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馴奴術 第九章

作者 ︰ 童繪

眼底映著孫諒把護容擋在身前,一會凶神惡煞似跟丫鬟打鬧,一會裝可憐討饒,洪頤綸又陷入了一陣沉思。

「何事?」

雙眼仍鎖著孫諒多變的表情,洪頤綸聲音抑著不耐。

「我……」

身後人顯然嚇了一嚇,支吾著走到他身邊,正是換上了一身刺繡錦衣的黃慧兒。一襲粉色衣衫將她襯得嬌艷欲滴,她雙手交握在身前,頰上、唇間點上些顏色,與平日莊中當差的裝扮大不同,是個羞澀待嫁的姑娘家了。

「慧兒特來向二爺辭別,多謝二爺這些年來的關照。」黃慧兒福身致意,眼眸依禮垂下後悄悄又向他看去。

洪頤綸遲遲未回話,遠方孫諒被兩個丫鬟追打,叫苦連天,平時不大表露情緒的護容不經意露了笑。

久不聞他應話,黃慧兒順著他視線望向院中。院中人影交錯混亂,卻不難猜到二爺看的是誰。

天還沒亮,孫諒請托替她梳妝的丫鬟傳話,盼能在她離莊之前與她說上幾句話。距離爹娘來接的時辰只剩片刻,她沒空理會,一出房門就在莊中找起二爺。可她怎麼忘了,這兩人形影不離,要找二爺只消找著孫諒便可……

黃慧兒感到有些委屈。曾經,她將孫諒視為手足。

她出自小康之家,與因貧困賣身的孫諒相比是好上許多,就因此她自認該要照顧孫諒;孫諒出身低微,不懂禮儀,她在旁提點;孫諒寫字如蟲爬,她細心指導;孫諒闖禍,她總幫著求情說話……她從不藏私,真心相待。

臨別在即,黃慧兒不想再扮作寬宏大度的好人,她只想真真實實地把握最後時機,對孫諒也好,對二爺也好,她要坦然以對。

「原來你對孫諒竟是厭惡嗎?」

黃慧兒倏地轉回臉,不再盯著孫諒直看。在他注視下她神色驟變,有些慌張,好一會才平復了思緒,洪頤綸有趣地看著她,道︰

「孫諒對你卻是極為珍視、極為不舍的。」

二爺就在咫尺看著自己,問話中帶點興味,眼眸里卻有一絲她看不明白的復雜。黃慧兒屏息問︰「那麼二爺可有不舍?」

「我?」洪頤綸細細端詳她的緋紅臉頰,看穿她眼中期待著,期待他會說出她想听的話。半晌,他目光不離地說道︰「我若對誰有一分不舍,必然不會有些許含糊,必然會讓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否則不是瞎折騰一場?而此人若讓我有一分難受,我必也要還上一分,這才公平。」

言下之意,若是二爺對她抱有一點不舍,她不會不知,也根本無需再問……黃慧兒眼眶泛紅。

「至于旁人,著實難讓我費心。」洪頤綸不看那雙淚眼,從她身邊步離。

瞅著那抹張狂的紅色背影,黃慧兒深深吸口氣,喚道︰「二爺!」

他停步,黃慧兒奔到他眼前攔住去路。

「慧兒不明白、真不明白我有哪里比不上孫諒,讓二爺看不入眼。論出身、外貌、才情,慧兒可有一樣不如?二爺需要身邊有人服侍、解悶,這些慧兒又哪里做不到?要論形影不離、日夜一同……只要二爺開口,慧兒沒有不願哪……」黃慧兒說到後來淚水直流。這話在心中壓了好久,話出口才知是深深的怨。入莊之前她早已婚配,入莊之後孫諒被段爺帶走,成了二爺的貼身隨從;分明她與孫諒就同在這鵲檐廊下邂逅二爺,命運卻如此不同……她頓然,真正該怨的是命運不是孫諒嗎?

洪頤綸靜靜听著,待她稍停才道︰「既沒有不如,便不需憤憤不平。」

「可二爺眼里卻只看得見孫諒啊!」黃慧兒指控著。

洪頤綸眼微眯。他對孫諒如何,難不成還要向誰報備、還要誰批準嗎?

