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錦羨魚一開始被臨淵發病的樣子嚇得一動也動不了。
她沒親眼見過臨淵發病,但是來到紫辰殿後,臨淵臉色時而蒼白如紙,時而唇色發黑,身薄得像紙板,龍袍穿在身上松垮的讓人不忍,憶起年少時的他,威武精猛的身材和現在一對比,她再無知也曉得他病得很重。
這會兒看著他渾身大汗痛苦猙獰的模樣,她發現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
太痛了,痛得她都很想替他分擔一下他的痛楚,卻無能為力。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她火速的擰了條濕布巾想替臨淵擦掉他滿頭的大汗,可回來一看,方才還大汗淋灕的人這會兒蜷縮的身子不斷發抖,他臉上、露出的肌膚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臨淵把牙咬得咯咯作響,錦羨魚想也沒想,飛快的撬開他的嘴,把她隨身的帕子塞進他嘴里,防止他抖得太過劇烈咬傷了自己,可盡管她動作再迅速確實還是被他狠咬了一口,立刻見了血。
她甩了下手,好像這樣就能把疼痛甩掉,張大爺爺和太醫到底什麼時候會到?
再這樣放著他不管會出大事,會死人的!
錦羨魚一點猶豫也沒有的把身上的衣服都月兌了,只留下中衣中褲,爬上大床,把臨淵蜷縮起來的手腳全部掰開,與他十指交握,然後努力的把自己塞進臨淵的懷抱,並且用腳勾上了錦被替兩人蓋上。
錦羨魚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用,可是他那和死人差不離的溫度,一踫上她立刻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想以自己的體溫為臨淵驅散寒意,起碼讓他能撐到太醫趕來。
臨淵即使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塊骨頭都痛得似要散架,迷糊的意識還是感受到自己懷里多了個溫暖的物體,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箍住,力氣大得差點要把她捏碎,就為了攝取更多的暖意。
錦羨魚一動都不敢動,她告訴自己她對他絕無非分之想,她甚至覺得抱著自己取暖的臨淵特別無助,也許是她的體溫關系所致,臨淵死命掐著她的腳沒那麼用力了,不斷抽搐的頻率也減緩了下來,他的腦袋抵著她的頭頂,粗喘的呼吸就拂在她的脖子和鎖骨,因為她整個人都在臨淵懷里,他長長的白發有幾綹搭在她的胸口處。
她松了一口氣,臨淵身子慢慢恢復了些暖意,只是唇色看著依舊蒼白,整個人只有黑白兩色,看了更加令人心驚……更多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大驚,自己對這個男人居然還有別的想法,她暈頭了嗎?都過去那麼久了,她還對這男人有想望,余情未了?
難道她已經忘記一箭射進胸口的痛楚了?
她扼住自己的浮想聯篇,因為臨淵的頭就在她的頭頂上,錦羨魚察覺他的呼吸淺得幾乎感受不到,好似斷了氣,心里又一驚,顫抖著把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嗯,還有呼吸,人是活著的。
這人嚇人真的會嚇死人的。
只要他能緩過一口氣來就好,血脈重新暖和起來,接下來就等太醫過來了。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錦羨魚頓時覺得大事不妙,連忙要從另一側下床,然而,臨淵的胳臂和大腿似有意識般把她的身子緊緊的箍住……阿娘喂,這下就算有八張嘴,跳到黃河也說不清了……
跟著張起霖一同前來的是太醫院院正浮蘇,後面還跟著一個提著藥箱的姑娘,大約二十好幾的年紀,一身的月華白,清冷的宛如天際上的新月;她是浮蘇的同門師妹浮華,一身醫術高明。
一行人一進寢殿就如同被凍住的冰棍,看著寢床上的一男一女,安靜無聲到最高點。
