罷了,我私下給他一千兩,你找人把他送回去吧。」
「屬下遵命。」
目送郭盛離開,岳璘轉身看了看營帳,淡淡一笑,「惡有惡報,自己造的孽終究得自己承受。」
回到自己帳篷里,岳璘正尋思讓誰送「裘善」回京,卻發現皎皎站在案桌上,他加快腳步上前,取下環扣上的竹筒,抽出字條。
急事,速返。
☆☆☆
前腳送走「裘善」,後腳岳璘立刻告假回山莊,還沒走進陣法里就看見「郭煜」在前方不遠處。
心頭一驚,沖上前,二話不說拳頭迅速招呼上來。
「郭煜」感到後腦一陣風襲擊,下意識側身閃過,一個後空翻轉身面對來人。
岳璘?他怎會來此處?
想發問,但岳璘不給他機會,一招一勢全朝他胸口招呼。
但「郭煜」並不想傷他,節節後退,只是腳步不見慌亂,他迅速往陣法里退去,但岳璘幾個翻身追到前方攔截「郭煜」。
與此同時他產生懷疑,「郭煜」為什麼對陣法這麼熟悉?
當然「郭煜」也有同樣的疑惑,岳璘不但沒有迷失方向,相反的還能繞到正確路徑上攔截自己,這代表他是莊子里的人?
莊子里的……他是舅兄何亦書?
他分神之際緩下招式,岳璘拋出一把粉末,「郭煜」被迷了眼,他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誤傷舅兄,只能停手。
下一刻,岳璘手肘抵上他的脖子,低聲問︰「你到底是誰?」
「你又是誰?岳璘還是……何亦書?」他反問。
他的話震撼了何亦書,他怎麼會知道……裘善不想浪費時間迂回,開門見山問︰「你易容了對嗎?午門斬首只是一出戲,目的是松懈潘丞相那群人的戒心?」
一句句全是猜測,卻猜中問題核心。
何亦書濃眉緊蹙,此人到底是誰?如果是敵人,代表自己和皇上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想到此,他扣緊指頭,有了滅口的沖動。
沒想裘善不等對方反應,又說︰「既然你是岳璘,怎會認不出來我是郭煜?偏偏還要問『你是誰』?所以你知道郭煜身體里面裝的不是郭煜的靈魂?我不解你怎會知道這事,但我願意先說,我是裘善——早該死在燒吳國糧草行動中的裘善。」
接上線了?何亦書想也不想,拉起「郭煜」的手,找到了……找到消失的斷掌和腕間的朱砂痣……他喃喃自問︰「怎麼會這樣?」
這口吻……舅兄相信了。「我要是知道就好,我被亦畫救下,在莊子里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郭煜時,我也震驚得無法相信。」
「亦畫知道你是裘善嗎?」
「怎能讓她知曉?這整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何況她還懷著身孕,我擔心她受不了刺激,我不能冒這個險,因此我只能裝失憶。那你呢,舅兄怎會知道我不是郭煜?」
何亦書苦笑。天下事無奇不有,最奇怪的居然讓自己撞上。
他緩慢說出發生在「裘善」身體里的事,說郭大將軍、說軍營,也說最近的戰局情勢,而裘善卻用最簡單的話道出孫樺的密謀。
突地裘善做出噤聲手勢,說道︰「有人來了,那腳步聲應該是阿龍。」
「若事情如你所言,時機緊迫,你我必須盡快回營。我對自己的妹妹還是有把握的,她比你想像的堅強,趁這次機會,我把你打昏,你順理成章恢復記憶與身分。」何亦書飛快說完,一個拳頭打中裘善胸口。
裘善配合演戲,順勢高高飛起落地,陷入昏迷……
阿龍過來看見這幕,嚇壞了。「少爺不要……阿善是自己人!」
☆☆☆
裘善「醒」來,床邊還是亦畫,這次他的眼里沒有迷茫只有驚喜,他彈起身一把抱住亦畫,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語帶哽咽道︰「娘子,我好想你……我這是在作夢嗎?」
他推開她,看清楚後下一刻又把她摟進懷里。「我不要和離,我這輩子只想要你,和離書我不認,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這番操作把亦畫弄懵了,想推開他,但他的手臂像銅牆鐵壁似的緊緊圈住,讓她一動不能動。
「阿善,你瘋了嗎?快放開我!」她使勁兒拍他的手臂,但沒拍開他,卻拍得自己手心發痛。
「我不放!我已經寫信讓娘把陳姍姍嫁出去。娘子,我愛你,你不要拋棄我,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阿善,你在說什麼?」他瘋了嗎?可是……瘋了的他怎會知道陳姍姍?亦畫大為震驚。
他沒回應她的話,牢牢捧住她的臉,用盡力氣說著從來沒說過的甜言蜜語。「我喜歡你好多年了,我自知不配,只能在暗處偷偷喜歡著,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深怕會害了你。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你那麼小、那麼害怕,卻逼著自己挺身救我,那天下午,你就在我心底烙了印,再也抹滅不去。」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亦畫頻頻搖頭。
「忘記了?你拿郭大將軍嚇唬那群兵痞子,你撒胡椒粉救我月兌困,那天你拉著我拔腿就跑,你掌心的溫度一直在我心口停留……」
她想起來了!那個大哥哥竟是裘善?
