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神色淡漠,眼里已經透著殺意。
成為案板上魚肉的那種無力感壓得她喘不過氣,更可怕的是臨淵的眼光,那眼里清楚寫著他什麼都知道。
知道卻不說破,臨淵比她想像中還要令人畏懼。
「你怎麼可能會知道?」她顫著聲音問道,除了她自己不會有人知曉她將幽曇草搗成汁液,浸泡在臨淵的常服上,一點一滴滲進他的肺腑內髒血脈,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神鬼不知。
「你當朕眼瞎耳背?」毒發後他就讓人徹查了一切,飲食、接觸的物品,還有貼近他身邊的人。
夏潮出身滇國苗族的一支,屬于生苗,幾乎與世隔絕,但是她母族卻是湘西屏山女兒國的人,幽曇草生長在湘西大澤湖,苗寨之地多有神秘的巫蠱,自古便多有流傳蠱可治病救人,更可殺人于無形,歷朝都是皇宮里的禁忌。
調查報告寫得十分詳細,夏潮自幼因為家變被賣,離家前她娘給了夏潮幾株從娘家帶出來的曬干幽曇草防身,因為苗人與漢人之間不只有著言語上的隔閡,還有風俗習慣種種都不盡相同,迫于無奈賣兒蠰女,情非所願,又恐女兒受漢人欺負才以幽曇草贈之,讓她作為防身之用,不料卻被她拿來作為害人的毒草。
「你連這個都知道了?果然本事通天,只不過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是我下的手?」她臉色數變,這是豁出去了,連奴婢的自稱都不用了。
「將死之人知道那麼多做什麼?」臨淵已經懶得和她多費唇舌。
和她說那麼多,只是要讓屏風後面的錦羨魚知曉他殺人必有緣故。
「陛下就讓我做個明白鬼吧。」夏潮只覺得光影交錯中臨淵的臉忽遠忽近,清晰又模糊。她愛了許多年的男人,囊括了她所有少女青春的記憶。
「你與朕有仇?」他沒有說哪些老套的朕待你不薄之類的套路話,而是開門見山的問。
夏潮彷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氣一般,瑩亮的燈照在她臉上,白得像張紙。「要不是陛下您無視我對您的心意,漠視我的存在,忽略我對您的一片痴心……其實我只是想讓您動彈不得,那麼您就少不了奴婢,我也能長伴您左右、不離不棄……」一生一世。
傾吐完藏在內心深處不敢說、不能說和說不出來的心思後,夏潮像吐出了心中累積許久的郁結,反而松了一口氣。
她自從在付府見過當時還是皇子的臨淵便對他一見鐘情,但是她只是小姐身邊的奴婢,皇子對她來說是天上的雲,她是地上的泥,她縱有再多非分之想也只能打消,然而,四皇子喜歡上了她家小姐,她貼身伺候著小姐,見到臨淵的機會也多了許多,最重要的是小姐……死了,她死得好,給了她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臨淵把她從付府接了出來,從潛邸到皇宮,她終于有機會日夜守在心儀的偉岸男子的身邊。
她知道臨淵把她接入宮,主要是看在付婉兒的份上,但那又怎樣,活著的人難道還會輸給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嗎?
她相信自己鐵杵磨成針的細致功夫,也堅定的相信以後站在臨淵身邊的人一定是自己。
但是這麼些年來,她徹頭徹尾的輸了,付婉兒根本就陰魂不散,臨淵這個大木頭心里就只有一個付婉兒,她只能獨自淒涼。
她怎麼能甘願,日復一日的苦守在他身旁,為的只是希望能達成所願,她不甘心、她憤怒,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然後她想到了她阿娘在賣了她之前給的幽曇草。
她恨那個假惺惺的女人,什麼妹妹年紀小,家里揭不開鍋,她是家中老大只能賣了她讓家里的人能溫飽……
她好恨,為什麼她是老大就什麼髒的苦的累的活兒都要她來做,坐享其成的都是弟弟妹妹們?
她一腔愛意錯付,臨淵從來沒正眼瞧過她,所以,她會下手不是她的錯!