錦羨魚羞憤欲死,這捉奸在床,不,根本是百口莫辯,她奮力掙開臨淵的禁箍,就算沒干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下床後她低頭避開所有眼光以最快的速度躲到帳幔後。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設法掙月兌臨淵的箝制時,臨淵已經悄悄睜開眼楮,眼底的迷茫隨即散去,也看清了自己身軀上的「東西」。
錦羨魚以最快的速度把衣裳穿好,用發抖的手隨便紮了個馬尾,唉,慘了慘了,她真是沒臉出去見人了。
最先打破寢殿寂靜的是浮華︰「咳,閑雜人都出去吧!」
她這般吩咐,便坐到張起霖替她搬到床邊的瓷鼓凳,診起臨淵的脈搏,她診得非常仔細,兩道婉約的眉毛蹙得老緊。
站在她身後的張起霖緊張到幾乎忘記呼吸了。
這些年臨淵一直吃著浮院正給的藥,壓抑著身上的毒,雖然平常看著似無大礙,可張起霖很清楚,每一次藥失效的時候,臨淵幾乎是說倒就倒,生死一線。
浮華攤開一大塊的皮革,里面整齊排放著大大小小閃著光芒的銀針。
錦羨魚根本不用人家開口趕她,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閑雜人,模著鼻子灰溜溜的從帳幔後面繞到角落,再從角落模到寢殿外,偷偷模模跟個偷兒沒兩樣。
直到她站在殿門外,那種逃出生天的劫後余生感才浮現了出來。
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衣冠不整,盡力的把衣服和頭發都給順好,便听到張起霖喚她進去的聲音。
錦羨魚哪來的時間細想為什麼,一進寢殿,就看見臨淵被扎成刺蝟的樣子,她用眼角余光一掃,瞧見浮華拿出一根長針,那針很長,竟是比一般郎中常用的兩倍有余,錦羨魚咽了口口水,捏緊拳頭,因為太緊張眼皮子跳得不像話。
張起霖過來喚她去浴池那里把一個巨大的腳盆拿過來,錦羨魚步履匆匆的進到淨房,偌大的浴池到底長什麼樣子她沒空看,連忙把腳盆往寢殿拖,浮院正過來幫了她一把,接著在她往盆里注水的時候,往盆里倒了一瓶墨綠色的藥油,別看那藥油就一小瓶,倒進腳盆子里後色濃如墨,還散發出一股餿雞蛋的味道。
幾個人共同合力把臨淵月兌得身上只有一條大叉褲,接著扶著他到腳盆里打坐。
錦羨魚心想要是臨淵清醒應該會抗拒這般詭異的綠墨水,不過現下的他還真無從選擇。
臨淵沒辦法抗議,錦羨魚卻替他說了︰「這味兒也太大了。」
「你知道什麼,這藥水可不是尋常草藥炮制的,是多少珍貴藥材能固本培元的好東西,不要羅唆,你快過來扶著皇上。」浮院正沒好氣的說道。
錦羨魚也顧不得反駁,慎重的點點頭,過去扶住臨淵歪斜的身子,臨淵這時人昏迷著,所以身子沉得很,幾乎將所有的重心都倒向了錦羨魚這邊。
錦羨魚吃力的撐著他,但沒想到臨淵剛倒向錦羨魚這邊時,一口黑血就噴了出來。
張起霖見狀想沖過來,卻見錦羨魚用袖口擦掉了他嘴邊的黑血,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弄髒自己。
「浮神醫,皇上這樣沒事吧?」錦羨魚問的是浮華。
「在鬼門關繞了一圈,不付出一點代價怎麼把人搶回來?」
錦羨魚點頭,「只要能救回他一條命,您就算手下得重一點也沒關系。」
浮華瞟她一眼,拿出箱子里最粗的一根針,對著臨淵說道︰「我要開始扎針了,陛下是習武之人,切記護好自己的心脈。」說完,對著臨淵身上的大穴扎了下去。
臨淵一聲悶哼,只見他身上的毒血正順著銀針緩緩流出。
說也奇怪,明明很痛,但是臨淵的腦子卻清楚得很,然後他听見一道細細的聲音在他耳邊喚他︰「阿嬰、阿嬰……忍著點,扎了針就會好的……」
就在那瞬間,渾沌的腦子里一下都清明了般,這世上除了他辭世的母妃,只有一個女子會喚他的乳名。
——婉兒,他的卿卿。
他記得每當她喚他的時候,總是笑得那麼美麗,好像所有鮮妍的光芒都會集中在她身上,讓人為之迷醉、向往。
重重的喘了口氣,臨淵暈了過去。
☆☆☆
臨淵再次睜開眼楮時,已經躺在龍床上,三面屏式的床圍,黑中泛紫的顏色,明黃細繡精織的絲羅帳幔,就像個小房間一樣。
他身上衣著整齊,感覺上是替換過的了。
「師兄,皇上這回為什麼會突然發病?我上回替皇上行針壓抑住他體內的毒,再加上五天一回的藥浴,不出意外可撐到我湘西之行回來,可這回為什麼會突然發病?是受了什麼刺激?」浮華正和浮蘇討論著皇帝的脈案,有些不解。
她一向深居簡出,在臨淵中毒之後,便被浮蘇請到宮里,她與浮蘇是師兄妹關系,一直以來都是她在替臨淵治病,浮蘇為副手,幾個月前她離宮為臨淵尋找能解幽曇毒的草藥,哪里知道剛從湘西大沼澤地回來就得知臨淵發病,她連踏進家門的時間都沒有,風塵僕僕的進宮。