黃慧兒邊哭邊抽著氣,「二爺,孫諒卻是不值。他巧言令色,處處討好;他能有今日地位全因段爺收他為徒,二爺你從不知其實孫諒根本——」

「住口。」洪頤綸警告地打斷她的話,慵懶的神情忽而狠厲,道︰「若我有需要你解答之處自會開口問你;我不問,你也不必自討沒趣,以為這樣便能討我歡心。」

「我——」黃慧兒雙手握在胸前。眼前的是二爺嗎?她怎麼不認得了……

她驚愕于他的本性?究竟這些人是看到了他的什麼,誤以為那是他真實的模樣?洪頤綸抑著不耐。這時遠方院中傳來些聲響,他循聲看去,孫諒不知做了什麼,令護容成了眾矢之的,護容正為難著。頓時他眉間微軟,輕輕勾笑,一會,似又想起還有個黃慧兒站在身邊拭淚,他才轉身不再看院中。

「本以為孫諒放得進心里之人該要是更令我心服才是。只可惜動心與否,似乎並非人能選擇……」

他喃喃自語,並未顧及就在一步之遙的黃慧兒。洪頤綸單手收在身後,頭也不回地邁開了步伐。

☆☆☆

滿天星空下,溪邊空地搭起了幾張圓桌,排滿椅子,農村打扮的大嬸忙進忙出端著熱騰騰菜色上桌,穿著大紅喜衣的一對新人並肩而立,手里酒杯高舉,敬著來客,剛倒滿就仰頭灌下,酒杯空了又再滿上,十分豪爽。

此處鄉村習俗與它處不同。沒有紅蓋頭,新娘也不必早早入房等候,就這麼同歡共飲,至醉方休;請來的客人皆是小溪左右農戶、獵戶,彼此熟識,也就更不拘束。

坐在離主桌最遠、緊鄰林間的小桌前,洪頤綸望著新娘子羞答答與夫君說話的模樣,想起了府里曾有一個黃慧兒,也想起黃慧兒離莊那日,鵲檐廊下曾有過的對話。

視線緩緩移向坐在身邊之人。

孫諒埋頭大吃。什麼媒人說話、主人家說話、新人說話,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從坐下那刻開始吃,到現在都沒停過筷。

他餓壞了。他真真是餓壞了。

「你早知此事,所以捕來的兔子給多了也不心疼?」洪頤綸掃過桌上菜式,有魚有肉,是鄉村少見的鋪張。方才才知新娘子是老丈佷女,自幼喪父,因此由老丈張羅嫁妝;桌上奢華菜式便是老丈剝削孫諒所得。「這種事你何須瞞我?」這幾日孫諒逼他吃撐,自己餓暈。

「小人可沒瞞著二爺。」二爺想挖洞給他跳,他才沒那麼蠢。孫諒啃著香噴噴油滋滋的肉腿,抽空回了句話,相隔許久才又補道︰「二爺身體尚虛,宜多休養,小人不跟你嚼舌根論村里八卦罷了。」再說這種事二爺壓根不會有興趣,何必說來分散他養傷的心思?

「你吃慢點……真是餓死鬼。早叫你好好吃飯你偏不听,你這麼個吃法,肯定吃壞身子。」洪頤綸不與他爭論,只是瞟著他狼吞虎咽的粗魯吃相,頓時沒了食欲。

他都快餓死了,美食當前不吃才會憋壞身子,孫諒在心中回話。二爺恢復了至少六成,精氣神都好多了,這還不是多虧他餓扁自己來成全?反正他粗生粗養,幾日不吃不喝,一朝補回就行了。

孫諒白飯塞滿兩頰,老丈正遠遠行來,滿臉感激地要敬酒。二爺白他一眼,以茶代酒與老丈喝了杯,又多說了幾句吉祥話。孫諒在旁陪笑,將口中白飯胡亂嚼了嚼吞下,目送老丈回到主桌,那兒新娘子喝得兩頰紅通通,依向夫君懷里。他看著久久,忽道︰「不知慧兒現今過得如何?她離莊那日,我終究沒與她說上話,只來得及遠送她上轎。」