大哥哥的容貌早在記憶中模糊,但……她模糊了五年前的裘善,哪能模糊幾個月前的丈夫?他怎麼可能是裘善。
亦畫生氣了,一把推開他,怒問︰「陳姍姍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青荷、阿龍還是阿虎?」
他一臉無辜,既忠厚又老實。「干麼要誰告訴我?我本來就知道。」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想用欺騙來對付我?」她退到窗邊,不滿的目光盯緊阿善。
「救命恩人?你說你是我的……」
他皺起一雙劍眉,不解垂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一動不動,頓時,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亦畫可以趁機離開的,但不明所以的不安蠢蠢欲動,彷佛有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只見阿善抱緊頭顱,蜷縮身子,他沒發出聲音,但從發抖的背脊中可以看見他的掙扎痛苦。
他這模樣揪住她的心,讓緊張的亦畫出現喘不過氣的窘迫感。
突然間他松開手抬起頭,充滿血絲的眼楮赤紅,他大口喘氣,汗水濕透衣襟。「我想起來了……我是裘善,奉命焚燒吳國糧草,任務完成後我帶領屬下準備退出,但好大喜功的郭煜殺了個回馬槍,他瘋了,他不按照計劃不听我號令,我就不該管他生死。」
「可郭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郭煜是他的獨生子,我不能見死不救,我沖進敵陣,吳軍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來,我的屬下紛紛倒地,我眼睜睜看著大刀砍掉我的手臂……」
他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般全身不斷抽搐起來。
亦畫見狀上前抱住他。「沒事了,都過去了,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再想……」
他反手抱住亦畫,將她壓在胸口。「是你救了我,我全都想起來了。娘子,我是裘善,是你的相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跑到郭煜的身體里面,但我不是郭煜,我是裘善,貨真價實的裘善!」
他是裘善?該相信嗎?
所以他會做雞蛋餅,他把桃花眼笑出忠厚老實,所以他對她緊張小心,他的斷掌朱砂痣和包裹手指的可愛耳朵……
「我是裘善,但裘善早該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郭煜?」
「我知道。」何亦書接話。
兩人同時望向門口,何亦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里。
「哥哥/舅兄……」
何亦書笑容很狐狸,這家伙……戲演得相當好啊,好到……忠厚?我呸!
「你與郭煜互換了靈魂。『裘善』的軀體被送回軍營,昏迷十幾日後終于清醒,他咬斷舌頭無法說話,我從他的口型當中猜出他說自己是郭煜,見我猜出他身分,他激動興奮,但這事太詭異,我無法告訴任何人。」
「我的身體還在軍營里?」裘善忙問。
「你的右手臂被削斷,軍醫不認為你能活下來,但郭煜的求生意志很強,軍醫說渡過這關他不會死了,只是缺手斷腿又無法說話,下半輩子會過得很艱難。郭大將軍罪惡感深重,拿出千兩銀票將裘善送回京城。」
「裘夫人看到兒子變成那樣,肯定會很難受吧,至于一心想嫁給你的陳姍姍,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多愛『裘善』。」
「哥哥……」亦畫輕輕拉著兄長的衣袖。「你怎能相信這種事?」
「兩個原因,第一︰『裘善』的朱砂痣和斷掌消失,而……」何亦書翻開「郭煜」的手,那里有明明白白的斷掌和朱砂痣。「第二,亦畫,你看過姑姑留下來的冊子了嗎?」
「看過了。」
「你沒懷疑過姑姑怎會有那麼多奇思妙想?怎會懂得那麼多沒人知道的事?」
她確實懷疑過,但那是她的親生母親啊!
「這個問題我認真問過姑姑,她告訴我她來自數百年後,也跟我解釋重生與穿越。」
「重生、穿越?那是什麼?」
「當人死後,沒有進輪回,魂魄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繼續活著,這叫重生,就像郭煜與裘善。但如果魂魄進入的那具身體,在數百年前或數百年後,就叫做穿越。
「剛穿越來那幾年,她天天盼望能夠回家,與親人一起生活,卻沒想到會遇見你父親、愛上他,愛得放棄所有理想與原則。」
生下亦畫後,姑姑不斷流血,眼看只剩下一口氣,可她沒有張皇失措,依舊笑得滿眼溫柔。
姑姑對他說︰「小書,姑姑要回家了,回到那個有電腦有飛機的家鄉,可惜我帶不走妹妹,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妹妹?」
亦書用力點頭、用力保證。
姑姑寫過很多好听的故事,他本打算念給妹妹听,還想告訴妹妹,等她長大、老去,總有一天她也會飛到姑姑的世界里,重新當姑姑的女兒。
但爹娘為了保護妹妹,不讓外人知道她的身世,更不願意讓妹妹有寄人籬下的失落感,便將她掛在母親名下,成為他的親妹妹。
而何亦書想給妹妹講的故事書,全讓娘親給收藏起來。
所以……「郭煜」的身體里面,真的住著裘善的靈魂?