浮華與浮蘇是師兄妹關系,兩人皆師承華佗,乃二十九代嫡傳的門人,只是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浮華于醫藥一道十分有天賦,就接下師父金針刺穴的衣缽,而浮蘇出身官宦世家,進太醫院是他的職志,師兄妹抱負不同,但殊途同歸為的都是濟世救人。
「我會在下個月圓之前趕回來,希望能尋到幽曇草的根株入藥解毒。」浮華道。
「有勞聖手了。」張起霖分外的客氣。
能教這位內務府總管太監這般客氣的人可不多,浮華是其中一個,不說她的醫術如何驚才絕艷,單就太醫院群醫對皇帝的病情束手無策,她卻能緩解幽曇毒帶給臨淵的痛苦,這就比任何名醫、神醫都要值得張起霖對她禮遇。
「這是我的本分,不過,皇上這次發作的時間比我預估的還要短,這不是好現象。」她為了替臨淵解毒可說是煞費苦心,好不容易把病情壓抑住,復發可不是好事。
「皇上昨日出手救一個被人設計掉進魚藻池的宮女,下了水。」浮蘇說道。
臨淵絕口不提,張起霖的嘴也跟蚌殼一樣緊,身為醫者也只能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去揣測行事,直到浮蘇替她解了疑惑,果然事出必有因。
但是出手救個宮女?不知為何,錦羨魚的模樣就浮現在她的腦海里,然後看了罪魁禍首一眼。
雖然不似外界對昭觀帝冷情冷性的評語,但身為帝王仍懷有慈悲之心卻是難能可貴的秉性。
「這就說得過去了。」浮華頷首。
錦羨魚看著兩人漸行漸遠。
「咱家這把老骨頭得去歇歇,人老了體力果然就不行了,皇上交給你守著,務必要小心伺候。」身為皇帝隨身伺候大太監的他除了一天十二個時辰得守在皇帝身邊,最近夜里又沒得消停的折騰,真是累得夠嗆的,歲月不饒人哪。
錦羨魚低頭稱是。
「咱家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就你這丫頭敢爬上龍床替皇帝解圍,這床爬得好!」
咦?她听錯了什麼。
在重重帷幕里的臨淵無語的閉上眼楮。
張起霖打開了話匣子,還在嘮叨︰「咱家早就做好決定,皇上要是有個萬一,咱家就去守皇陵,每日把墓碑擦得干干淨淨,泡一壺茶和皇上對飲,每天把京里發生的趣聞說給皇上听……」
「皇上不是短命之人,會長命百歲的。」錦羨魚淡淡回了兩句。
張起霖嘿嘿一笑,繼續喋喋不休。「咱家從未有哪一日如今天這般高興,小丫頭,咱家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皇上病了那麼多年,為了社稷,為了大昭江山,被奸人所害病骨支離,想不到丫頭你居然能從閻王手里把人搶回來,咱家就知道丫頭你是皇上的貴人,不光旺活人,要死不活的人你也能要回來!」
「你這老貨,話忒多了!不該說的就別說了!」是臨淵沒什麼元氣的聲音,但效果好得很,張起霖一听見,吞了口口水。
「陛下,老奴不說會憋死。」
「起霖!」臨淵喝斥出聲。
張起霖聲音一顫,縮著肩對著錦羨魚道︰「有事使人到右側的偏殿喊咱家。」不吐不快,今日終于讓他有機會吐露一下心聲了。
張起霖離開之後,偌大的宮殿似乎只剩下錦羨魚一人,紫辰殿中除了臨淵平常得用的幾個人,大小宮女內侍只能在自己的工作範圍內活動,不小心越雷池,後果自負。
錦羨魚進了寢殿,從盛著熱水的琺瑯盆里擰了條帕子搭在他頭上,目不轉楮的看著大床上緊閉雙眼沉睡的臨淵。
他看著比平日里虛弱很多,臉白得比紙還要白,唇上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他穿著白色的中衣,蓋著錦被,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錦羨魚覺得這時候的臨淵跟尸體沒什麼兩樣。
她嘆了口氣,替他把錦被拉了拉,再拉來一張瓷凳在床邊坐下。
人在高位,要是沒有健康的身體也是白搭,不過,他這毒來得好生奇怪,身為帝王,什麼都是最精致的,身邊的吃食用度,就連薰香、沐浴的水都是經過層層白老鼠的測試,能把他害成這樣的人委實是能耐了,但是這樣的鬼祟心思真是可惡透頂!
她都想手撕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