洪頤綸挑眉問︰「你不是每年寫信給她嗎?」孫諒的執著總用在些不必要的地方。幾次抓到孫諒在屋頂寫信,他就在一旁瞄著孫諒寫三弟院中花開花謝;花開開幾朵、什麼品種顏色;花謝謝幾朵,落在土上石板路上還是土與石板間。他也寫來客樓菜色變換、春夏秋冬、牛羊豬雞、煎煮炒炸……無關痛癢的內容也鉅細靡遺。如此的流水帳真能博得女子傾心?他長年懷疑著。

「唔……不知是寄丟了還是她夫君吃味兒偷藏了信……」他絕不信慧兒會收信不回。孫諒模模肚子,方才還覺得吃不夠,這會兒又飽了。他放下筷子,眼前尚有些蒼白的俊顏湊近,他不著痕跡地退了些,拉開距離。

「你這單相思多少年了還不死心,嗯?」洪頤綸睨他,不掩嘲笑與鄙視。

……真不是他要說,沒了平日的刻薄與氣焰,二爺近來病懨懨的模樣,平添一點……媚。男人竟也會顯得媚嗎?這卻是浮上腦中的字眼。孫諒驚覺自己分心,輕咳了聲,盯著二爺耳朵,不看那臉容,道︰「小人不是為了要慧兒將全副心思放在小人身上才寫信給她。慧兒是岳州人,遠嫁洛棠是離鄉背井,這麼多年過去了,或者她已習慣洛棠生活,但畢竟不在自家,若遇不順心之事多半也只能往肚里吞。小人的信若能寄到她手中,有些家鄉音信,就算不能解她心頭煩事,至少明白奉陵城里是有人惦掛她的。」

「這種事輪得到你來做嗎?她又不是孤兒。再說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孫諒說得愈真心,洪頤綸莫名惱起他這股蠢勁。「她可從沒將心思放在你身上過。」

「對,小人這是一廂情願。」孫諒不怕二爺笑他,要是他事事在意別人怎麼看豈不煩死;服侍這位二爺已夠他忙的了。他舉袖一抹嘴邊,道︰「曾經慧兒的心思是放在二爺身上的,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你又知道流水無情了?」四周村民酒過三巡,熱鬧歡慶著,洪頤綸靜靜看他,想從他表情里讀出些什麼。孫諒平時表情豐富,掩不住心思似地,偏在此時清清淡淡,像在談論一件遠古故事,只有事實,不帶一點情感。片刻後他說道︰「怎麼我不能是菩薩心腸、成人之美、顧全大局?一不願我爹毀約扣住人不放;二不願黃家背信棄義有愧于親家?或者我單單心疼她、不舍得她關在山莊看不見天高地闊,因此將深情收于心底,假意狠心將她遠送?」

菩、菩薩心腸……孫諒听著,嘴角抽著。二爺,奉陵山莊的洪二爺,這位自大無邊、一意孤行的二爺會成人之美、顧全大局,遇著想得到手的事物會壓抑自我、暗自傷悲、輕易放過?

眼前人似是吃得過飽一陣反胃,洪頤綸黑眸一眯,伸手搭上孫諒肩頭,微微使力,「早跟你說那種吃法會吃壞身子的。」

「是是,二爺說得是……都是小人不對,小人多想,小人多事,小人多嘴……噢……」孫諒表情有一瞬猙獰,肩上的手勁也太強了,二爺這幾日是扮虛弱整他吧……「對了,瞧瞧小人這記性……二爺,小人看過天色了,接下來幾天肯定風和日麗,正是趕路好時節,我們已在此處待了數日,今夜吃飽喝足,二爺養足了精神,不如明兒個就上路吧。咱們先走一段,就到附近鎮上,若二爺身子承受得住,隔日再走遠些,二爺說說好不好?」

「好呀,就依你安排。」洪頤綸噙著淺淺笑意,笑得眼都彎了。「孫諒,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果真是能看透我幾分心意。」

孫諒一陣敢怒不敢言,委屈著想瞪人又不敢瞪;這時大嬸端來了甜湯,他借機掙開二爺的箝制,繼續埋頭苦吃。多存點底,省得路上出什麼岔子又要有一餐沒一餐。

吃吃吃,他再吃吃吃。

就算身邊有人一直睨他,他也決心不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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