由愛生恨、極度偏激的夏潮給自己的錯誤找了完美的借口。
「說完了?」臨淵根本不為所動,嘴角抿起了刀鋒一般銳利的笑。
看著臨淵那冷漠的笑容,夏潮知道她剛剛的表白對這個男人來說根本無關緊要,她抱著僥幸的心逐漸冷去。
「付婉兒那個賤人有什麼好的,我哪點比不上她……」
嚓一聲,她的下巴被粗魯的卸了,臨淵神情陰森的瞪著她。
「送去慎刑司!」
慎刑司是什麼地界,七十二大酷刑,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再硬的嘴巴也能撬開,夏潮再硬氣,也不過一個弱女子,即便身子是鐵打的,也熬不過流水般的刑具,能熬得過那貨真價實的人間地獄嗎?
從來進去的人再也出不來了。
夏潮再怎麼掙扎還是被內侍們拖了下去。
☆☆☆
錦羨魚坐在屏風後把臨淵和夏潮的對話都听入耳里,片刻後,她見臨淵進來,不行禮也不發一語。
他一眼就看見她紅腫的雙眼,方才張起霖已經向他稟告過了,他便讓人去準備了兩顆煮熟的雞蛋。
他手一揮,兩名宮女趕緊上前,一個扶著錦羨魚,另一個先去淨了手,用棉巾包著熱雞蛋,將它敷在紅腫的地方。
臨淵不錯眼的看著,連眨眼都不曾,俊美的臉龐異常蒼白,那雙深黑的眼楮流露出一種奇異的喜悅。
錦羨魚像女圭女圭般被擺弄了一番,但是效果還是十分的好,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紅腫已經消褪了許多。
兩個宮女也識趣的退了出去。
臨淵向那明眸皓齒的女孩走過去,掀袍坐到她身邊,「可好過多了?」
「已經無礙。」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他卻宛如在夢中。
錦羨魚也覺得此情此景很不真實,虛幻的好像夢境一樣,她很少回憶往事,只有在夢中,偶爾會有浮現往昔那一兩個片段。
「我記得你喜歡普洱,說這是益壽茶對人有好處,我還笑你是未老先衰,又或者現在已經不喝這茶了?想喝什麼,我讓人去換?」
「我在听你和夏潮說話,沒來得及喝。」見臨淵拿過那已經涼了的斗彩雞缸杯,把茶倒進品茗杯里,也不叫人換茶,便喝下那已經帶了澀味的茶湯。
錦羨魚本來不想理他,可實在忍不住。「你這人,不知道喝涼茶對身體不好,傷腸胃嗎?」
「原來你還是會關心我,對我好的。」臨淵無聲的笑了一下。
錦羨魚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得心頭火起,但又不能真的發火,「讓我出來我也看到結果了,現在我能回去了吧?」
看得出來她很不高興,很顯然因為他識破她不肯說的秘密,心里不舒服,以前的他沒有時間去挖掘她真正的性子,真正的面孔,這回她使起小性子,竟讓他覺得可愛得緊。
「生氣啦?」
「你別再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就好像、好像你壓根兒不在意我是鬼怪附身,你干脆給我一句話,要殺要剮還是要堆柴火燒,我都認了。」她語氣憤憤,咬著唇,一說完就紅了眼眶。
原來她在擔心這個。
臨淵伸手模了模她的頭發,觸感柔軟,她直覺想拍掉他的手。光腳不怕穿鞋的,她都可能要沒命了,還怕他什麼?
可被擼了一把的錦羨魚卻只能坐在原位,耳尖發燙,這就是傳說中的模頭殺?
「不會有那些東西,就算你肯認,我也是不肯的。」臨淵看著她突然女乃凶女乃凶的眼光和矛盾的臉紅,不由發笑。他怎麼就沒發現她這麼可愛的一面?簡直像老酒,讓人上頭。
「你不肯?那你怎麼跟別人解釋付婉兒的長相是我錦羨魚的樣子?那些朝臣們不會以為你的腦子不清楚了?」半途收回爪子,凶巴巴的人帶著微微的小窘。
大起大落的心情讓她有些虛月兌無力。
「我為什麼要對外宣告你的身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你這里……」臨淵指指她的心口,「是婉兒就好了。」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她真實的身分就好了,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錦羨魚覺得今日過得十分心酸,彷佛一日千年,滄海桑田,她以為的青天霹靂到了他這里卻是輕輕放過,這個男人能惹她哭,能讓她笑,她該怎麼辦?
