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美國轟炸了伊拉克,海灣戰爭爆發並迅速以伊拉克的失敗而結束。曾經超級強大的大國蘇聯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世界風雲變幻,小城武義卻永遠安靜寧和。
在讓人難耐的寧靜中,王鵬迎來了高二的暑假。
那天下午,陽光鋪天蓋地,天氣異常悶熱。
王鵬原本準備到街口的冷飲攤上喝冰綠豆湯,在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王鵬看到了那個小書攤。
小書攤零亂地擺在人行道一棵法國梧桐的樹蔭下,底下墊著皺巴巴的塑料布。老板是個落魄的混混。他斜倚在骯髒的梧桐樹上,手里搖著一個破舊的太陽帽,襯衫的袖子胡亂地捋到臂上。
王鵬隨意地掃了他一眼,他就殷勤地招呼王鵬︰「兄弟,買書嗎?三塊錢一本,隨你挑。」
王鵬瞧著地上和書商一樣落魄的一攤爛書,笑笑。
不經意中,王鵬差點踩上了腳邊的一本破書。
那本書擺在塑料布的邊緣,離它一厘米的地方就是滿地的陽光。那本書的封面上有一小塊的黃色,黃色中有粗黑的「雲南」兩個字。
王鵬問老板︰「你到過雲南嗎?」
老板笑了︰「雲南?我上輩子去過!這輩子只到過湖南。」
王鵬蹲下來,把那本破書抓在手里,那本書叫《雲南旅游之最》。
老板問王鵬︰「你想去雲南嗎?去旅游?」
王鵬把預備喝冷飲的三塊錢遞給他,說︰「我不想去雲南,雲南有什麼好!」
在郁正興離開八中後的1991年春節,在武義電影院門口,爆發了武義城里近幾年來最大的黑幫械斗。
有三個人因為這場械斗死去。
一個是朱華。他被砍了七刀後被迫跳進電影院旁的熟溪中,他的尸體三天後在熟溪下游離電影院二十多公里的地方被找到,原本短小精悍的他因為吸水浮腫成了圓圓的肉球。
一個是光頭。他被謝國榮一刀刺中心髒,當場斃命。
一個是謝國榮。因為重傷,在武義第一人民醫院昏迷了三天後,不治身亡。
械斗發生時,王鵬正在二哥家拜年,正和五歲的小佷子在玩一種叫作「震天響」的甩炮。小家伙總是頑皮地將甩炮擲在王鵬的跟前,在「砰」地爆炸聲中咯咯大笑。
在小佷子歡快的笑聲中,在甩炮「砰」「砰」地熱烈爆炸中,王鵬怎麼也想不到,他曾經最親密的伙伴正在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從二哥家回來後,王鵬到電影院門口的械斗現場去看了。
那里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打台球,玩電子游戲,吃大排檔,看電影,依舊人來人往,並沒有因為幾天前在這里死過人而受到任何的影響。地上找不到一丁點的血跡,也沒有人談論幾天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人們都是各玩各的,忙得很。
王鵬在寧靜的熟溪邊默立了很久,溪邊的法國梧桐和香樟樹在靜夜中沙沙作響。
那本《雲南旅游之最》上有一幅地圖,是一幅雲南省的主要游覽景點分布圖。麻栗坡、馬關、河口、屏邊、金平……,在彎彎曲曲的中越邊境線旁邊,有一個個王鵬不熟悉的地方,它們以小圓點的方式在地圖上呈現。
在這些苗族、瑤族、傣族混居的茂密叢林中,王鵬不知道郁正興的足跡曾踏過哪片土地,不知道他是在靠近哪個小圓點的地方倉皇倒下。
王鵬仿佛看到他矯健的身軀飛快地躍過一個個的灌木叢,一如他在球場上的瀟灑。
王鵬想起宋老師說的,十八歲是一道坎,他會帶他們平安度過。
可是,當十八歲真正來到的時候,他在哪里?
在這幅1比400萬的地圖上,王鵬隨便按下一個手指印,就是1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也許郁正興就驚惶地倒在他的手指印下。
從郁正興倒下的地方向北掠過2500公里,在一個叫做武義的浙西小城,王鵬正坐在郁正興無數次坐過的床上,在燈下翻看花三塊錢特意為他買的一本關于雲南的舊書。
王鵬想象著子彈呼嘯而來,從他眼前一閃而過,穿透寬大的葉子和斑駁的陽光,悄無聲息地鑽進郁正興的身軀。
王鵬感到鑽心的疼痛,淚水流滿了雙臉。他無聲地哭了。
王鵬的面前,是一個普通的鋁合金玻璃窗,米黃的窗簾在朦朧的夜色中隨風飄搖。
窗簾的外面,隔一條窄窄的馬路,是一個廢棄的部隊籃球場。
王鵬仿佛听到郁正興在籃球場上拍著球,對著他的窗戶大喊︰「王鵬——,快下來——」在郁正興的喊叫聲中,王鵬和他一起長大,一起考入武義八中……