何亦書看看裘善、再看看妹妹,說︰「你們好好談談。亦畫,如果最終你仍舊決定與裘善分開,那就徹底決斷,別怕,你有哥哥可倚仗,誰都甭想欺負。」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裘善一眼,走出屋外。
屋里又剩下二人,裘善上前一步,她下意識退後兩步。
見她如此,他沉聲道︰「娘子,是我辜負你的信任,沒把家事安排好,是我害你帶著孩子千里迢迢千辛萬苦來到渝州,更是我讓你委屈受盡、無處喊冤。你有權怨我,如果你真心恨我、恨到此生不願再見到我,那麼我會順你的心意。但是,在做決定之前,請先听我說幾句好嗎?」
她沒點頭、沒搖頭,也沒有調頭離開。
裘善繼續說︰「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夠認同重生這種事,我既然佔據『郭煜』身子,就必須認分當郭煜。
「郭煜沒有妻子、母親,他說一沒有人能說二,郭大將軍心頭不爽頂多罵上幾句,只要我堅持娶你為妻,沒人可以反對。」
「如果你願意,請你讓我重新追求你、重新回到我身邊當『郭煜』的妻子。如果哪天我回到裘善的身體里面,那麼和離依舊做數,你不需要陪伴一個廢人,熬壞自己的一輩子。」
亦畫緩聲道︰「有了裘善的靈魂,郭煜不會碌碌無為,日後必定前程遠大,而何亦畫,一個和離過的女子,憑什麼嫁入大將軍府?反倒是成了廢人的裘善……如果陳姍姍不肯對你忠貞,或許我能夠重回裘府支應起那個家、教養我的孩子。」
這話說得夠明白——她不恨他、不打算與他撇清關系,她願意成為裘善的妻,即使他已經變成無用廢物。
他听懂她的心思,听懂她對自己的感情,听懂裘善是她心底的唯一。
他笑了,拉開嘴角,從小笑、大笑到仰天大笑,何等幸運啊,他終究是心想事成、夢想成真,裘善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亦畫轉圈圈。
「謝謝你!謝謝我的娘子,謝謝……」他高興到語無倫次,腦袋澆了漿糊。
他這樣快樂啊……怎會一個算不上救命之恩的恩惠,就讓他投注那樣深刻的感情?
「亦畫,你想要什麼,『郭煜』富得流油,你告訴我,我通通給你買。」
男人對女人好,就是用拼命為女人花錢來做表現?所以他當了匕首,給她買一馬車東西?
望向窗外,那里有滿院子菊花,亦畫失笑。「你這是慷他人之慨。」
「他欠我的,若不是郭煜胡鬧,按照計劃差事辦完就該撤退,我哪會變成這副模樣,娘子不知道,刀子從肩膀削下去那刻有多痛,要不是痛到意識模糊,我又怎會把舌頭給咬斷。」
光是听著亦畫都覺得心痛難當,他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認真看著他的臉龐,幸好還有熟悉的憨厚眼神和無辜表情,否則她要到哪里找到裘善的痕跡?
兩筆濃墨劍眉、一雙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精致完美的五官……當他的妻子壓力肯定不小,如果可以選擇,她更想成為夫君黝黑粗糙、長相平庸的裘少夫人,至少能少費點神,不用擔心相公遭人覬覦。
捧起他的臉,她問;「還痛嗎?」
「不痛了,現在忍受那份疼痛的是郭煜。」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相公,我是認真的,若哪天你變回裘善,我還是要當回裘少夫人,和離書,我不認。」
這話不甜、不精彩,卻狠狠地把他的心髒給裹上大棉襖,即使外頭冰天雪地也澆滅不了里頭的熊熊烈火。「好。」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現在他只要專心享受她的疼愛。
「所以我們就維持這樣子好嗎?不成親,但是在一起,你還是寶寶的親爹,還是我的相公,但哪天『郭煜』不得不成親,那你便和郭少夫人好好過日子,我可以一個人,沒問題的。」
「不要,我不想委屈你。」郭少夫人,她非當不可。
「若我與郭煜成親,哪天你回去了我怎麼辦?留著我在二世祖身邊任他欺凌?你舍得。」
他舍不得,可是……擁她入懷,他無話可以反駁。
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怎麼到他這里就這麼困難?老天爺能不能對他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