「你可知道我等了你九年,自從你身死的那天,我每做一件事都想著要是你能在我身邊該有多好,我承受的榮耀、榮華都想與你分享,我等著你入我的夢來,可是這麼多年來,你一次都沒來,我以為你怨我,怨我狠心殺了你,可你知道嗎?我喜歡你並不是因為你是誰,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
被一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男人當面表白,喚醒了錦羨魚內心深處那沉睡已久的愛情,那些個沉潛在她心底的心心念念都能成真嗎?。
多年的糾葛,曾經的背叛謊言,連同少年男女的心事她通通埋葬了,錦羨魚以為自己不會再為誰輕易動心,可這男人……她微微側過頭,眼角余光正好瞧見臨淵的鼻梁,還有他的臉,反覆咀嚼他方才說的話,感覺好像經過此事,臨淵整個人比以前膽大妄為許多,感覺更像籠子里的凶獸被放了出來,沒有他不敢做,沒有他不敢說的,越發的無法無天了。
臨淵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我和夏潮說的話你都听見了?我以為你會出來阻止我,畢竟她做過你的貼身侍女。」
「我不是聖母,做不來心無芥蒂。」
「她對你做了什麼?」雖然不是很能理解「聖母」是什麼意思,但他還是能猜到是夏潮陷害她的。
「當初我會被安王擄去就是她給我下的藥。」除了買通付婉兒身邊的大侍女,否則依照臨淵當時留給她的一隊鐵騎護衛,臨河想拿她當籌碼對付臨淵可沒那麼容易。
「她兩次加害于你,我只要她一條命還真是寬宏大量。」臨淵覺得自己是輕饒了夏潮。
「謝謝你幫我出了一口惡氣。」
「這是我應該做的,別忘記今生今世有我護你周全,我替你撐腰,你是有靠山的人。」她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他只恨不得將整個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只為了能博她一笑。
「想不通這些年你是怎麼養成忽冷忽熱,陰晴不定的性子,尋常人難受得住,這些日子待在你身邊,我差點以為你也跟我一樣換了內芯。」
臨淵胸膛起伏,目光深邃,他低聲呢喃,聲音里有種別樣的溫柔,「只要你對我好,我就改,是因為你對我不好我才會這樣的。」
他不想再把自己擱淺在無法拼湊的昨天,干渴的宛如置身遠古沙漠,連一口干淨的水源都不得,可如今,她這一直走不出來,卻想一直走下去的迷宮卻如同漠地里突然出現的綠洲甘泉,讓他難以自拔,也不想自拔,只想永遠徜徉。
呿,全賴在她身上?
「你這是威脅?」錦羨魚嘟囔,紅嘟嘟的小嘴可以掛個油壺了。
室內燭光縈繞,也不知道是燭火的熱氣,還是被臨淵稍嫌露骨的話給暈染,女孩的雙頰緋紅如天邊彩霞,大眼撲閃撲閃。
「我是懇求。」臨淵溫言笑道,眼中漾滿星光。
錦羨魚見他神采飛揚的喜悅模樣,悶悶道︰「……好吧。」他這麼低的姿態,好言好語,還一臉中了幾千萬樂透的笑容,她沒辦法不承應。
臨淵明顯被取悅了,他這一笑就像三千桃樹齊放,讓人如與星辰邂逅,錦羨魚就算回到清涼殿腳步都還是虛浮的。
唉,美色誤人。
第二天,慎刑司的人來報夏潮沒熬過審問的酷刑,死了。
臨淵冷漠道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至于紫辰殿守門的御林軍則是責言要他們嚴加訓練,即便換班也必須有兩人以上的軍衛盯著換守。
而浣衣局負責看守的內侍也一個不落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